张静

中国传统绘画讲究气韵生动，在似与不似之间追求物象的神韵，泼墨挥毫之时以皴擦点染的笔墨变化来提神炼气，以山水画为例，远山淡墨，近山葱郁，通过墨色的层级变化来捕捉物象的灵气。墨分五色是古代文人雅士一直秉承的绘画原则，最早在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有记载：“运墨而五色具。”如果把五色简单地理解为在墨中加清水，加水少，则墨深，加水多，则墨淡，不同的加水量呈现出浓淡的层次变化，这种理解未免太过机械。墨分五色是指浓淡干湿黑的墨色变化。这不仅是指用墨时对水量的掌握，更包含视觉上对物象质感的直观感受。

绘画作为艺术类学科，油画和中国画各具魅力，从理论上来说，它们既有各自独特的技法，又有相通之处。回顾油画的发展，从早期的蛋彩画，到扬·凡·艾克对蛋彩画的改良，油画发展经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时期——文艺复兴时期，西方的文艺复兴从13世纪早期的萌芽发展到16 世纪的繁盛时期，不断涌现出以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为代表的油画大师，在他们不断创作出非凡杰作之时，中国的封建王朝不断更迭，到了明朝万历七年（1579 年），随着“笔致精细的彩绘圣像画”进入中国，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油画所展现的不同于中国传统绘画的另一种魅力。从古代、近代到现代，一代代画家、学者、藏家醉心于研究和探索，贡献了许多理论研究和实践经验。

美的塑造是一项激动人心的事业，画中元素的布局和经营是艺术家自我意识的外在体现，是一种人文理念和思考。尽管中国画和油画使用的颜料、媒介剂、基底材料不同，但在审美层面及创作理念上有着异曲同工、互为借鉴的关系。在墨分五色这一点上，中西绘画的理念是相通的，水墨画以水为稀释剂，油画以油为稀释剂，如果把墨想象成一个色块，一个可以被替换成任何颜色的色块，那么墨分五色的原理，在油画中一样行得通，首先了解油画的特性，它不同于水彩、彩铅、水粉等其他画种，油画的独特魅力主要源自于其使用材料的独特性，最早材料都是矿物材料，以油作为媒介，融合颜料，涂抹在画布上，其保存时间长，颜料的覆盖力强，可塑性强，具有持久的魅力，油画是用色彩的色相、饱和度、明度来造型的。一个浓度高的色块相当于油画颜料中饱和度高的纯色，以调色油稀释油画颜料的单色，形成浓淡的过渡色层，亦可加入其他纯色调和，形成朦胧的混色效果。在混色效果中，可保留色相，降低明度，也可改变色相，明度不变。由色相、饱和度、明度三个指标变化形成的浓淡干湿，可谓千变万化。古典主义、印象派、表现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抽象派、超写实等众多油画流派，都离不开色彩的表达，色彩可以表现情感、强弱、冷暖、远近、虚实、是一种复杂的技法表现。浓烈饱满的色彩力量感强，在视觉上有前进之感，浅淡的色彩力量感弱，在空间上有远离后退之感。干可以理解为直接以颜料作画，不使用调色油稀释颜料，或使用得很少，待底层干透后再上新的色层，笔触与笔触之间界线清晰，易于营造飞白肌理，增加画面的艺术表现力，以干画法绘制的色层厚实，颜色鲜明，易于体现笔触效果，以笔触传递绘画者的情绪，表达绘画者独特的个人风格。湿对应着油画的两种技法，一种为湿画法，在还未干透的色层上作画，趁着颜料未干完成画面整体，下笔干脆简练，气势流畅，既可追求一气呵成的豪迈笔触，也可用干净的笔刷在叠加的两个色块之间轻柔扫过，形成笔触平滑、过渡柔和、衔接自然的晕染效果。

莫奈在1866 年给自己的恋人卡缪画了一幅全身像，这幅名为《绿衣女》的肖像画中使用了大面积的黑色做背景，从裙摆下方阴影中延伸出来的黑色占据了画面三分之二的面积，这种强烈的聚集和收缩效果让观众的视线顺着裙摆聚焦在人物的面孔上，黑色烘托了氛围，让人物的脸和绿色的裙摆都有发光的光感。这幅画得到了当时的评论家左拉的认可。一位著名的诗人也为这幅作品写了诗，并在《艺术家》杂志上发表。甚至还有一位画商看中了这幅画，要求莫奈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画，他要送到美国去[1]。这个时期的莫奈还在沿袭古法，从1868-1869 年绘制的《晚餐后叙家常》可以看出，他在进行光的探索与实验，在黑中塑造光，画面被大面积的黑色包围，只有餐桌上的主光源用了柔和的浅黄色，而背景中用于营造氛围的黑色，与《绿衣女》中的上色方式一样，采用色彩平涂的方式，平涂看不出每一笔的笔触，黑色像巨大的厚实的毯子，包裹着画中人，画面整体静谧而安宁。在莫奈后期的画作中，基本看不到大面积的色彩平涂，也看不到浓郁纯粹的黑色块面，他从1893 年起，开始选择“睡莲”作为绘画的主题，在他1907 年绘制的《睡莲》作品里，把深褐、深蓝、墨绿的线条穿插在黑色弧线里，形成层次变化丰富的动态的意象。这幅被巴黎玛莫坦美术馆收藏的《睡莲》，与之前的《绿衣女》和《晚餐后叙家常》相比，黑色的使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画家在思考，是用一片死气沉沉、没有明度变化、毫无波澜起伏的黑？还是在黑中穿插不同色相的深色，再以亮色点缀破闷，更能表达情感和气氛？前者于每个人而言，我们的眼睛观察到的自然都是一样的，黑夜是黑色，阴影是黑色，绝大部分的人即便是那些没有受过绘画训练的人都会根据常识和经验，将阴影平涂成黑色。而后者，让黑变得有层次，让黑变得有彩度，让黑变得不一样，只有莫奈展示了与众不同的魔法，莫奈在探索中找到了独特的个人风格和表现技法，他改变了阴影和轮廓线的画法，对印象派的理论实践做出了杰出贡献。莫奈在不同的时间段里观察吉维尼居所池塘中的睡莲，清晨时薄雾迷蒙、傍晚时霞光笼罩、阴天时冷郁沉寂、晴天时明艳亮丽，不同光照赋予池中睡莲多变的风姿，莫奈不知疲倦地描绘睡莲，不断寻找诗意的瞬间，透过空气中微妙颤动的迷人光色打开水中空间，捕捉“水的风景”。

黑的运用千变万化。黑既可以是色块，也可以是线条；既可以与油画艺术相联系，也可以与壁画艺术产生交集。1879 年发现的阿尔塔米拉洞窟的公牛壁画，以黑色的轮廓线强调动物的力量，用黑、岩壁本身的颜色、赭石等色彩对比，营造视觉上的力量强弱和冲击感。

浓淡干湿黑的技法不是孤立割裂的，在绘画过程中，往往多种技法叠加使用，形成丰富多变的视觉效果。学习技法的最好方式是实践，在实践的基础上熟练掌握技法可以创作出美的作品，其后，在掌握技法的基础上进一步实行变法可以开创个人风格。印象派画家中莫奈的个人风格是非常鲜明的，他特别擅长捕捉自然景物中光线的变化，通过阴影烘托出画面的光感。他在1876年绘制的油画——狩猎，170cmx137cm，画面上描绘了手持猎枪的猎人在树林中狩猎的场景，此时正值秋季，金黄色的落叶铺满林间小路，小径深处，透射出金色的阳光，整个画面沐浴在一片辉煌的金辉中，蓬松的落叶上时时能看到金色的反光，真是一幅美妙得不可言喻，引人入胜的画作。这幅画通过色彩的营造和变化，达到自发光的光效特性。观其画面，结构并不复杂，画中描绘的景物是树干、落叶、猎人、猎物。在空间透视上，与观众距离最近的猎人刻画得最详细，远处两人则描画出大致身形，以大的褐色块面塑造形体。前景中的猎物也只是粗略勾画轮廓，寥寥几笔，填充色块，弱化细节。画面着力刻画的重心集中在落叶上，落叶以黄色为主色调，刻画局部细节时，笔触在不同饱和度，不同色相中产生变化，明度高的亮黄，搭配暗调的中黄和明度更低的褐色，行成明度上的梯度变化，阴影部分用了暖红色，让黄色调显得更鲜艳。通过笔触体现落叶厚度时，用了饱和度高的颜色，使其显得厚重而有力量。

艺术的本源为求真，所用技法必须服务于画面的立意、构思和整体布局，而不是单纯地炫技。单一的技法容易被模仿，想要模仿整幅画作的风格、造型手法、用色技巧却不容易。“除非具有同样的知识与偏好、对设计和色彩有同样的感受或反应，否则整体手法绝对模仿不来”[2]。

东西方艺术是有紧密联系的，齐白石的“真有天然之趣”，新艺术运动倡导“回到自然”，都是在人类创造美和追求美的共同愿景之下，探寻艺术的本真。自20 世纪初期，留学法国的艺术家们，如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潘玉良、赵无极等[3]，都在中西方绘画上寻找共通之处，尝试创造中西融合的新风格。研究中国画与油画在绘画理念和技法上的共通之处，了解它们之间的关联，能更好地指导绘画创作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