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颖频　马汪璐

四年前，彭超在四川大学法学院读本科时，彭爸就在学校的食堂里找了一份工作，每到中午饭点，他总会站在售卖窗口处向外张望。今天彭超来吃饭了吗？他在学校里有没有遇到一些困难？需不需要帮助……在同一个学校，父子俩就这样远远地相伴了四年。

彭超的情况有点特殊，他是一位失去双臂的法学生，1米83的个子，体重仅有90斤。看着如此瘦弱的儿子，彭爸眼里满是心疼，可彭超却表现得很坚强，不仅完成了本科阶段的学习，今年还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法学院的研究生。

在决定报考同济大学法学院之前，细心的彭爸就看出了彭超的犹豫。确实上海消费高、竞争激烈，但是他认为家庭条件不能成为制约彭超梦想的阻碍，而且彭爸曾经决定过，彭超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想要照顾好彭超，是彭爸选择来上海的原因。可上海和四川不一样，这里离老家远，彭爸人生地不熟，语言上能不能与他人沟通得来？上海的饭菜他是否吃得习惯？……虽然彭超一再劝彭爸不用这么辛苦一直跟着自己，他在生活上可以自理，但是彭爸说能够一个月见彭超一面，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就心满意足了。

8月28日晚上11点，彭爸从四川米易县抵达上海虹桥机场。看着窗外一如既往的人流如织，灯亮如白昼，夜色如水的景象，他深吸了一口气，脚步略有沉重地向外走去。他要在这座城市里先找到一份工作，把自己安顿下来，才能照顾好彭超。

背负沉重的人生

彭超的手臂是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丧失的，这场悲剧已经发生了整整二十年。这是彭爸不愿回想起来的痛，但是在过往的这些年里，他却不得不一次一次地面对现实，接受现实。

1995年，彭超在辽宁出生，1岁多时便跟随父母回到家乡四川省米易县生活。为了一家老小过得更好，彭爸看准了当地可以生产花岗石的地理优势，几经借款，在家附近的老仙山上承包了一个花岗石厂。正当彭爸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时，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

2001年5月12日，彭爸正在厂里忙碌着，不承想年幼的彭超沿着花岗石板材爬到隔壁厂门外的变压器平台上，用手去抓高压电线。顷刻间一片火光闪过，接下来轰隆一声巨响。大家放眼看去，发现一个瘦小的人影从2米多高的台子上跌落下来。就在彭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时，旁边工人大喊：“是彭超啊，他被高压电打了。”

刚才还在身边欢蹦跳跃的彭超，突然全身冒着黑烟出现在眼前，而且身上的衣服也稀烂地与肉粘在了一起。心惊胆战的彭爸抱起孩子就往医院跑。当医生用手术剪刀把一点点粘在血肉上的衣服剪掉时，彭超哭得撕心裂肺，镇痛针也难以缓解身上的疼痛。镇上的医生建议彭爸给孩子转到市里更大的医院进行治疗，彭爸一刻也不敢耽误，辗转6个小时，连夜带着彭超赶去了攀枝花市医院。

医生告诉彭爸，“孩子的命可以保住，但是手臂已经没有挽救的可能了。”看着身受重伤的彭超，彭爸陷入了绝望，但是他不停地对自己说，“先把命保住就好，大不了以后我就是儿子的手臂”。

彭超一家人在四川大学法学院门前开心地合影。（来源：受访者供图）

为了给彭超救命，本来开办工厂已经欠债10多万元的彭爸来不及多想，拿出全家仅有的5000元积蓄，还一狠心把生意刚刚有起色的工厂给便宜卖了，再加上彭超当时所在的黄草乡中心小学募捐的善款，这些钱东拼西凑在一起才艰难地支付了彭超的三次大手术费用。

彭超的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但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听起来很是揪心。他问妈妈：“我的手臂哪去了，它们什么时候可以长出来？”看着满脸稚气的彭超，妈妈不忍说出真相，只是告訴他要好好休息，手臂或许以后就慢慢长出来了。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彭超期待的手臂还是没有长出来，他的情绪开始变得低落。每次看着彭超双臂处空空的袖管，彭爸的担心也就随之多了一分。“彭超将来如何吃饭？他怎么去上学？想要上厕所怎么办……”这些摆在眼前很实际的问题不断地提醒着他，将来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他也会陪着彭超一起去面对。

把脚变成手

成为彭超人生的引路人，彭爸比任何人压力都大。除了照顾好彭超的伤势，他还要帮助彭超建立生活自理能力。

这是一个残酷的过程，从哪里开始孩子比较好接受？彭爸每天辗转反侧，也吃不下，思来想去他决定先教彭超用脚写字。他说：“彭超将来还会回到学校学习，需要写字，我要先帮他克服这个基本困难。”

考试的时候，彭超可以用脚自如地书写、答题。（来源：受访者供图）

没有手臂，就用脚替代手臂，彭超开始了艰难的训练过程。一开始，彭超的脚怎么也使不上劲，连笔都夹不住，他练习了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这对他来说太难了。”彭爸很是担忧。苦想了几天之后，彭爸偶然间发现医院附近有一条小河，河里有鹅卵石，能不能先用鹅卵石来练习脚上的力量和灵活性？接下来几天，彭爸每天都会卷起裤脚在小河里到处寻摸，他要找那种表面光滑、大小重量一致的鹅卵石，这样既不会划伤彭超的脚，也能达到练习的目的。

7月盛夏，白天的太阳很毒辣，彭爸弯着腰站在水里，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后背顶着骄阳，而他脚下的河水被烈日一晒，也起不到降温的作用，汗水顺着他的身体一滴滴滑落到河里。但是彭爸一点都不在乎，渴了就喝一口小河中的水，饿了就啃一口包里的馒头，他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把石头找好。

彭爸把找到的鹅卵石放在手中一次次地筛选，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摩擦，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当被晒得满脸黢黑的彭爸提着竹篮里几百颗光滑且大小一致的小石头站到彭超面前时，他看到彭超眼里发出了亮光。

就这样，病房变成了父子俩的练习场所。彭爸鼓励彭超把一颗颗小石头从左边夹到右边，从前面夹到后面，如此反复地练习了十几天，他又把小石头换成了更小的花生米，让彭超进行不一样的力度练习，不断适应用脚的生活。

完成了这些基本训练之后，彭超开始尝试用脚写字。进入实战后，用脚写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彭超经常练着练着就开始发脾气，把笔一甩想要放弃。“我知道他心里着急，我比他更加着急。用脚写字只是彭超遇到的一个小困难，如果不能坚持下去的话，那以后的困难就更难克服了。”在给自己打气的同时，彭爸也耐心地鼓励着彭超。每次看到彭超被磨破的脚，他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心里也暗暗心疼着，即使再难，他也要陪着彭超闯过难关。

经过三个月的训练，彭超终于可以用脚灵活写字了，可困难还是接踵而至。在学校里，彭超和其他同学的不一样，让他遭受到许多白眼。“他怎么没有手臂呢？”“没有手臂怎么写字啊？”“他就是个残废，以后什么也做不了……”尽管彭爸已经预想过各种问题，但是他发现这些不友好的声音对彭超影响很大，彭超开始害怕别人看他的眼光，也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了。

“我不想去上学了。”这是彭超第一次向彭爸说出这么气馁的话，他甚至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不出门，也不去学校。那时的彭爸为了改善全家人的生活，在几十公里外的二滩承包鱼塘养鱼，听到儿子的情况，他立刻赶回家。

彭爸知道，彭超今后还会面临更多这样的事情，想要解开他的心结，必须要让他自己想通，要让他树立强大的内心世界，他需要学会自己去面对许多事情。于是，一场父子之间走心的聊天开始了。“彭超，别人越是看不起你，越是嘲笑你，你就越要努力，让自己更强大，要让他们知道你用脚都能考得比他们好，过得比他们好。”彭爸的话虽然朴实，却犹如一道阳光直射入彭超的心底，他也逐渐走出阴影，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走得更远一点，站得更高一点

2015年，高考608分的成绩让彭超成功被四川大学法学院录取。

选择学习法律，源于彭爸和彭超的一块心结。“我们家在法律问题上吃的亏太多了。”彭超说道。多年前，彭爸在二滩养鱼期间被骗导致负债10多万元，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还清。说到这个问题，彭爸依然内心沉重。还有彭超小时候触电受伤的事情，由于彭爸不懂法律，这场赔偿纠纷当时推进得很困难。那段时间整个家里都笼罩在抑郁的氛围中，一边是失去双臂的彭超需要更多的关心和照顾;另一边生意上的欠债，还有为彭超索要赔偿款的事情，让彭爸焦头烂额，各种压力都压在彭爸身上。这些事情，彭超看在眼里，懂事的他一直努力学习，他觉得自己的好成绩能给家人带来些许宽慰。

即使拿到了四川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彭超在学习方面也没有松懈。当其他同学到处游玩时，彭超却想给自己找一些具有挑战性的事情。当时彭超关注到一些知识竞赛类的节目，他心里跃跃欲试。利用暑假的时间，彭超报名参加了河南卫视《汉字英雄》、中央二台的《惊喜连连》、四川卫视《我知道》等节目，去进行知识挑战。他一边享受比赛的过程，一边锻炼自己的语言表达和人际交往能力。

2016年2月，喜欢诗词的彭超还报名参加了《诗词大会》，在中央电视台参与录制。节目一共录制了10天，彭超每天需要在摄影棚里待6个小时，十分辛苦。彭超在台上比赛，彭爸就坐在台下。彭超在场上激烈地角逐，彭爸在台下也随着比赛的起伏而揪心，他生怕儿子坚持不下去，也生怕儿子在需要的时候看不到他。“我坐在那里虽然起不到作用，但是彭超能随时看到我，他就会有力量，我也会心安，而且只要彭超需要帮助，我总能在第一时间冲上去照顾。”就是这样的相伴，让彭超最后击败了五个选手后，获得《诗词大会》第一届第一期的擂主。

参加完比赛后，彭超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他决定把心沉淀下来，尽快适应大学里新的生活和新的学习任务，他也把所有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面。由于平时与同学之间的交流比较少，彭超在学校里形单影只，看着身边的同学经常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孤独。

从大二开始，彭超就想办法去改变这种情况。他报名参加了学校的很多个社团，其中让他坚持下去并取得成绩的是自强社。自强社是一个以家庭经济困难学生为主体的社团，目的是为同学营造一个温暖的心靈港湾。在自强社，彭超遇到了他特别感激的老师——四川大学学工部副部长卢希芬，他亲切地称她为“卢妈”。

进入自强社后，彭超慢慢变得开朗起来，他主动参加了社团的很多活动，比如迎接新生入学、送爱心包裹、参加拓展训练等。随着与彭超接触的增多，“卢妈”发现彭超虽然很热心地参加活动，但是在口头表达和人际交往方面还是有点弱。

一天，“卢妈”兴奋地给彭超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学校要和四川省残联举行演讲比赛，她让彭超一定要报名参加。刚开始彭超还是挺犹豫的，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演讲能不能行。后来在卢妈的鼓励下，彭超决定去试一试。

为了这次演讲比赛，学校专门请来了演讲老师给40多名参赛选手进行培训，并且针对每个人的特点进行一对一专业辅导。在一个多月的初赛和复赛中，彭超表现得很出色，还一举杀入总决赛。总决赛当天，学校还专门将彭妈从米易县邀请到比赛现场，作为嘉宾观看了演讲比赛。最终彭超一举夺冠，彭妈激动得一把抱住儿子，她觉得儿子真的长大了。

这场比赛，对彭超的影响也很大，他也变得越来越自信。有一次彭超兴奋地告诉“卢妈”：“以前我走在学校的长桥时，都是孤零零的，但是参加演讲比赛让更多的人认识了我，和同学在长桥上遇见时，也会彼此打招呼，我也在社团活动里交到了很多好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经历了大学里四年的学习时光，彭超也逐渐成长起来。大学毕业之后，彭超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他想要继续考研，去巩固和提升自己所学的法律知识。彭爸也很支持他的想法。不过为了减轻家庭的经济压力，彭超一边工作一边备考，他把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甚至每天会花10个小时的时间去学习。

凭借自己的坚持和努力，彭超如愿地考上了研究生。到同济大学法学院读研，是彭超很久以前就规划好的事情。他说：“我想走得更远一点，去接触不同的人，去更高的平台看看。以后，我还要出国去读博士，我要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2019年，彭超被评为“第六届全国自强模范”“中国大学生自强之星标兵”，他还第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接受中央领导的集体接见。回忆起那个时刻，彭超难得地展现了自己激动的心情。

对于彭超来说，虽然遭遇了人生中不幸的事情，让他从小失去了双臂，但是他很坚强，身边也有最爱他的家人，还有许许多多关心和支持他的朋友。当这些力量汇集在他身边时，正如彭爸所言，只要努力坚持，彭超一定能朝着自己的目标勇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