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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利亚女郎

2021-11-29田华

飞天 2021年11期
关键词:利亚杨柳

田华

张云海提前两天到了北京。这是个秘密。本来,他打算星期一动身,培训班星期一报到,星期二正式开课。可杨柳在不停地召唤他,催促他早些行动。

杨柳在微信上说,这周末她正好有点时间,可以陪陪他,建议他最好提前一两天过去。他当时反应平淡,这一点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他说得视自己手头的工作而定。他猜想她失望了时,才又说,我尽量安排。

这是欲擒故纵法。实际的情况是他已经蠢蠢欲动了。他正处在一个厌倦家庭、寂寞却又不甘寂寞的年龄,他暗自惊讶自己早已从内心听从了她的建议。于是乎,他不动声色地编造出一个足以令单位和家人信服的理由,星期五这天踏上了旅途。

接他进城的路上,杨柳说,为迎接老同学大驾光临,我提前两小时就到了机场。她补充说,你知道我的生活除了忙没别的,上海那边的培训机构要开业,徐州那边业务上也有事,没准近期还得去趟成都,这些事我都推后了,没什么比你来更为重要。

他完全相信她的话,不算长的行程中,她的电话频繁响起,他目睹了她简洁而高效的办事风格,不由地对她刮目相看。她是搞AI智能教育培训的,公司开得挺大。按说,应该说几句客套话才对,但他并没有。看着窗外倏忽而过的都市风景,他始终保持一种矜持的微笑听她讲话。他深知,面对一个对你上心的女人,最好不要表现出她期望的样子,高冷些也许效果更好。

正是由于他的原因,两人见面反倒生疏了,完全没有平时微信聊天时的放松。杨柳颇为感慨地说,你不如从前健谈了,好像变文雅了。她说的从前,应该是指他们的学生时代。她娴熟地把握着方向盘,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他笑了。她是那种妩媚的女人,栗色長卷发随意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长睫毛,珠粉眼影,笑起来月牙一样的眼睛,嘴角有一颗调皮的痣,这使她的五官显得很生动。他觉出自己的失态,忙将目光挪开说,没有啊!我怎么不觉得?心里却想,难道你喜欢一个粗俗的人?

对于北京这座城市,他的了解是肤浅的,他生活在偏远的西北小城市。几十年来,总共有四次去北京的经历。前两次是随团旅游,被人牵着鼻子,浮光掠影地走了个过场。后两次集中在近几年,全是去北京培训学习。对于一名职业中学的校长来说,这类培训学习近些年总是呈有增无减的趋势。培训大都时间短,课程紧,同一地方来的同行好几个,来去行程都是提前安排,统一行动的,因此很难有个人空间。最后一次去北京在前年,当时他和杨柳已取得了联系,那次培训当中,她来看望他。

十一月初的北京,天气已经转冷,可能是他在聊天中抱怨北京深秋的寒意及水土不服而导致上火牙疼。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来看望他时,带来一件鄂尔多斯牌的薄羊绒衫,一盒绿茶,一包金菊和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礼物价值不菲,她走后他看到了购物小票。毛衫让他抵御了后来几天突然袭来的寒潮。她的情意令他感动。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从那次起了变化的。

那天,在他培训的那所高校附近的一家西餐厅,杨柳请他吃饭,同去的还有跟他一个地方来的另两名校长,他们是稍作推辞就欣然前往的。他们全被她的美貌和风度所折服,对她的热情大方大加赞赏。那是他们毕业近三十年第一次见面

出机场二十多分钟后,他发现路线不对,诧异地问,这是去哪?我们不是去北京?杨柳说,去燕郊,我那边有房子,平时没人住,很清静,这两天你就住那边吧。他立刻反对说,这怎么行呢!你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住你家不方便,我还是住酒店吧!

杨柳盯着前方的路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到了这里就得听我安排,你要相信我的办事能力。他说,你的办事能力我当然相信,但这是两码事,我不习惯住别人家,还是送我去北京那边的酒店吧!

杨柳说,一个人住有什么不习惯的?她想了想又说,让你住这边另外还有一个想法,有个人你也可以见见。他一脸茫然,很快想到了一个人,但他希望最好不要是她。谁呀?他故作平淡地问。杨柳狡黠一笑说,你就装吧!你的“耶利亚女郎”不也在燕郊这边吗?你难道不想见见她?

他哦了一声说,我们一直没有联系。杨柳瞪了他一眼说,虚伪的家伙!我一点都不相信你们没有联系。他只好说,微信是有,但几乎不说话。

杨柳说,一个大男人,别这么小家子气,几十年都过去了,有什么放不下的。这不,我都主动联系你了。她这么一说,他倒觉出一些愧疚来,的确,是杨柳主动联系他的,应该是他先联系她才对呀,毕竟当年他有对不住人家的地方。他说,你说得对,我就是主动联系添加她微信的,但彼此无话可说,除了问候。

杨柳说,听说她好像过得不大好,15厂迁到燕郊这边后,名义上是归入了某某集团公司,实际是外来户,跟这边职工的福利待遇完全不一样。首先是房子的问题,这边什么房价?穷工人有几个能买得起?再就是工作问题,脚跟还没站稳,企业改制就下岗了,没了工作,大多数人过得很糟糕,那种糟糕,你无法想象,有人买一袋面都成问题。她自嘲地笑笑说,如今看来,我当年毕业后没有回厂,跑到外面完全是正确的。否则,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说不定正干保洁呢。

他开玩笑说,你要是干保洁,照样是抢手人物,这么漂亮的保洁,不干活我都愿意要。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别拿我开心。听着她絮絮叨叨,他心里一时纠结起来,是一些说不清的感觉。

他又同她虚情假意地争执了一番住宿的事,便放弃了坚持。他心里清楚,既然奔她而来,那么一切就得听她安排。

很快到了杨柳家附近,是下午两点钟,杨柳建议吃点东西再上去,他没有异议。本着就近的原则,在她家小区门口一家人声鼎沸的大排档里,他们草草吃了顿饭。杨柳说,随便先吃些,晚上正式为你接风洗尘。

吃完饭,从地下车库上到小区院子,杨柳家是高档小区,院内院外两重天。喷泉、假山、花草、错落有致的树木,把不太明丽的阳光和巨大的喧嚣过滤掉了大半,他觉得耳根一下清静了。

进门前,他还是颇为忧虑地问她,总觉得住你家不合适,我跟你老公又不认识,这样会造成误会的。他感觉她老公应该不在,一直想问,又不好意思,现在他觉得必须问清楚。她说,去上海那边了,估计三四天才能回来。他说要是突然回来怎么办?她吃吃地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女人了?他回不回来,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就是回来,也不住这里,我们在北京有三处房子,他一年到这边来不了几次。说着,她将他连同行李推了进去。

房间里半掩着窗帘,光线略显昏暗。她开了灯,像个贤惠的主妇一样帮他挂衣服拿拖鞋,忙着烧水倒茶。他趁机四处走动看了看,这是一套面积不算大的复式楼房,简约精致的新中式装修风格,古玩、字画,花草,无不彰显主人的品位。等他回到客厅沙发上时,她脱掉了宽大的深灰色披风,质地柔软的紧身大红长毛衫勾勒出她妙曼娇小的身姿。柔和的灯光,映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净光洁。可能是保养得好,她整个人看不出多少这个年龄应有的松驰,他不由得心生感叹,岁月对人间尤物还是偏爱的。

坐着闲聊了一阵,杨柳伸了个懒腰说,跑了一整天,灰头土脸的,我去冲个澡,你后边来不会有意见吧?他不由脸红了,嘴里忙说女士优先嘛。她去卫生间经过他面前时,突然抓住了他的双手,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她半撒娇半开玩笑说,我们还没行见面礼呢,拥抱一下吧!

他机械地伸出双臂,把她揽进怀里,感觉自己又笨重又僵硬。不过她让他很快活泛过来,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热流自身体的某个部位呈放射状迅速扩散开来。他紧紧地箍住她。他们耳颈厮磨,急切地抚摸、探索,笨拙地亲吻,两个人无所适从地推来搡去,直到把她抵到墙上,她这才肩膀突然一缩,咯咯笑着从他怀里滑脱出去。她喘着氣,脸色艳若桃花,像只灵动的兔子一样窜向卫生间。她说,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这时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突然蹦出一句话,我觉得这样不地道,朋友妻不可欺嘛!

她猛地收住脚步,转回身怔怔地望着他,仿佛从来不认识似的。她眼里很快蒙上一层泪光,咬着嘴皮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埋怨道,你这人真奇怪,白白辜负了我一片心意!她泪光点点的样子令他心疼,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过去哄她说,别生气,你的心意我知道,我是有心理障碍。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谁是你朋友?你是说罗伟吗?你恐怕忘了,我早不是她的妻了,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罗伟才叫不地道。他急忙用嘴封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往下说。

杨柳进去冲澡后,他整理好衣服,坐在沙发上喝茶。哗哗的水声刺激着他的感官,令他想到与水有关的撞击画面,浑身一时燥热起来。

不大工夫,湿漉漉的她裹着大浴巾从卫生间出来,见他依然穿戴整齐,不由嗔怪他不做冲澡的准备。她将他推进去时说,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他喜欢的阿道夫牌子的洗护用品。他问她怎么知道的,她笑道,我还没有闻香识人这点本事?进了卫生间,他边心急火燎地冲澡边回味她刚才的话,“罗伟才叫不地道”,这话什么意思?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蓬勃起来,这是多久没有过的现象了。

他出来时却意外地发现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弓着腰正在妆台前忙乱,又是化妆,又是吹头发。她懊恼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得马上去机场接个人,完了很快回来。她反复解释说这个人很重要,她必须去,这是没办法的事,希望他能理解。

突然的变化令他措手不及,想要问清楚时,她已经抱着衣服冲出了门,旋即又冲回来,抱住他亲了一下,才又冲向电梯口。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镇定情绪,他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正纳闷间,电话来了,她说自己已在去机场的路上。他听得出她的无奈,她说人已经到机场了,得赶紧去接。他没有问那个“重要的人”是谁,只说你不会把他接到这儿来吧?

怎么会?你不要担心,先好好休息,我直接送人回北京,很快会回来。挂电话时,她说,我想你。

他考虑再三,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房间的原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认真到不放过地上的一根男人的毛发,这才拉着箱子离开了她家。他有一种被人玩弄的屈辱感,同时又感叹自己特工一样缜密的心思。果断撤离前,他将自己留在这所房间里的蛛丝马迹全都消灭干净了,连垃圾也随手带出来了。

走到大街上,他放松下来,却感到茫然。不知何故,他想到了罗伟,临时起意给他发了条信息,说自己在北京。不想罗伟像专等他似的很快打来电话。

具体在哪?

他说,在燕郊这边。

罗伟惊叫起来,天哪!打井也没这么准吧!我正好也在燕郊。他问,怎么找你?

他想到自己暂无固定处所,便说,我来找你。

罗伟并不难找,不大工夫,手机定位系统便将他带到了他面前。一见面,罗伟夸张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明显喝多了,浑身酒气,满脸红光。原来罗伟今天恰好在这边跟战友聚会。

你要来,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接下来的三两个小时属于我们,罗伟打着饱嗝说。他问为什么?罗伟说晚上十点钟去深圳的飞机,业务上的事。他拉着他非要去他们刚才聚会的酒店,要跟他喝一场。他拒绝了,他说除非你不想去深圳。

最后他们决定在路边一家叫摩尔的咖啡厅里度过他登机前的时间。罗伟觉得很是遗憾,说,在这儿见到你很高兴,可我偏偏要出差,等回来再请你吃饭,兄弟们好好喝一场,不醉不休!他们点了一壶乌龙茶,一杯拿铁咖啡和一个果盘。罗伟问他来这边干什么,他编造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说来看一个亲戚。罗伟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来会情人!他说,倒是想会,问题是没有。

到北京还联系别的同学了?

除了你不知道联系谁。

应该联系一下你的“耶利亚女郎”,抽空去看看她,你也许想象不到她过得有多不好。罗伟歪在软沙发上说。前些年,我还常去看她,力所能及地给她一点帮助,这几年没再联系。他说,最好不要提她,我不想说她。

罗伟怔了一下抱拳说,Sorry!我忘了。哦,对了!还有杨柳,罗伟接着说,告诉她你在北京。杨柳这人热心,咱们同学来北京,多半是她接待的。

不必了。他语气淡淡。

借酒斗胆说你两句,不是我说,一个老爷们心里这么不敞亮,几十年过去了,咱们都老了,该是恩仇一笑泯的时候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呵呵。

你应该向我学习,我现在和杨柳处得不错,毕竟我们有孩子,为了孩子,怎么都得把关系搞好,再说人是感情动物,哪能忘得一干二净呢?

你厉害!向你学习!

时间改变了一切,包括偏见和仇恨,多深刻的东西慢慢都会消散,你觉得不是吗?

没想到你成哲学家了!他用嘲讽的口吻说。

什么混账话!

罗伟用小勺搅动杯子里的咖啡,一些咖啡漾到桌子上。我跟这个世界早已和解了,能设身处地地为别人去想,能一分为二地看待事物,不知这是妥协,还是进步。哥们,杨柳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有情有义,这一点很多男人都比不上。我开公司那年,杨柳借我五十万,还有,她把女儿给我培养得那么优秀,仅凭后面这一点,我都应该感激她。他呷了口咖啡说,走到今天,她也不容易,只可惜造化弄人,我们没有缘分走下去。

你现在活成精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还记得十几年前咱们在平凉喝的那场酒吗?

怎么不记得?

都喝大了,特别是我,说了很多不应该说的话。

原来你担心这个,那我可记起来了,明天就约杨柳告诉她。

饶了!饶了!回来一定请你吃饭。

那一年暑假,他在市上培训学习时,遇到回家奔丧的罗伟。毕业之后,他们再未见过面,也失去了联系,再见面时,差不多有十五六年过去了,两个人都进入了壮年。那天罗伟认出他后,当胸给了他一拳,这是他对人表示亲热的贯常动作。

罗伟比他显得高兴,非拉着他出去喝一杯。在一家小酒馆里,他们谈起了别后各自的情况,罗伟告诉他自己现在单身一人,走哪算哪。在此之前,他以为他和“风摆柳”早已成为优越感十足的北京人了。而他自己的生活似乎乏善可陈,师范毕业后在一个乡村小学做了三年老师,然后带薪去大学进修,毕业后跟一个妇产科大夫结婚生女,如此而已。

开始他们谈话比较热烈,渐渐变得沉闷起来,两人不再相互劝酒,而是自斟自饮。他极为反感罗伟提及他的过往,甚至几次以离开作威胁。这样一来,两人的话题就变得有限,只能说说从前,而且只能是罗伟的从前,因为后面的生活,他们缺乏共同的见证。和罗伟那次的谈话只在皮毛,并未触及深处,以致他都没听懂他们为什么离婚。

最终,那天晚上他们都喝高了,相互搀扶着回酒店时,天空下起了雨,罗伟跪在空旷的大街上嚎啕大哭,向每一个过路人哭诉,说杨柳是个婊子,一个高级婊子……

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离婚的?罗伟这天显得挺真诚。他说,你想说?罗伟说,一直想对你说。可能是酒气扩散,他的脸越发油光红润,他自问自答说,为什么离婚?这事儿说来复杂,其实挺简单,因为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错,离婚的人都会这么说,多数人是把一条道走成了两条道,而我们一开始就是两条道,两条道,懂吗?走到天尽头也走不到一起,这是我后来才认识到的。

罗伟给他边添茶边说,一个男人娶到一个漂亮女人,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不知谁说过的,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是找到一个配得上自己的男人。一个优秀的女人,理应配一个优秀的男人。悲哀的是,我不配杨柳。

他说,怎么就不配了?

罗伟回忆说,初中毕业我去新疆当了三年兵,复员回家本可以安置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杨柳在北京,我便丢了工作追过去。杨柳的父母认为我不配她女儿,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可杨柳愿意。杨柳为什么愿意,因为哥当年还是有两下子。结婚时,我立下誓言,要在北京买房子,让杨柳和她父母过上好日子,要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杨柳起先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当老师,我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我干检验,那活儿,一天十几个小时,跟在工人屁股后面,累死累活的,但为了杨柳,为了我们的小日子,我也是拼了。那段日子虽是辛苦,但很幸福,我干活的工地经常变动,离家时远时近,但即使再远,加班再晚,我也要骑着我的烂摩托回家陪杨柳。不瞒你说,哥活儿好,杨柳稀罕我,一天弄几次呢。

这时一位女招待走过来送水,问他们还需要什么服务。他提醒说,你说话注意点。

罗伟才不管呢,女招待走后,他干脆把鞋脱了躺沙发上,看来的确是喝多了,幸亏他们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否则会很难堪的。罗伟说,有一天,幼儿园的老板娘找到我,说杨柳和她男人有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无法容忍她侮辱杨柳,把这女人给揍了一顿。杨柳离开幼儿园后在一家健身中心上班,工作不错,可好景不长,她将同事的鼻梁骨打折后被开了,我赔了人家不少医药费,你知道为什么?她抢了同事的优质顾客。

后来她去商场干促销,到酒店干前台,还卖保险,做导游,当然远不止这些。总之,工作换得很勤。起初,我以为是人妒贤嫉能排挤她,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她不停地添置包包衣服化妆品,很多东西根本就不在我们消费范围,她不准我看她的手机,不让我了解她的行踪,我不能问她去哪里了,什么都不能问,一问就跟我干仗。她的所作所为我一样都不能过问,对我却管得极严,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总骂我没本事,这我也承认,但我至少记得自己的承诺,我要在北京买房子,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一直在为这个承诺而默默奋斗,可我发现我这号人在北京想干出点名堂很难,顶多也就是个领工的。

两年后,杨柳意外怀孕,我以死相逼才保下孩子,因为我们的婚姻已经危机四起,我想,孩子也许会是救世主。

罗伟说,不要嫌哥婆婆妈妈,没講完呢。女儿刚满月,公司有个去非洲的援建项目,我想去,可杨柳不同意,理由是孩子怎么办?但我非去不可,因为非洲那边的工资是国内想都不敢想的,很多人想去还没机会呢。我给杨柳做工作:不就是两三年嘛!忍忍就过去了。在这件事上,她母亲给我帮了大忙,答应帮我们带孩子,我这才去成了非洲。走之前,我就有种预感,也许等我回来,这个家就不在了。但我别无选择,一个男人得出去闯,不能老窝在家里看人眉高眼低。

罗伟坐起来,点上烟吸了口接着说,你能想到的是,回北京后,非洲苦干三年的血汗钱,加上家里的资助,我买了一小套房子,算是初步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你想不到的是,回來后,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杨柳的父母不跟我们一起住,他们带我女儿住在原来租的地方,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地方杨柳早已买下了。杨柳成天不见人,每天家里就我一个。我这才发现,没有我,他们该干啥干啥,过得都挺滋润,反倒是我回来扰乱了他们的生活。

杨柳总是很忙,因着工作之名早出晚归。我不能理解,三两年时间,她似乎一下子挤身于上流社会,认识了那么多成功人士,嘴上成天吊的不是张总、王总,就是李经理,赵老板。开不完的会,赴不完的饭局,人人都在分割她的时间。她的老总、经理、朋友、同事,各种客户,充满了她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除了分割她的时间还分割了什么?

罗伟叹了口气说,我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但我又是多么想了解她,我无法容忍她无视我的存在。我去找她,跟她闹,她认为我不信任她,在监视她。事实上我已无法信任她,你说我怎么信任?我们之间变得无话可说,床上的事她也不愿应付。我就想,我走后她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有多少人替代了我的角色?

这样,我们矛盾重重,先是恶语相向,继而动手打架,最后变成漠视冷战。她忙她的,我玩我的。她跳槽到姓冯的公司后,开始夜不归宿,经过一段时间的跟踪,我发现她居然在别处还有房子。我盘问她,她说是自己挣钱买的。她从哪里挣来这么多钱?我要求查看她的收入,她骂我卑鄙下流,然后就离家出走了。

一天深夜,蹲守在一栋楼下的我用喝剩的牛栏山酒瓶敲开了一个男人的头,当时他们勾肩搭背刚从楼上下来。我进了拘留所,姓冯的没有难为我,很快我又出来了,不久我们就离了。

我想通了,这样下去没任何意义,放手让她飞。姓冯的找我谈,给了我一些补偿。杨柳带走了女儿,房子归我。我拿着这些让我一想起来就恶心的钱经常去酒吧买醉,我跟吴语就是那时认识的,算是患难之交,她给我安慰,我们就在一起了。

这时,一个女人给罗伟打视频电话,听见她关切地责怪他又喝多了,提醒他九点前赶到飞机场。罗伟嘴里应承着,尽量让自己显得精神点,他把电话拿给他看,说这是我老婆吴语,你看看,是不是叫人很无语?他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在手机里向他打招呼,他说,艳福不浅呀!来去的皆是美人。罗伟说,哥是谁呀?

罗伟若有所思地总结说,我常常想,你上了一艘自己无法驾驭的船,这就很难说是船的悲哀,还是你的悲哀。往往越是豪华的船,想往上挤的人就越多,一个拙劣的船夫没了用武之地时,就只能逃跑。当年,有那么多人想挤进我们的生活,你知道两个人的世界很小,容不下太多人,他们进来了,我就得出去。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不是杨柳的错,她天生是一个无法被世界忽视的人,真的,一点都不是她的错。

罗伟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说,杨柳最大的能耐是无论身在何处,会很快成为这里的核心人物,没有谁能够忽视她,包括上天。而我当初,完全高估了自己,驾驭这样一艘船,显然我是力不从心的,最后只能弃船而逃。

罗伟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叶利亚,沉思了一阵他问,还记得《耶利亚女郎》那歌吗?罗伟看着他,轻轻地哼唱了起来:很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亚……

他说,年轻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耶利亚女郎,她们是冰清玉洁的女神,孰不知,这污浊的世间,耶利亚女郎根本无法生存,所以,我们永远无法找到她!

一个小时后他们告别,罗伟去机场,他复又走到街上,他发现杨柳发消息问他在干嘛?他说睡了一觉,杨柳说实在抱歉,她送人回北京后让一摊烂事搅住无法脱身,冰箱里有吃喝,让他饿了先吃点。

这时,一个念头闪现,他决定立即付诸行动。

他拨打那个叫“叶利亚”的人的电话,令他不安的几声振铃响过后,她接通了电话。他猜想得知是他时,她一定非常惊讶。

他说,我在燕郊。

叶利亚问,你来这边干什么?

他说来北京培训,顺道来看看她。他是试探性的给她打电话,这是备胎,如果打不通或她不愿见面,他就马上去北京。不想她迟疑片刻说,你发个定位,我告诉你怎么找我。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一个公交车站见了面。叶利亚叫着张云海的名字走过来,说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他却没有认出穿着在他看来无异于大妈装的她。这其中的原因,不光是一个女人过早衰老带来容颜上的变化,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总之,她变得跟过去一点都不像了。

叶利亚家就在附近,他们找宾馆登记了住处。叶利亚说,正好你今天来找我,如果是明天或后天,我们就不一定能见面了。她告诉他,她兼做两家保姆,一家是周内住家保姆,今天没去上班,是因为这家人外出旅游去了。另一家是每周周末去打扫两天卫生。

在宾馆坐了片刻,叶利亚要请他出去吃饭。他说你没吃晚饭吗?

叶利亚说这个点了,怎么会没吃?他说那就不用了,自己已经吃过了。他同她的谈话远不像跟杨柳那样轻松愉快,两人都有一种不能正视对方的拘谨和尴尬。她只问了他培训的事,没有提及其他,他倒是问了不少她家里的情况。

她说老王的儿子已经在北京工作了,说到小儿子,她颇难为情地说,不好好念书,不听话,勉强上完初中就死活不去学校了,还离家出走过,现在学西餐厨师。这是他没想到的。他非常想问王师傅,但还是忍住了。他看得出她神情的落寞和倦怠,她当年的美丽已不复存在,清澈动人的大眼睛变得散涣迟钝,耷拉着眼皮,脸上那种明艳艳的健康的光泽也褪尽了,这令他想到某种失去水分的水果。他的心一时又快慰又有些难过。

11点半,她起身告辞,说家里没人,她得回去,明早还要早早去上班。他终于忍不住问王师傅怎么样?他还好吗?现在做什么工作?她垂下眼帘说,我们早都下岗了,这些年什么工作都干过。他在挺远的一个地方给人看仓库,一个月回来一次。

他说,那我送送你。

他们并排走在街道上,看到一个便利店,他要进去买东西,她不让买,反对得很激烈。他说,我来看你,一没请你吃饭,二没给你带东西,这算什么看?在她拼命的干涉中,他终于买好了两大包东西拎在手上。他问,送你到什么地方?你家还是这里?她犹豫片刻说,要不去家里坐坐?他们拦了辆出租。

十几分钟后,他们在路边下车,她领着他走上一条坑坑洼洼、灯光昏暗的路。他努力想记住两边模糊不清的建筑物,以便返回时不会迷路。后来七拐八拐终于进到一个不大的院子,这里似乎远离了城市,高大的树木遮掩得灯光更为幽暗,但显得安静。借着微光,他看到院子里有两三栋破旧的建筑,她带他走进一条堆满杂物的楼道,打开了一楼的一户房门。

他实在想象不到,在燕郊竟还存在着这样老旧的建筑,他更难以想象,她竟住在这样的地方。这种看起来年代久远的老式双面楼,就算在他们那样的小城市,也早已绝迹。房间里挨挨挤挤,像杂货铺子,墙上打了架子,很多东西塞在高处,另一些垂手可得。她引导他侧身绕茶几移到了沙发正中坐下,转身给他烧水泡茶。

他环视房间,大概不到30平米,一室一廚一卫的那种结构,客厅里硬安了窄窄一张床,这就使得厨房和卫生间变成公用的。她在卫生间门口的水龙头上给他洗水果,看样子,平时洗菜也应该在这里。

她除了隔一阵客气地劝他喝茶吃水果外,便无话可说,他则尽量找些话题,使气氛不至于太尴尬。她的眼睛一直看向放在膝盖的双手上,像个循规蹈矩的学生,他问一句她答一句。

他打开手机看时间,发现杨柳发来若干条消息,问他吃了没有,在干什么?让他住在二楼靠书房的那间卧室里,说铺盖全是为他新换的,又说冷落他了,心里很不安。说她恐怕一时半会还是过不来,让他先休息。

这些消息从时间上看,隔一阵发一条,有时一句话分几次说,也就不难想象她身处极度不方便或者忙碌当中。他明白她说了那么多,只有最后的叮嘱是关键:不要给她打电话发消息,也不要回消息,忙完了她会联系他的。这似乎证实了他的某种猜想,他自嘲地笑了。在见叶利亚之前,他还担心她会找他,特地将手机调为静音状态,现在看来是多余的。

他问起她母亲。她说母亲在厂子迁到这边第三年就病故了。得的是乳腺癌,切掉一侧乳房,花光家里的积蓄后,癌还是像礼花一样扩散了。回忆起母亲最后的日子,她说她疼得日夜呻吟喊叫,对她和老王又打又骂。她说你知道她为了我一直没有再婚,从小到大把我当宝一样,那么文雅的一个人,最后到了这种地步,可见受了多大的罪。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数度哽咽。

她说,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她觉得终于解脱了,倒不是多么难过。但这些年,她越来越想她,时常梦到她,心里总是很难受。说着她双手捂脸无声地哭了,他看到泪水从她粗糙的手指间溢出来。他挪过去,将手搭在她背上,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

她平静下来后,向沙发一边挪过去,同他保持距离。她说,没想到你能来看我。

他说,我也没有想到。这话他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只有在今天,面对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心里对于她的爱和恨早已消散。时间的确改变了一切。

三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刚上初中的少年时,跟随父亲来到了位于关山深处的一所新设立的职工子弟学校就读。来之前,他对浑谷堆、麻堡子这样的地方听都没听过。父亲说这里很繁华,号称“小上海”。他不以为然,认为那不过是父亲骗他去外地读书的噱头罢了。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他对“繁华”一词没有什么具体概念。他想,顶多有他们县城繁华就到头了。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真正走进苍莽的群山深处,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缺乏想象力。一个外来人,绝对想不到,在这偏远的深山大沟里居然隐藏着一座现代化的工业城市,当时可能出于保密需要,这里的厂子都有一个以数字开头的代号,像15厂、13厂、17厂等等。

他很快结识了一帮朋友,其中就有和他同年级的“风云人物”罗伟、“风摆柳”和“耶利亚女郎”。后两者是两个女生的绰号,据说这是浑谷堆子弟学校最出色的两个女生。当然,这种出色仅限于视觉的评判,那样的年龄,男生只看女生的外表。事实上,男生成长为男人,会更加看重异性的外表。

“风摆柳”的真名叫杨柳,男生们对此的解释是,她走起路来总是扭腰摆臀,一幅风摆柳的浪荡样。“耶利亚女郎”不过是这个女生的名字和一首歌中的“耶利亚”谐音而已。初到浑谷堆,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有人在唱《耶利亚女郎》这首歌。

一首不过如此的流行歌曲,在这里竟具有如此高的传唱度,他难以理解。特别是子弟学校的男生,在路遇某个女生或一群女生时,他们会突然唱起《耶利亚女郎》来,唱得阴阳怪气,颇耐人寻味,这就更令他匪夷所思。当初听童安格的这首歌,他的理解是一首爱情歌曲,承认是好听,但并无什么特别感受。后来他喜欢上“耶利亚女郎”,一下子就觉出这首歌的千好万好来,它淡淡的神秘的气息里蕴藏着无尽的伤感和迷茫,最符合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心境,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多年后,每当他的脑海里回旋起这首歌时,一些复杂的情愫就会在心头弥漫开来,他会因伤感而消沉,他惧怕这首歌,只要一听到就会赶快逃离,就像不堪面对一个人或一段往事一样。成年后他终于明白,《耶利亚女郎》是一代人有关青春的特殊记忆,并非全部与那个叫叶利亚的女生有关。

罗伟是当地土著,杨柳和叶利亚则是当年跟随搞三线建设的父母来自大城市。她们带着天生高雅的气质和优越感,有着与他们不同的肤色,这使他自卑。好在他学习出类拔萃,很快被大家重视起来。

罗伟总爱以亲历者的身份给像他这样的后来者讲述这里的前世今生:60年代末,有一天,响应国家三线建设,这里要建大型工厂。很快就有大队人马陆续到来,什么勘探设计的,架桥修路的,送电引水的,一时间红旗漫卷。紧接着,各种大型机械开进来,一车车的工人送进来,到处炮声隆隆,像打仗一样。

当他陷入罗伟描绘的宏大场景时,“风摆柳”却撇着嘴表示异议,你他妈尽瞎吹,那会你还在你妈肚子里呢,难道你长透视眼了?

罗伟红了脸争辩说,我是在我妈肚子里,可这是我哥亲眼看到告诉我的。第一次见一个漂亮又洋气的女孩像混混一样说话时,他不免暗自惊讶。穿牛仔背带裤,扎两把短刷刷的叶利亚的目光在罗伟和“风摆柳”之间徘徊,向来都是安静的听讲者和追随者,从不驳斥别人的观点,因为她没有自己的观点。罗伟说这是缺心眼。

罗伟用惋惜的口吻说,可惜你小子没赶上好时光,别看我们厂现在是生产自行车、架子车的,以前可是保密单位。门口24小时有岗哨,这个杨柳和叶利亚都知道。

罗伟神秘地说,我们厂生产的枪和炮,一车车都送到前线去了。1979年我哥在前线打越南鬼子,用的就是咱们厂生产的新40火箭筒,我哥说他认得出来。

罗伟抽几毛钱一包的便宜烟,喝没包装的劣质白酒,说与生殖器有关的脏话,留着罩在眼睛上能甩起来的长头发。罗伟学习差得一塌糊涂,属于老师放任自流的那类学生,但罗伟却一直担任班长,因为除了学习,他过早地表现出了成熟干练的一面,他的组织能力和号召力学生中无人能及,像他这類不太好管教的学生,老师让他当班干部,有一箭双雕之意。他格外崇拜罗伟,偶尔罗伟将抽烟人才有的苦苦的烟味喷到他脸上时,他不觉会迷乱起来,感觉身体里有什么沉睡的东西突然给唤醒了。

父亲再三警告他不要和罗伟走得太近,说罗伟是社会渣子,会把他带坏的。一向听话的他与父亲发生了激烈地争吵,他说父亲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这纯粹是对罗伟的偏见。早已忍无可忍的父亲给了他一巴掌。

他依然跟着罗伟到处跑,灯光球场、歌舞厅、电影院、公共澡堂、机加区、总装区、大礼堂,构成了他那一个时期记忆的主要片场。还有完全不同于当地人的一群群劳动蓝工人,他们操着山南海北的口音,举止洒脱,行为另类。他一到那里就感受到一种新鲜的令他心动的东西。特别是叶利亚的母亲,她有一口好听的京腔,留大波浪短发,冬夏都穿腰身窄卡的连衣裙。她和叶利亚用很小的细瓷碗吃米饭,有滋有味地喝各种煲汤。还有她走路的姿势那么优雅,明显和当地女人不一样。

再比如杨柳的父亲,一个转业军人,一米八的大个,像电影演员周里京。他是总装区车间主任,人人都极尽巴结他,但他丝毫不摆架子,待人亲切又不失威严。他的气质令他想到自己的父亲时总是自卑,这就使他对这里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当然,他对罗伟也有不满的时候。在争论校花的问题上,他的观点令罗伟极为不满。罗伟说,我的杨柳才是当之无愧的校花,应排第一,你的“耶利亚女郎”顶多排第二。他反驳说,什么叫“我的杨柳”,这话说得未免太早了吧?罗伟狠狠地瞪着他说,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等着瞧吧!他没有再坚持,他在乎罗伟这个朋友,愿意做让步,但心里一点也不服气。

在他看来,叶利亚远比杨柳更出众漂亮,只不过她不打扮,不好表现自己罢了。杨柳走成熟路线,要么穿上紧下宽,像两把大扫帚似的喇叭裤;要么穿一弯腰就露出裤头的超短裙,前胸后背开好大两方领口,将发育得很好的胸部炫耀似地挺出来。叶利亚正好相反,对穿着不在意,白衬衫、纯色T恤、球鞋,牛仔裤、背带裙,她的穿戴最能体现她是个乖乖女。

他注意对比过两个女生的体形,凹凸有致的杨柳像饱满的花骨朵,娇艳的花瓣半包半绽,散发着热烈的令人亢奋的气息。对男生来说,这是释放一种信号,叫他们想拒绝,却又身不由己地沉迷其中。罗伟就是让这种气息给迷得魂不守舍,为此深陷苦闷当中的。他认为每个女生都有独特的气息,就像每朵花有自己特殊的香味一样。杨柳的气息是浓郁醉人的。而胸部平平的叶利亚的气息是淡雅神秘的,容易使人想起清早草地上的阳光、长在深谷中的兰草。

初二那年,杨柳开始化浓浓的烟熏妆,戴能把耳朵拽下来的大耳环,大嗓门的东北女人已管教不了这个叛逆的女孩,只好教唆杨柳的父亲一同来收拾她,结果越收拾越糟糕,纵使挨骂挨打,杨柳依然我行我素。杨柳的成熟令男生们兴奋不已,他们在厕所里偷偷抽烟的当儿,在打球休息的间隙,在任何一处地方,有事没事总会议论她,这叫罗伟既自豪又担忧,进而是懊恼,他感觉到了压力和挑战。就连学校里的几个年轻老师也对杨柳不怀好意,一个自称“青年才俊”的英语老师最为明目张胆,上课时一双贼眼在杨柳的脸上频频停留。直到有一天爆发了著名的“癞蛤蟆事件”,英语老师才有所收敛。

有天晚上,只穿着一条裤头的英语老师拉开被子准备睡觉时,被窝里突然蹦出几只丑陋不堪,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东西。原以为好色之徒胆子大,结果恰巧相反,英语老师吓得看都没看清就喊爹叫娘夺门而逃。隔壁老师听到嚎叫赶去救援时,几只癞蛤蟆正不知所措地在床上乱蹦哒。它们负命而来,每个背上都背着一张纸片,上书“盯着女生胸脯看,不是流氓就是禽兽”。

这事在子弟学校盛传时被改了版本,说是被子里蹦出来的不光有癞蛤蟆还有蛇,老师当即给吓尿了。罗伟那些日子异常开心,把“耶利亚神秘耶利亚,我一定要找到她”唱得轻浮而愉快,他逢人就说,估计老师那玩意儿给吓蔫了,以后不好给老婆交差了。

针对那些纸条,学校搞了类似王熙凤搜大观园式的明查暗访,主要是一个个对学生笔迹,最后折腾出十几个字体相像,但又无法确定的学生,那件事最终不了了之。

事后罗伟悄悄告诉他,那事是他弄的。这证实了很多人的猜想。但罗伟当时并不在嫌疑人之列。面对罗伟的高度信任,他发誓要永远保守秘密。

罗伟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有一天,当他和罗伟征服了一座又一座山,登上顶峰鸟瞰脚下的城市时,少年发出了由衷的感叹,这地方太好啦!我喜欢这里,将来我要进厂当工人。这是他当时的崇高理想。罗伟却冷不丁对着山谷喊,我爱耶利亚!他给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说你是不是搞错了?罗伟说,看把你吓尿了!怎么会?朋友妻不可欺嘛!他舒了一口气。罗伟说,你没听懂歌里唱的意思?“耶利亚”就是我们爱的人的代号。他一下就对这个初二的男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有他能说出这种他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受到鼓舞的他也学罗伟的样子对脚下的山谷喊,我爱耶利亚,我爱耶利亚!那声音像鸟儿一样,拍打着翅膀,在山谷里盘旋着飞走了。

罗伟照胸打了他一拳,说,你小子像个男人。他说,我追我的耶利亚,你追你的耶利亚,追不到手,誓不为人。

两个少年从此有了共同的秘密。开始了制造路遇、传书送信、共同击败情敌等一系列活动。他比罗伟幸运,虽然叶利亚没有答应他什么,但也没有反对交往。很快,他们偷偷摸摸有了第一次“约会”,地点在子弟学校后面的山上。

罗伟问他们在山上都干啥?他说主要讨论看过的文学书。罗伟说,讨论文学还要跑山上去?除此之外呢?他说干坐着看天上的星星。罗伟说,上天不会降生一个神经病!星星有啥好看的?他向罗伟请教该干什么,这当然是装出来的谦虚。罗伟说,去没人的地方,就是为了干见不得人的事儿。他明白罗伟的意思,但不能苟同他的观点,他认为只要是和叶利亚在一起,看星星也很有意思。他们坐在山边上,看繁星在夜空明灭闪烁,他感觉他们似乎远离了脚下的城市和生活。他嗅见了奇异的花香、听到千回百转的鸟鸣,还有风吹云走的声音,这甜蜜安静的幸福,轻柔地填满了他们的胸膛。

几年之后,他在一个山区小学教书时,夏天周末的夜晚,他常和罗秀秀去学校后面的山坡上乘凉。自从这个女孩和他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后,就像影子一样处处粘着他。坐在山边上,他一边看着山下稀疏的灯火一边探索她衣服下丰满的身体。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琴师,手指所过之处,总能拨弄出高山流水的声音。罗秀秀激动得浑身颤栗,迷醉的呻吟中含混着他的名字。他冷静地将她放平,像摆弄一个物件,他一遍又一遍要她的时候,闭着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和叶利亚在子弟学校后山上约会的情景。他只有将她想象成叶利亚时,才能感受到片刻的幸福。他觉得应该温柔对待罗秀秀,但他又无法完全进入假想之中,往往是粗暴野蛮,但这令罗秀秀异常喜欢。

每次完事后,他的内心都充满了罪恶感,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爱罗秀秀,根本不可能娶她,觉得不应该这样,但他却深陷于从前的一些回忆中无法自拔,罗秀秀浑然不知她只是承载他痛苦的一艘船而已。

当年罗伟就没有他那么幸运,他代写给杨柳的情书,送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全被退回。他受罗伟之托去当说客。杨柳盯着他问,癞蛤蟆不会是罗伟弄的吧?他顺着她的意思回答,罗伟怎么会干这种事?杨柳翻来覆去地欣赏着自己鲜艳的长指甲说,那我高看罗伟了,我还以为是他干的。

他马上纠正说,我骗你呢!就是罗伟替你出的这口恶气。杨柳突然翻脸说,我就知道是他,可真够卑鄙无耻的!他一时转不过弯来,第一次认识到杨柳脑子里的褶子远非他们几个能比。

那天他们在山上待了不算短的时间,这让在山下等候的罗伟不由得胡思乱想,杨柳的谈话老是跑题,似乎对他更感兴趣,下山时她挑衅地望着他说,你小子还差不多,那个罗伟嘛,哪凉哪待着去!他跟罗伟接上头后,只把关于癞蛤蟆事件的话学给他听。罗伟一听就来气,骂他是猪脑子。他委屈地辩解说,她比特务还狡猾,所有路都堵死了,换了你会怎么说?

12点半,他准备回宾馆休息。离开前,他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让她好好生活,说有空还会来看她的。他们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窄小的过道里告别,两个人离得很近,这让他有种想抱她的冲动。她感受到了,本能地往后退。

她说,谢谢你,我日子还过得去,在北京给老王的儿子已经买房子了,就等着人家结婚。他说,你们奋斗得不错,在北京买房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怜惜地看着她又说,听得出你跟老王儿子处得不错,这很难得。她说,从小一手带大的,有感情。她又说自己再过两年就到退休年龄了,到时候有退休工资,养老不成问题。

她抬头环视房子说,这房子早说要拆迁,只是迟迟没有落实下来,到时候肯定会有一笔赔偿款,留给小儿子安家。她的一番话让他感到些许安慰。她要送他出去,被他拒绝了。

走入幽暗没多远,他听到追赶的脚步声,转过身时,她已在身后。她问,还恨我吗?他想了想说,还是有点恨,但没有你想的那么恨。她的面目在夜色里模糊一团。

她说,我对不住你。他看见她的眼泪像白亮的珍珠在黑夜里飞。

最终他留了下来,想想这天的经历,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地荒唐。他担心老王和儿子突然回来。她说,老王我敢百分百肯定不回来,这个点了,儿子也不会回来。她解释说儿子平时就不大回家。她让他在卫生间门口洗漱之后躺在客厅的床上休息,她则关了大灯,开了台灯坐在沙发上陪他说话。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问她这些年还能想起他不?她说,怎么不能?一直能想到你。想起你打折的那条腿后来还疼不疼?想起你用第一笔奖学金给我买的那套衣服,你还记得不?她问道。不等他回答,她自己说,荷叶领白衬衣,天蓝色背带裙。那套衣服我保存了很久。想起我们在平凉上学时,天天坚持给对方写信,一周满了,将长长的信寄出去;想起我们去半间屋吃炒面,你把碗里的肉丝全拣给我。她的声音很轻柔,有种缥缈的感觉。他闭着眼静静地听着,她记住了那么多他们美好的过往,而他几乎全忘了,这些年偶尔想起她,只觉得不堪回首。

她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值得珍惜的。这些话使他的眼眶发热,鼻腔发酸,他阻止说,快别说了。

她并不聽他的,接着说,这世上,除了我妈,没有谁像你那样爱过我,我也没有像爱你那样爱过谁。她说,离开浑谷堆到现在,特别是我妈去世后,我的心就彻底死了。一个死了心的人,是不会再去爱别人,也不会被别人爱的。说到心死,他又何尝不是呢?初中毕业那年,暴怒的父亲打折了他的小腿骨,打了石膏的一个多月里,他依然觉得幸福甜蜜,他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的心会死。

当时的情况是,父亲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搞了一个让他以15厂子弟上技校的名额,他信心满满地备考时,情况却突然起了变化。

他和几个同学去叶利亚家玩,说起毕业后的去向,厂里的同学大都打算上技校,然后回厂工作。罗伟和另一个男同学准备去当兵。当叶利亚的母亲得知他也要报考技校时,大为惊讶。问他为什么要考技校,考技校有什么前途?最终不就是个出力流汗的工人吗?她不解地问,你父亲是怎么想的?你成绩那么好,又不像我们厂这些子弟,一个个都不好好读书,没办法,才去上技校。

他對叶利亚母亲解释说,进15厂当工人,一辈子不愁吃穿,我觉得挺好的呀!当时父亲让他报考中专上师范学校,他扳着指头给父亲细数进15厂当工人的好处。住的是分配的楼房;穿的是发放的衣服;手套洗衣粉肥皂月月有;过年过节发米发油;夏天有消暑糖,冬天有护肤品;拿高工资,吃饭有酒肉,总之,他认为上技校进15厂当工人远比上师范出来当老师强八百倍。当时刚从民请教师岗位上转正的父亲月工资是一百零八块,还经常拖欠,而厂里随便一个工人工资都是两三百块钱,比县委书记的工资都高。

他成功说服了父亲,父亲找关系给他弄到了一个上技校的名额。其实他的目的很单纯,只是为了能和叶利亚在一起。可叶利亚的母亲否定了他的观点,她说,厂子暂时是不错,可谁知道往后的情况呢?这不,才十来年,已从军工转为民用了,效益也大不如从前。没准厂子以后会倒闭,会没饭吃。她望着窗外高过楼房的山脊梁说,这穷山沟里有什么好?你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呢?

叶利亚母亲最后的这句话,使他想起叶利亚父母离婚的事。叶利亚的父亲是火车司机,当年他来这边探亲,每次都要怨声载道骂好几天。叶利亚说只要父亲在,她半夜准会被父母的吵闹声惊醒。父亲对这里的一切表现出极大的不习惯,骂说这破地方太偏远了,光路上来回三四天就没了,休假一周,在家其实只能待两天。他要叶利亚的母亲丢掉工作回北京,而她母亲认为她父亲的工作单位并不在北京,工作又是流动性的,她回去依然跟分居两地没什么两样,更何况他从来不把工资往家里交,一旦她丢了工作回去,怎么生活?因此,叶利亚的母亲不同意,她父亲就怀疑她在这边有人了。

他曾问过叶利亚这个人是谁?叶利亚踌躇再三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他问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叶利亚说不知道。但杨柳的母亲,那个大嗓门的东北女人来她家里闹过几次,有一次还打破了她母亲的鼻子。叶利亚说,父亲的抱怨越来越多,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他们就离了。过后他想,叶利亚父母的离婚,会不会真的与这地方有关系?

那天离开时,叶利亚母亲说,你父亲是老师,眼光应该比我们这些人长远,人要往远处看,北京、上海、天津,好地方多的是,世界那么大,你出去会有更好的前途,待在这里没出息。她叹了口气说,利亚上技校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小时候发高烧,脑子烧得不灵光了,学习太差,只能上技校当个工人。但我将来绝不会让利亚在厂里找对象,两个人一个厂,厂子一旦倒闭,生活就是大问题。起码得找个老师或者干部什么的,要么有文化,要么有前途。他敏感地觉察到叶利亚母亲是在向他传递某种信息。

回家后,他跟父亲摊牌,死活不愿考技校了,而是要报考中专。他的变化之快令父亲莫名其妙。后来,他顺利通过了中专预选,参加完正式考试,隐忍的父亲终以一件小事为由发作了,一凳子打折了他的一条腿。为争取上技校的名额,父亲请客送礼花掉了近半年的工资,他心疼自己的钱啊!

夜深了,他感觉到阵阵寒意,几次叫她上床来睡。她说这样挺好,然后从他身边抱走了一条薄毯子,缩蜷在窄小的沙发上。她说,你累了,睡吧!她伸手关了台灯。

打开手机看时间时,他发现杨柳发来一大片消息。她告诉他来不及解释就匆忙离去的原因:原来老冯不打招呼,突然从上海回北京了。当时他一句话差点吓死她,他说直接要去燕郊这边的房子,叫她忙完了过来,说很久没在这边住了。她说,谁知道这个老狐狸是怎么想的,难道他有第六感官?不过也不奇怪,近些年他经常搞这种突然袭击。他大她近二十岁,上了年龄,对她越来越不放心,查岗查得勤。这一点,俩人都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说破。她只好先稳住他,说办事的地方离机场不远,马上过去接他。

她说老冯以前有过两段婚姻,两边都有子女,家庭关系复杂,明争暗斗从未中断,这就得用脑子。她这些年不仅学会用脑子,还学会了演戏,而且演得不错。她说当时没有告诉他实情,是怕吓着他。她无奈地说,这个夜晚本来属于我们,可谁知会是这样,真是遗憾!

这就使她夜里难以成眠,躺在一个男人身边,心里想着另一个男人,这大约是世间最难受的滋味。现在她一个人呆在一楼客厅里,她晚上经常这样,等他睡着之后又起来,去客厅或其它房间。她说知道他睡了,但还是忍不住想跟他说说话。她说女儿在国外念书,老冯这几年流连于牌桌、山水和字画间,公司的事全丢给她。用多情白天寂寥夜来形容她的生活再恰当不过。漫漫长夜,红颜陪白发,个中的滋味,只有她知道。

她说,越是风光的人,过得往往越不如意。当年我北漂的经历你无法想象,什么都干过,什么屈辱都受过。商场促销、幼儿园老师、夜店歌手、珠宝顾问、售楼小姐,当然远不止这些。海洋有多深,社会的水就有多深,最初几年的悲惨遭遇让我明白,一个没有背景又没读下书的人,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改变人生真是太难了。她说好在她有聪明和美貌,这两样资本帮了她很大忙。说到嫁给老冯,她认为是缘份,也是命运。当然,为嫁老冯她也是煞费苦心,百般周折才修成正果,才成了今天的人生赢家。她感叹说,走到这一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又失去了更为珍贵的,此事难两全,人生就是这样!

她甚至对他表现出好闺蜜般的信任,说当年为了老冯同罗伟离婚后,她连一个女人最起码的鱼水之欢都很难享受到。但她不希望他将她看成一个寂寞难耐的随便女人。她说,一个人想要的不能太多,跟了老冯后我时常这样告诫自己:上天所能给你的是有限的,给了你这样,就给不了你那样,这是世间的平衡法则,过分贪心会毁掉一个人的。

她说,这一路走来,也算阅人无数,她一直将自己把持得很好,唯独对他例外。她感叹说还是少年的情怀最真心啊!

她回忆起当年他挨打的事,她提着骨头和水果罐头去看他,只为听说骨头熬汤能补钙。屁股还没坐热,他就态度生冷地赶她走,东西也不收,说怕叶利亚误会。她从他家出来就哭了,骨头扔了,罐头砸了。还有他们在平凉上学时,他读师范,她和叶利亚上技校,每周末他来看叶利亚时,她心里就难受得要命,她偷偷截过他写给叶利亚的情书,想知道他们都说什么。而她写给他的信,他一次都没有回过。她背过叶利亚去找他,他警告她,说最好不要这样,他的心只属于叶利亚。

她說,当年我就是如此的卑微。说真话,我答应和罗伟好,都是让你给气的。如今我依然想不通,我哪里就不如叶利亚了?你对她一片赤诚,换来的却是她不动声色的背叛。她跟你好到那种程度了,却又偷偷地跟她师傅好,到结婚你都蒙在鼓里。一个看上去简单的人,内心怎么那么阴呢?

他长长吁了口气,关了手机。她说,睡不着就再聊会儿吧!他们终于说到了王师傅。他问,他对你还好吧?她说,凑合着过,不吵不闹,没有感情的那种。她的话一下子激怒了他,他忽地坐起来问,没感情,当年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跟着走了?没感情能生出孩子过几十年?她被他吓得也坐了起来。

他说,为什么?几十年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解释。他听见她在黑暗中喃喃自语,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说,厂子迁回燕郊的事说了好些年,谁都以为是遥遥无期,可谁知我们刚毕业就真要搬迁了。当时我是老王的学徒,政策一宣布,我母亲连夜就给我做工作,让我跟老王结婚。老王那时还是小王,离过婚,带个三岁的孩子。我母亲认为他有技术,人实在,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坑了我们。最主要的是老王是北京户口,回去政策上肯定会照顾。那时我才知道,我母亲一开始就不同意我们的事,她一直在把你往远处支。

这与我父母的婚姻有关。他们是同学,去鞍山插队时相爱的,后来我母亲招工先回到北京,而我父亲却阴差阳错在当地招了工。他们的婚事遭到我姥姥的强烈反对,我姥姥旧社会给人做小,解放后带着我母亲一人生活,她坚决反对我母亲找了个男人却像没男人一样。我父母那时被爱冲昏了头脑,他们认为在相爱的人面前,一切困难都不是问题。为跟我父亲结婚,我母亲被姥姥打晕了好几次。姥姥给我母亲下跪,甚至拿头撞墙,但都无法动摇我母亲的决心,他们是在姥姥的诅咒声中结的婚。

她叹了口气说,事实证明姥姥的预言是对的,后来的两地分居,还是让父亲爱上了别人。母亲逼着我和你了断时才告诉我,当年她回去办离婚手续时,那个女孩肚子都大了。母亲不愿我走她的老路,她说没听姥姥的话,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当时她母亲非常坚决,甚至闹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她不敢违抗她,更不忍心伤害她。她又不能对他讲,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一切都是在瞒着他的状态下偷偷进行的。她说永远都记得结婚的前夜,他打在她脸上的那两巴掌,她一句也没有解释,这是无法解释的事情。

她说到后来的生活,每个人都是满心欢喜,因为我们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偏远的山沟,迁回大城市了,就像漂泊的人要回家了一样。我们抛弃了一切可以抛弃的东西,了断了一切应该了断的事情轻装上路。可当我们满心欢喜地回来时,却发现已经回不来了。很快企业改制,我们这些外来户成了首批下岗的,就像亲生的都没得吃,谁还管寄养的。我们突然变得一无所有,上学、就业、成家、养老,种种的问题。谁也不管我们这些人。

她说,母亲的日记里有这么一段话,说当年去西北是形势需要,而回城却像一个笑话。我们这些人都是时代浪潮里的泡沫,被裹挟着无情地抛起又摔碎,只能随波逐流,永远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逐渐冷静下来,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懊悔,他想起自己貌合神离的婚姻。师范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一所山区小学教书,本来就对工作不满的他,在遭受叶利亚这件事的打击后一度变得颓废消沉,他烟不离手,拼命喝酒,动辄就醉得不省人事,甚至没法给学生上课。校长批评他,他把人家打得进了医院,教育局停了他的课,全县通报批评,一时间,他成了教师队伍里的典型人物。这样,在五六个人的小学校里他是被孤立的。代课老师罗秀秀是唯一跟他往来的人,她给他端自己做的饭菜,默默打扫他吐的脏物,替他代课,帮他批阅作业,周末陪他值班,用温柔的身体安抚他孤独的灵魂。他几乎是在被动中接受了这个一心看上他的姑娘。

两年多时间,在罗秀秀的陪伴鼓励下,他逐渐走出了低谷,最终,重拾书本的他考取了大学,带薪外出进修。离开的时侯,他觉得愧疚万分,不知该如何向罗秀秀交待,但罗秀秀并未纠缠,她说,一开始就知道是这种结果。

大学毕业分配时,有人给他介绍后来成为他老婆的对象,见了一面,他就同意了。并非草率。叶利亚之后,他不再相信爱情。那个一只眼睛斜视,长相普通,谈吐庸俗的妇产科大夫其实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但她哥入了他的眼,她哥是市教育局局长。他因此不但分到了好学校,而且没教几天书就被提拔到管理岗位。当年如果不是他死了心做这样的选择,恐怕到现在还在吃粉笔灰。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责问叶利亚,他又何尝不是这样?他跟妇产科大夫纯粹是两路人,不照样忍受着她的傲慢无礼过了几十年,不也生出一个女儿来了吗?这几十年,他有过几次或轻或重的出轨经历,但都是在地下状态中开始和结束的,他从未动过离婚的念头。一个死了心的人,跟谁过一万年都不成问题。

他向她道歉。他说,都过去了,我也学会了理解和宽容,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他跳下床走近她,说,让我抱抱你,我只想抱抱你。他连续抱了两次,她都竭力挣脱了。她甚至从沙发一侧跳下地,用手推着他说,不要这样,不要让我死了的心又活过来。人死心并不容易!

这个晚上,他内心的有些东西突然就释然了,长长吁了口气,他感觉到心里空了许多。他想,如果当年跟叶利亚有情人成眷属,也难保能相爱过到老,也难保不会像杨柳和罗伟一样出问题。先不说叶利亚,就是自己,他都不能保证。

窗边隐约传来一片沙沙声,是风穿过高大树冠的声音,还是夜雨落下的声音?他想起身到窗边看看,但身体沉沉地动不了。有一阵子,他感觉自己正坠入到一片无边的莽荒之中。

叶利亚打起了轻微的呼噜,看来她熬不住了,他不想下地走动再去惊动她,让她休息吧!她盖的那条薄毯会不会冷?要不要把自己身上的这条给换过去?还是算了吧!没准她又会误解。

这时又进来一条长消息。杨柳说,后来才知道,罗伟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他在部队三年,津贴几乎全打给了我。刚来北京那几年,无论我在哪里上班,风雨无阻,他都要来接我。有一回,我去唱歌,散场出来时,看见罗伟竟然像个乞丐,靠在墙角上睡着了,我夹在一帮人里匆匆走过去,生怕他突然醒来叫住我。回家后,我才发现他的手机落在家里。那一夜,他等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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