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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之美

2021-10-25蒋勋

作文与考试·初中版 2021年30期
关键词:九宫格端正毛笔

蒋勋

汉字书法的练习,大概在许多华人心中都保有很深刻的印象。以我自己为例,童年时期跟兄弟姐妹在一起相处的时光,除了游玩嬉戏,竟然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围坐在同一张桌子写毛笔字。

正襟危坐,开始练字了。

“上”“大”“人”,一些简单的汉字,用双钩红线描摹在九宫格的练习簿上。我小小的手,笔还拿不稳。父亲端来一把高凳,坐在我后面,用他的手握着我的手。

我记忆很深,父亲很大的手掌包覆着我小小的手。毛笔笔锋,事实上是在父亲有力的大手控制下移动。我看着毛笔的黑墨,一点一滴,一笔一画,慢慢渗透填满红色双钩围成的轮廓。父亲的手非常有力气,非常稳定。我偷偷感觉着父亲手掌心的温度,感觉着父亲在我脑后均匀平稳的呼吸。好像我最初书法课最深的记忆,并不只是写字,而是与父亲如此亲近的身体接触。

一直有一个红线框成的界线存在,垂直与水平红线平均分割的九宫格,红色细线围成的字的轮廓。红色像一种“界限”,我手中毛笔的黑墨不能随性逾越红线轮廓的范围,九宫格使我学习“界限”“纪律”“规矩”。童年的书写,是最早对“规矩”的学习。

“规”是曲线,“矩”是直线;“规”是圆,“矩”是方——大概只有汉字的书写学习里,包含了一生做人处事漫长的“规矩”的学习吧!学习直线的耿直,也学习曲线的婉转;学习“方”的端正,也学习“圆”的包容。

东方亚洲文化的核心价值,其实一直在汉字的书写中。

最早的汉字书写学习,通常都包含着自己的名字。很慎重地,拿着筆,在纸上,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字。仿佛在写自己一生的命运,凝神屏息,不敢有一点大意。一笔写坏了,歪了、抖了,就要懊恼不已。

我不知道为什么“蒋”这个字上面有“艹”?父亲说“蒋”是茭白,是植物,是草本,所以上面有“艹”。“勋”的笔画繁杂,我很羡慕别人姓名字画少、字画简单。当时有个广播名人叫“丁一”,我羡慕了很久。

写“爨宝子碑”写久了,很佩服书写的人,“爨”笔画这么多,不觉得大,不觉得繁杂;“子”笔画这么少,这么简单,也不觉得空疏。两个笔画差这么多的字,并放在一起,都占一个方格,都饱满,都有一种存在的自信。

名字的汉字书写,使学龄的儿童学习了“不可抖”的慎重,学习了“不可歪”的端正,学习了自己作为自己“不可取代”的自信。那时候忽然想起名字叫“丁一”的人,不知道他在儿时书写自己的名字,是否也有困扰,因为少到只有一根线,那是多么困难的书写;少到只有一根线,没有可以遗忘的笔画。

长大以后写书法,最不敢写的字是“上”“大”“人”。因为笔画简单,不能有一点苟且,要从头慎重端正到底。现在知道书法最难的字可能是“一”。弘一的“一”,简单、安静、素朴,极简到回来安分做“一”,是汉字书法美学最深的领悟吧!

大部分的人可能都忘了儿童时书写名字的慎重端正、一丝不苟。

随着年龄增长,随着签写自己的名字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熟练,线条熟极而流滑。别人看到赞美说:你的签名好漂亮。但是自己忽然醒悟,原来距离儿童最初书写的谨慎、谦虚、端正,已经太远了。签名签得太多,签得太流熟,其实是会心虚的。每次签名流熟到了自己心虚的时候,回家就想静坐,从水注里舀一小勺水,看水在赭红砚石上滋润散开,离开溪水很久很久的石头仿佛唤起了在河床里的记忆,被溪水滋润的记忆。

我开始磨墨,松烟一层一层在水中散开,最细的树木燃烧后的微粒微尘,成为墨,成为一种透明的黑。每一次磨墨,都像是找回静定的呼吸的开始。磨掉急躁,磨掉心虚的慌张,磨掉杂念,知道“磨”才是心境上的踏实。我用毛笔濡墨时,那死去的动物毫毛仿佛一一复活了过来。

那是汉字书写吗?或者,是我与自己相处最真实的一种仪式。

许多年来,汉字书写,对于我,像一种修行。我不断回想起父亲握着我的手书写的岁月。那些简单的“上”“大”“人”,也是我的手被父亲的手握着,一起完成的最美丽的书法。

【文本解读】

汉字的书写不仅仅是一种技法,它从久远的历史长河中而来,从未被湮灭在时光之中。

当笔锋触到纸,纸的纤维也被水渗透。你会感觉,它像一片树叶的叶脉,透着光,可以清楚地知道养分的输送到了哪里,可以感知到它与文化之树的根系相互连接。书法里有自己的名字,唤起“我”久远的记忆;书法里有亲情,让“我”回想起父亲握起“我”的手书写时的暖心时刻;书法需要耐心,在此过程中,“我”的急躁和慌张渐渐被清洗干净……作者怀念书法,实际上是在怀念汉字中流露出的文化,以及书法中透出的一份浓浓的家国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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