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一、唐传奇之“雅”与宋话本之“俗”

唐代传奇的出现使中国古代文学中小说这一体裁初登民间舞台，它上承魏晋南北朝时期言鬼志怪小说的神秘，下启宋代话本小说描绘世间百态的通俗，其叙述题材由初唐时期的神鬼志怪向中唐时期的爱情侠义到晚唐时期的时事讽喻逐步转变。唐代传奇体与诗歌体并存，但较之诗歌其内容更为深刻，形式更为丰富，反映的社会生活面更加广泛，“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但究其文采和意想而言，“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相较”则“迥异其趣”。或表现开放之风下男女情感自由的悲欢离合，或抒发盛世之下自身时运不济的苦闷，抑或歌颂侠肝义胆嫉恶如仇的武侠之风。

但唐代传奇多辞藻华丽，文风浮夸充满想象，运用大量诗词描写，情节描写与人物塑造趋于诗意化，描写对象也多为社会上层士大夫及文人群体的社会生活与精神世界，从而呈现出一种精英贵族文学的趋势，民间接受度不高。例如，唐传奇著名代表作《莺莺传》中，张生与崔莺莺的悲剧就在于贫寒书生考取仕途受唐代上流社会“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的风气所影响。由于莺莺非名家之女，故张生舍而别娶，以求得到上流社会的谅解。另外，唐传奇作品对于爱情主题的描写多以浪漫唯美著称，挣脱封建礼教与门阀制度的束缚，追寻精神上的自由享受与琴瑟和鸣的绝世爱恋，如《离魂记》、《柳毅传》中描写的有血有肉的爱情，抒发人生如梦的深刻悲伤，以及时空无限和人生有限造成的无法消弭的痛苦。这种情感的体验是丰富的，是充满哲理的，是美的也是永恒的。唐传奇之“雅”由此可见。

宋话本在继承唐传奇“雅”之风的同时，更强调其向“俗”之风的转变。“话本”之于“传奇”即可窥见其通俗之风，宋代话本往往以“说话”的方式在民间传播，经过口口相传使更多百姓耳熟能详。其题材较于唐传奇也更加丰富多彩，细节描写更加细腻丰富，对于社会背景及底层市民生活的描写占主要篇幅，侧重于对小人物日常生活百态的描摹与刻画，人物形象塑造更加生活化、平民化，描写对象也向普通百姓生活场景再现转变，即使是一些社会上层的风流人物出现在话本中，往往也被赋予了风流世俗的形象。

宋话本中的具体小说题材由唐传奇中才子佳人的唯美爱情向民间主动大胆的自由恋爱转变；由唐传奇中仕途不得的苦闷压抑向享受生活、注重自我的小市民心态转变；由想象中的神鬼志怪向现实的理性判断转变。例如，《东京梦华录》中孟元老对宋代社会生活景象的描写，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也从侧面展现了宋代经济发展新事物引进对市民生活造成的影响。“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二、唐宋变革下的“雅”“俗”之变

文学作品作为时代发展变迁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了时代发展的深刻变化。开放多元的唐文化孕育出以“雅”著称的唐传奇本，而崇礼重教的宋文化却凸显了以“俗”闻名的宋话本。起初，笔者认为这两种现象是矛盾的，理应是唐文化的开放演绎出“俗”，而宋文化的理性演绎出“雅”。而究其原因，社会发展给文化氛围带来的巨大变化解决了这个难题。“雅”与“俗”在本质上也并不是互相对立的，而是相辅相成的，从而造成了这种独特的文化现象，笔者将从唐宋变革对时代背景的影响为视角来具体分析唐传奇与宋话本的“雅”“俗”之变。

（一）人物塑造的平民化

经济的发展往往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最根本动因。在宋代，唐朝时期的贵族庄园经济向平民地主经济的转变使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制度发生了根本变革。租佃关系的变化，使得农民对国家和地主的人身依附关系减弱，从而使广大平民的社会地位得到提高和改善，平民参与社会生活的机会增多，促进了社会不同阶级间的流动和沟通。中晚唐时期发展不完善的“市”的出现为宋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城市的发展演变奠定了基础。城市生活的发展为宋话本中人物塑造的市民化创造了条件，市民生活的丰富多彩与经济文化交流的日益增多为宋话本的创作提供了独特的文学素材。因此，较之唐传奇本中多以想象及社会上层士大夫文人为描写对象的特点，宋话本的创作则更加关注底层人民的喜怒哀乐，塑造了一个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如唐代传奇《柳毅传》、《长恨歌传》、《霍小玉传》、《莺莺传》等，多为书生走入仕途飞黄腾达，与闺阁小女的爱情故事。而宋话本小说则多写市井小民，包括小手工业者，如崔宁等；小户人家的女子，如秀秀、周胜仙、小夫人、卢爱爱、李翠莲等；商店老板，如范二郎等；商店店员，如张胜等，这些人便构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市民画廊。

（二）情节设置的理性化

唐代实行对外开放的民族政策，吸取外来优秀文化，兼容并包，融会贯通，因此唐传奇作品中出现了许多瑰丽浪漫的虚化和想象，主张个性张扬与自由，反对封建教义及传统观念的束缚，追求创新与个性解放。民间新思潮迭起，为文学创作注入了新的血液。而宋代受程朱理学影响，话本作品中礼教色彩浓厚，讲求理性的思考。而理学兴起对宋代文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因此在宋话本的创作中也较之于唐代突出了传统礼教的复归。在题材上也体现出以历史史话为主题，既表现了对历史的深刻反思，也有对现实社会的由衷关怀。另一方面，在以爱情婚恋观为主题的宋话本中，宋代文人对爱情过于理性或出于太多实际的考虑，所以根本上缺少唐人式的爱情传奇。例如《玉照新志》卷四中，年轻书生张子韶、凌季文，“二人夜同步河之西，见一妇人在前，衣妆楚楚，因纵步觇之，常不及焉。至空回处，忽回顾二人而笑，真绝色也。方欲询之，乃缓步自水面而东。二公惊骇而退。”“惊骇而退”乃宋生之举，绝不似唐人。有一篇有名的宋传奇《西蜀异遇》，当狐女宋媛表现出主动时，男主人公李达道却说“某屏弱之躯，幸无见戏”，不解风情，不见有任何“唐传奇”式的想象。其次，唐代开放的文化精神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女性又一次被禁锢于思想的牢笼，表现出对女性主动追求感情的限制，往往毫不留情地扑灭她们爱的火焰，最终造成悲剧的结局，以彰显“理”在思想领域的绝对地位。

（三）价值取向的个性化

政治制度的发展变化也是彰显时代的重要特征。科举为唐代入仕和迁转高品官之正途，士族凭借其在政治势力、社会地位、文化条件、教育氛围、经济基础和居住地域等优势，利用体制漏洞，在科场中获取远多于庶族的好处，重门第而轻才学，因而下层人民群众受教育的机会少，导致社会不同阶层缺乏流动与沟通。且社会传统观念普遍认为，文学艺术是士大夫文人才能接触的精英艺术，其关注的对象也多以文人的风花雪月为主，缺少实际。而宋代由世袭门阀制向平民阶层制过渡，士族制衡消失，社会对科举取士的重视程度降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商人的增多，人们对金钱与名利的追求大于对仕途及功名的追求，百姓对社会生产生活的关注度大大提高。因此宋话本中对商品经济、金钱和生产等场景的描写体现了社会价值取向向个性化与世俗化转变的巨大变化。例如在宋话本《侠妇人》中，董生买一妾，此女“以治生为己任”，“罄家所有，买磨驴七八头，麦数十斛。每得面，自骑入市鬻之，至晚负钱以归”。唐传奇本中女性不务时事的形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女性在家庭甚至社会生活中富有经商头脑、精打细算的形象。

三、结语

在唐宋两代眺望彼此，大概均会以己为实，以彼为虚。时代之“雅”与“俗”体现在文学作品的题材变化上，既有其与时代背景相一致重合的一面，又有被时势激发出的与当时当代群像相背离的一面。而所谓“雅”与“俗”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唐人以“雅”为“俗”，而宋人却以“俗”为“雅”。晚唐时期传奇本题材体现出的世俗化倾向为宋人话本走向世俗奠定了基础；而北宋年初，宋人话本写作中也不乏继承借鉴许多唐传奇体的奢靡浪漫之风，“雅”“俗”之间的互动使中国古代文学的创作有了生命，创作者们将自己真实的人生跌宕与所见所闻寓于笔下个性鲜明的人物，寄托自身的人生价值与审美理想，从而反映时代的沿革与变化。

时代之变是文化发展走向的指向标。开放与保守的相辅相成、相互影响是唐宋之交时代背景的特殊变革，也是中国古代文学思想沿革中的特殊生态。唐传奇之“雅”，缺乏新意使其传播范围受限，而宋话本之“俗”却凭借其庞大的受众群体真正走进了读者的心里，为后世小说创作并流行于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作为展现时代间交流对话的重要方式，在开放与保守的交融与对抗中使文学这棵参天大树在时代发展的历程中不断得到阳光雨露之滋养，始终吸吮着新鲜的养分，生生不息。

注释：

①刘秋娟,《<青琐高议>重写唐代小说研究》,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35-40页

②潘琳,《唐代传奇小说的雅与俗》,《科技视界》,2018年，第166-167页

③《东京梦华录》,百度百科词条,于2019年6月13日访问,https://baike.baidu.com/item/东京梦华录/1969289

④赵维,《唐传奇到宋话本小说中女性形象平民化的内变原因》,《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第78-82页

⑤凌郁之,《走向世俗-宋代文言小说的转型》,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4月,第20-30页

⑥王庆珍.《宋代传奇研究》.哈尔滨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6月,第200-220页

⑦王伟,《进退之际：唐代士族与科举取士制之关系及其影响》,《北方论丛》,2010年第5期，第70-74页

⑧王庆珍.《宋代传奇研究》.哈尔滨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6月,第190-2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