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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康乃馨

2021-11-13

雨花 2021年6期
关键词:古丽言说

马 拉

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余正言身上扑来一阵凉气。他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门牌,树荫贴在门牌上,字影略显模糊,有点阴阳脸的意思。那树杂乱,但枝枝叶叶蓬勃一团,活力四射。突兀还是有一些,一根粗壮的横枝从山体上斜插过来,伞一般掩遮着门牌,要从低处才能看清楚上面的四个大字。余正言站在树下,和门牌附近那棵品种不可考的树相比,他身旁的这棵就是普通的大叶榕。和小叶榕比起来,大叶榕简洁许多,颇有君子气度,叶片光洁宽大,枝干清晰明了,就连垂下的气根,也不多纠缠。小叶榕则到处显得小气,颇不磊落。每次到这里来,余正言总会在这棵树下站一会儿,远远地看着牌子,不光因为喜欢这树,也为了放空一下脑子,他什么都没想。在铁城,大叶榕满街满巷都是,算不得什么稀奇玩意儿。要说稀奇,门牌附近的那棵才是。余正言拍了图,问过好几个人,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树。用好几个App 拍图查了,答案不一,这让他更不确定那到底是棵什么树。要讲样子,确实漂亮,气质也合适。“蓬莱仙岛”四个字,配上棵道骨仙风的无名怪树,仙气儿足,哀思沉沉。这地方,别人不愿意来,余正言常来。无他,他有朋友在这儿上班。来得多了,忌讳成了没有的事,别样的感慨生起了一些。

从“蓬莱仙岛”四个黑壮的大字下走过去,和保安打过招呼,余正言算是进了场。他来的次数多,和保安混熟了,烟都不用递。保安见到余正言也不多说什么,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在这个地方上班的,工作时间话都少,尤其是在办事的场合,更是沉默。

本就依山而建的院子里种了不少树,背靠着山,苍翠浓烈,要是夏日正午来,青气飘浮,油脂一般腻重。从院子里往外望一眼,青黄的一片香蕉林。按铁城的说法,香蕉林阴气重,尤其是月圆之夜,冤魂野鬼最喜躲在香蕉林里,碰到不懂事的男子,少不得做些坏事。余正言点了根烟,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和马路上比,院子里凉爽许多,原因余正言想过,他不愿意理解成心理作用,他想,大概还是后山大片树林,整日树荫弥漫,凉气顺着山坡流了过来。有人在做法事,阵阵锣磬唢呐之声传过来。抽完烟,余正言顺着阶梯往上走,他去找老谭。老谭在殡仪馆工作了快二十年,他们两人交往十来年,他是这几年才知道老谭在殡仪馆工作的。以前,他也问过老谭在哪里上班,老谭说民政局,他没有多想,也没细问。铁城虽小,却也是移民城市,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聚散常有,查户口这种讨嫌的事,稍微明白点事理的都不会干。知道老谭的工作单位,余正言倒是来了兴趣,他是医生,对生死看得平淡。他说,有空我去找你玩吧。老谭说,只要你来,欢迎。一来二去,两人混成了朋友,时常一起吃吃喝喝。再后来,能交心了,那就更近了些。

进了老谭办公室。见余正言来了,老谭抬头打了个招呼。来了,你先坐,抽根烟,等我忙完手上的活儿。余正言也不客气,找了个烟灰缸,又烧了水,他想喝杯茶。老谭的办公室宽绰,比他们馆长的办公室大,不是因为老谭地位特殊,确因工作需要,没有地方施展不开。他们办公室有两个人,摆了两张书台,书台上堆满了裁得细长的白纸,白纸的末端剪掉一个三角。老谭的工作主要是写挽联,用毛笔,手写。这工作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重要的是细心,一个字都不能错。写错了,谁见了都急。和老谭熟了后,余正言常和老谭开玩笑,谁的名字落在了你手上,那都是不幸。老谭说,你这么说也没问题,死了的不说。就算是送花圈的,毕竟也是失了亲戚朋友。不瞒你说,刚开始写,我手抖,现在习惯了,有时还会研究下名字。无聊时,还会就着名字猜猜长相。写了快二十年,我都不记得我写了多少个名字,有特点的真没几个。各种人也算见过不少,见了就忘,没一张脸能入得心的。

余正言坐了会儿,老谭写完挽联,放下笔,找了茶叶,在余正言对面坐下来说,今天没上班?余正言说,轮休,做医生的,和你一样,没个确切的休息日子。老谭泡了茶说,下班一起吃饭吧。余正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说,你以为我来找你干吗的,不约酒我来干什么?老谭说,那倒也是,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两人聊了一会儿,余正言指了指外面说,什么状况?听声音有点不对劲。老谭说,孩子,十五六岁。余正言说,这么小,怎么回事?老谭说,得了病,钱花完了,人没留住。余正言放下茶杯说,难怪听着像是真哭。老谭说,这你都听得出来?余正言说,听得多了,自然听得出来,你听不出来?老谭弹了弹烟灰说,我再傻,听了一二十年也该听明白了。哭和哭不一样,在殡仪馆别的见得少,哭听得多,医院也一样。哪种哭是用了心的,哪种哭只是走过场,一清二白,比白纸黑字还要清楚。余正言站起身说,我出去看看。老谭说,那我继续干活儿,还有几个没写完,明天要用。

灵堂离老谭办公室短短几步路,拐个弯就是。从老谭办公室出来,余正言去洗手池洗了个手,又扯了张纸擦干。天热,手上满是汗渍,洗掉了舒服,他喜欢手上干爽清洁。洗干净手,余正言弯到灵堂边上,找了个边角的位置,能看到灵堂里面的一举一动。道士在念经做法事,亲友有的看手机,有的时不时说几句话。余正言靠在栏杆上,大理石栏杆上的热气散了些,剩余的热渗进腰里,肌肉松弛温软。余正言腰硬,站得久了或是坐得久了,换动作要轻柔细慢,不然的话,疼得伤人。余正言又点了根烟。这么一会儿,他点了三根烟,不喝酒的话,这差不多是他平时一天的量。他听着人哭,看着道士来回念经,一圈又一圈。道士念的经文,他听得含含糊糊,连不成句子。他问过老谭,他们到底念的什么?老谭说,这个我也没有深究,具体的词搞不清楚,反正不同的人词不一样。哭喊的一群人中,余正言一眼看出了哪位是母亲,哪位是父亲。他把头转向别处,远处的山和近处的香蕉林,清晰如常,鸽子一群群地斜飞过去。他想起了姚攀。她一直瘦,让人怀疑她从来没有吃饱,其实她食量不小,四两的大闸蟹,不收着的话能吃五只,还不算别的。和姚攀认识那会儿,他还年轻,胡子柔软,白头发一根都没有长出来,至于肌肉,硬鼓鼓的,有力;肚脐眼还很浅,不像现在,深陷在松软的脂肪中。

他和古丽一起被派往北京学习。去之前,古丽问他,你对北京熟吗?余正言说,不熟,路过一两次,哪里都没有逛过。古丽说,那正好,我熟,我带你去玩吧。古丽比余正言早两年到医院,年龄却比他还小三岁。古丽本科毕业出来工作,余正言读了硕士,再加上医科学制长,他出来工作时快三十了。刚到医院,古丽对余正言很照顾,她像是从一群实习医生中一眼认定了余正言。两人的交往中,古丽处于绝对主动地位,约他吃饭,和朋友们一起唱歌、宵夜。好几次古丽喝醉了酒,赖着要余正言送她回家。送到楼下,古丽醒了,笑嘻嘻地说,我爸妈真在家,就不约你上去喝茶了。等古丽租了公寓,一个人出来住,两人的关系早已变得明朗,他们成了“兄弟”。说上去喝茶,那是真喝茶,一点邪念也没有。古丽是本地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家里背景据说相当不错。看出了古丽的心思,带余正言的主任医师说,小余,古丽还是很不错的,别看样子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再说,她家在本地,以后很多事情方便。主任的意思余正言听得明白,铁城小,人情世故却纷繁复杂,要想日子过得安逸,讨个本地有背景的姑娘能省很多麻烦。余正言说不清对古丽的感觉,做哥们一点问题没有,做女朋友总觉得哪里不对。第一次去古丽的公寓,两人都喝了点酒。本来一群人还要去宵夜,两人对了下眼色,不到十二点,就从酒桌撤了。周围的人也都明白,当作没看见。进了房间,古丽脱掉套头衫说,太热了。她开了冷气,踢掉鞋子,又脱了短裙。古丽身上只剩下文胸和底裤,她打开冰箱问,你喝什么?余正言说,有没有水?古丽问,你真是上来喝茶的?她坐在余正言身边,放了瓶矿泉水。余正言伸手摸了摸古丽的大腿,又摸了摸乳房,汗津津的,野性的情欲的味道。他把手拿回来,扭开矿泉水瓶子说,真喝水,太渴了。古丽进了房间,等她出来,她套上了外套。古丽问,你真的一点邪念也没有?余正言说,想有,做不到。古丽说,那我们做哥们吧。

在北京培训那一个月,他们开了两间房。有时候也一起睡,素的。余正言抱着古丽,即使抚摸她,也像欣赏一件难得的瓷器。古丽睡得安稳,腿压在余正言身上。有这么一个姑娘做朋友,余正言觉得挺好,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他们十二月初去的北京,天已经冷了。冬天的北京,更像京城的样子,满城的柳树和银杏落得一片叶子不剩。古丽很少见到北方的冬天,她对余正言说,叶子怎么可以落得这么干净?余正言说,有风呢。前半个月,几乎每个晚上,古丽带着余正言满北京逛,吃喝玩乐。她对别的兴趣不大。一个月过了大半,眼看培训快结束了,古丽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操,我还有个闺蜜在北京呢,把她给忘了。余正言说,这一听就不是闺蜜,真闺蜜哪还有忘的。古丽说,真不是,我和她不一样,一百年不联系,那还是姐们,不像那些塑料花。古丽说,我得约她吃个饭,你和我一起吧。约好了人,古丽盯着余正言说,我感觉有点危险。余正言说,什么危险?古丽说,你可能会爱上她。余正言说,开什么玩笑。古丽说,爱就爱吧,反正也没几天了,你们顶多也就搞个一夜情。

第一眼看到姚攀,余正言觉得古丽的担心纯属多余。等他们从酒吧出来,他才知道,女人的直觉简直是这世间最神秘的武器。他和姚攀聊到了圆明园。余正言说,小学历史课本上就学过,还没去过呢。姚攀说,要是不起风,去看看还挺好的,这个季节干净。余正言借着酒胆说,明天我们一起去吧。姚攀说,好啊。他们互相留了电话,约了时间。送完姚攀,回酒店的路上,古丽说,明天真去?余正言说,真去。古丽说,我不去。余正言说,一起去嘛,不是你闺蜜吗?古丽转过身,托起余正言的下巴说,我去算个什么东西?她鼻子“哼”了一声,好一对狗男女。说完,忍不住笑了。

圆明园又大又平,偶尔起伏的山丘不值一提。让余正言意外的是圆明园居然还有那么多的水,他没想到,历史书上也没有说过。姚攀戴了帽子,穿了羽绒服,脚下是运动鞋。相比姚攀,余正言简单了很多。他穿得随意,明显准备不足。该看的几个地方都看了,不外乎课本上见到的那几处。他有兴趣,但相比起对姚攀的兴趣,再精美的门廊,再精巧的水法也低到了尘埃里。姚攀对圆明园说不上熟,大概来过几次,听过旁边导游的讲解。她给余正言讲解时,语调犹豫不决。还好,他们很快穿过了那几个景点。接下来的山丘和树木不需要讲解,人也少了。余正言和姚攀聊起了古丽。她们俩是同学,一个宿舍睡了四年。这次逛圆明园,古丽没来,姚攀也没问。有些意思,不用说得太明白。两人毕竟不熟,虽然昨晚一起厮混了一夜,但信息含量不大,彼此的情况了解得非常少。几乎整个晚上,古丽和姚攀叽叽呱呱,余正言像个服务生一样端茶倒水伺候着。刚开始,姚攀以为余正言是古丽男朋友,很快意识到这也是“闺蜜”。乍一看姚攀,没什么出奇的地方。等她坐下来,开始说话,笑起来,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她的神态,正是余正言喜欢的。他们一起去了酒吧,姚攀喝了点酒,余正言惊奇地发现,他对姚攀的欲望狂热地升腾起来。白天再看到姚攀,余正言确认了这一点,他对姚攀有欲望,这种欲望和爱相等。姚攀的帽子再普通不过了,满大街都是这种挂着毛茸茸小球的帽子。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全世界的女生都会这么穿。对南方人来说,还有什么衣服比羽绒服更难看?余正言从来没见过一件漂亮的羽绒服,鼓鼓囊囊毫无线条。这些放在姚攀身上,都好看了。逛到太阳快落山时,他们已经逛了快五个小时了。余正言发现,他们迷路了,他们走到了几乎没有任何标识的边缘地带。等他们从园子里出来,街灯都亮了。一起吃完晚饭,余正言把姚攀带回了酒店。

一定发生了某种奇妙的效应。余正言想。他看过动物世界,知道很多动物到了求偶的季节会发出独特的气味,这种气味吸引着异性,它们交配、繁殖,生命得以延续。人类,作为高级动物,在原始的生命气息中,可能还保存着这种气味。它如此独特,只有同类才能敏感地知觉。这是爱情。余正言回想起昨夜,他和姚攀在一起的细节。没有羞涩,动作流畅,他们像是一对交往三十年的老情人。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语言呈现出自然的状态。余正言想到了一个词,自由。他第一次知道生命可以这么自由舒展。和古丽一起吃早餐时,古丽问了句,姚攀走了?余正言说,什么意思?古丽说,你别给我装,有胆子带人家回酒店,没胆子承认?余正言说,没装。古丽拿勺子敲了敲盘子长叹一声说,孽缘啊,造孽。我就不该让你俩认识。余正言说,你吃醋了?古丽说,老娘吃她的醋?我要想睡你,还挑日子?余正言说,我们是兄弟。古丽说,这次我可能把你害惨了。怎么可能?余正言笑了,她又不是老虎。古丽说,我知道你感觉特别好,这才是要命的。余正言想起了酒店房间的灯光,昏黄微明,落地窗帘层层叠叠。因为小,整个房间像是在努力保守一个巨大的秘密。

从北京回来,余正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该上班上班,该吃喝吃喝,看不出一点异常的样子。余正言在外科,拿手术刀的。医生普遍理性,不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至少遇到事情没那么慌张。科室的医生普遍嗜酒,一喝起来,余正言都害怕。他喜欢喝点,但那种喝法,他接受不了。在他看来,那不是喝酒,完全是拼命,有必要那样喝吗?他和古丽抱怨过,每次和科室的同事们一起出去,他都是躺着回来,很不舒服。古丽说,慢慢你就习惯了,也会懂的。和古丽说的一样,时间长了,他懂了。整天看到败坏的身体、病变的器官,他既厌恶又带有莫名的兴奋,酒精调和了这种看起来不健康的情绪。古丽提起过姚攀几次,问余正言还有没有和姚攀联系。余正言说,偶尔还发个信息。古丽不信。余正言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古丽说,我总觉得你们之间不会就这么完了。古丽的感觉没错,他们之间还没完。北京的最后一夜,是他们三人一起过的。和余正言一起回酒店时,姚攀没有避开古丽。她知道古丽什么都知道,既然什么都知道,也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进房间之前,古丽一脸坏笑地对姚攀说,努力努力,加油,“one night in 北京,他留下许多情。”又拍了拍余正言的肩膀说,小伙子,看你的了。和古丽想的不太一样,他们什么都没做。关上房门,余正言抱了抱姚攀,姚攀从余正言怀里挣脱出来说,我不太想。看到余正言失望的样子,姚攀摸了摸余正言的脸说,别了,留点念想比什么都好,太完整了显得特别不真实。他们有过两个美好的夜晚,够了。喝了杯水,姚攀帮余正言收拾好行李,聊了会儿天,说,我就不送你了。说完,起身准备走。余正言拉住姚攀说,不能不走?姚攀说,我不走你的心定不下来。等姚攀走出房间,听到房门“咔哒”一声。和姚攀说的一样,他的心里安静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余正言给古丽打了个电话。古丽问,姚攀走了?余正言说,嗯。古丽说,我过来睡。余正言说,好。过了两三分钟,余正言听到了门铃声。他打开门,古丽站在门口。进了房间,古丽抱住余正言说,别伤心了。余正言说,我心里难受。古丽摸了摸余正言的头发说,好了,别说了,睡觉,我也困了。古丽往余正言怀里贴了贴,她的乳房顶着余正言的胸口。余正言的手放在古丽的腰上,又挪到她的屁股上,光滑细腻,他又想到那个烂俗的比喻:瓷器。余正言没有勃起,他放心了。

回到铁城,余正言想起姚攀,总有点恍惚,真有这么一个女人吗?他看电话号码,有;看微信朋友圈,有;她的照片,也有。有时,他很想问问古丽,姚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只是一个念头,他能够压制得住。北京太远了,和铁城隔着两千多公里。他不应该想那么远的事情。铁城很好,适合生活,他应该找个合适的女人结婚、生子,度过在别人看起来完美的一生。这一生里,可能没有姚攀。一天里,余正言大部分时间在工作,剩下的时间睡觉、休息,他不愿意想太多的事情。生活能够简单些,那也很好。每天临睡前,余正言习惯看看姚攀的朋友圈,基本没什么内容,她看到了一片模样奇特的云,和朋友们吃了一份漂亮的西餐,诸如此类。这里面没有余正言,一点都没有,哪怕是他们在北京的那几天里她所发的微信中。在姚攀的朋友圈里,余正言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给姚攀发信息,姚攀都回,礼貌又客气。有几次,余正言想把话题引到那两个美妙的夜晚。姚攀巧妙地避开了,她像是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女人,能够理解的。谁愿意和一个睡过两晚的陌生人深入交流呢?他也许只是姚攀众多男人中的一个。想到这里,余正言觉得自己特别滑稽可笑,像一个脱光了的小丑,丢人丢到了太平洋。让他意外的是,当他收到姚攀的那条信息时,他居然一秒钟都没有犹豫。那天,临睡前,他例行给姚攀发了个信息:晚安。过了几秒钟,姚攀回了句:如果我嫁给你,你要吗?余正言飞速地回了一个字:要。姚攀说,那我嫁给你。两个月后,余正言告诉古丽姚攀要来铁城,古丽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余正言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姚攀和你说过了?古丽说,没有。余正言说,你怎么看?古丽说,我有点担心。余正言喝了口水说,我们准备结婚。古丽看着余正言,像是想从他脸上找一个答案。看了一会儿,她说,那好吧,祝福你们。

婚礼办得简单,余正言的同事朋友加起来不到六桌人,双方的家长都没有到。老谭至今还记得那场婚宴,太简单了,没一点结婚的样子。没有致辞,没有婚纱和花童,也没有礼金和大红的“囍”字。余正言和姚攀站在门口迎客,穿得随随便便,连胸花都没有。等人差不多齐了,余正言说了句,今天我结婚,大家吃好喝好,都是自己人,别客气。两口子敬完酒,不到一个小时,六桌人散了四桌半,剩下的都是死党,重新凑成一桌喝起来。桌上除开古丽,都是第一次见到姚攀,都拿她开玩笑。姚攀大大方方的,有问必答,酒杯也没空着。老谭喝了几杯说,小姚,你从帝都嫁到铁城来,图个什么?亏大了!姚攀看了看余正言说,有人肯娶我,我还挑什么?再说了,我家正言说了,他爱我。姚攀说完,一桌人都笑了,指着余正言说,你这个骗子,都骗到帝都去了。两人结婚后,余正言出来吃饭喝酒,总是一个人,老谭刚开始还问,姚攀呢?怎么不带她出来?她刚来铁城,人生地不熟的,多带她出来见见人,熟悉熟悉。余正言说,她不太喜欢出门,随她吧。问了几次,老谭也不问了,每个人情况不一样,说不定人家嫁到铁城,图的就是铁城的清静。老谭去过余正言家几次,姚攀客客气气的,招呼也周全。他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后来想明白了,生分。姚攀的客气里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分。想明白了这个,老谭不去余正言家了。想约酒了,都出来搞。即便如此,老谭也能感觉到余正言和姚攀不像一般的夫妻,他们眉眼之中透露出来的感情都是藏着的,又深又烈,像是陈了多少年的酒。

等到下班,老谭给余正言打了个电话,还没看完?余正言说,看完了。老谭说,那你回来,我换个衣服,早点走。回到老谭办公室,余正言又点了根烟。等余正言抽完烟,老谭换好了衣服。平时上班,老谭要穿工作服,他们的工作服并不特殊,样式也普通,放到街上并不起眼。只是口袋处的“铁城市殡仪馆”几个字有点扎眼,出了单位,老谭从来不穿工作服,省得尴尬。老谭拿着车钥匙问,晚上吃什么?余正言说,随便吃点,反正也吃不出什么花儿来。对吃,余正言没什么讲究,约老谭纯粹为了聊天。那就就近吧,懒得跑了。老谭说,炒几个土菜了事。余正言说,行。土菜馆离老谭单位近,开车不到十分钟,店里装修简单,生意还不错。要是他们两个人吃饭,老谭喜欢去那儿,几瓶冰啤酒下去,舒服得很。两瓶过后,余正言话多了一些。他酒量不太好,啤酒六七瓶的量,在他们科室,属于任人宰割的角色。对此,他们主任多次痛心疾首地说,小余,你这个酒量是在拉低我们科室的平均水平啊。余正言尽力了,白酒他更是喝不得。见余正言放松了,老谭问,这些天忙什么呢?余正言说,老样子,上班下班,加班比以前多了点儿,问题不大。老谭说,那就好,要是有空,出去转转吧,散散心。余正言喝了杯酒说,懒得动,哪里都不想去。老谭说,周末一起出去钓鱼吧,我有个朋友包了片山林,里面有个湖,水好鱼也好。罗非一两斤一条,干净得很,杀开覆膜都是银白的,不像水塘里养的,黑乎乎的看着恶心。余正言和老谭碰了下杯说,我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大太阳下坐几个小时,受不了。又说了几句,余正言还是兴趣索然,老谭只好说,那随你,别老一个人待着。余正言说,我这不是来找你喝酒了吗。两人各自喝了五瓶,余正言放下杯子说,不喝了,喝不动了。买了单,老谭想送余正言回去。余正言说,你先回吧,我散散步,没几步路。老谭问,真没事?余正言说,真没事,放心,我酒量还没差到这个份上。

从土菜馆出来,一下子热了起来。时间还早,才九点多钟,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每个店里都坐满了人,摆在外面的大排档更是乌泱泱一大片人头。这路两旁种的是杧果,挂果的季节,一派丰收的景象。果子长得漂亮,核大,纤维多,口感虽然有点毛糙,却甜,带着热带水果独有的异香。余正言还记得姚攀第一次看到树上活生生的波罗蜜的神情,她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它怎么可以长得这么不讲道理?和北方常见的水果相比,波罗蜜长得确实太不讲道理了。那么大的家伙,怎么能如此随意地长在树干上,上上下下到处都是,没有一点规矩。看过波罗蜜,再看到火龙果和菠萝,姚攀没那么意外了,她习惯了南方的生活。来铁城的头两年,姚攀没上班,她说想休息一会儿。和余正言说这个时,她轻轻慢慢的,像是怕余正言不同意。对这个,余正言无所谓,两个人的生活,如果要求不高,怎么都可以过下去。余正言做医生,没节假日这个说法,都是轮休,排到哪天是哪天。碰到休息,余正言带姚攀四处逛逛,去哪儿看姚攀的意思。结婚后,他们和古丽来往不多,一个月见一两次的样子。古丽担心什么,余正言已经知道了,他不在意。

再往前走一点,会看到一棵大榕树。原本这里是个村子,和南方别的村子一样,村口总是种着大树。这些年,村子被高大的商业圈包围起来,只剩下村口的大树提醒着铁城人,有些历史已经过去了,就连过往的痕迹也难找了。靠着大榕树,开了一排小店,里面有家花店姚攀喜欢。几乎每个礼拜,姚攀都会和余正言一起来买花,要是余正言忙,姚攀就自己走几步过来,反正也不远,权当散步。结婚前,余正言过得粗糙,除开必要的家具,桌子、椅子、衣柜和床,家里空空荡荡,更不要说插花这些了。姚攀的到来让房间发生了变化,她买了花瓶,各种小小的挂饰,都是便宜东西,看着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对余正言来说,以前家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它不是生活。生活要有细节,具体才具有热度,一个盘子、一盏台灯、不同花纹的窗帘,都提供了新鲜感。余正言挑了一束紫色康乃馨,这是姚攀最喜欢的花,其次是葵花,她对玫瑰似乎有偏见,不太喜欢。店员帮余正言把花包好,递到余正言手里说,好久没看到你太太了。余正言笑了笑说,你还记得她。店员说,以前你们经常一起来,很少有男生陪女生买花的,自然记得住。余正言接过花说,谢谢。走出花店,热气散了一些。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七分钟,然后左拐再走十分钟,就到了小区门口,中间要经过三个红绿灯。余正言把花举起来,放到鼻子下,康乃馨独特的香味弥散过来,没一点庸俗的气息。

和余正言分开后,老谭没急着回家,他把车开回了单位。从吃饭的地方到单位,几分钟的车程。这条路偏,老谭在这条路上来回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警察查车。铁城人平时走这条路的也少,多数人宁可绕一下,也不愿意就近开过去,都知道这条路顶头是殡仪馆。等天一黑,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只有路灯黄惨惨地亮着。喝了点酒,把车停单位,再打个车回去,这是常规选择。这个年龄,不允许出什么岔子了。停好车,老谭去了办公室,把下午的茶接着泡了一下,又点了根烟。他不担心余正言,那点酒,应该问题不大。他应该会去买一束花,然后慢慢走回去。这两年,余正言找老谭喝酒的次数比以前多,也经常到他办公室找他聊天。有次,看老谭写完挽联,余正言对老谭说,老谭,你写个“余正言”给我看看。老谭说,你开什么玩笑。余正言说,没别的意思,你写个看看。老谭写了,余正言看着老谭写的挽联说,“余正言”这三个字,你再练练,写得再好看些。老谭说,真到那天,好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余正言说,那还是写好看些好。说完,又说,你写个“姚攀”。老谭说,老余,好了,我们去喝酒吧。余正言说,你写一个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了。老谭叹了口气,还是写了。余正言把他的名字和姚攀的名字并到一起,看了一会儿说,摆在一起还挺好看的。你的字和姚攀一样,瘦,瘦一点好看。老谭有点心酸,说不出来,看着余正言,觉得他特别可怜。

回家的路上,老谭让司机兜了一下,经过余正言家附近的路口时,他让司机减速,往路口边的花坛看了一眼。一束紫色的康乃馨安静地躺在花丛之中,和周围那些细小的红黄色的花朵比起来,又大又醒目,像一个记号,又像一个标识。看到那束花,老谭又有点难过了。两年了,每次喝完酒,余正言都会买一束花,放在路口,像是一个仪式。等车过了路口,老谭靠在座椅上,心里默念,姚攀,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回来吧。他实在不想有一天真的写下“姚攀”两个字。如果还要送上一份祝福的话,他希望,余正言永远不要收到姚攀的信息,哪怕她永远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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