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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

2021-09-10陈牧

特区文学 2021年2期

陈牧

元宵那天,他决定搬到年轻时居住过的邻市。“房子已经找好了,我住过那个公寓的。”其实他不必征得谁的同意。亲戚们随口应了几句,接下来仍旧喝酒、聊天。因为恰到好处的烛光,客厅里挂的两张黑白照片也显得一派温馨。他忽然想到,这很有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他反倒因此释然起来,隔天早早到达车站。进入邻市地界时太阳刚升起不久,高速公路的电子屏提示市博物馆即将重新开放。

他回家时遭遇大雪,航班延误。六点时终于起飞,昆明的黄昏仍然亮如白昼。他昏昏沉沉睡去,原以为只过了十分钟,醒来时飞机正在下降。失重感令他心脏不适,他暗自捏紧座位把手。邻座神经质的男人站起来,非要确定自己预先准备的羽绒服有没有放进旅行包里。他往窗外一看,缓慢掠过的风景返还到他心中,他重又想起那些平原和人造光线的结构,稍加想象,便能置身到那种冷空气中。他闭上眼睛,首先想起的居然是长水机场仿傣式建筑的航站楼的金顶,随后是宁城某个早逝的英俊青年,饭馆里养的孔雀。它们最终变成异国情调的壁画,尽管在三个小时前尚还亲切可感。开机后孙邵的短信首先跳出来,说自己无法及时赶回,很抱歉。最后另起一行:阴阳畅达,关津无阻。

现在他又回到这里了,路人行色匆匆,偶尔从围巾里传出两声闷咳。他想象这其中或许混杂了结核晚期病人,而他几乎能通过咳嗽声判断有哪些并非本地人。公寓和从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一到三层的穆斯林餐厅翻新过了。曾经照料过他的房东问,你是?他想了想,回答说,半个月前联系的那个,随即报上名字和电话号码。房东说,哦,有三个人都跟我说年后就搬过来,你们应该说得具体一点。搬家公司的车很快也到了,他用一个下午清扫整理完房间后,扔掉了那束傻气的百合花。

他的行李大部分是书,除此之外是几沓笔记本,杂志社寄来的样刊。他翻开其中一本笔记本,里面有一些临时想起的小说片段,某一页抄了一句: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To:”冒号后面什么也没有。他想得起抄写时用的钢笔型号、购买墨水的店铺,甚至在看到唯一抄错后用二重线划掉又订正的那一处时马上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他在那一刻分神想到了一个人。或许与本该出现在冒号之后的人是同一个,一个对当时的他而言知名不具,且有信心在日后重温与其之间的一切的人。样刊来自某个文学杂志,刊登的是两篇他刚到宁城那两年写的小说,要么是以反讽腔调写下的“虛构王国里的故乡”,要么是那种动物寓言集。小说之后是作者访谈。他那时早已熟谙那种必要的车轱辘话(有学者盛赞他是写小说的人中学术素养最高的),看到标题时他却仍感到一阵愤怒—“我是一个北方人”。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他想。因为这个醒目的口号,那一年甚至有当代文学的在读研究生在论文中表达了对他的失望和不满,批评他移居西南后的“东方学视角”。其中一些语句堪称刻薄:“他的痛苦,甚至他观看到的他人的痛苦,最终只成为他的装饰物,他是如此精于打造自己的身世,活着时的每一个决定都像在安排后事。尽管这种矫揉造作不乏动人之处,但我们必须警惕,它或许只是现代主义症候的种种面相之一—这并不意味着用理论去阉割文本,而是他的小说实在未敢逾越‘雷池’一步。在此我姑且提出一个诛心之论:他的小说正是在各种二道贩子转售的现代主义理论下编织出来的。”访谈附上的照片实际上拍摄于日本,他还在读博,孙邵已经工作多年,请了年假去找他。他们险些错过新干线,但还是顺利到达岚山。他冷得直跺脚,孙邵拍下他失神的一瞬间。他想到京都的秋天,几乎是浩浩荡荡的,之后径直进入寒冬。宁城的秋天也是如此,但秋意大厦将倾后,不下雨时仍旧是高温天气。山路边芦苇成片,雾青色的山脉重重叠叠,下午四点蓝得令人晕眩的天空中有一轮周正得过分的月亮。他想到去岚山是一次愉快的出游。

已经是三月了,虽然每隔几天仍有小雪不期而至,但气温整体不断回升,令人在白日里昏昏欲睡。他正着手进行的一个小说,原以为会很顺利,但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在同一个地方迟疑不决。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又是这样的天气,他常常写上两个小时,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更确切地说,是徘徊在半梦半醒间,看到许多词语散落着,发着红光,带着低烧的温度,却无法被正确读出。最初还能提供半小时兴奋的咖啡彻底失去效用后,他搞到了一种药。第一次吃时,他被过快的心率弄得无所适从,在房间里不停踱步。又尝试了几次,他最终学会负担那种兴奋的强度。

但药效很快就会褪去的预感总是令人沮丧,因为之后将是更大的茫然和疲惫。而他似乎也习惯了,每一天恭恭敬敬,等待那个时刻来临。在来临之前只是枯坐,有时不自觉做出一个动作,手掌猛地向上,仿佛为了从空中摘下一个石榴。就像今天,他站在窗边,看见玻璃窗上糖霜似的污渍,窗外的建筑群因其稳固、真实而显得更像海市蜃楼。河流刚解冻不久,水流湍急,大量冰块相互撞击,流向北边。几个穆斯林正通过河上的桥,结伴前往离这里两条街远的清真寺礼拜。他想起小时候,每逢重大节日,他也常做出“阖家平安”“梦想成真”之类的祈祷。那位由他创造、又在其成年后迅速遭到丢弃、尚无名讳的神最近又回来了。在最难熬的傍晚,他会从某个世界尽头开始为他跋涉,来到他身边,告诉他可以重新呼吸,不会再有谁为他的呼吸定罪。然后六点的钟声响起,晚饭时间到了。他如获大赦,快步下楼,穿过热闹的人群时,感觉自己即将消遁在暮色中。

孙邵打电话向他确认今晚是否有空。实际上这无需确认,但孙邵是那种对相知多年的故交也保持着礼貌和距离的人。他更年轻时曾经愤怒地指责孙邵对社交和私交的态度不加区分,但这后来成为孙邵身上最令他艳羡的品质之一。更何况他是如此擅长辨别自己对一个人的特殊性。

他们认识将近三十年。孙邵在小学五年级时转到他的班上,他当时正跟后桌打闹,一转头看到一个瘦弱的陌生男孩站在讲台上。陌生男孩说:“我叫孙邵,是从昆明转过来的。”这句自我介绍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前排有人带头鼓掌时,其他人并没有跟上。孙邵似乎觉得自己还有义务再说点什么,便补充道:“在这里的对角线上。”这句补充显然十分糟糕,班主任赶紧圆场,给孙邵安排座位。他后来回想,他可能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孙邵是在描述昆明地理位置的人,而他认为这个说法新颖有趣,所以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对这个转学生无比热情,甚至力排众议让他加入了他们的少年帮派。

他过去常跟孙邵说,我觉得我们的成长是反过来的。孙邵曾经是那个木讷腼腆、发不好后鼻音、生日聚会时坐最边上的男孩。他的生日在腊月,晚上八点,外面是漫天大雪。他等不及扶稳那个脆弱的王冠,就去把礼物一一拆开。孙邵送的是那种雪花水晶球,切蛋糕的妈妈率先笑了起来。孙邵不安地看向他:“我以前没有见过雪。”而他曾经是小团体的头目,班上最受欢迎的小男孩,却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像个懦弱的暴君,不开口只是为了掩饰其口吃的事实。孙邵则在高中时猛地蹿个儿,最终比他高半个头,不算健壮,但不再是南方人的那种瘦削和弱不禁风;不算白皙,但面容堪称英俊,本科毕业后在一家外企混得如鱼得水。

“七点以后都可以的。”他回答。他们上一次通电话,是在他从早稻田的博士课程中途退学时。他跟一个学古典文学的胖子走在路上,听对方喋喋不休汉文训读的优点。“不像英文一样会损害古汉语的美。”胖子说。说完又开始讥笑教授:“六十年代留学法国,因此向往中国,到了之后说那不是她想象中的中国—我的天哪,我可以想象她人生的每一步。”接着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他忽然觉得一切是如此无法忍受,他当下的心情接通了某个更深的隐疾,如果不做点什么很有可能会口吐白沫暴毙。他先想到的是黑帮片的姿势,随后回忆起小学那些儿戏似的群架中出拳的速度和力量。他向胖子挥出拳头,他说:“闭嘴吧,猪猡。”胖子不甘示弱,迅速回击了一拳,他右眼的镜片被砸碎,向后踉跄几步后摔倒在地。这场突如其来的架就此停止,他站起来整理好衣襟走开。面对路人疑惑的目光,胖子夸张地耸耸肩,说:“他精神崩溃了。”

离开日本前一天,他下楼买水果时给孙邵打了一个电话,笑嘻嘻说完打架和退学的事。东九区下午七点,周围正在暗下来。那是他换上新眼镜的第一个晚上,夜色重又变得清晰。

“我在驾校的教练车上,”孙邵说,“今天第十八次熄火。”

房间里暖气太足,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针织衫,险些睡着时被敲门声惊醒。

“来啦。”他说。他还没来得及储备上几瓶酒,只得烧上一壶热水,拎出一袋橘子。“我改天买一瓶酒,你再来,或者我上你那儿。”

“你怎么还是选了这里?”

“不想离家太远了,又不愿意在家里的房子待着。这儿我以前就很喜歡,有阳台,下面还有条河。坐啊。”

他才发现孙邵显得有些紧张,围巾解了一半。

“大衣给我吧,我先挂衣柜里。”他说。

“嗯。你回来了我真的挺高兴的。”

“我们多久没见啦?”

“你去云南后就没再见过。”

“这么久了。再回来,倒又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的感觉。你那时也没说错。”

说完他感觉松了一口气。实际上他那时就已经不再在意。他想告诉孙邵的是这个。孙邵稍微抱怨了两句工作上的事,随即便转向其它话题。他也就说起最近正在写的那个小说。

“有一天他抬头,发现天上有一支小云雀队伍,跟在最后的居然是一个人。起先他没怎么在意,那两年他的视力已经变得很差,或者说变得很奇怪。一个在天上飞的鸟人跟一个正要过马路的行人一样模糊。他在白天也觉得周围一切影影绰绰、如梦似幻。他去看医生。医生说并不是飞蚊症,你看到的那个太大了。可那也绝不是一个在练习某种高难度杂技的马戏团成员。有一回他看到一个男孩对着天空出神,正要上前询问,才发现只是因为正好有一架飞机路过。总之,一个只有他看得见的鸟人,有如铭刻在他视网膜上的图案的投影,用与其说飞行更像是游泳的姿势前进。而这,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慰。这天晚上下起雪来了,他走进一家饭馆。”

“听起来很像一个童话,我记得你在宁城时写了挺多类似的。那接下来呢?”

“跟以前那些还是不大一样。”他把之后的大致构想讲了一遍:男人走进饭馆,正是饭点,他不得不跟一对情侣拼桌。男孩充满敌意地瞪了他一眼。他低头把热茶吹凉,一边偷偷观察对面。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对即将分手的情侣,因为男孩显得焦躁不安,频繁看表。而他的出现破坏了这个计划。两人断断续续地低声交谈,接着开始争辩。最后是男孩忍无可忍地抬头朝这个无辜的男人大喊了一句,去你妈你为什么要看我女朋友!之后就是对话、细节的排列,小说将结束在一声闷响中。

他跟孙邵没有再继续小说的话题,像小时候一样,一起看不知道第几遍《教父》。

“我前两天还遇到了你以前的那个小女朋友。”

“丽莎?”他惊讶。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小女孩,他们之间更近乎那种他理想中的同志情谊,而非情爱。她的全名很俗气,王丽莎。她坚持让人去掉姓喊她。丽莎这个名字让人联想起貌美的混血儿,实际上她五官扁平,因为肤色过分白皙,脸颊上散落着小雀斑。他们刚分手时他写了一篇小说,叫《丽莎的哀怨》。丽莎给杂志社写了数封投诉信,最后打电话骂了他一通。他努力解释什么叫真实与虚构,丽莎说是你根本不懂人是什么东西,最后诅咒他说你一定会下地狱的。一周后便又一起愉快地喝酒。

“不是,丽莎两年前就搬家走了,说确定地址就给我寄明信片,到现在也没有过,估计在别的地方也交上了一帮好朋友吧。另一个,更瘦、更矮一点—我也忘了叫什么名字,大概是你去日本读书之前了。她说你那个晚上走得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完全不记得有这样一件事。”

“好吧,也不重要。她也就跟我说了几句闲话。你去日本之后她还一直四处打听你的生活,买那些杂志。”

“哈哈,我在日本时没有生活。”

“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在那边有没有遇到什么人什么事。”

“没有,真是最普通的两年了。就是给人翻译专著,写论文,在图书馆查资料。不像那时候,还可以请章太炎改小说译稿之类,往来的都是革命党,还有德语学到一半跑去制造炸药的。”

“在宁城就有你想要的这些,嗯……戏剧性吗?”

“或许吧。我走前还找当地据说最灵的师父算了次命,师父说我最适合经商。”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的?”孙邵笑起来。

“不信,花钱听个响。”

孙邵离开时是凌晨一点。他在第二天傍晚发现孙邵忘了把围巾带走。

第二天下午天气稍好,他觉得需要出门走走,走得比以往更远一些。公交司机跟他说新年好,见他投币上车便问说:“不是本市人?”随即热心地介绍起办公交卡的流程。市博物馆在倒数第二站,他从前去过一次。上个世纪流行过一段时期的畸胎展览,他就是在这里看的,印象中它就像一个滑稽的草台班子。因此当他打算在此消磨半天,买完票,和那队戴黄色帽子的小学生一同入馆时,还是被它扩充数倍的面积和造型奇特的外观稍稍震惊了一下。导览牌特意标明本次引进的展览品:古鸟类、古爬行动物化石若干,还有一具猛犸象骨架。

他跟在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后面,一路兴致勃勃地听带队老师讲解,从鱼到哺乳动物,仿佛重温了一遍造物的喜悦。他们的行程最终结束在影像资料馆。他没有跟进去,在休息区坐了下来,右前方就是那具猛犸象骨架。这庞然大物曾具有的重量,他想,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他听着里面不断传来的惊呼和激光音效,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开始时他怀疑自己早就做过这个梦了,再来一次是为了让他不错过什么。他在夢中想起妈妈曾经跟他说过,梦到死人是因为外边下着雨。他也就在梦中轻轻叹息一声,想到外面一定下雨了。他在梦的最后跟着父亲来到一片甘蔗地前,他从背后几乎是热烈地抱住了父亲。梦就结束在这个令人羞于启齿的拥抱中。然后他醒来,看到满室余晖。

那群小学生刚好从房间里出来。他们再次排成整齐一排,其中一个小孩不小心把书包里的糖撒了一地,蹲下身来一颗一颗捡。这个场景不知道为什么使得他感到心碎不已。队伍很快消失,整个博物馆阒静、空旷,只有清洁人员的足音回荡其间。他肌肉僵硬,扶着膝盖站起,保持弯腰的姿势,等着知觉恢复过来。他看到自己的掌纹不再清晰可辨,觉得舌尖微微发苦。他那渊博的父亲或许也曾面对这样一幅残年急景,但哪怕是在醉酒时也没有向他透露过。

他的父亲对他失望过吗?他第一次产生这个疑问。两年前收到妈妈病危的消息时他手足无措,挑了大年初二上山,去宁城仅有的一座汉人寺庙。他买了一扎香点燃,被烟熏出眼泪。虔敬地跪下祈祷妈妈早日康复,装模作样地默念了一句佛祖保佑。磕完头哑然失笑,因为他才发现他面前供奉的是三清天神。

两年后又是父亲。他到家时父亲已经下葬,葬礼也已经结束。他的亲戚眼神古怪,但因为与他没有过深的交集,也就自觉并没有立场指责他。只剩辈份最高的一个边抹眼泪边说,回来就好。他是这样不擅长告别,也无法在正确的时候悲痛的人。从前他送心爱的女孩回家,因为第二天他们就得面对长达两个月的分别。他迫不及待想让整个流程迅速走完,他就可以回到他的房间,把所有气息、光线和对话安置在一个秩序之下—他只有在事后才能获得应有的情感。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了,书柜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不落灰尘;一个老旧的地球仪,地轴在不知道多少年前断掉,被一支筷子替代……它们都带着天体的疲惫,大费周章绕了一圈,总算在这里停了下来。第一眼,却已经平静得如同事后追述。与这个整洁的房间格格不入的是书桌上已经烂掉的一个橘子,散发着微微的酸臭。他想象父亲某天拿着橘子走进这里,在房间里来回行走,倒也不是因为想念他。然后因为想到了什么,又或者只是被一阵不寻常的鸟鸣吸引,父亲走出了房间,永远地忘掉了橘子。

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最早决定在宁城长住的原因。如果他当初没有从博士课程中途退学,或许现在他已经跻身学术新秀之列,出版博士论文,跟同行聚餐时过火又不失分寸地谈起高校典故、风月场所的冒险又或者作家之死背后的隐秘情事。他自觉并不算是爱新鲜和刺激的人,但还是在博士论文马上写就前(他甚至早就想好了能在后记中引用的旧诗)打架、退学。一次没有在恰当时候到来的叛逆期危险如一场出得太晚的水痘,爆发得像一个伏笔,使他不得不去全盘检索自己的过往,查看这是否源于此前人生的一次拙劣构思。

孙邵曾经跟他讲过,小时候,爸爸常年在外,妈妈经常突然接到工作,只好带孙邵一起去那些离奇古怪的死亡现场。有一次是在河边。周围的小摊贩见惯不惊,继续吆喝,那具浮肿的尸体在其中并不显得突兀。早有预见的家属也并未大哭大闹,最终决定当场火化。孙邵被安置在路边一个饭店中,老板居然给他泡了一杯越南买回的速溶咖啡。这构成了他对云南的最早印象:时常有人曝尸荒野,肮脏混乱中仍有一种歌舞升平的沉醉。但孙邵,他唯一的朋友,却来到这里,并长成了完全的反面(他曾经不无恶意地嘲笑,并将其命名为“北方品质”)。

他退学后首先想到的去处就是这里,孙邵建议他在家静养一段时间。在他说出这个计划后,孙邵显得有些生气:“你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试图争辩:“孙邵你知道我不是那类人,以为逃去另一个地方就能重新生活那类。我只是单纯地想去那边而已。你知道我早熟,太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恰恰是早熟的人才不会长大吧。”

他不置可否,当晚买了去昆明的机票。孙邵发来短信:“我有事回老家,你今天要还在昆明的话我来见你。”他知道孙邵在撒谎,也感激这个朋友的温柔和善意,但还是立即把第二天去宁城的机票改到当天下午。那时正是七八月,云南的雨季。机场到市区有不短的一段盘山公路,阵雨过后的黄昏,山间雾气蒸腾,只要穿过那片最大的松树林,就是南方泽国。他的心脏被揪紧了,那是一种无法预演的雀跃。这里就像一个繁华帝国的遗址,他想,哪怕历史上从未有过它繁华的时期。而他在那趟机场大巴上早有预见,他已经与那种父亲期许过的、或许是最好的生活错过了。

没等他走到公交站就下起雪来,他在路边商店里买了一把伞。雪很快积起来了,他走得有些吃力。他忽然产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孙邵或许从未存在过,他根据在宁城生活的那段经历捏造出了这个来自边境、性格却冲淡平和、重要的是陪伴他数十年的忠诚的朋友。又或者他从未离开过北方,宁城只存在于他庸俗的对异国情调的幻想当中。然而他确实能在地图上准确无误地找到那个地方,多看几遍也就能记下它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坐标。他的手上还有一个那时留下的疤,因为过年时房东让他帮忙杀鸡,他从未杀过,但出于好奇心想尝试一次,结果割到了自己的手,而那个尚有余温的活物挣扎许久后才死去。甚至他参加过的唯一一次葬礼也是在那里,他是首先发现尸体的人:拨开重重芦苇,河边水草丰茂;河对岸淤积严重,船舶也不愿靠近,唯有再不希望被找到的落水者才能抵达。宁城没有那种规整的公墓,他跟着房东一家在夜里上山,不时安慰几句失声痛哭的老人家。他那时才发现原来车灯是可以把整座山头照亮的。后来某天那个当地最灵的师父告诉他,死者确实是早夭的命,早在他出生时,他的家人来找他帮忙起一个小名时他就看出来了。他问,你能不能帮我算一次。师父照例说了桃花、事业和流年。他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我会死在哪里?”师父不确定地开口,说:“像是在北方。”

而孙邵呢,孙邵当然也存在。不然他不会在回到公寓后发现被落下的围巾,不然他也就不能拨通这个电话。“我做了一个梦”,他说,“梦见我们在一辆车上—我是说,爸爸妈妈,还有你。开车的人居然是你。我们在宁城炎热的河谷里一直开,得有几百公里,两边都是那种热带作物。你首先跟我说话,你描述爸爸死的那天,说他呼吸不对了,一口气喘得越来越长,接着是半口半口地喘。我在后座听着,就哭了起来。爸爸坐在副驾驶上。”

“我今年确实总算学会开车啦。”孙邵说。

“那等天气再好一点,我们一块儿去哪里玩玩吧。”

“好。我围巾是不是落你那儿了?”

“嗯,我打电话就是要跟你说这个,我晚上给你送过去。还有,我那个小说,我不打算按之前的构思写了。还是会有那声闷响,但快到结局前那部分不大一样,”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他的腔调不像是在朗诵,“雪已经停了。他先走出饭馆,争吵的情侣慢他一步。他转过头,看见他们的背影,有着那种令人费解却又千真万确的幸福。而他马上要带着一瓶酒去拜访朋友,他们将坐在温暖的房间里畅谈,直到天明。”

“可不就是个童话嘛,”孙邵笑了,“挺好的,偶尔写上这样一篇。”

他把在雪地里濡湿的袜子脱了下来,换上一双新鞋。两分钟后他将下楼,费一点工夫,走到两条街外的百货店买一瓶酒,再走回来。这短短一段或许也会歧路遍布—谁知道呢。也许他将看到一个路人早早换上短袖运动服,为马拉松做练习准备;也许会有另一个陌生人拦住他,向他询问怎样下到水边去,去看那条尚未完全解冻的河,在夕阳中散发着金光。再过几天雪终于彻底停了,河流解除冰封,河水上涨,春潮平岸……而只要他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的那支小云雀队伍,跟在最后的居然是一个人。其灵感或许缘于他在昆明看海鸥的那次,他没有走到翠湖,也没有去滇池。海鸥就那样出现了,在一条水质污染严重的人工河边。太过突兀以至于一切显得像一个露天流动剧场,海鸥在那里为过路人表演飞行。不一会儿起了大风,那些西伯利亚的鸟在空中浮动、与风对峙,上下翩飞却一次都没有坠落。

但他没有抬头,只是径直走进楼下那家饭馆。正是饭点,热闹非凡,他不得不跟一对情侣拼桌—原来那个夜晚早已失而复得。他看见她的脸了,小巧惨白,只有鼻尖被冻得红扑扑的,她的肌肤散发着石头玫瑰的芬芳。他在认出她的一刻重又被一阵尖锐的痛感袭击了,那种用指甲钳剪下眼皮上的小肉瘤时的熟悉感觉—那些赘生物也会长出神经的吗?他们也曾在夏天忍受彼此黏糊糊的手,她在半梦半醒的早晨钻到他怀中,无害得像一只动物。但他们此时无疑已经厌倦了彼此。而他为什么非要在此时与她重逢不可呢?莫非她就是他纯真年代的爱、大彻大悟时必须捕获到的剧烈反光吗?就如同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必须用天真无邪的女人把自己的死点缀得更加悲壮,如同麦克·柯里昂必须在弥留之际想起阿波罗妮亚?或许就像那个自作聪明的当代文学研究生说的,他是如此精于打造自己的身世—尽管不是他幻想过的死于热带—所以他不得不在这里准点现身,必须要为这一刻浪费那么多毫无必要的铺陈。

他听到两个人在断断续续地交谈,接着开始争辩。他看到他在生气,面带愠怒,他当然知道这是他一贯的、经过精心计算的失控,又在说出口的一刻变成自然的、仿佛即兴生成的感情。最后他忍无可忍地抬头朝他怒吼:“去你妈的,为什么要看我女朋友!”他冒了一身冷汗,结完账,失魂落魄地走出饭馆。那瓶要带去孙邵那里一起喝的酒也被忘记在了座位上。

他们也在几分钟后走出飯馆,他决定换一天再说那些本打算在今晚全盘托出的话。

“你应该跟他道歉,”她嗫嚅着,“他根本就没有看我。”

就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他恐惧地攥紧她的小拇指,问:“你听到了吗?”

“什么?”

“声音。”

“没有。”

“你真的没有听到吗?”他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真的没有。”

可那声音究竟是什么?某个缺德住户泼下来的一盆水,搞爆破的少年犯,还是一片超载的雪花的呼救?

他松开她的手,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起来,越跑越快。

(责任编辑: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