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俊生

一

中秋之夜。

悬挂在云雾岭半空的那轮月儿，就像一个害羞的妹子，在云层中躲躲闪闪，时隐时现……

在朦朦胧胧的月色下，两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云雾岭上：正从高峻的山峰上，机灵地向山下移动……

这是粤桂纵队某团的两个小通讯员——一个叫林挺，仅仅十四岁;一个叫李茂，刚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现在，他俩要到山下的贫土村去，与堡垒户陈氏三婆取得联系，以便了解当下的形势……

他们是在黄昏时分出发的，越过了两座山峰之后，该走的路程已过了一大半，眼见剩下的路程不多了，他们就停了下来，稍作歇息。

李茂抬头看看，那几棵山竹树上果实累累，不时地飘出带有酸味的芬芳，诱得他要流口水，他转臉向林挺：“猴子，你爬树的功夫强，上树去摘几个山竹果解解馋，好不？”

林挺攀树出了名，而且模仿猴子的叫声酷似，便得了“猴子”这个绰号。

“猴子”回应了一声“好啊”，就抱着大树蹭蹭蹭地爬上去。

“猴子”爬到树梢上，往四周眺望，见没有什么动静，就摘了几个皮色深黄的山竹果抛下去：“山猫，接住！”

李茂有点儿胖，爬行动作敏捷，模仿山猫叫，声音极似，就得了“山猫”这外号。

“山猫”接着野山果，就迫不及待地投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起来。

“猴子”发出警告：“山猫，你别太馋，少吃一点儿，以免被这山竹果酸断肠子！”

“猴子，野山竹果的烈性我懂，我会节制！”

“山猫”吃了两颗野山竹果之后，便“喵喵”地叫了几声。

“猴子”在树上，也“唧唧唧”地叫了几声，见周围没有什么异样，就从树上滑下来。

“猴子”和“山猫”又踩着石子嶙峋的山路，踏着朦胧的月色，加快速度，继续下山……

他俩终于到了山下，目睹着眼前熟悉的山溪、稻田、瓜果，感到分外亲切。

踩着田塍，走过山间那片稻田，再越过一个偌大的山坡，就到了贫土村南的那间低矮的茅屋前。

一条毛色乌黑、身子健壮的家狗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猛然站在两个小鬼的面前，发出“唔唔唔”的低语。

这是陈氏三婆家的阿黑。阿黑跟“猴子”和“山猫”是知友，这“唔唔唔”的意思是：周围无（唔）异常。

于是，“猴子”抬手轻轻地敲了三下大门，顿了顿，再敲了两下——这是特定的联络信号。

“依——呀”，门开了：头发花白的三婆出现在面前。

三婆用手向屋内指了一下，“猴子”和“山猫”心领神会，就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三婆拍了拍阿黑的头，向外指了指，巡视，阿黑就巡视去了……

进了屋，三婆对“猴子”和“山猫”说：“今天中午，我的上眼皮跳啦。俗话说，下跳食，上跳客，嘿嘿，我就知道今天有贵客要光临啦。”

“三婆的眼皮真有灵感，可我们不是贵客，而是贱客呢。”

“你们为穷苦大众谋解放，做善事，你们就是穷人的贵客啊！”

三婆情不自禁地上前去，抚摸着“猴子”和“山猫”的头，一股亲如母爱的暖流，立即在两个小鬼的血管里奔流……

两个小鬼紧握三婆的手：“你是我们游击队的保护神，是战士们的好母亲啊！我们这次下山来，一是来看望你，二来是要来了解时下的形势……”

“相信你们早知道啦，解放战争的发展很快，我们的子弟兵把国民党反动派打得夹着尾巴逃跑。不过，他们还在垂死挣扎，国民党在县城的驻军，经常到城里、农村，搜查可疑的百姓家，还加紧征粮、掠夺……”

正在交谈时，门外响起了幼稚的童声：“奶奶，我有月饼！”

一个头上插着杜鹃花的小女孩，从门外走了进来。

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月饼，一小半塞进嘴巴里，用牙齿咬着，想吃又舍不得吃的样子，有点儿滑稽……

这是三婆的孙女阿花。阿花的爸爸——三婆的小儿子，是个乡邻四里出了名的木匠。去年，他的媳妇上山打柴，不慎掉下山坑而至身亡，他长年在外做工，五岁的女儿只好让奶奶带着。

三婆的大儿子已独立成家，住在村子的西面，也是共产党的堡垒户。阿花手里拿着的月饼就是他大伯给的。

当阿花发现“猴子”和“山猫”时，立马张开嘴巴，把月饼拿了出来。她看着月饼上已有几个明显的齿痕，感到不好意思，但是她还是把月饼递给“猴子”和“山猫”：“猴哥哥，猫哥哥，你们吃，吃……”

阿花不知道这两位哥哥的真实姓名和身份，奶奶也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她总是“猴哥哥”“猫哥哥”地叫唤。

看着阿花递来的月饼，“猴哥”“猫哥”连忙摆手：“不，不，大哥哥不喜欢吃月饼，小妹妹留着吃！”

三婆有点儿尴尬、迟疑，但她还是开了声：“两位大哥哥，小孩子的口水不脏。她给你们月饼，你们就拿着吧。”

两位大哥哥不会嫌弃小妹妹的口水，只是不忍心从她手中接过她拥有的唯一一个月饼。

阿花见大哥哥不肯接她的月饼，眼睛就湿润起来了。

目睹此情此景，“猴子”和“山猫”只好把那个月饼接过来。衷情难抑啊，他俩的眼里闪动着感激的泪花……

了解近期的敌情以后，“猴哥”和“猫哥”就依依不舍地与三婆惜别。

“山猫”用随身带来的一张信笺包裹好月饼，装进衣袋里。

“猴哥”和“山猫”蹑手蹑脚地走出村子，迅速地上了山坡……

此刻，害羞的月儿正从云层闪了出来，“山猫”从衣袋里掏出月饼，细细地打量：哦，那月饼上面清晰地呈现着几个细细的齿痕……

“猴哥”和“山猫”好不感动哟，那血管里的热血都奔腾起来了……

二

“猴子”和“山猫”端详着月饼的细细齿痕，越发觉得要小心保护好，让战友们好好看看，细细体会它的分量。

“猴子”和“山猫”越过山坡，走过山间稻田，刚上云雾山，突然发现国民党当地驻军的一帮人荷枪实弹，从他俩屁股后的山路走过来，估量是要下乡搜查游击队，掠夺百姓的。

“猴子”和“山猫”恐防暴露，便猛然向前卧倒……

“山猫”的手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尖角戳着，不禁“哎哟”地叫了一声……

这一叫，被国民党一伙听到了，循声向“猴子”和“山猫”奔来……

在这危急关头，“猴子”计上心来：立即离开“山猫”往外跑，并发出“唧唧唧”的猴叫声……

国民党一伙不知逃跑的是猴子还是共产党的游击队员，就半信半疑地循声追赶……

“猴子”跑到那片密密麻麻的林带时，一下子把国民党一伙甩掉了，猴叫声也戛然而止，销声匿迹。

国民党一伙失去了目标，只好停止追赶，无奈地向后转……

话又说回来，在国民党一伙去追赶“猴子”的时候，“山猫”便不失时机、争分夺秒地往山上爬……

“山猫”那受伤的手渗着鲜血，痛刺心窝，但他咬牙忍痛，一声也不哼……

好不容易，“山猫”才回到那个野山竹繁生的地方。

脱险后，“山猫”就“喵喵喵”地叫起来，那酷似猫叫的声音，在山峦中回荡……

此刻，一声声的猴叫也从不远处传来。

“山猫”听着，就高兴地叫起来：“是‘猴子！”

过了一会，“猴子”果然出现在眼前，“山猫”快步走上去，于是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争分夺秒，“猴子”和“山猫”不敢停留，便匆匆返程……

他们翻过两个山峰之后，终于回到粤桂纵队某团的驻地。

此刻，升得老高的月亮从云层里跳出来，撒下了明晃晃的光辉，把花草树木涂上了一层银彩……

“猴子”和“山猫”在一间特别的茅屋前止步。

这是一间约莫50平方米的屋子：泥巴墙，茅草顶，上面爬满了野花。不熟悉情况的人，不会看出这是一间屋子，更不可能知道这是团首长的办公室。

“猴子”和“山猫”在办公室门前立定：“报告首长，‘猴子和‘山猫来报告情况！”

“哦，是你这两个小鬼。进屋吧！”

“猴子”和“山猫”齐声回应：“是！”，随即走进了办公室。

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团长、政委、副团长、参谋长正在研究当前战事……

“猴子”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解到的情况。“猴子”说，根据三婆了解到的情况，近来，国民党一伙经常四处活动，对可疑的城镇和农村的居民、农户进行野蛮地搜查、抄家，疯狂地抢劫老百姓的粮食、猪、鸡、鸭……

“猴子”刚汇报完，“山猫”就迫不及待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月饼：“首长，这是三婆的孙女阿花送的月饼，月饼上面还有阿花留下的浅浅的齿痕……”“猴子”说着，就把月饼放在那张低矮、粗糙的茶幾上。

别看这是一张低矮的茶几，它可是蕴含着动人的故事呢。

有一次，三婆来向团首长汇报情况，见首长喝茶时，坐着小凳子，把茶杯放在地上，很不舒服。

三婆回到家里，就吩咐那个做木匠的小儿子，要给首长制作一张茶几。

三婆做木匠的小儿子想：送给首长的茶几，可不能马虎，便挑选了上好的木料，精心制作了一张漂亮的茶几，让三婆带给团首长。

团长目睹着这样一张质地上乘、漂亮夺目的茶几，说：“三婆，在这艰苦的岁月，我们不适宜用这么靓丽的茶几。拿回去吧，让儿子拿到市场去卖，多赚几个钱……”团长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你给你儿子说，他在给别人做家具时，如有适合的废料，可给我们做一张简陋的茶几。”

三婆领会首长的意思，便让儿子做了这张低矮、粗糙的茶几。

现在，“山猫”把这个有齿痕的月饼，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就细细地讲述他带回月饼的遭遇：“在路上，我们遇到国民党一伙，‘猴子伴装猴子叫，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们引开，好让我带着月饼爬山回来。”说到这里，“山猫”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嘻嘻，在匍匐爬山的时候，我生怕衣袋里的月饼被压扁，总是把屁股拱起来……”

首长们听着“山猫”那形象的描述，个个激动得心潮澎湃……

“这不是一般意义的月饼，这里蕴含着老百姓对我们共产党的深情厚谊啊！”团长说。

“你们就代表大伙领下老百姓的心意，把它吃了吧！”山猫提议。

“这，万万使不得！”政委摇了摇头，又拍拍脑袋，“但是，这月饼该怎么办呢？我一时也没主意，大家就来议议吧。”

“猴子”说：“要不，就送给站岗的同志。中秋之夜，本应该大家聚在一起，美美地赏月，好好谈一谈亲情，尽情地乐一乐，但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这些战友还在那儿站岗，任凭风吹雾浴，却毫无怨言，我们应该去慰劳慰劳啊！”“猴子”的话中饱含着对站岗的同志的深切感情。

“病房里，住着几个伤病员。他们是前些时候冒着生命危险去袭击敌军的司令部而受伤的。他们的英勇行动，有力地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大大扩大了我们游击队的影响……”参谋长怀着对这些伤员的敬佩和关怀，说了自己的想法，“这月饼是不是送给他们……”

参谋长话没说完，“山猫”突然大声嚷了起来：“老鼠，老鼠，老鼠来抢月饼了……”

原来大伙正在发表意见的时候，一只老鼠悄悄地从屋角里窜了出来，迅速地来到茶几旁，爪儿抓着茶几的脚，就要往上爬，妄图把那个月饼抓走……

只见站在茶几旁的副团长一个弓腰，出手快如刀鞘，一把抓住老鼠的那条尾巴。众所周知，老鼠有个本能，如果你只抓着它的尾巴不动，它准会弯屈起身子，动用锋利的牙齿，狠狠地咬你几下，让你痛得哇哇叫，而且那伤口会在日后发作、腐烂……

副团长对付老鼠，有一套技巧。此刻，只见他攥着老鼠尾，重重地连甩了几下，接着就转了十几圈，然后才把那老鼠放在地上。

那老鼠被折腾一番之后，头晕目眩，傻乎乎地瘫在那儿，不敢动腾，引得大伙呵呵地笑了起来……

一阵乐之后，团长开声了：“我完全同意参谋长的意见，就让‘猴子和‘山猫把月饼送到病房去吧。”

政委接着团长的话：“到了那里，你们不要把实情和盘托出，需要撒撒谎……”政委还加以解释，“不是一般意义的撒谎，而是善意的撒谎。明白吗？”

“猴子”和“山猫”聆听着，频频点头……

三

“猴子”和“山猫”出了团部，走在通往病房的路上，碌碌地转动着脑子，琢磨着该怎么撒谎……

病房只不过是几排临时搭起的茅舍。“猴子”和“山猫”走进茅舍，把那个月饼放在桌面上，向房内的四位伤员投去温馨的目光：“同志们，今是中秋夜，首长让我俩给你们送月饼来啦。因为团部买到的月饼不多，只能送来一个，让你们四人分享。”于是，“山猫”当即用小刀把月饼分成四份，分别递给四个伤员……

事不凑巧，就在这当儿，司务长进来了。他一见伤员手里拿着月饼，不禁惊奇地嚷了起来：“咦，哪里弄来的月饼？”

伤员们清楚地知道，凡是集体的食物都是经过司务长分配的。现在连司务长对这月饼都感到惊奇，说明里面大有文章。于是，四位伤员向“猴子”和“山猫”投去怀疑的眼光……

面对此，“山猫”只好把这月饼的来历以及因此而发生的感人故事说了出来……

伤员们听了，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

伤员李排长开声了：“阿花、三婆的心意，我们领下;老百姓的心意，我们领下;首长的心意，我们领下。但是，这个月饼我们不能领。因为我们在治伤、休养，闲着呢。月饼，应该让那些正在辛勤工作的同志分享！”

于是四位伤员把手里的月饼送回到“山猫”的手上……

司务长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难过。无奈，他只好和“猴子”“山猫”向四位伤员告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病房。

路上，“山猫”把月饼交给司務长：“司务长，你是管生活的，月饼就让你处理吧！”

司务长接过月饼，没说什么，眼睛有点湿润……

“猴子”和“山猫”回到宿舍，感到异常疲惫，想好好地睡一觉。可是不知怎的，他俩的心始终平静不下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法入眠，便从床上翻起，向门外走去……

此刻，明月悬挂在高空，大地一片银光。

在那空旷的一块场地上，聚集着好些战士，正在欢度中秋：有的手持二胡，拉着《平湖秋月》的粤曲;有的在唱着《春江花月夜》的歌儿;有的吟诵着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

突然，司务长挑着两个小箩筐，大步流星地走来……

司务长把担子撂了下来，向大家高声喊：“同志们，大伙来尝月饼！”

听着司务长的呼唤，战友们兴高采烈，有的还喊起来：“吃月饼咯，吃月饼咯！”

可是，“猴子”和“山猫”却疑惑不解，迟疑地走过去。

这时，只听到司务长用激动的语调对大伙说：“同志们，我现在请大伙吃的月饼，并不是一般的月饼，而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月饼，是饱含着一个女孩和乡亲们的深情厚谊的月饼……”

司长说到这里，便指着小箩筐里的特殊月饼：这，哪里是月饼？这分明是一个个的小小的番薯饼……

这时大家都睁着疑惑的灯笼眼……

司务长看看大伙，便动情地讲述了关于这个月饼的动人故事，然后讲了故事的延伸：“当阿花送的这个月饼到了我手中之后，我在动脑子思索：就这么一个月饼，怎么才可能让更多的战友都分享到，感受到乡亲的深情厚谊呢？后来……”司务长说到这里，便拍着脑袋，“后来我终于想出了个办法：把阿花送的这个月饼，和在两小桶番薯粉中，于是就制作出了这些特殊的月饼……”

司务长说着，便指了指小箩筐里的那些小小的番薯饼。

战士们听着司务长讲述了这感人肺腑的月饼故事，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猴子”和“山猫”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