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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寓文学视域中的身份焦虑及其现代性

2021-10-27周水涛

江汉论坛 2021年10期
关键词:身份建构现代性

摘要:王十月等当代流寓作家的身份焦虑主要表现为底层身份焦虑与“作家”身份定位焦虑。在身份重构之际,他们期待身份区分,激愤地书写处于底层的“疼痛”;成为“作家”之后,他们开始能力自证与群体价值标榜,以期消除“打工”身份印记。有两大因素导致王十月等打工作家的身份焦虑:一是当代移民的现代性,二是流寓文人的现代入世心态。

关键词:打工作家;流寓;文化焦虑;身份建构;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10-0088-06

以小说创作为主体的“打工文学”伴随着20世纪80年代的“民工潮”发生发展,其主要创作群体是崛起于农民工阶层、聚集在“珠三角”的打工作家。打工作家群体的基数庞大:从分布在车间流水线、建筑工地的“写手”到受雇于不同文化部门的“记者”“编辑”,再到“签约作家”和“自由撰稿人”,创作群体形成一个巨大的金字塔,而王十月等第一代打工作家是这个金字塔的“塔尖”。流动或“流寓”是打工作家生存的基本形态,因而其文学创作富含流寓文学质素。张学松教授认为,古代“经典流寓文学”大多出自曾在朝廷或官府任职的流寓文人之手,如屈原、贾谊、柳宗元、张九龄、王昌龄、白居易、苏轼、范仲淹等。“经典流寓文学”的产生有两大必要条件:一是创作主体是具有“思想品格、才学素养”的文人,二是创作主体有“流寓遭际”。① 随着研究的深入,流寓文人的认定标准发生变化,东北作家群,抗战阶段旅居西南的作家,艾青、郭小川等“下放作家”,也被認定为流寓文人,而以王十月等为代表的打工作家的流寓文学特质也凸显出来。然而,王十月等打工作家又与古代流寓文人和现代“下放作家”“旅居作家”不完全相似,其流寓品格的独特性在于:该作家群体有着先前流寓文人所不具有的身份焦虑,其身份焦虑显现出鲜明的现代性特征。

一、两次身份突围,两种身份焦虑

作为一代怀揣理想的乡村精英,他们自我放逐而流寓南国,期待从“农民工”群体中脱颖而出,成为凭借文学想象或智力创造而立足于都市的文化人。因此,他们先后经历了两次身份突围,产生了底层文人特有的焦虑心理。

(一)底层身份焦虑

王十月等人在踏入城市大门之际,就开始了身份重构之旅。他们首先挑战的是自己的农民工身份:拒绝关联“农民工”的群体认同与社会归类。如果说“农民”是一种职业称谓和政治标记的话,那么,“农民工”则是一个由主流话语、精英话语与权威媒体三者议定的概念,一个带有浓郁阶层区分和清晰社会学、政治学内涵的概念。“群体认同”是群体内部成员自己认可的集体性身份共识,是一种“主动性共识”,而“社会归类”则往往是由具有区分权利的“他者”群体划分的,而“归类”的底层是被“凝视”的对象。

从王十月、周崇贤等人发表的文字和相关场合的言说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他们对自己所属阶层的群体认同的拒斥,对既成社会归类的愤恨,对脱离底层的渴望。这种复杂的心态凝结为一种身份变更焦虑,而这种身份变更焦虑通常有两种文学表达方式。

文学表达方式之一是“区分渴望”:期待能够被改变自己命运的伯乐慧眼识珠,发现自己与普通农民工的不同,从而触发改变命运的契机。这种由身份变更焦虑生发出来的渴望在王十月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怀才不遇与鹤立鸡群的感觉,对于身为打工仔的王十月来说,并不美妙,因为他一直焦灼地等待伯乐的慧眼。在“中国瓷都”南庄附近,两个刁泼的“治安员”检查他的行李箱时发现了《宋词鉴赏》和围棋棋谱,认定他是“文化人”,面对“治安员”的赞赏,他的自豪感立马替代了恐惧,对两个坏家伙产生了亲密感。② 招工报名处的“小姐”对他的文学获奖证书产生兴趣时,他挺直了腰杆,意气风发。③ 在印花厂工作时,印花工称呼他“杂工”,他痛不欲生,后来被调进写字楼工作,印花工的刮目相看和门卫的前倨后恭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身份不同带来的优越感”。④ 冯敏曾经这样评价王十月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他笔下主人公的内心痛苦更多“来自身份歧视和剥削压迫”,“这些小说中的人物渴望成为强者,渴望过一种受人尊敬不被欺侮的体面生活,即人的生活”。⑤ 显然,王十月笔下人物的“身份歧视和剥削压迫”展示及人物的“渴望”,就是王十月身份变更焦虑的投影。古代文人“进阶”的种种传说,现代语境中农民身份变更个案的诱惑,丰富了王十月等人身份建构的想象与向往,激励他们朝着想象的目标行进——参加创作培训班、报考业余大学、工余竭尽全力写稿投稿,这些活动是王十月等人身份建构的关键性行为,张伟明、周崇贤、鄢文江、白连春等知名打工作家都有过这样的身份建构经历。毋庸讳言,这种身份建构的想象与向往,也制造了一个特殊文化群体的“底层焦虑”,因为“等待过程”极其漫长,而未来的结果缥缈虚幻。几乎所有作家都有过焦灼的等待和“被发现”的狂喜,几乎所有作家都记载了自己“脱颖而出”的瞬间兴奋,如周崇贤、鄢文江、白连春、戴斌、曾楚桥、何真等。

身份变更焦虑的另一种文学表达方式是展示身处底层的委屈,书写“疼痛”。除开女作家安子等极少数“幸运儿”,绝大多数打工作家都有艰辛的城镇流浪史与打工记忆,即使成为“作家”之后。如周崇贤曾经调侃自己是“一个在流浪途中写小说的穷光蛋”。“疼痛”书写,一度是小说、诗歌、散文等不同类型“打工文学”文本中的关键词,或者是溶解在文本字里行间的隐性概念。王十月的《关卡》中有这样一段倾诉:“关与卡,我打工生涯中的两个结,像两个寓言与象征。如果说关是打工者内心深处的一道伤口,每一次揭开都会撕心裂肺,那么卡则是一块块弹片,深入我们的肉、我们的骨。天阴下雨的时候,它们就会在体内躁动不安,会隐隐作痛。而这种痛,将终其一生。”⑥ 王十月先后在《关卡》《在南庄》《寻亲记》等众多作品中描写关卡留下的疼痛记忆,显然,在王十月的心目中,“关”是农民进城的关口,“深南大道”则是“幸福”的隐喻,“关”在阻挠拒斥他靠近幸福之际,“强提醒”他的农民身份;“卡”是农民由“人”转化为“物”的标志物,因为“工卡”将有血有肉的人转化为“磁卡上的信息”或者“麻木沉默的大多数”⑦,在此,王十月描述了两种疼痛:“撕心裂肺”的剧痛是王十月身为“打工仔”的感觉,是一种来自身份界定的人格屈辱;“隐隐作痛”是王十月获得作家身份之后的后遗症或“后怕”。这两种疼痛皆出自深深的身份焦虑:因怀才不遇、屈居底层而忧伤、愤怒,对身份区分行为与身份标记方式的痛恨,因身份变更无望而困惑、绝望……

另外一些作家侧重于抒写南方工业区的疼痛,即每一种疼痛关联着一个具体的地名或工业区。郑小琼的疼痛关联黄麻岭,其散文《流水线》指出:流水线剪掉了打工妹个体最为珍贵的部分:意识、喜乐、性感、曲线,而这种剪切正是“我们痛觉的原点”。张守刚笔下反复出现的“坦洲”是“被忧伤踩痛的地名”,李笙歌反复呼唤的“梅林”关联着一系列疼痛的记忆……同王十月一样,这些乡村精英笔下的疼痛,在倾诉一个群体的苦痛之际,抒发自己身为流寓文人的不平遭遇,抨击现代资本或“血汗工厂”的粗暴,间接表达了对身份“提升”的渴望。

流寓他乡的“疼痛”导致王十月等流寓文人回顾乡村。这是一种比较奇特的心理行为:由逃离乡村到思恋乡村,除开舔伤自慰、寻求寄托等因素之外,这种心理行为事实上是以“思乡”“悯农”等方式曲折宣泄自己的忧伤与焦虑。这种曲折的身份焦虑表达,在白连春的笔下格外明显。

与王十月、周崇贤、郑小琼等人过滤乡村的贫穷苦难不同,从小说《拯救父亲》到《白菜》《稻》《包谷》《高粱》《麦子》等系列以农作物命名的诗歌,白连春始终以大地之子的口吻倾诉乡村的质朴与艰辛,他笔下的父母、村庄、庄稼等“土地意象”事实上是承载苦难的象征物,而乡村苦难的渲染,实际上昭示着一个流寓者的都市失意:孤独、忧伤、无助、彷徨。显然,白连春以展示乡村苦痛的方式宣泄自己的都市疼痛,表达了出自身份的屈辱、悲愤、无望。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名“北漂”,这种身份焦虑症随着白连春年龄的增长与流寓时日的延长而日趋强烈,“苦瓜诗人”的称谓隐含着深沉的流寓之苦与特殊的身份印记。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十月等流寓文人完成了群体的第一次身份突围:由“打工仔”跃升为“打工作家”。多种因素促使王十月等底层文人脱颖而出,如主流意识的社会和谐构建诉求,珠三角庞大打工群体特殊的审美需求,出版商的利润追逐,以南方精英文坛为中心的精英话语烘托,等等。随之,悄然勃兴的“底层写作”思潮及与之相关的大讨论,又凸显了“打工作家”的独特价值——打工作家因其身份的“底层性”而被精英话语认可,其创作被视为“底层文学”的“硬通货”,王十月等打工作家的身份与地位迅速发生变化。

(二)“作家”身份定位焦虑

毋庸讳言,除开打工作家的“再社会化”等“内在因素”,珠三角“外在因素”的合力作用使王十月等人脱颖而出,进入城市公共文化空间,得以合理利用现有文化运转体系,参与珠三角的都市文化生产,因而,他们获得了新的“文化身份”:“打工作家”。在王十月等流寓文人看来,“打工作家”这一头衔暗含着身份甄别和价值区分:“打工”既标识着身份的卑微,又昭示着农民工作家与体制内作家在艺术水平层面的差异。如果说他们进城之初面临的是农民在城市社会空间的底层化的话,那么,他们现在面临的是“打工作家”在文学场域中的边缘化。因此,他们又陷入了另一层面的文化认同危机和新的身份焦虑。他们再次启动文化身份抗争,在两个方面着力。

首先,王十月等流寓文人意欲颠覆“打工作家”这一命名。几乎所有作家都表达了对“打工作家”这一命名的抵触:周崇贤多次撰文拒绝接受“打工作家”称号,认为这一称呼是对他们的歧视与侮辱;郑小琼认为自己“不幸地”被披上了打工文学的“马甲”;郭建勋在“内心深处”对这一称呼“不以为然”;安石榴在接受访谈时说这一称呼缺乏应有的尊重;叶耳大学演讲的开场白是宣称“我不是打工文学作家”……拒斥、愤怒、悲愤、彷徨,所有的情感与态度都透露出一种深层次的焦虑:抵触主流话语与精英话语的身份界定,担心“打工作家”这一文化归类的最终坐实。因此,他们开始抨击主流话语与精英话语:或指出逻辑思维错误,或指陈价值判断偏颇,或通过倾诉自身遭遇不平不公的方式来否定权威话语的逻辑起点……

集政府官员与学界精英于一身、有着主流和精英双重话语权的杨宏海成为被抨击的主要对象。⑧被称为“打工文学的领袖级作家”的周崇贤在《杨宏海害死了打工作家》一文中,指责杨宏海“为自己研究所需,往这批挣扎在底层的作家身上,贴了这么一个长期让人看不起的标签”,进而指责学界对打工文学的艺术价值定位。作者满腔悲愤地倾诉了流寓群体的苦难与委屈:“当一群人从肉体到心灵,从物质到精神都陷于强大的压迫和折磨之中,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按无病呻吟的标准创作艺术?脑子进水啊?!”很明顯,身份建构焦虑让以王十月为代表的流寓文人陷入了情与理的矛盾中:精英文学话语权力,是托举他们从打工人群体跃升至“打工作家”的主要力量,但他们并不感谢精英文学阶层,反而抱怨精英群体给他们粘贴了带有耻辱印记的标签——“打工作家”;“打工文学”是“打工作家”产生和存在的条件及土壤,但王十月等流寓文人又对“打工”头衔深恶痛绝。毋庸讳言,身份构建的焦虑使王十月等流寓文人陷入了自身价值认定推理的二律背反之中。现代文学史上某些文人的“身份护卫”行为,也许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王十月等流寓文人的行为必然性:沈从文出于身份自尊而自称“乡下人”,随之又以《八骏图》等小说影射北平的上层精英群体;赵树理称自己作品“不上文坛,只上文摊”,也许出于某种防卫心理……

其次,第二次身份构建焦虑导致王十月等流寓文人进行能力自证与群体价值标榜。能力自证,即王十月等人证明打工作家群体在艺术层面的能力;群体价值标榜即昭示打工作家群体的独特价值。王十月等流寓文人在底层文学思潮兴起之际采取了两大措施:以生活体验的亲历性来凸显打工作家的不可替代性,以创作文本的真实性来阐释打工文学价值的独特性。王十月彰显打工小说的“在场性”与亲历性,充分肯定打工小说描写的真实性与生动性,同时否定精英文学的底层写作,指出其弊端:“对底层生活一无所知的所谓作家们,通过报纸或者电视上的新闻对底层生活有了一点片面的了解,就开始大书特书底层,开始了话语权的抢占,开始了他们所谓的底层关怀和人文关怀。”他认为高高在上的精英作家们尽管“可以把文字打磨得很精致,把小说做得技巧圆熟”,但他们的小说是“没有灵魂的”,其人物是“概念化的”。⑨ 周崇贤则在文学和道德两个层面肯定打工小说,谴责那些低看打工文学的精英文人及其底层描写的非道德性:打工文学“是一部精神的法典,它惩恶扬善,充满血性”,是“肩扛社会责任与良心”的文学,而“那些贱视打工者和打工文学的人都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面对底层人民时作为一个人起码的良知”。张伟明在“本质”上对两类作家进行区分,委婉地标榜自己所属群体的身价:“打工作家”是“深海中的鱼”,因而不能“以一条淡水鱼那想当然的标准与目光来评判及审视这海水里的鱼群”。自然,与肯定打工文学及谴责精英群体相伴的是激昂、不平、悲愤。周崇贤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他们可怜的诉说,也终究逃不脱打工的命运,被称作打工文学,并因此长期饱受非议和诟病。他们血泪斑斑的声音,经常被文坛主流们以没有艺术性为由横加指责。”我们不难看出,周崇贤呐喊出了他所属群体的心声:激昂倾诉整个流寓群体生存的苦难,悲愤诉说打工作家身处文坛边沿的屈辱,愤怒抨击“文坛主流”对打工作家的评价。总之,他们认定精英话语存在价值漠视与身份偏见。

此外,艰辛动荡颠沛的流寓生活与智力输出的廉价回报,令“打工作家”愤怒,而体制内文人则成为他们“攀比”和倾泄愤怒的主要对象。王十月认为“所谓作家们”出于争夺话语权而参与“底层叙事”⑩ ;周崇贤多次谴责拿高额国家工资且无所事事的“上等人”,抨击他们的傲慢无知,还通过塑造王二、刀锋等艺术形象之口倾泄怒火,讨伐“上等人”;鄢文江甚至用“风花雪月的爷儿们娘儿们”之类偏激的词汇来形容“体制内”文人,指责他们根本不知道打工作家“挣扎在生活底层是怎样一种感受”{11}。这些倾诉与谴责隐含着身份焦虑。

二、身份焦虑的现代性

焦虑,也许是所有流寓文人都有的文化心理或精神特征,但打工作家的悲怆、激愤、不平等情绪情感带有鲜明的现代性印记,不为先前的流寓文人所有。在此我们主要从两方面探讨其身份焦虑的现代性特征。

(一)现代性的文化移民

王十月等文人的流寓是工业时代的新型移民形态之一,其精神焦虑的“现代性”来自流寓的现代性。王十月等人的“流寓”发生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换的历史时段,在当下许多“发展中国家”中,农业人口向城市迁移,是一种普遍性现象。在中国,参军、考学是这种现代性迁移的“小众”形式,而农民工进城的“民工潮”则是这种现代性迁移的“大众”形式。这两种迁移形式都会带来迁移者的精神困惑,如与“融入地”冲突所致的精神纷扰、“水土不服”所致的惶惑、“失根”所致的焦虑,等等。事实上王十月等人的焦虑心态产生于“复杂的双重的文化移民”。叶南客认为,农民进城务工既是由乡村空间走向城市空间的职业性的流动,是“结构性移民”,同时又是“从传统的权威体系走进了现代的民主社会”的“文化移民”,这种“现代移民”必然给移民主体带来拒斥、不适、迷失等复杂的心理反应。{12}

我们必须看到:王十月等当代文人的迁移是从乡村的“传统文化空间”迁移到“现代城市文化空间”,具有鲜明的文化移民特征,而文化迁移具有更大的现代性。叶南客等学者认为这种移民形态始于20世纪90年代,“文化迁移”同时在地域和文化两个层面进行。{13} 换句话说,苏轼等古代文人的迁移是空间层面的“平行移民”,迁移的主因是政治,而王十月等人的迁移则是基于文化因素的“上行移民”——同时在时间与空间两个层面展开,由下位空间向上位空间的迁移,而“文化堕距”是这种迁移发生的原始动力。{14} 叶南客等学者认为,这种文化迁移会给迁移者带来种种文化困扰与文化不适。

我们还要注意,这种文化迁移赋予王十月等文人的文化焦虑一种特殊的现代性质素:隐性根文化焦虑。这是一种饱含冲突的特殊文化心理。众所周知,在城乡差别的时代背景中,一代農民曾经有过强烈的“厌农心理”及“跳农门”渴望 ,而王十月等人作为那一代农民中的“乡村精英”,有着比一般青年农民更强烈的逃离冲动。在“自我流放”之初,这些乡村精英就与乡土强行“心理断根”,即:对城市文化的向往憧憬及改变命运的渴望,促使他们义无反顾地屏蔽了自己与“根文化”的血脉心理关联。然而,在面对异乡的拒斥甚至霸凌时,“我乡”的缺失导致心中发虚,尤其是当他们面对异乡的语言暴力的时候。“我乡”的核心内涵是生活习惯、文化习俗和文化信仰,是一种身在“他乡”才能明显感知的文化心理。{15} 对待“丢你老母个花海”这一“省骂”,王十月等流寓他乡的文人,不仅仅是体味到语言内涵所包含的侮辱与攻击,更明显感觉到的是“本地话”或粤语所隐含的文化霸权及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支配权力。正如莫里森在其演讲稿《剥夺的语言与语言的剥夺》中所说,压迫性的语言远不仅仅是再现暴力,它本身就是暴力。{16} 此时,他们感到了惶惑、失落、迷茫:他们主动屏蔽了与乡土文化的心理关联,而城市又不能成为他们新的精神依托,因而失语感与失根感同时降临。“我的声音无法接近它们。我的灵魂在他的语言的阴影下犯愁”{17},无奈之下,他们以讪笑掩饰内心的惶惑,以不屑来宣泄对骄横而狂妄的暴发户的愤怒。王十月、周崇贤、鄢文江、曾楚桥、钟道宇等人几乎都采取了这种态度。很明显,这种流寓心态,是在地域移民与文化移民的现代性语境中产生的,它不为苏轼等古代流寓文人所有,艾青、郭小川等现代流寓文人也不具有此种文化心态。

(二)现代性的入世心态

“达则兼济天下”,是古代儒士处世或入世的人生准则之一,但王十月等流寓文人无论穷与达都积极“入世”,其入世心态具有鲜明的现代性。

首先,王十月等流寓文人的入世心态表现为“融入欲望”。

这种“融入欲望”表现在具有承递关系的两个层面:首先是渴望融入城市,在城市取得立足之地;其次是急切地参与文化生产。然而,先后进入这两个生存空间,都面临着身份核定与准入认可。对于王十月等人而言,这是两个充满艰辛坎坷的过程。打工作家在不同的创作中再现了这两个过程,展示了与之相关的文化焦虑。《在南庄》(王十月)、《关卡》(王十月)、《规矩》(曾楚桥)、《经过》(钟道宇)、《流浪之家》(斯土)、《我流浪,因为我悲伤》(周崇贤)等作品展示了融入城市空间的艰难,而作家们的“创作谈”之类文本则直接表达了对自我价值认可的渴望,同时,也表达了对“文化阶层”在身份定位、群体冠名等方面所作所为的强烈不满。自然,与这两种文学表达相伴的是不平、激愤、悲伤与忧郁。

显然,王十月等人现代性的“融入欲望”不为古代流寓文人所有。从整体上看,古代流寓文人,尤其是被贬谪者,几乎没有“融入”流寓地的主观愿望。例如,虽然苏轼的流寓之作大多抒发怡然自得、心旷神怡的诗情,如《初到黄州》吟唱“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再贬南方之后,诗句“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渲染了诗人随遇而安的心境,但《自题金山画像》一诗道出了诗人的真心——“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等诗句泣诉飘零,感叹余生。显然,诗人其实并未融入任何一处流寓地。相反,逃离流寓地,回归政治权力中心,可能是所有流寓文人的愿望。因此,古代流寓文人的流寓心态与王十月等当代文人的流寓心态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王十月等流寓文人的入世心态还表现为身份重构欲望。

现代文学生产的商业性,使王十月等流寓文人的再社会化与身份构建成为历史的必然,身份焦虑随之产生。

现代文学/文化生产对生产者的能力认可与身份界定,至关重要。对于王十月等流寓文人而言,这一问题涉及两个方面:“打工作家”自身的再社会化与“文化阶层”对“打工作家”的身份认定及社会定位。自身的再社会化,“打工作家”可以通过“提升自我”等途径来实现,但文化身份的社会认可是一个复杂曲折的过程;作为被认可的对象,他们在此过程中处于“被凝视”地位。因此,由“身份”滋生出来的资格、权利、地位等关联“身份”的因素,成为王十月等文人精神焦虑的核心内容,也因此,能力自证、“头衔”抗争、身份厘清成为“打工作家”的群体性行为,而忧郁、不平、愤懑则成为群体的普遍性情感情绪。

先前的流寓文人未曾经历文学运作的市场化及文学产品的商品化语境。苏轼所处的时代,赠与、应和、荐举、“干谒”等是文学流布的基本形式,流寓文人主要以旅居文人、“食客”、“行吟诗人”等身份存在。在艾青等文人所处的时代中,文学被政治化,文学的商品属性从属于其政治属性。因此,先前的流寓文人不会产生王十月等文人所具有的身份焦虑。而流放或贬谪,对于曾经处于政治或文化中心的文人而言,就意味着被边缘化、被弃置,被剥夺文化生产的资格与权利,此时,绝大多数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文人都会收敛“入世”情怀,转而“独善其身”——柳宗元、苏轼等人莫不如此。艾青、郭小川等作家的“下放作品”不时显露焦虑,但大多是“政治焦虑”,而个体性的焦虑则被打上光洁的政治印记,或者披上闪亮的精神伪装。例如,《团泊洼的秋天》等诗歌中的“焦虑”大多是“投入火热的斗争”的渴望,或者是抒情主体因急切实现革命理想而“着急”,而真正的“矛盾”,只能闪烁其词地隐藏在“埋在坝下”、“明春准会生根发芽”等模棱两可的语句中。

三、当代流寓文人身份焦虑的文学意义

(一)身份焦虑的文学史意义

流寓文学创作主体的身份焦虑,是流寓文学研究的核心课题。无论是以柳宗元、苏轼为代表的古代贬谪文人,还是以“东北作家”“西南作家”为代表的现代流寓作家群体;无论是白先勇、钱歌川、北岛、多多等新老流寓域外的“无根文人”的怀土思乡之作,还是艾青、郭小川、曾卓等下放文人饱含政治激情的“大我书写”,身份焦虑是所有创作主体剪不断理还乱的文化心结。然而,王十月等当代流寓文人的身份焦虑与先前流寓文人的身份焦虑有着本质差异。

首先,王十月等当代流寓文人的身份焦虑直接关联文明演进的现代性。王十月等人是存在于多个社会结构板块连接处的特殊文人群体,他们的“崛起”充分体现了当代中国社会的急剧变革和社会多元性,工业化与城市化快速推进是这一特殊文人群体“崛起”的直接动因,中国社会前所未有的现代性“文化移民”是他们身份焦虑生成的核心因素。

其次,王十月等当代流寓文人的身份焦虑是进取入世的。应该说,这种进取性入世性的身份焦虑,与古代农耕时代的流寓文人因关山阻隔、音讯断绝、瘴疫侵袭所致的彷徨忧郁有着本质差异,也与艾青、郭小川、曾卓等下放文人因“政治价值实现欲望”导致的虚幻“急切心理”完全不同。因为,王十月等流寓文人身份焦虑的原始心理驱动,是身份重构以及他们自身在全新的语境中的再社会化,它体现的是一代乡村精英的入世情怀与拼搏精神,它折射的是一个“小众”的弱势文化群体强行契入强势文化空间而遭逢的特殊际遇。因此,王十月等当代流寓文人的身份焦虑有着特定的文学史标识意义。

(二)身份焦虑的学术启迪价值

王十月等人的身份焦虑昭示着诸多学术课题,其身份焦虑研究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首先,从流寓文学视角切入研究以王十月为代表的作家群体,有利于深化农民工题材小说研究。其次,尽管第一代“打工作家”的经历与体验不可重复,但从流寓文学视角观照这一文人群体,开启了当代文学研究的新窗口,客观上将当代诸多流寓主体及其创作纳入了文学研究范畴,触及了诸多文学研究的富矿。这个富矿包括艾青、郭小川、曾卓等“下放文人”的诗作,北岛、多多等“迷途回归”文人的海外创作,甚至还包括张贤亮等人的“流放回忆录”,艾青、流沙河等“回归诗人”的创作。

当然,最关键的是“身份焦虑”研究。在城市化快速推进、空间移民与文化移民同时存在的现代化语境中,“身份焦虑”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普遍性的“社会情绪”,而描写“身份焦虑”的作家自身也存在身份焦虑,尤其是农裔城籍作家,因此,从“身份焦虑”角度切入研究当代文学,具有不可低估的文化学、社会学意义。

注释:

① 张学松:《论中国古代流寓文学经典之生成机制——以苏轼、杜甫为中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②④⑥⑦ 王十月:《关卡》,《天涯》2007年第6期。

③ 王十月:《烂尾楼》,《人民文学》2006年第4期。

⑤ 冯敏:《打工文学的现状与话语困境——由王十月小说引发的思考》,《南方文坛》2007年第4期。

⑧ 杨宏海,广东省政协委员,深圳市政协委员,曾任深圳市文联副主席、研究员,深圳大学特聘教授、研究生导师,曾多次组织全国性的“打工文学研讨会”,是深圳市历届“外来青工文化节”的策划人及组织者,先后出版多部打工文学研究著作,组织编选多部打工文學选本选集。

⑨⑩ 王十月:《我们的内心多么柔软(创作谈)》,《江门文艺》2007年第2期。

{11} 鄢文江:《触摸泣血的灵魂》,四川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页。

{12} 叶南客:《边际人——现代中国的文化移民》,《江海侨声》1995年第3期。

{13} 叶南客:《当代都市人格与乡村人格的对峙》,《学习与探索》1995年第2期。

{14} 美国社会学家W·F·奥格本在其专著《社会变迁》(1923)中首先提出“文化堕距”概念。他认为,在社会变迁的过程中,物质文化与科学技术的变迁速度高于制度与观念等部分,因之制度等部分的变迁就产生了一种迟延现象,这种迟延产生的差距即为文化堕距。

{15} 刘燕:《他乡与我乡:媒介与城市青年新移民文化身份认同的建构》,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81页。

{16}{17} 转引自赛义德:《叶芝与非殖民化》,黄灿然译,《世界文学》1998年第6期。

作者简介:周水涛,河南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流寓文化研究中心特聘教授,河南信阳,464000。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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