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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止庵:我理想中的小说有骨有肉有质感

2021-09-27孙凌宇

记者观察·下旬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说

孙凌宇

最近,止庵的首部长篇小说《受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个故事的构思长达三十年,这也是一直专注于现代文学研究和评论、随笔创作的止庵的一次转型。

止庵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从医经历加深了他的谨慎与周全。“医生不能妄断病症,也不能着急,着急就容易出事故。”学医期间,下课回到宿舍,就躺在床上摸自己的206块骨头,一度学到看人都恍惚看成骷髅。当他开始写作后,习惯性地常以骨、肉或是更冷门的人体构造作比喻,他形容,“作家肯定不是一个轻松的人,就像是没有了表皮,露出真皮,一阵风刮过,旁人觉得冷,他觉得疼。作家应该是更先知、深知的人。”

他一再强调,人得知道得多点,写得少点。“你必须得干好多事,知道好多东西,才能说一点儿。得有一井的水,才能打出一桶水。”这份凝练在他的《受命》里得到了充分体现。

我理想中的小说有骨有肉有质感

记者:同样保留了80年代北京的文学作品,你看过其他类似的吗?

止庵:有,但是跟我写的还是有点不一样。京味小说很多,他们其实更多地侧重于展现,比如说弹棉花、爆爆米花,都可以写很多,但这不是我自己喜欢的写法,我还是想把它搁在故事里边去。这就涉及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比如张爱玲的《半生缘》,前部分都是俩人怎么在一个饭馆里吃饭,怎么拿水涮筷子,然后手套丢了,这都不是构成事件,可是他们的关系就在那不断发展。《红楼梦》也一样,大观园里边没有几个重要的事,大部分都是怎么吃饭的,但是你发现他们的关系是在往前发展。所以我现在想写的也是这样的小说,有一个故事,人物命运的悬念可以把读者带着往下走,但是这个故事不是在情节里面进展,主要是在日常生活里推进。这样你写了日常生活,同时也写了故事,这是我想追求的。

记者:据说三十岁的时候,你烧掉了所有年轻时写的小说,并放话不再写小说。为什么如今又愿意再费这个劲?

止庵:对,好多年了,有30年了。我本来一直在写非虚构、写传记、写随笔,到了2016年,我开始写一本在美术馆看画的书,叫《画见》,写完这个书,我觉得非虚构这事就到此为止了。这时候我已经满60岁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计划干的事都干完了,剩下的时间爱怎么用怎么用。就可以花点时间去写小说,写成了也好,写不成也好,就是这么一个心态写的。

记者:三十年间从来没有手痒想写写小说吗?

止庵:没有,没有动摇,不做就不做,就跟换一个工作一样,不干就不干了。但是我不断地看,看小说花的时间还是比看别的书花得多。我在出版社工作,经常人家送些稿子来看,也有朋友寄给我一些小说看,我都觉得写得比较粗。包括我读东野圭吾,我也觉得好多故事都很好看,但是非常简略,你确实很容易看,但是情景不能再现,我就想是不是可以写得更复杂一点、更丰富一点。

我自己理想中的小说是一个比较丰满的东西,有骨有肉的东西。或者用一个词说,就是有质感的东西。我在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这个中间有很明确的一个界线,如果要做的话,就努力让自己做得好一点。

记者:《受命》里对日常生活描写的细致程度让人印象深刻。主人公们去看哪部话剧、坐几路公共汽车、去餐馆吃了什么菜……信息非常多,写的时候怎么去筛选呢?

止庵:筛选有两个标准。第一点,最重要的事情,这东西必须得和人物相关,否则就是堆砌。小说用的是第三人称的写法,是靠近冰锋这个人,从他的眼光看出来的,所有的观察都在表示主人公跟他人的关系。如之所以写叶生衣服的款式、颜色、质地,是因为那段时间他对她特别留意。

次一个的取舍是希望能稍稍留住一点当时的特色。比如曾经的同仁医院是一个很漂亮的两层矮楼,到了90年代才拆,书里写到人物从这门口走过,我就写一句那时这个房子是什么样的,它就成为一个真实的环境。当你把一个虚构的人物放在一个真实的环境里面,让他穿真实的衣服,某种意义上就赋予了这个人物一定的真实性。

记者:隔了这么久再去回想几十年前的风貌,会比较模糊吗?

止庵:我本来就是一个很仔细、平常很闲的人,我会很留意地去看一些东西,只是如果这个小说我是在1980年代末把它写出来,我不会写这一部分,因为它发生在身边,正在发生的事你根本不知道它重要不重要。

隔了几十年以后,我忽然想这东西很重要。这个小说在第二部分,有一次冰锋到祝部长家,看到祝部长抽烟,他紧张自己有病不能抽,吸一口就赶紧把烟吐出来,又用手把烟雾往鼻子边拔。当年我亲眼见过好多人这么做,那时不知道二手烟有危害性,大家没有这个概念。这个动作你不把它写出来,可能以后根本就不知道有过这个事了,因为我也没见别人文章里提过这个事。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就体现出那个年代跟现在年代的截然不同。

这样的事情在小说里写了很多,比如冰锋说他实习是在人民医院,实习结束以后没多久那病房就着火了。有这么一句话,完全没有用。这句话就等于张爱玲的《小团圆》开头写的,九莉从香港回来,梅兰芳跟她坐一条船一样,梅兰芳跟九莉坐一条船,他俩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干嘛要这么写?就是人民医院确实着了火,假如有一天遇见一个读者,他知道这件事,他就会有一个亲切感。其实这个小说里面写的好多东西,包括在什么商店买什么东西、吃什么菜,都是要完成这种亲切感。

记者:你最期待的是跟你一样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读者?

止庵:或者是感兴趣的人。咱们说到北京,说到80年代,甚至那个年代人的气息、说话方式,可能它都是很具体的东西。而这种具体的感觉是我们现在文學里边比较欠缺的,怎么能做到不哕嗦、不多余,这是有一个度的。我希望通过文字让大家能够跟那个年代有一个有质感的接触。

记者:可是具体的度在哪呢?

止庵:比方说书里写到两个人路过首都电影院,正贴着《超人》的海报,如果不写那是一个什么电影的话,就没有那种具体的感觉。但我只写《超人》,不会写一大堆超人电影演什么、海报上画了什么,我坚信这属于多余,没有意义。

记者:你有两个观点,一个就像刚才说的,你觉得小说其实很大的意义在于把我们的生活记录下来,但是你也说时间会淘汰掉很多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这两者之间怎么理解?

止庵:我现在写的这些东西都是不值一提,如果我不写的话它可能就被淘汰掉了。过去有报纸请我写单篇的关于北京的生活,比如怎么坐公共汽车、冬天早上起来怎么生炉火,现在大家都住在有暖气的房子,根本没有生火的概念,怎么打公用电话、怎么买菜、怎么做饭……我从来不写,我觉得这类文本没有意义,我自己也从来不看这种文章,我觉得特别无聊。

记者:但变成小说就可以了?

止庵:对,我觉得小说是因为它有用了。它是个背景,不是主体。这个城市是我生长的城市,我对这个城市有一点情感,这个城市以前不是这个样,到80年代的时候,北京大概是咱们现在三环路以内。我对那个北京有一点点的兴趣,但我又不愿意写那种随笔文章,正好借助小说就可以把北京搁在纸上。它是有质感的,而且是以一个偏文化人的角度。况且在小说里边这些接近于民俗概念的东西,它只是肉,里边得有一个骨头,骨头就是那个故事和人物。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30年后,我认为他很多想法可能都不对

记者:你写《受命》是有感于伍子胥,想写一个当代伍子胥的故事,这个当代为什么选定在80年代?

止庵:80年代跟现在有一个非常大的不同。80年代的人他有两个向度,一个是跟过去有关;还有一个就是对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开始有一种憧憬,比方说有好多人到深圳去。

所以这个故事的核心是想写在1980年代,有人面向未来,有人活在过去。我要写交替阶段的人的状态。如果1980年代写,可能跟主人公关系更密切,我相信我会更倾向于他。隔了30年以后,我跟他距离远了,我可以很冷静地看这个事,我认为他好多想法可能都不对,他可能被自己的一个执念给弄得不得安宁,因此把一生也给毁了。

记者:为什么你会倾向于他,还是说你也是比较留在过去的人?

止庵:对,我觉得可能一个留在过去的人比面向未来的人难。就像伍子胥哥哥跟他说的,活着替父亲报仇难,死去更容易。我自己从基本的价值观念来讲,可能还是觉得选择困难的应该是更值得,不说敬佩,至少更值得留意吧。

站在他的视点,会认为这么做有意义。但是站在一个俯视他的视点,会觉得他所有这些努力可能具有一种徒劳的色彩。我觉得这种徒劳性是小说里主要的东西和土壤。

我想通过小说告诉大家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过去有一种文学叫伤痕文学,我完全没有兴趣,一个人提醒另外一个人,这完全是徒劳,自己有自己的记忆,一个时代的人和事都会随时间不断地过去。

记者:这也意味着同样经历过80年代的人会越来越少,可能现在读到的很多人根本没有办法真正地去理解?

止庵:无所谓,让年轻的读者看看当年北京是个什么(样)的,也挺好玩的。我觉得不需要完全地理解,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倾城之恋》,这其实是个很老的事,不就是白流苏找丈夫,是吧?其实张爱玲想写的就是这个事,我想写的其实也是那个时代里边的一个人的一个故事。

记者:只是说可能冰锋面对的不是一个大的背景事件。

止庵:对。只是他自己的事,但是他有一个执念,而现在的人仍然在被执念左右。我要做总裁、我要在5年内买房,这不就是咱们生活中常常都有的执念吗?我想写的是一个有执念的人在现实中怎么被执念所毁,这个事情我想是可以跟人有共鸣的。

我希望这本小说能跟现在(有联系),它不是一个历史小说,就像伍子胥的故事,你不需要知道当年楚国跟泰国跟吴国什么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有一个人,有这么大的一个心里头的纠葛,然后他一辈子就忙这个事。就跟哈姆雷特一样,至于他叔叔是什么丹麦国王,大家根本都忘了,你只要知道怎么回事就行。把它搁在什么时间段不是最重要的事,只要在这个时间段(里),它有这个可能性就行了。

记者:但你花了很多功夫在望造、还原时段。

止庵:对,假如我把这个时间改成70年代,搁在苏州或是重庆,我也会花这么多功夫、时间去研究。只不过北京比较容易,北京我熟。很多人确实不会花这些气力这么写,但首先我不是一个苟且之人,我不愿意凑合,我是一个特别认真的人,而且我在认真里边有乐趣,乐此不疲。有些小细节写的时候,你就觉得这个地方它确实能达到一个东西,那个乐趣就特别有意思。

比如现在隆福寺街上的东宫电影院,我们小时候叫东四工人俱乐部,可实际上真正的名字是叫东城区工人俱乐部。这个我是查了半天才确定的,我就在小说里写成东城区工人俱乐部。其实这毫无意义,就是对于我这年代的人都记不清,因为我们当时都没好好看那个牌子,但是我觉得特别好,我终于把这事解决了。

说实话我也未必再会写小说,因为确实做这个事太麻烦,但是这个麻烦实际上也是一个乐趣。我还是那句话,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就这么个意思。写作还是一个手工业时代的行为,它不是机器时代,所以你还得按手工业来做,我愿意把它做得好一点,小说也是这样。

记者:你曾说“世界上最好的事是尽量不做事,至少不添乱”。如果你没有写成这本长篇小说,没有写书,你也无所谓吗?

止庵:没写上,有时候对我来讲是个遗憾,对外边的人可能没什么遗憾。但你人生可能有好多遗憾的事儿,我还没上过南极呢,那怎么办?你说疫情,我原来在电脑上做了好多好多旅行的规划,都特别细,住哪个旅馆都看好了,可是现在可能那些旅馆都不存在了,你怎么办?人生肯定绝大部分都是遗憾。你说是不是?

记者:但你也提到人生是不是一定要创造,对此你现在的态度是什么呢?

止庵:庄子有一個思想叫“无为而为”。我主张这种没有多少目标的作为。我是专门研究庄子的,庄子讲了很多故事,比方说一个人一辈子抓一只季鸟或是游泳,或是做戏、做铜像,一辈子就干这一件事,最后做得出神入化。

如果我们急于去做成某个事,最有可能一事无成。但是如果你不把这个事当成一个非成不可的事,却很认真地做,反而会达成目标。所以我觉得其实写作从根本上说是一个游戏,但它是一个你必须认真对待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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