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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达木的母亲

2021-11-03李玉真

柴达木开发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孩子

那是喜马拉雅冲向世界之巅时半途扔下的洪荒之地,还有万年不变的干涸与任意肆虐的风沙,只有混沌未开的原始和辽阔无际的苍凉。

20世纪40年代,西方一位又一位探险家在它面前望而却步,无可奈何地叹道:啊,地球上的月球。到了50年代,探宝的地质队员们挺进了高原深处,但是,魔鬼不愿将那片土地拱手让给人类,死神与人们展开了残酷的较量,让人们在风沙中迷路,在干渴和饥饿中备受折磨。人们每天都得与严酷的大自然搏斗。那里曾经有这样一句常用语:“我用生命为你铺路”。

那片大戈壁在青藏高原西北部,它叫柴达木。

只要进去,就不怕艰难,带着英勇与悲壮,所以人们称进去为挺进。人的顽强坚韧使魔鬼与死神节节败退。七八年过去了,油田建起来了,死亡渐渐减少。但“死神”没有服输,敌不过强悍的生命,就扼杀即将出世的生命,于是,生命的顺利繁衍成为一时的难题。

20世纪60年代初,一个叫马崇煊的女大学生进去了,她击败了魔鬼与死神,几十年顺利接生了两代人。20世纪80年代,她的故事传到了北京,中央电视台一个摄制组专程到柴达木采访她,并向全国播放了她的专题片,题为《柴达木的母亲》。尽管如今她已经退休离开那片戈壁了,但那里的人们一直想念她,由她接生的孩子们已长大成人,都以她为荣。

独闯大西北

1959年夏天。一个体重不到80斤的瘦小的姑娘背着比她的身体大得多的行李,艰难地走进成都火车站,独自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她毕业于成都华西医科大学,一百个毕业生中只有她一人被分配到青海,因为她的成绩好,又主动要求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当她拿到毕业分配通知书的时候,全班都闹成了一锅粥。有的同学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七嘴八舌地说,怎么让她去青海?是不是分错了?那可不是小姑娘待的地方,你们知道古人的诗吗?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也有同学十分敬佩地称赞她:你真行,有胆量!一个高大的男同学向她走去,两眼竟然含着泪,面带羞愧对她说,我母亲瘫痪了,我要求分回武汉,我是弱者,不如你!

这位姑娘叫马崇煊,是哈萨克和回族的孩子,但她生长在四川凉山。哈萨克,本意是“避难者”。早年,她的祖辈为从新疆来到四川,在偏僻的凉山山区定居。父亲去世早,她从小在贫困中度日,目睹了外公和母亲的艰辛。外公是败落的儒士,没有什么财产,只有一箱子书是他的宝贵财富。他不能给予她优越的生活条件,却是外孙女最好的启蒙老师。马崇煊在上学前就熟读了《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和不少古典名著。外公让她记住《爱莲说》里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岳阳楼记》中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对她说,记住,今后会有用的。她点头,其实并不理解其中的奥妙。

真正使她理解这两句话的含义,还是那一件事:有一天,不满周岁的小弟弟忽然昏迷不醒,母亲哭喊着弟弟的名字,外公焦急地一会儿看弟弟,一会儿翻书,仍不知道该怎么样让他醒来。正在紧要关头,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母亲见过他,他是这个地区有名的医生,她想也不敢想去请他来给孩子看病,家里没钱呀。而今天他是不请自来的!

“我来看看!”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进屋,俯下身来为弟弟检查。“是脑脊髓膜炎”医生说着打开医疗箱,为弟弟打针。片刻,弟弟苏醒过来了。母亲破涕为笑,说你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你就像神仙从天降临啊,我们一家一辈子都感谢你!外公激动地拉住医生的手说,需要多少钱我一定会给你的。医生摆摆手:“我只收富人的钱,不收穷人的。”他把几包药放下,嘱咐按时给孩子喂药,说了句我还会来的就走了。外公和母亲感激地望着他的背影,连连说,“你是世间最好的人!”

那时马崇煊才6岁。这一幕对她心灵上的触动很大:我长大了也要当像他那样的医生,成为世间最好的人!医生来家里好几次,弟弟的病全好了。她要去找自己最崇敬的人,马崇煊背着弟弟走了好几条街,翻过好几座山,找到医生的家,在门口徘徊。她想赠给医生一句古人的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医生在她心目中太高大了,她终未走进他的家。

马崇煊更加努力地读书,一入学就考上了三年级。没几年,新中国成立了,国家鼓励孩子们好好读书,为他们设计了美好的前景。马崇煊带着孩提时的理想,发奋努力,后来终于考上了华西医科大学。这是无比光荣的事,凉山这一带山里人家,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大学生。不善交往的外公和母亲不能不笑脸迎送一个又一个登门祝贺的人,但外公却没有称赞外孙女一声,他只是淡淡地说:“考上大学才走出第一步,学好本事是第二步,最重要的是第三步。”马崇煊睁着一双纯净如水的大眼睛望着外公,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她只身来到青海西宁,她的工作单位是青海油田职工医院。报到这一天,她的心灵就受到极大震撼。她在医院看见了一群孕妇,有的肚子微微突起,有的肚子已像大皮球一样滚圆。一数,足足有八人。她一问,才知道她们都从油田的一线柴达木来。柴达木正在开发,自然条件和生活条件差,油田规定不能在那里生孩子。有一个妇女自认为自己的身体好,在柴达木生了孩子,结果两条生命都没保住。打那以后,油田就严格管理孕妇生产,无论是职工还是家属,怀孕三个月以上就派车送到西宁的职工医院。

马崇煊看着一个个皮肤干涩、脸色黑中透红,头上还包着各色方格花头巾的孕妇,崇敬之心油然而生。柴达木,那里拒绝生命的诞生,而你们不仅敢于走进去,而且敢于孕育生命!

马崇煊就是怀着这种敬意,当上了妇产科医生的助手,第一次在大西北接生了新的生命。她听着孩子的哭声,第一个念头就是:走,到柴达木去,一定要让戈壁荒漠微笑着迎接人类的新生命!

不是一般的姑娘

1960年春夏之交,马崇煊的申请批下来了,她被调到地处柴达木西北部一个名叫冷湖的小镇,那是青海油田机关和石油职工医院所在地。她兴奋地坐在解放牌货车驾驶室里迎着西行的风踏上西部之旅。四天的路程,有三天都在戈壁滩上,她领略到西部边陲的辽阔,更体味到原始蒼凉是怎么回事。

冷湖只有一条街,街上只有一个小商店,与戈壁同一颜色的灰色土坯房、白色的帐篷和蓝色的活动板房是街道两旁的主要建筑。方圆几百公里都是戈壁荒漠和光秃秃的黑色山、灰色山。有了这些房子,才有了一些生气。

马崇煊眼睛一亮,她看见女人了。这就是她在西宁见到过的穿着花上衣、戴着方格花头巾、黑脸干皮肤的女人。马崇煊的到来,吸引了许多妇女同志,妇产科的“病人”多了起来。她一一解答她们提出的问题。她心情沉重,两个月前,冷湖成立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幼儿园,只有5个孩子。油田允许妇女在冷湖生孩子已有半年,但是孕妇流产的比较多,生了孩子不适应的也比较多。妇女们多希望在这里顺利生育孩子啊!

一定要让姐妹们的愿望在这里实现。她决心重新温习大学的课本和带来的医学书籍。在这个特殊的地域,该怎么去做,她心里还没底。

当时的生活物资,在寸草不生的大戈壁,除了风沙,一切都要从外面运进来,运进的食品很少。每人每月只有18斤粮食,發饭票,在食堂搭伙。在四川长大的马崇煊第一次到食堂打饭就傻眼了,一点米饭都没有,馒头是面粉和枸杞叶、藩杨叶、杨蹄叶磨面揉成的,就像没蒸熟一样拿着粘手。她爱吃蔬菜,但是没有,只有粉条,而且不见一点肉丝。吃不?她见其他人都大口大口地吃,也就吃了起来。味道真不怎么样,馒头粘牙,难以下咽。吃着吃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怕别人看见了,就把头低着。总算吃完了,但肚里还是空空的。

吃饭是痛苦的,得靠毅力。有时吃饭时她就想家乡的豌豆尖儿下面条,炒藤藤菜,把嘴里的馒头想成这些好吃的东西。几天后一位副局长见了马崇煊,问她:“小马,饿不饿?”她回答:“饿!”副局长说:“遇上了全国性的自然灾害,没法呀。是啊,谁不饿?可想想长征,总比那时吃草根树皮好,还不流血。忍着点儿吧,总会过去的。”马崇煊点头。

一天,采油厂一位姓杨的女工临产了,汽车把她送到了医院门前。小马听说后箭一样飞奔到门口,正见驾驶室门打开了。她噔噔噔地下了十几个台阶,抱起小杨转身就疾步向上,又噔噔噔地上了二楼产房。医护人员和病人全都看呆了,这么瘦小的姑娘能抱起身高、体重比她大得多的孕妇,还要上阶梯。现在是困难时期,谁肚子里都没油水,哪来的力气?她还有精力顺利接生吗?

人们还在疑惑中,只听见产房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那时候,只要顺产一个婴儿,人们就要争相转告。那不仅是孩子父母的特大喜讯,也是这一群开拓者的喜事,又有生命在这里诞生了!小马出名了,谁都在议论这个瘦小的大学生,这可不是一般的姑娘,一定是个好医生。从那以后,年龄比她大得多的人都不叫她小马了,叫她马大夫。

一位钻工的妻子临产了,马崇煊给她接生,生下来是个女孩,出现头皮血肿,生命体征较弱,需要输血。这正是夜里11点,产妇急得叫唤:天哪,这么晚了到哪里找人来输血呀!马崇煊轻声对她说,你别急,刚生了孩子情绪要稳定才好,输我的血吧,我是O型血,万能的。这个女婴的血管里注入了马崇煊的鲜血了。钻工的妻子含着热泪对尚不谙世事的女儿说,马大夫就是你的妈妈!

这天,一个30多岁的女工来医院找马大夫。一见她就哭着说自己已经流产三次,现在又有了,可又开始流血了。她丈夫在花土沟,几个月才回来一次,这次托人带口信让妻子来找她,这位女工连声说你是个好姑娘,你能不能帮我保住孩子啊?马大夫给她检查之后立即让她住院保胎,不让她活动。这个女工遵命卧床,但躺着不到一小时就喊腰疼,要起床。马大夫制止了她,给她揉腰。告诉她只要没有产妇,我会一个小时来给你揉一次腰,你一定要卧床休息。女工很不好意思地推开马大夫说:“别给我揉,我不起床就是了。”马大夫继续给她揉,说:“没什么,这是我们医生的责任。”马大夫每隔一小时给她揉一次腰,每天帮她擦洗一次身体。

夜半挑灯读书的那个瘦小的身影,是马崇煊在办公室研究这名女工流产的原因和解决的办法。她受到了启发:外保内补。严重缺氧和营养不良,还有心理上过分的担忧是造成这名女工流产的综合因素。医院的条件很差,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但她想出了办法。她教女工用每天若干次的仰卧深呼吸法补氧。她将每月仅有的两斤米饭饭票换成米,又发动所有医护人员找莲子等补品。每天她都给女工熬出香喷喷的营养粥。一有空,她就给女工讲有趣、有启发意义的故事,调整她的心态。

在马大夫几个月的精心照顾下,女工顺利产下了一个儿子。她的丈夫回到冷湖就跑到妻子病房,抱起儿子喊道:“马大夫,我有儿子啦!你是用的啥法儿呀?”病房的人都乐了。

一年过去了,马崇煊保胎和接生没有失败过。她成为人们心中神秘的人物。望着风沙弥漫的戈壁滩,她深知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顺利繁衍生命的奥秘尚处在烟雾中。她也深知,要做世间最好的医生这个愿望,在这里有着更深刻的意义。它已不仅仅是愿望,面对保胎的、生产的和难产的姐妹,她只有一个想法和一个行动:保住生命!

她先后写出几篇有关高原妇女病治疗方面的论文,向医院提交了解决方案,并且得到了上级的支持。几年来,她的治疗方案实施成功率相当高。

“文革”时期,马崇煊被派到了油田建在甘肃敦煌古阳关旁的南湖农场参加劳动。这里有70多户农牧民。从戈壁到农场,正是夏季,这里到处是绿油油的。马崇煊多年看惯灰黄的戈壁、黑色的山,眼睛已没有光泽了。现在看见绿色,仿佛悠悠的水流进了眼里。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一个个有着古铜色皮肤、淳朴眼睛的农牧民都很欢迎她。一位牧民对她说:“你为我们治病,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好人。”

马崇煊先把医疗室办起来,还请农场的负责人想法弄来了剖宫产的全套设备。她走家串户,了解农牧民特别是妇女同志的身体情况,她很快就成了女同胞眼里的好姐妹。因发现及时,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她救了好几条性命,为几个产妇顺利接生。马崇煊的美名在牧民群众中流传着。

离南湖有20多里地的阿克塞牧区有一个50多岁的牧民赶着毛驴板车来找马崇煊。正是数九寒天,他的胡子和眉毛上的哈气结成了冰碴,鼻子和握着鞭子的手冻得像紫茄子。他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急切地问,马大夫在啦?马崇煊闻讯赶来,得知他的妻子要生产了,立即与他一起把产妇库丽曼接进医疗室。库丽曼生了9个孩子都未存活,她已经42岁了,真是百折不挠,又怀上第10胎。听说南湖来了个马大夫,她的手就是神手,只要这双神手接生,孩子都会顺利降生的。于是,他就赶着毛驴车把快要临产的库丽曼拉来了。

马崇煊把炉子烧得旺旺的,让他们暖和过来,经检查,明天才生产,但胎位不正,同时因为9次生孩子失败的经历,产妇心理压力特别大,难以与医生紧密配合。马崇煊决定给她做剖宫产取婴。她对牧民说,你可以回去,明天来接两个人。牧民觉得神女一样的马大夫说的什么都是对的,就顺从地赶着毛驴车走了。马崇煊开始和库丽曼聊天,给她讲剖宫产的科学道理,让她理解和配合。在库丽曼心中马大夫是神医,又那么和蔼可亲,就不住地点头。医疗室只有一个病床,马崇煊用三张凳子达成一个简易的手术床,她陪了库丽曼一个晚上,随时检查她的情况,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库丽曼要临产了,早就准备好的马崇煊顺利地为她做了剖宫产手术,为她捧出一个胖儿子,还用昨晚自己亲手做的小被子包住孩子。

牧民赶着毛驴车来了,他的热泪融化了睫毛和胡子上冰碴,滴落在儿子的脸上,儿子的哭声为他唱起了生命之歌。他又掉头出去抱进来一个包着羊皮套的汤钵,打开钵盖羊肉味儿浓香四溢。他抱着汤钵站在马大夫的面前,感激地看着她,只说了两个字:“你吃。”马崇煊从不接受病人及家属的东西,但他就像木桩一样立在地上,足足一个小时。马崇煊被他诚挚的眼神和执着所感动。她舀了一碗汤,像喝酒一样仰头喝下。他说:“神手,你!最好的医生!”马崇煊流泪了,她想,不,我还做得不够,我还会努力的……

不久,马崇煊由于出身问题,被调到离冷湖机关十几里地的五号矿区,但是这次不让她当医生了,让她去建房。由老工人老罗带她干活,同时监督她。众口皆碑,老罗知道马崇煊是什么人。马崇煊说我要尽到医生的责任,接生,治病救人,他说那你就去干吧。

过去矿区的女人们看妇女病和生孩子都是搭车去30多里外的冷湖。这里没有有关设备,她就去找卫生所的亚蓝大夫,与她商量,尽快建产房,配齐剖宫产设备。亚蓝赞赏地笑着说,我们一起干!老罗和一些工人都来帮忙,产房和简易手术室很快就建立起来了。马崇煊还做了调查,建立了全部女职工和家属的病历档案,对女性的病历和孕妇的产期了如指掌。

马崇煊在五号矿区的一年零七个月,就在家庭病床上接生506个婴儿,在简易手术室做剖宫产手术38例,各类妇科及计划生育手术2460例,而且个个平安。妇女们心里最清楚马大夫有多忙,她们粗略计算了一下,马崇煊在五号矿区500多天,平均每天接生一个孩子,还要做4次妇科手术。她们说,还不包括平时给我们妇女看病检查什么的。马大夫真是太辛苦了!

谁都知道,马崇煊不仅为五号矿区的病人忙,冷湖各区的病人都爱来找她。相隔十几里、几十里呀。有一天中午,她刚下班,还没吃饭,就听见急促地敲门声和喊声:“马大夫,快去救救我老婆!”马崇煊立即打开门,一个中年男子说他老婆生娃流血太多病情危急。马崇煊说一声“走!”就上了男子搭来的解放牌货车。车急速地行驶着,男子这才想到会难为马大夫,他说:“马大夫,冷湖医院妇产科有医生,可是,我就放心你,心一急就找你来了!也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马崇煊说:“哪怕带来灾难我也要去,我不能见死不救!”到冷湖医院了,她听见病人母亲凄厉的哭声。马崇煊径直走进手术室。

病人脱离了危险,病人母亲拉着马崇煊的手说:“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们一辈子都感激你!”

冻成冰棍的儿子

后来,马崇煊又回到了冷湖职工总医院。1971年,丈夫因工作需要调到北京,整天忙碌的马崇煊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老大9岁,老二才7个月。

一天傍晚,狂风像失去理智的疯子,在冷湖歇斯底里地闯荡,吼叫。马崇煊下班回家,孩子们都在家,老大眼巴巴地望着她。她知道儿子饿了。打开碗柜,一点剩菜一块剩馍也没有。她抱歉地拍了拍大儿子的头,就提上水桶,到水房提水回来煮饭。刚打开门,一个护士就与一股风沙一起迎面闯来。

“快,马大夫,有个产妇……”马崇煊没听她说完,丢下水桶就跑。风声夹杂着小儿子的哭声。护士说:“你儿子在哭!”马崇煊说:“不管他!”救人要紧,她头也没回。

这是一个患有癫痫病的产妇,临产了,癫痫犯了。她的亲属慌乱地呼喊着:“马大夫你在哪?马大夫你在哪呀?”当马崇煊出现在医院的时候,无数双眼睛都望着她,充满了信任和期待。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检查,治疗。外面风声紧,医院里,医护人员和病人们心里都紧绷着弦。深夜了,小生命才姗姗问世。听见新生儿的哭声,产妇、家属哭了起来,哭声和风声连成一片。没有危险了,马崇煊才感到饥饿与劳累,像大风在推着自己,她就要倒下了。这时她想起两个儿子,他们没吃晚饭,和自己一样饥饿,也不知道他俩盖好被子没有。冷湖的初冬很冷,滴水成冰。她越想越担心,真想立即回家。可她的目光又转向产妇和婴儿。要仔细观察婴儿,他是在抑制产妇癫痫的状态下出生的,可能会出现异常。产妇的癫痫也有可能复发,控制不好会大出血。我不能走,马崇煊坚持着,一直到天亮,值班大夫来了,她交代好了,才立即跑步回家。

还没到家她的心就悬了起来,她看见家门是大开着的!她快步跑回家,见大儿子和衣睡着,被子盖着大半个身子,睡得正香。小儿子躺在被子上面。她俯身一摸,小儿子冻得像冰棍,两只耳朵里裝满了快要凝成冰块的泪水,呼吸已不正常!她抱起小儿子就往医院飞跑。

小儿子得了急性肺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

马崇煊的心撕裂般的痛。我为什么不管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呀?都是一样的生命,一样的宝贵呀!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啊!她谴责自己,骂自己,她想向儿子道歉,她想重新让儿子出生,从头开始好好关心他爱他……可是儿子生命垂危了,紧闭着双眼或许再也不睁开了!你不能死,不能死!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吧!

一滴滴泪水落在儿子脸上。一个护士含着泪怨她:“你成天忙啊忙啊,只顾了别人的孩子顺利出生,总是顾不上自己的孩子。你总不能付出了自己,还搭上孩子啊!看这孩子多可怜!”马崇煊抽泣着:“都怪我,昨晚走得太匆忙,门没关好。我怎么这么粗心,我太粗心了……”医院大厅里聚着许多女人,有的是病人,有的是闻讯赶来的,她们轻声议论着,许多人眼里含着泪。“唉,马大夫哪顾得上自己的小孩呀!这么多病人,治疗,伺候,她啥都管,每个人每天都是24小时,一样的时间,可不就是顾了这顾不了那嘛!”“真的小孩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呀?她丈夫已经调走了,有个啥事都得她自己一人担着。我说呀,她也该调走才是。”好几个女人抢着说:“她走了我们怎么办?咱女人都靠着马大夫。”

马崇煊的小儿子还没有脱离危险。人们沉默了,他们的内心都在承受谴责,仿佛马大夫的小儿子是他们害的。马崇煊只有此时才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和其他女人一样,也应该对儿女尽到母亲的责任。只有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对儿子强烈的母爱并不少于对其他人的孩子。难道只有牺牲对自己孩子的母爱才能实现对这里的孩子们的母爱?外公的教诲跳入脑际:要记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她的思绪凝结了。接着一个疑问出现了,真的要牺牲自己的孩子才叫先天下之忧而忧?不!她喊着扑向儿子,泪水滂沱!

这时有孕妇难产,马崇煊尚未顾上抹干眼泪,已经开始了她心目中神圣的工作。刚才还在劝她应该顾顾自己的孩子、应该调到丈夫身边的女人们,都无话可说。“马大夫……”她们只能用眼泪来表达此时的心情!

还好,经抢救和治疗,小儿子渐渐康复了。马崇煊听从院长和同事们的建议,把小儿子带到医院的儿科病房,医院专门给他安排了一张床,住院的孩子们和家长太欢迎他了。因为尊敬马大夫,他是马大夫的儿子,就叫他小马。马崇煊用大被子围着他,怕他掉下床。说,别管他,让他自己玩。可她一走,家长们就轮换着抱他。

小马就这样在医院一天天长大。1岁了,他再也不想依靠别人了,还是自己学着走路吧。或许他是这样想的,趁病房没人,他就往床边爬,他要下床。“扑咚”一声,他滚下床了。头摔得好疼,没关系,他摸了一下头,想站起来,不行,没劲儿,只好往外爬。这么长的走廊,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知道这是星期天的中午,值班的医务人员少,住院病人在睡觉,而他的妈妈正在给一个难产妇女接生。他觉得有点饿,他想找妈妈,就快速地匍匐前进。这时来了个男人,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才明白在地上趴的不是一条小狗,是一个小孩,就赶紧弯腰抱他。原来这是一个眼科病人,算半个盲人。他说好可怜,这是谁家的孩子。他把他抱到自己病房,给他喂鸡蛋羹,太好吃了,可有好几勺差一点喂到小马的眼睛里。

这天下午儿科病房住满了人,马崇煊就把小儿子抱回家去,放在床上,用绳子捆住他的腰。小马怕妈妈生气,捆的时候不哭,等妈妈走了才死劲地哭一阵,然后就东张西望,家里的东西,老一套,没意思了,就睡大觉。

这天晚上马崇煊为抢救一个宫外孕病人又管不两个儿子了。邻居见她走得匆忙,就让儿子去带两个弟弟。这个12岁的小男孩很会讲故事,马崇煊走了,小男孩就讲故事,讲啊讲啊,讲完了,马阿姨还不回来。他再讲一遍,大弟弟就不爱听了,小弟弟无所谓,只要他讲话就行。可忽然间停电了,家里漆黑,小弟弟就哭了。怎么办呢?他知道火柴在哪,就摸黑找来,可他找不到蜡烛。也好,把火柴划亮,一个小火苗,也很好看。小弟弟见了特別高兴,哈哈地笑。他想,只要你高兴我就再划亮。划了一根又一根。一盒没了。他也累了不想划了。可不划火柴小弟弟就哭。他想起妈妈的嘱咐,马阿姨是救人去了,你一定要好好带两个弟弟。好吧,只要弟弟不哭,我就划火柴吧。一盒,两盒……大弟弟睡着了,小弟弟精神还好得很,盯着小火苗,两手扑腾着,笑着。小男孩一口气划了10盒火柴,小弟弟终于睡着了。他给两个弟弟盖好被子,瞌睡了,不敢闭眼,望着门发呆。马阿姨终于回来了,外面都有电,家里怎么漆黑,孩子们怎么样了?这时小男孩扑进阿姨怀里,大哭起来。马崇煊抱起小男孩,连声说谢谢你,然后送他回家。原来是风把电线刮断了。她打着手电把电线接好,这才看见满地的火柴,她知道邻居小孩是怎样费心逗儿子高兴得。她真想到邻居家去说声对不起。她十分内疚,心想我只是做了本职工作,却把麻烦带给了邻居。

不久,丈夫把大儿子接到北京上学了。小儿子还是在医院里成长,他是扶着医院的墙学会走路的。耳濡目染,他才两岁多就成了妈妈的好助手。住在病房的孕妇临产了,他会以最快的速度第一个跑去找妈妈:“妈妈,阿姨肚肚痛了,要生了!”

马崇煊的小儿子对医学有了天然的兴趣,从小就可以与她交谈一些医疗常识。上学后生物学学得特别好,以致后来热爱理科,1990年考大学时成为青海省少数民族理科状元。

孤独与人生选择

真正的孤独感是在“文革”以后才有的。丈夫调走了,望着掀起沙浪的汽车远去,直到消失在戈壁滩那一边的地平线上,她才发觉自己像在风里漂流的一粒沙子,无所依托。

母亲生着病,全靠弟弟一家照顾,照理说,她不调到丈夫那里也该调回家乡。可她一想到戴着方格花头巾、皮肤粗糙、嘴唇裂着口子的女人们,就会谴责自己的一念之想。

在她心里搁着许多事,急于解决的是不孕症、孕育习惯性流产,还有产后出血,这里产后出血达到百分之二十。若在内地可以得心应手,而在这时却难上加难。这里海拔高,干燥,缺氧,气候恶劣,这是导致上述病症产生的原因之一。在这种特殊的地域里必须要有特殊的医疗方法,以前的研究与措施只是走出了第一步。书!书?过去的书全被烧了,现在内地也很难找到有用的参考书籍。她一个晚上写了20几封信,向外地的同学、教师求助。有这么多书要读,有这么多事要做,她想到了身体,30多岁了,身体远不如过去。于是她早上5点就起床练长跑。本来就缺氧,这是需要极大毅力的,在高原戈壁上进行剧烈运动的人实在太少了,即使有也是小伙子。

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医学书的到来。终于收到了几本,还有不成书型的资料,她如饥似渴地钻了进去。为了学到更多的医学知识,外为中用,她又开始复习英语。

一本中医学书给了她启发,辨证施治,可以针对这里的地域特征实施中医疗法!马崇煊就像得到了“芝麻开门”这一打开宝库的密语那样兴奋不已。她又给教师和同学们写信,请他们把能够找到的中医书籍都寄来。

一个妇产科大夫把各种中草药的用途搞得清清楚楚。她终于研究出好几种治疗高原戈壁妇女病的药方。一个叫晓婷的女青年结婚一年不孕,公公、婆婆都跟着她流泪。悲伤的她给远在西安的爸爸写信:“能给我抱养一个孩子吗?我不能没有孩子……”马崇煊去找她了,说你吃吃中药吧。吃了两个疗程,40天,她怀上孩子了。不孕的,保胎的,还有治疗盆腔炎、乳腺炎、抑制产后出血,等等,马崇煊都采用中草药或者中西医结合疗法,成功率达百分之九十八以上。

马崇煊成了女人们心中的圣母。冷湖有三大片,分别相隔30多里,马崇煊经常到各片去蹲点医疗,她走到哪里,另外两片的女人就一群一群地涌向哪里。她探亲路过哪里,哪里的女人就一群一群的堵住她。马大夫来了!她们喊着,比过节还高兴。只要是马大夫检查的,说有啥病肯定是啥病,说没病肯定没病。是马大夫开的药,绝对能治好病。马大夫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都一件一件地照着去做。哪个小孩是马大夫接生的,便成了他永远的光荣。一个叫马锐的男孩上小学一年级时成绩很好,教师夸他聪明,他头一扬说,我是马奶奶接生的,能不聪明吗?

马崇煊生病了。那一天正在手术台上,她腹、背痛了起来。她忍住,手术不能停。越来越痛,汗水从额头掉到身上。助手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马大夫的脾气,没有吭声。但她实在于心不忍了,就对她说,我来吧,您马上去檢查,您病了!马崇煊没有理她,硬是坚持把手术做完,她再也支撑不了了,腿一软就瘫倒在地上。

啊,我今天捧出10个婴儿,他们唱出了10支生命之歌呀……她仿佛刚回到家里,觉得腹、背很痛,越来越痛,就像要炸裂开了。汗水打湿两层衣服,她支撑不了自己的身躯了,太沉。她跪在地上,用板凳压住腹部,还是止不住痛。止痛药,止痛药!药在哪?在哪?谁帮帮我……

这病痛是老毛病了。上一次疼痛,她就终于熬过了那个漫长的夜晚,本想明天一定去查一查,可是正在给女职工普查妇科,她就把这事放在了又一个明天。明天又有事,明日复明日,疼痛复疼痛,大半年就这么拖过去了。

马大夫住院了!人们听说后涌向医院。马崇煊是胆囊炎动了手术。院长说马大夫需要休息,你们回吧。人们点头说,是,是的,马大夫太累,是积劳成疾,又没人照顾她,一个女人,太不容易,是该好好休息。说是说,就是不走。病房外,走廊上,到处是来看马大夫的人。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小伙不听劝告硬是进了病房。他一进去就叫道:“妈妈!”马大夫听见了儿子叫她的声音,她浑身热血一涌就睁开眼睛。不认识。“你是谁呀?”她问。“马阿姨,妈妈,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海涛啊,22年前我是您接的生,我身上还流着您的血。”小伙进去了,年轻人都往病房挤,一声声地叫着,马阿姨,妈妈。都争着说,我是您接的生。有的说,我一生下来喉咙里就堵住了,是您不怕脏,用嘴吸出了我喉咙里的东西,要不是您,我就失去生命了。又有小孩和青年挤进来,小孩叫着,“马奶奶,我爸爸和我都是您接的生,您不要生病,我不要您生病!”挤不进病房女人们都在外边掉泪。

从不接受礼品的马崇煊,此时无力谢绝,“都带走,一件也不能留!”说也没用,礼品堆了大半个病房。

“身体像这个样子了,又是单身,你还不调走?你做的事比别人多,工资奖金没多拿,调回内地工作保了身体还多拿钱,不走真傻。”

“你好像工作的机器,既不吃好的也不穿好的,也不追求爱情幸福,多没意思。”

大家纷纷劝慰着马崇煊。

马崇煊在柴达木大戈壁上工作了近40年。她是在一个挂着月亮的凌晨悄悄离开那里的,她不愿看见送行人们的泪眼,不愿面对难以承受的离别之情。

人们称她为西部的林巧稚,有人以她为原型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西部圣母》。人们想念她。有人写了一首诗,赞美她,有这样一句:

你有博大的爱,你是繁衍柴达木生命的母亲!

(作者简介:李玉真,作者曾任青海油田《瀚海魂》编辑部主任、文学协会常务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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