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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我该以何写你的名
——读齐邦媛《巨流河》

2021-11-12豆耀君

散文百家 2021年8期
关键词:故乡

豆耀君

人民教育出版社

五月的一天,我是凌晨三点醒来的,久久无睡意。作了一个特别的梦,暗灰色的天幕,下着雪,非常冷,我漂在河面上,周围有同我一样的士兵们,我们吃了败仗,过不了河,耳边炮声隆隆,对岸咫尺灯火明亮处即是我的故乡,灯下有等我回家的挚爱的亲人,我体力消耗到极致,冷得发颤,游不动了,想到亲人、故乡以及现世,奄奄一息着同眼前这世界的一切作最后的“诀别”,但我不甘放弃,还在梦里用尽全身力气地游着、挣扎... ...就醒了。

春天的两个多月时间,通勤地铁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读着同一本书,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我梦中的情境是齐邦媛先生描写其父齐世英参与的郭松龄“回师奉天”反叛张作霖,兵败巨流河的一幕。巨流河惨败,郭松龄夫妇被杀暴尸街头,齐世英与难友六人入日本领事馆避难,九死一生逃过一劫。仔细想,吾梦中所现并非齐邦媛笔下巨流河实际战况,《巨流河》一书没有描述士兵们漂浮水面的场景,甚至,那一场决定齐世英一生走向的巨流河之役,在齐邦媛这部事无巨细、浩瀚笔墨的回忆录中算得轻描淡写,仅寥寥数页。远不及她写自己在战争中的乐山武汉大学读书时细读济慈《夜莺颂》和雪莱《云雀之歌》的心得体会,被一摹再摹,又邂逅名师朱光潜等人,齐邦媛把当年那心有英诗千千结的女学生求学心历写得百转千回、栩栩如生、身临其境。又或许,我目前也尚在求学生涯的缘故,从直觉和情感而言,全书中我甚为喜欢的正是齐邦媛写她重庆沙坪坝南开中学和乐山武汉大学两段读书生活的回忆,简单、清贫、规律、安静、纯粹、清澈、天真,因战争的阴霾不时侵袭,那动荡的岁月饱含忧患,却非常诗意。然而,我梦中所现是那条令齐邦媛父亲齐世英一生都梦魂牵绕、跨不过的巨流河,梦里还被我无意识地进行了造梦加工的河,我梦到过那条河两次,梦中情形都有点相似。我想,是因读过《巨流河》一书后,潜意识里实在难以忘怀民国大时代中奔走的齐世英们,那一代人,甚而忍不住地要为他们悲愤痛心、扼腕叹息。那一代代曾真正心怀华夏苍生,有心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中国人是不是自齐世英这一代之后,就渐渐地稀薄了?近而稀有稀缺,几要濒危了呢?

齐世英在巨流河之役后,投奔南京政府加入国民党,参与东北抗日流亡事务,创办中山中学,主办《时与潮》杂志。国民党49年败退台湾,齐世英随国民党退居台湾,又因秉持自己的政治理念,1954年被开除国民党籍。齐邦媛在《巨流河》中写晚年的父亲齐世英,“晚饭时,我和妹妹总是给他斟一杯酒,每端起酒杯他就流泪,断断续续说当年事:明明不该打败仗的局面,却败了,把那么大的东北丢了。那些年,布满东三省,一心一意跟着我十多年在敌后抗日的同志都白死了。他们盼望胜利的中央会照顾他们的孤儿寡妇,也全落了空。那些人都是爱国知识分子,如不去革命,原可以适应生存,养家活口,都是我害了他们,我对不起他们!这些话,他反反复复地说着,折磨着他最后的日子。”齐邦媛父母皆安葬于台北淡水三芝乡的一块山坡地,“父亲在世时也常来墓前坐着,可以清晰地看到远洋的船驶过。他说往前看就是东北方,海水流向渤海湾就是大连,是回家的路,‘我们是回不去了,埋在这里很好。’”读到这些段落的时候,内心里说不出的百味陈杂,远不止落寞与感伤所能道尽。想象着时年二十七岁置生死于度外追随郭松龄“回师奉天”,胸怀抱负、华姿英发的齐世英,即便经历九死一生、亡命天涯,应该从未想到过未来的他会“回不了家”,那不过是转一个身跨一道门槛的事,“男儿立志出乡关”,他一路迁徙大半个中国,行走至台湾,年过八旬生命到了尽头,乡关万里,情系东北。他无法忘记那些当年追随自己一起为故土亡命的出生入死的兄弟,这是位典型的“中国父亲”,他走万水千山的路,镌刻了“东北”二字的故乡是他永远的心头肉,在海的这一端,他只能是一次次隔海遥望的远乡了。我想象着齐世英晚年的最后几年,一次次坐在早他一步先走的亡妻的坟头,遥望大海的尽头一端,望他视线所不可及的故乡,一边轻声呢喃着“回不去了,埋在这里很好。” 这该是一幅宁静隽永的画面,有某种小津安二郎电影镜头的意境,就一个个体生命的人生体验而言,齐世英一生虽事业跌宕起伏,家庭生活是美满温馨、别样幸福的,他有着安定祥和的晚年。然而,正是这个遥望故乡、看上去平静安详的老人,和与他融为一体的背景中宁静美好的山河秀丽的景色所构成的画面,安静美丽得令人心碎,叫人不忍心想象他走过来怎样的一生,他爱过痛失过的每一寸故乡、每一位战争中逝去的战友,还有,远方他再见不到的亲人喝不到的故乡水。

《巨流河》不是为父亲齐世英特意立言的传记,虽令人过目后着实难忘这一位人格魅力品质非凡的父亲。《巨流河》是东北女儿齐邦媛的一生,但正因这一位东北女儿齐邦媛,在她的笔下才得窥见了养育出一代英才齐世英的那片故土风貌。不知是否因为都生长于东北土壤的缘故,齐邦媛回忆自己多病的童年和经常独坐的孤独的母亲那一篇章时,总让人禁不住联想到萧红《呼兰河传》中的童年时光,幼年的齐邦媛奔跑跳脱在自家后山的小西山上,童年的萧红玩耍嬉戏在祖父的后花园内,都是纯真无邪,但早早就可以本能般洞察人色、感知自然的聪颖敏锐的女童。

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游走,六岁起即离开故乡长达一甲子的齐邦媛于1993年5月终于回到了辽宁铁岭,去看她童年记忆中的小西山。“祖居庄早已被摧毁,祖坟也犁平为田,村子已并入邻村次林子。我曾漫山遍野奔跑、拔棒子縋草的小西山,半壁已削成采石场... ...我童年去采的芍药花,如今更不见踪影... ...这万里还乡之旅,只见一排排防风林,沃野良田,伸向默默穹苍,我父祖铁石芍药的故乡,已无我立足之地了。”读至此,我甚而在想,父亲齐世英没能活到大陆开放探亲的那一天,或许算不得他平生之中的大憾事,倘若他有机会亲回故乡,看到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故乡,他终其一生为之热爱为其奋斗,为之热血沸腾热泪盈眶而又痛失和苦苦思念过的故乡,该作何想?心怀过远大抱负的他,该以何面自己的故人?

英国诗人拜伦有诗云,“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眼泪以沉默。”(原文:If I should see you,after long year. How should I greet, with tears, with silence.)这句虽惯常来写久别恋人们重逢的场景,用在齐邦媛带着父辈的心结重回故乡,也甚恰当。《巨流河》一书的结尾处齐邦媛写道“我到大连去是由故乡的海岸,看流往台湾的大海。连续两天,我一个人去海边公园的石阶上坐着,望着渤海流入黄海,再流进东海,融入浩瀚的太平洋,两千多公里航行到台湾。绕过全岛南端的鹅栾鼻,灯塔下面数里即是哑口海,海湾湛蓝,精美,据说风浪到此,音灭声消。一切归于永恒的平静。”已过花甲的女儿齐邦媛也像晚年的父亲一样,安安静静地独面大海,遥望远乡,回顾自己亲历的一生。

《巨流河》一书所记,齐邦媛一生邂逅到可亲可爱、至情至性、品格高贵的人物俯拾皆是,都是浸润着数千年中国文化基因流淌着炎黄子孙血液的地道中国人,他们都爱家爱国,是心怀家国春秋之梦的中国人。齐世英身上格外饱有世世代代传统中国人优雅高洁的古风,可以说齐邦媛伟岸身影的父亲齐世英是该回忆录众人物中的一座山峰。但齐邦媛并无特意拔高或渲染什么,而是平平实实以真情回忆的方式来讲述自己亲历的一切。齐邦媛因学者出身,她的文风朴素自然、铅华洗净、有着纯朴之美。王德威在大陆三联版《巨流河》的后记中引齐邦媛喜欢的诗人覃子豪诗“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为题,来评品该书的真情回忆,以此一句美丽充满忧伤的诗来评述书中每一个故事和人物,也贴切。父亲齐世英的一生,亦然,“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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