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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图

2021-11-11黄金梅

火花 2021年10期
关键词:阿姨

黄金梅

“对了,那时候我们周末只要不回家就在一起看电影,《周渔的火车》《卡拉是条狗》就是那时候看的,《冲出亚马逊》也是那时候看的,虽然看得少,不过,倒也看了几部不错的片子呢,那时候电影院的好片子不少,只是我们小镇上的人更愿意挤录像厅看录像和呆在家里追不花钱的电视剧,电影院里人少得可怜,不过,这样也好,一个片子结束了,工作人员都懒得清场,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那儿继续看下一部片子,看得好过瘾啊!”

病房里只有王董董一个人热烈富有激情的声音。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王董董在自言自语。

但事实是,王董董没有自言自语。因为,病房里除了她还有一个人,叶蓓。

叶蓓一动不动。

这已经是王董董第三次来医院了,她的热情除了第一次被叶蓓还以歇斯底里地朝她的母亲发火外,都被叶蓓报以冷漠的沉默。即使如此,她还是一有空就来医院,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难道是自己闲得没事找事?不!王董董心里明白,还不是因为咱们高中三年的友谊,这三年,上学时同吃同住又同桌,放假后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但不是你来我家就是我去你家,依旧同吃同住又同桌,这样的缘分,几人能有?

七八点钟,正是果蔬市场最繁忙最喧嚣的时段。

果贩菜贩们大声吆喝着,和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像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一样热情地打着招呼,眼睛里却恨不能伸出个钩子来钩住他们瞻前顾后忙碌的眼、忽左忽右挪动的脚。

一个六十多岁衣着土气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大妈拎着内装两串葡萄的方便袋急匆匆地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不时碰了这个人的菜筐,踩了那个人的脚,她嘴里不迭声地道着歉,脚底却更见慌乱,这一慌又撞到了一个一头黄毛卷儿的年轻男子身上,招来男子一连串的辱骂:“侬个老东西,没长眼睛撞老子咯,上赶着找死啦……”

大妈忙不迭地鞠躬:“我有急事,对不起对不起。”回头瞅瞅背后,竟一路急跑起来。

一名女子正尾随其后,见大妈回头赶紧闪进人群里,见大妈转过头去,又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继续尾随,保持三四米距离,亦步亦趋。

女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短款的白T恤搭配蓝色牛仔裤,简约时尚又个性洒脱,一张脸漂亮得很尖锐很有棱角,是洋气的漂亮,还有——一丝霸道的妩媚,充斥着健康的青春气息,在这个果蔬市场很是出挑。

女子叫王董董。

对王董董而言,让她今天像个特务一样跟踪的大妈不是普通的外地大妈,她是王董董的老同学、老朋友叶蓓的母亲,王董董从前一直叫她“阿姨”的。

今天王董董原本计划趁陆涵出差好好练练烹饪技艺的,谁知却在这个离老家十万八千里的S城的果蔬市场遇上了老同学叶蓓的母亲。

“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必须先抓住男人的胃”,王董董近年来对这经过几代人的长期摸索和实践总结出来的经验很是痴迷,她把这些奉为至理名言,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地诱惑着陆涵。她已向年年催婚的母亲保证,今年一定会让陆涵这个算不上金龟婿但绝对是好老公人选的IT精英向自己求婚。

大学毕业后,王董董极力游说同所大学的陆涵和她一起去S城闯荡。王董董早就爱上了计算机专业的学霸陆涵,可是基于多次追爱失败的惨痛教训,而陆涵又貌似挺传统一人,这次,她决定矜持一点,改走男追女的传统路线,把表白的主动权让给陆涵。可陆涵一心沉浸在学业里,对王董董的爱意视若无睹,对王董董也不冷不热,让王董董完全不明白他的态度,好在是男人都想趁年轻出去闯荡一番,所以,陆涵很轻易地就被她说服跟着她去了湿气很重的沿海开发城市S城了。

S城,一个经济发展神速的现代化大都市,吸引着全球目光的同时,也带来经济发展迅速与市民素质滞后的巨大落差。在这儿,头脑聪明的和脸蛋漂亮的不愁找不到饭吃,而头脑聪明又有漂亮脸蛋的更不愁找不到饭吃。酒店管理专业的王董董先是应聘到一家酒店做了经理助理,两年后又做到了营销部经理,她良好的管理能力和沟通能力吸引了别的酒店前来挖人。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不甘于现状的王董董到S城短短五年,工作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男朋友的位置还一直为和她合租一套房子的陆涵留着。而陆涵呢,则进了一家大公司做了程序员,工作勤勤恳恳,攒钱买车买房,生活过得按部就班、中规中矩,因长时间跟数据研发程序之类打交道,跟人打交道比较少,导致怕跟陌生人打交道,每天一下班不是呆屋里继续和数据研发程序之类打交道,就是来王董董屋里陪王董董看电视打游戏。按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最是危险,更别说女有情了,若是旁人不出半年就铁定确定关系了,可他呢,却无一丝一毫的越轨举动,对王董董既不说爱,也不说不爱,这让王董董很是气馁却也无计可施。

窗台上的蔷薇花已经开过五次了,他们依然清白友好地往来着。

王董董有时看着陆涵绝望地想,若他永远不向我表白,我们是不是会永远地“清白友好”下去?

虽说王董董工作中少不了“三陪”工作,陪喝陪唱陪舞,但客人们谁都知道,这个长相妖媚、酒量不小、舞技高超的王董董不是能随便招惹的,她外表时尚内心保守,并且已经有了属意的男友,两个人早就同居在一起了,众人集体曲解了他们的合租关系,这也为王董董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在S城遇到叶蓓的母亲,王董董感到很惊讶。

两人错身而过时,相互注视了一眼,大妈一声“董董”的疑问脱口而出了。

如果不是叶阿姨主动且准确地喊出了“董董”两个字,王董董是怎么也不相信她是叶蓓的母亲的。十年不见是个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叶阿姨看上去老多了,脸上皱纹密布,头发也花白了,她也不过才五十多岁,怎么看上去好像比自己的母亲老了十岁似的。女人真是容易老啊,王董董在心里发出一声感慨。叫一声“阿姨”后,王董董开始询问起叶蓓来。高中毕业后,叶蓓上了本地一所大专,王董董去了外地读大学,两人就此分开,而上大学后,王董董又忙于学业和追爱,从没和叶蓓联系过。

“您怎么到这儿来啦?蓓儿有没有来?”

叶阿姨突然警觉起来,一脸后悔莫及惊慌失措地掩住嘴。

“蓓儿怎么样啦?结婚了没有?你们怎么到这儿来啦?什么时候来的?”王董董没有注意到阿姨的表情,她一味沉浸在相遇的喜悦里了。

“我……我一个人来的,蓓儿没来,我……我走亲戚来了。”叶阿姨眼睛四下里乱扫,眼神游离而紧张,一副无助的样子,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整了。

同桌三年,也没听叶蓓说她家在S城有亲戚呀,更别说放母亲一个人来S城走亲戚了。王董董觉得其中一定有鬼。

叶阿姨目光四下躲闪,不敢和王董董对视,这更让王董董起了疑惑,是不是叶蓓有什么事啦?

“我有事,得走了。”叶阿姨愈发地慌乱。

“那,阿姨您忙,我就不打扰了,哪天有空到我住的地方玩玩。”王董董热情地笑。

叶阿姨得了救似的急急忙忙走了开去。

王董董在后面踮手踮脚跟着。

这一跟,就跟到了附近的三甲医院。这是家整形修复医院,挺有名,全国有多家分部。

“蓓儿,我回来了!”叶阿姨熟门熟路走到一间位置很偏的病房前,边说话边推开了病房门。

王董董躲在了门后。

一个四五十岁医院护工模样的女人如释重负地说了声:“你来了就好,那我走了,这儿没事。”走出门来,边走边摇头:“看照片也蛮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珍惜自己呢!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想不通。”她突然看到了躲在一旁的王董董,吓了一跳,嗤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董董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女人看了看王董董,又回头瞅了瞅屋内,没再说什么,自顾自走了。

“路上我遇到董董了,她问起你,我没告诉她。”叶阿姨一进门便直奔病床,急急地在病床前低语,为自己辩白似的。

床上躺着一个人,装扮怪怪的,明明人在室内,脸上却蒙了一条碎花粉的防晒面纱,面纱厚且长,根本就看不清她的真容。

“蓓儿,是你吗?”王董董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出声试探。

床上的人身体大幅度地跳了一下,面纱也大幅度地飘了起来。

“这人是不是你带来的?!谁让你带人来的?!你是不是和这人瞎说了什么?!你瞎说的什么?!”床上的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向叶阿姨咆哮,王董董惊呆了。

叶阿姨慌乱地赶出来,张开双臂把王董董拥着出了门。

“是蓓儿吗?”王董董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呜呜呜……”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叶阿姨突然呜咽着哭了出来,那哭声不顾一切,悲伤地,直往人心里的那条小路钻。

这下轮到王董董手忙脚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了,定了定神,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纸巾递给叶阿姨。

“告诉我,蓓儿她怎么了?”待哭声一停,王董董急切地抓住了叶阿姨的手。

从叶阿姨欲言又止断断续续的谈话中,王董董大致知道了叶蓓的状况——叶蓓成了中国新兴整容业的又一个牺牲品,如今,整容后遗症和排异现象非常严重。

“这丫头,谁都没告诉,一个人偷偷跑去整了容,真是中了邪了……你是蓓儿的朋友,千万帮着我家蓓儿保守这个秘密,如果让熟人知道了这事,她肯定不想活了……这孩子看上去很乖,骨子里却犟得很,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们过去处得那么好,蓓儿也许过两天就会愿意见你的,你可要帮着开导开导她。”

把闷了很久的心事说出来后,叶阿姨仿佛卸去了一个重担似的,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王董董第二次来医院。

叶阿姨让王董董在外面等着,她先去和叶蓓说一声。

王董董站在门外,听着她们母女间的对话。

“你就见见董董吧,董董是你的好朋友啊,她不会说出去的。”

“你为什么这么做?”叶蓓冷冷地回她的母亲。回完后不再吭声,不管她母亲怎样费尽唇舌。

叶阿姨无奈地看向门外的王董董。

王董董从门外探过头来,看着叶蓓。

叶蓓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员服斜靠在被褥上,面朝墙壁,受惊似地抱紧了双臂,给了她母亲和王董董一个残忍而深刻的背影。

“蓓儿,我来了。”总这样等着也不是个事儿,王董董想了想,索性大大方方站了出来,大步走进门来。

叶阿姨忙阻止:“董董,今天蓓儿心情不好,你先回去吧。”

王董董搂过叶阿姨:“阿姨,没事的,您放心,我和蓓儿是多年的朋友了。您先出去,我想和蓓儿单独说一会儿话。”

叶阿姨无措地看了看床上的叶蓓。叶蓓没说话。

叶阿姨掩上门走了。

王董董站在了叶蓓的床前,开始讲过往的点滴。

“蓓儿,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玩的事情吗?那时我们多开心呀,下晚自习后我们一起去‘胖阿姨小吃店’吃夜宵,那胖阿姨你还记得吗?脸盘儿如满月白白胖胖的,不但做的糖桂花圆子好吃,还唱得一口好越剧,尤其会唱那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那悠悠柔柔的腔调啊,真不愧在剧团呆过一阵子……”

叶蓓不说话。

“对了,那时候我们周末只要不回家就在一起看电影……”

病房里只有王董董一个人热烈富有激情的声音。

叶蓓一动不动。

这是王董董第三次来医院,第三次站在叶蓓的床前讲过往的点滴。

王董董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讲了下去:

“还记得我们高二时在阶梯教室和三班的人发生冲突的事吗?那时,我们二班和三班是同一个政治老师,政治课每次都是两个班合到一起在阶梯教室上,阶梯教室没有固定座位,通常是先到者先得。为了能坐在一起座位又靠前,每次上政治课,我们都事先说好谁先去谁就必须为对方占位子,因为我做事拖拉,常常是你为我占位子。有一次,我又去晚了,为了你给我占的空位,三班一个人高马大的女生把你推过来搡过去,很粗鲁地对你,你嘴笨不会理论,眼泪在眼里直打转,就是不肯把给我占的位子让给她,我到那儿后,对着那女生劈里啪啦一通骂,骂得那女生无力还嘴,我还逼着她当众向你道了歉,那女生道歉时的瘪三样,看着真是太解气了!”

叶蓓依旧不说话。

她真是倔强。王董董突然想起暑假里学溜冰的情景了。

“你还记得我们暑假里一起学溜冰的事吗?那次,我、你,还有燕儿,由我的男朋友做东,到工人文化宫里的溜冰场溜冰,你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有多少呢?大概有三十多个吧……真是佩服你!最后你终于能一个人在地板上慢慢溜着走了,可还没等走熟练呢,倒是管起闲事来了,看见一个小孩跌了一跤竟然想去扶他,未曾想,那小孩很利索地爬起来了,你自己倒是哧啦一下子又摔了一跤。”

想起这事,王董董有点不开心了,那天之后,她的男朋友就提出分手了,原因他没说,但是,王董董知道,他一定也看中叶蓓了,因为他看叶蓓的眼神里满是爱意,见叶蓓摔跤,想都没想就赶上前出手相扶。

叶蓓是自己爱情的最大障碍,王董董有时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比不了叶蓓。自己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和自己相比,叶蓓个儿不高,眼睛不大,嘴巴不小,鼻梁没自己的小巧不算还有点儿塌,要说身材吧,她更是没法比,因为她基本上就是一个太平公主。但就是这么一个叶蓓,只要出现在自己男朋友面前,就能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男朋友的眼给拐走心给夺走。王董董想想就不甘心,可不甘心也没用,事实证明就是这么一回事。面对难题,王董董向来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所以,她决定换个思路——努力寻找叶蓓的优点。这一寻找还真发现叶蓓不少优点,那就是叶蓓皮肤白皙水嫩,所谓一白遮三丑,而且,叶蓓身上的各个零部件虽然都不怎么样,但是在她身上都显得再妥帖不过,她这个人就像一个团结友爱的优秀集体,各部件彼此关照得很好,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不过,也就是看着舒服而已。王董董不服气地安慰自己。

当然,叶蓓还有另外一些很适合做朋友的优点,比如:单纯、善良、讲义气、不搬是非……所以,王董董还是把她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事实证明王董董没有看错。为了照顾王董董的情绪,叶蓓从没接受过王董董喜欢的男生的约会,不但如此,怕刺激到王董董,她连他们追她这件事都从没告诉过王董董。

“接受”,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王董董突然灵光一现,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失败的根源——每次恋爱都是自己先向男生表白的!佛曰:说不得!说不得!一说便是错!莫不是当我对男生先说出“我爱你”的时候,就注定了会失败?

一连串的教训让王董董从此警醒:爱,不能说,一说便是错。

“董董……你别说了。”

叶蓓慢慢地从床边站了起来,眉头紧蹙,手捂胸口,给了王董董一个痛苦弥漫的侧影。

王董董立时记起,这是叶蓓从前常摆的“西施捧心”pose。

时光在交错,回到了那段青葱岁月,她和叶蓓课后常常躲起来说些女孩子之间的私密话。

叶蓓这pose常摆。叶蓓一看到王董董看见帅一点的男生就脑子短路单细胞的样子,就会痛心疾首地皱起眉头手捂胸口,作西施捧心状,然后劈头盖脸地痛批王董董大大咧咧、狂追猛攻的不知羞。

接着恨铁不成钢地骂王董董:“你女人味十足,眼梢长长,嘴唇薄薄,漂亮得很,有的是本钱,犯得着死乞白赖地跟在男生屁股后面追吗?他们哪个帅啊?要知道女追男好没面子的,追得到没面子,追不到更没面子,女生也得有点女生的矜持才是!”

“对了,你鼻子好小巧,好挺拔,真秀美!”她总不忘补充这句。

要在从前,王董董是会笑得花摇枝颤的,她一向敢爱敢恨率性得很,最不喜欢矫揉造作了。现在的她,虽然已十分地注重形象,但那都是在别人面前戴的假面具,在叶蓓面前是不必这么辛苦的。

但是,王董董却没能笑得出来。因为,就在她将笑未笑之时,眼睛余光扫到了叶蓓脸上的面纱。

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当下。

可惜,现在不是摆Pose。

王董董居高临下,那么清楚地看清了一切,看清了原本虽然内向却非常倔强的叶蓓是那么脆弱,那么小。她还看到近在咫尺的叶蓓的心正皱缩成一团,痛苦渗透进了骨骼。她感到一阵心疼。

叶蓓是一个像莲藕一样的女孩子,温柔如水,闲花照水般的沉静,可是又因为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支撑着家庭,她又特别能吃苦受累,干起家务活来一个顶俩。

看着叶蓓面纱上方紧蹙的眉痛苦的眼,王董董想象不出现在的她是西施还是名副其实的东施。肯定不会是西施吧?王董董一下子闭上了嘴。

穿着大大病号服的叶蓓身形愈发的娇小,让王董董的心再一次揪疼起来。她,以前健康美丽的薛宝钗,已经成了娇袭一身病的林黛玉了,不,也许这样形容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我的记忆里她已经定型了。她现在的样子已经不是叶蓓了。

想着想着,王董董突然烦躁起来,手习惯性地伸进手提包,拿出了香烟,陆涵从来没见过她抽烟,因为有陆涵在,王董董与烦恼无缘,不过,没有陆涵的日子,她总是离不开烟酒。

正准备打火之时,王董董猛想起这儿是医院,顿了顿,又把香烟收了起来。

“叶蓓,你别躲我,让我看看你。”王董董摇摇头,想把这烦恼一股脑儿甩开。

“不!”

叶蓓惊慌地一口回绝,头摇得拨郎鼓似地迅速背过脸去,厚重的面纱大幅度地舞动起来,发出“呼呼”的声音,仿佛一阵大风吹过。她如一只受伤的鸟儿做着垂死的挣扎,让王董董也觉出自己的残忍来。

也许该尊重她的决定?

王董董没有坚持,站在原地没动。

静了一会儿后,叶蓓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不过,也一下子泄了气似地佝偻了身子。

我该说些什么?安慰?责骂?……一切都已无法改变,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王董董不再吱声,转眼看向门外,门外静悄悄的,走廊上偶尔有一两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的护士走过,都悄无声息的。她们穿的是平底鞋。看来这家医院不但环境幽雅,而且医务人员的素质也是蛮高的,不愧是三甲医院。屋里也静悄悄的,只有自己和病人叶蓓,叶蓓住的是单间。听说,这家医院腰包不够鼓是甭想住院治疗的,叶蓓怎么会得到如此高的待遇?

“你们的医疗费用够不够?需不需要我帮忙?”她问叶蓓。

“不用,医疗费够了,都是我害了我妈妈,她把家里的积蓄和我爸爸留下的遗产全拿出来了,还把房子卖了,才到了这儿的。”

没那么简单,王董董怀疑。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她没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改变自己吗?”王董董小心地措辞。

“是哥哥。”犹豫了片刻后,叶蓓的语气坚定起来。

“哪个哥哥?”王董董疑惑地反问叶蓓,她记得叶蓓没有哥哥的。

“卫捷。”

噢,原来是卫燕的哥哥,当年王董董和叶蓓都跟着卫燕叫他“哥哥”的。

卫燕是王董董和叶蓓的高一同学,高二分文理科后虽然和王董董、叶蓓分开了,但仍然联系密切,不但课后常在一起玩,回家后也常在一起玩,三个人的关系,准确地说是闺蜜,不过,要论关系,当属她和叶蓓的关系更为亲密。

卫捷现在是S城一家电子公司的老板,他倒是有这个实力的,不过,他是卫燕的哥哥,并不是叶蓓的哥哥,而且他已经结婚了。这些,都是王董董和卫燕一次偶遇时知道的。

难道?叶蓓和卫捷之间发生了什么?王董董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叶蓓,不可能啊!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我不知道而已,王董董想,那时的自己除了学习外都在忙着谈恋爱,而谈恋爱的时候,王董董是不会和叶蓓走在一起的,因为她认定叶蓓是她的爱情杀手。

“我想成为她,我一直想成为她。”

叶蓓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张七寸大小的纸片。

王董董郑重地接了过来,她知道这个东西分量很重,但这是什么呢?

是一张伊丽莎白·泰勒的黑白图片。

伊丽莎白·泰勒,王董董不陌生,高中时王董董就在卫燕家墙上看到她的玉照了,只不过后来对她了解更多了些。她从银幕的“漂亮宝贝”到“绝色佳人”,拥有“好莱坞头号美女”之称,出生于伦敦,十岁便走上银幕,很快便成为青春偶像,十七岁与希尔顿家族的公子结婚,一生与七个男人经历了八次婚姻。

照片上的伊丽莎白·泰勒穿着时尚的大V领束腰裙,酥胸高耸,乳沟深深,露出高贵而典雅的自信笑容。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王董董把疑问送了出去。

“你再翻过来看一下,就会明白了。”

王董董翻了过来,看到后面的格式是一张明信片,所不同的是有竖写的一串赠言和签名,签名是:卫捷。赠言很一般:祝蓓儿妹妹越长越漂亮越长越聪明等等。字体是和卫捷人一样很帅很酷的狂草。

“你有没有?没有吧。虽然他有亲妹妹燕儿,还有他爸妈的两个干女儿,还有你,但是她们都没有,你也没有,只有我有。”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送我伊丽莎白·泰勒的明信片吗?”

王董董不说话,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以至于大脑一时空白,思想集中不起来,只有听的份儿了。虽然王董董对卫捷也曾有过异样的感觉,可是卫捷离她太远了,他比她和叶蓓大好几岁,当年她们才上高一,他却已经重点大学毕业研究生在读了。她们英语还处于背单词学语法磕磕巴巴翻译一段话的初级阶段,他都在看英文原版书籍电影听英文歌了,这是多大的差距,王董董想也不敢想,只想把目标对准周围和她一样的青涩男生了。

“卫捷卧室的墙壁上挂满了她们的照片,有伊丽莎白·泰勒的,英格丽·褒曼的,有理查·波顿……他最喜欢外国明星了。”

“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可我知道,他不会爱我的,因为他爱的是这些有着秀挺鼻梁精致五官深深乳沟的女人,而这些我都没有。我多么自卑啊,只能默默地爱着他,后来我再也不上他家去了,虽然燕儿邀请了很多次我都忍着没去,我想,卫捷一定已经有女朋友了。也许这个女朋友是一个外国人,印象中,外国人都是长着高鼻梁挺着傲然双峰的女人。”

叶蓓自卑?王董董怔在那儿,叶蓓难道看不出来男生们对她的爱意?看不出自己和班上女生对她的嫉妒?这倒是没有想到的一件事。王董董一直以为叶蓓拒绝她喜欢的男生们的爱,是出于善良出于友爱,没想到原来是出于一叶障目难见泰山的单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这些,连我都没看出来。对了,燕儿知道吗?”

“燕儿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只想默默地爱他。”

王董董已经可以肯定,可怜的叶蓓害的是单相思。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说道:“你应该让卫捷知道的。”

“你为什么今天告诉我?”王董董问叶蓓。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憋得太久了,想找个人说说。我需要一棵树,一棵听我心声的树。我想有人理解我。”

王董董感到自己分量一下子重了起来,除此以外,是更多的感动。她有话,只想和我说的话,这说明,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在告诉我她现在很孤独,很需要朋友。

现在,王董董很想为叶蓓两肋插刀。虽然她曾经对叶蓓充满了戒心,刻意地远离了叶蓓。

“你说吧,我听着。”

“毕业后,我听从家人的安排四处相亲,想把他忘记,却怎么也忘不掉。为了爱他,为了成为他喜欢的那类人,我四处兼职拼命地赚钱,攒到一笔钱后,我拿着这张照片去了一家美容院,我做双眼皮,隆胸,垫鼻,削下颌骨。起初,基本接近我想要的理想状态,我一下子多了自信,就去找他,他看着我不再认识我,别说爱,就连曾经那类似兄妹的亲情也找不到了……

“我好不容易让卫捷相信我就是以前的叶蓓,可是,卫捷对我说:对不起,蓓儿,我没想到我的爱好对你的影响这么大。你和燕儿一般大,我心中一直都当你是小妹,我是不会爱上你的。其实除了喜欢伊丽莎白·泰勒外,我还喜欢奥黛丽·赫本、珍妮华德、理查德·伯顿,伊丽莎白·泰勒我一直非常崇拜她,以前崇拜她现在依然崇拜她,她除了在银幕上的经典形象外,晚年还积极参加了挽救艾滋病患者的工作。我尊敬她,但并不是说我的未来太太就是她这个样子。有这么段广告词: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不是伊丽莎白·泰勒,也不是英格丽·褒曼,而恰恰是举世无双的你自己!

“卫捷又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她追了我两年,我觉得我是爱她的。”

王董董为自己的朋友受到如此的待遇一阵的伤心。真是单相思,惹相思,白相思啊!

可是叶蓓竟然笑了,语气轻快起来。

“卫捷说他不爱我,从来都没爱过我,这是违心的。如果他从没爱过我,为什么他会娶那个女人!”

“这是什么意思?”王董董越听越糊涂了。

“你见过他太太吗?”

“没有。”

“我见过,他让我见了当时还是他女友的太太,和我原来的模样很像。单眼皮,鼻梁有点塌,嘻嘻,太平公主……他女友当时问他:‘你总说我和你一个小妹妹很像,就是她?我看一点也不像啊,你原来一直是骗我的!原来你也会玩花招啊。’我当时就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

“后来我身体里注射的药剂移了位,游走到身体各处,脸也开始扭曲,鼻子和下巴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歪着,下嘴唇不受控制地向右牵扯,整个下巴都是麻木的,不得不四处求医,却越医越严重,最后迫不得已来到这儿接受修复整形手术,妈妈这才知道了。”

“卫捷知道你现在的状况吗?”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他若知道了,我活着还不如死掉。”

王董董去找叶阿姨。

“我想帮蓓儿。还需要多少钱?”她拿出了自己的银行卡。

叶阿姨两手忙不迭地推辞着:“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王董董很冷静地看着叶阿姨:“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在暗暗地帮你们?我知道阿姨是没这个能力的。”

叶阿姨开始哭,抬起一双皲裂的手抹开了眼泪。

“是燕儿的哥哥,在蓓儿出事前,他私下找过我,给我留了他的电话号码,说如果需要他的帮助直接找他。几个月后蓓儿就出事了。我实在没法了,我砸锅卖铁,豁了我这老命也弄不到这么多钱啊!你可不能让蓓儿知道这事,她知道了肯定不会愿意接受治疗的。”

原来是卫捷。

王董董觉得叶阿姨的话说得很对,她是了解自己女儿的,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粗糙。叶蓓这么一个要强的人,都不肯让我看见她现在的模样,怎么会坦然出现在她最爱的人面前,并接受他的帮助呢?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王董董如有所悟,如同参禅归来。“爱,不能说,一说便是错”这句话是不对的。爱,不说一定是错。

叶蓓下周就动手术了。

王董董有点惶恐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有空便往医院跑。

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陆涵回来了。

王董董眼里只剩下陆涵了。

没有万全把握不能轻举妄动,她又开始了对陆涵的胃和心又一轮的诱惑。

正走到楼下,一辆气派非凡的宝马轿车停在了面前,驻足察看时,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打开车门从车里钻了出来,竟是卫捷!卫捷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急切地问:“董董,你见过蓓儿吗?”

“她怎么啦?”

“她失踪了。”

“什么时候的事?”王董董又惊又疑,她现在失踪?这不等于是自杀吗?

“前天下午,医院打电话告诉我的,说是她用病员服包着个枕头放在被窝里,她母亲和护士一直以为她在睡觉的,谁也没注意她什么时候出院的。”

王董董满脑子都是叶蓓。叶蓓失踪了?不会吧?又不是不能治了。难道,她酝酿已久的?把前因后果告诉王董董,是她的计划?失踪,同样是她的计划?谜底在这儿?她找王董董只是想给自己的无望之恋作个终结?王董董不明白。

正想得入神,车里又钻出了一个人,一个身量苗条的女人,那脸形,那单眼皮,略塌的鼻梁……但是,她皮肤白皙细腻,身体的各个零部件虽然都不怎么样,但是在她身上却显得再妥帖不过,给人一种怎么看怎么舒服的感觉。王董董看呆了,她看上去就是另一个叶蓓嘛!

“你是?”

“噢,介绍一下,她是我的爱人,你叫她嫂嫂好了。”卫捷想起来什么似的,忙给王董董介绍。

“我叫方娜,我也叫你董董吧,常听我老公说起你和蓓儿,我老公视你和蓓儿是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我听说蓓儿出了事,便也跟着来了,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王董董看看卫捷,再看看那酷似叶蓓的女人,傻在那儿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王董董完全不知道,直到车门叭的一声关上了,王董董才恍惚醒来,“哎,哎,哎……”王董董想起蓓儿的伊丽莎白·泰勒的明信片,它是一段爱情的见证,也是一个悲剧故事的开启。王董董很想和卫捷说说它。

“董董,还有什么事?”一张单眼皮、鼻子略塌、洋溢着真诚的白皙笑脸探出车窗。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没事,就是想和你们说有机会一起到我那儿玩。”

轿车绝尘而去。

一幕结束了。

又一幕开始。

江岸遍植蔷薇,蔷薇全开了,长长的枝条缭绕穿插,繁茂的叶子像是厚重的帷幔,鲜艳的花朵像是铺开的锦缎,景象煞是美丽壮观。着一身素白衣裙的叶蓓立在码头上久久地看着,微风中,她裙裾飘飘,秀发飘扬,她的身后,碧水蓝天,一只小船浮游在水面上,一片白帆迎风展开……突然,她笑了起来,调皮地眨巴眨巴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一会儿后收回双手,在嘴边围成一个喇叭状,对着蔷薇花海大声喊道:“卫捷,我爱你!卫捷,我爱你!”接着又更大声喊道:“拜拜啦!”喊完,手伸进裙袋,掏出那张伊丽莎白·泰勒的明信片来,往空中用力一扔,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小船走去。

她在说:卫捷,我爱你!卫捷,我爱你!

她又说:拜拜啦!

王董董蓦地跳了起来,大叫:“叶蓓,你上哪儿去?”

“董董你怎么啦?做噩梦啦?”陆涵打开了房门,直奔过来,伸出了手摇她。

王董董使劲眨了眨眼,脑子彻底清醒过来,啊,原来是个梦,一会儿的时间竟做了两个梦。

王董董赶紧拿起手机,拨通了叶阿姨的电话:“叶阿姨,蓓儿睡了吗?”

“是董董啊,明天做手术呢,蓓儿早睡下啦,这会儿睡得很实,放心吧,我一直陪着她呢。这几天她心情好太多了,多亏了你开导,谢谢你啊。”电话里传出那头故意压低了的声音。

王董董长吁一口气,放下了手机。

转过头,王董董看着一脸关切的陆涵,头脑一热,冲动地一把抱住了他:“陆涵,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她把“我爱你”“很爱很爱你”喊得山响。

陆涵眼睛骤然被点亮了,但很快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嘘,小声点,别把一幢楼的人都吵醒了。”见她不再说话,放下手来一把抱住了她,眼里满满的柔情都要溢出来了,声音兴奋得都有些颤抖了:“董董,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我一直在深深地爱着你!只是不知你的心意,有时我觉得你是爱我的,但又怕自己是自作多情,一直不敢把这份爱说出口,怕自己表白之后连现在这样的相处都不会再有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真的是爱我的!并不是我自作多情!太好了!既然我们都爱对方,那我们还等什么呢?董董,你愿意嫁给我、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我愿意!”惊喜来得太突然了,王董董好不容易才相信了自己的耳朵,听到陆涵这么问后,开心得大声嚷了起来。

这次陆涵没再用手捂住她的嘴,而是俯下身低下头,把自己的嘴唇凑了上来,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小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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