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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不识的堂姐

2021-09-03陈绘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8期
关键词:堂姐小儿子孩子

陈绘

堂姐,七十多岁的人。无论在她充满笑意的眼睛里,还是在她唇齿间,总使人感到温暖。

小叔子结婚时,我抱着一岁半的女儿站在迎亲队伍里,堂姐笑盈盈地来到我身边:“小绘,我是侄女她姑。”她指了指我怀里的女儿,又望了望我,笑眯眯地轻声对我说。我忙叫了声姐。她往我女儿衣兜塞了一张票子,说是见面礼。我忙说:“姐,家里兄弟姐妹多,你大事花钱,小事不用那么客气了。”她的诚意,我终究拗不过。

堂姐与姐夫是亲表兄妹,父母包办婚姻,育有三男一女,可惜女儿十几岁夭折了。姐夫天命之年也走了。那次,大儿媳才带着孩子从城里回了家一趟。听说她这儿媳还是某单位的小领导,因堂姐服侍完她月子,回乡下去农忙,之后没能去市里给她带孩子就僵了。堂姐要求把孩子接到乡下,大儿媳不肯孩子去乡下受苦,告诫堂姐:“妈,你今天不来,别怪我以后不回去啊!”二十多年了,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直到去年才第二次回来。

姐夫去世两年多,一天,她家门口停着一辆小汽车,原来是堂姐的姨侄奉母之命,接他这位姨妈去城里工作——给一位丧偶干部家做保姆。堂姐心里明镜似的,哪里肯去?毕竟家里上有80 岁老母,下有还在读书的小儿子,二儿子和二儿媳妇在城里做小吃生意,挺忙的,小孩子就在家里由堂姐照看。

堂姐做农活是好把式。初夏,白茫茫的天空,白茫茫的水田,她一个人插秧,铺着绿色的锦绣。她独自一人劳作惯了,不急不慢,整天人前忙到人后,回家还得洗衣做饭喂牲口带孩子。再累,她一声不吭,只要孩子们都过得好好的就成,她见人总是这么说,人总是那么温和,眯眯地笑。

小儿子终于工作了,成了当地光荣的人民教师。可是她一点儿也不轻松。要拆迁了,考虑家里房屋平方不够,分房时孩子们要补昂贵的差价,她一面做农活,一面跑市场购买二手材料,与小儿子起早贪黑,搭建了十几间平房。那一年,她晒得像个非洲人,黑瘦。

失去了田地,堂姐像失了魂。她去绿化队做临时工。不论寒冬酷暑,风雪雨晴,午餐都是在野外,用酒精炉加热前一天晚上备留的饭菜。困了就在树荫下,或桥洞下眯一会儿。

时间长了,胃怎么受得了?孩子们孝顺,好说歹劝就是不让她继续做了。后来,她听说我在会展中心做物业主管,跑来找我。我安排她负责领导办公区卫生清洁。她说:“妹妹,我都一把年纪了,在干部面前晃来晃去总不好吧?我不怕脏,不嫌累,去展廳做,灰尘大点没关系,不能让你为难。”“姐,别想太多,你清清秀秀的,待人和气,通达事理,说话有分寸,做事干净利落,您适合在办公区工作。”从此,我与堂姐朝夕相处。

一晃,她城里的孙女十岁了,她精心准备好礼物,与孙女的舅爷爷、姨奶奶们一同去给“小寿星”过生日。谁知,大儿媳妇领着孩子出去,不搭理她们,故意给她难看。回来后,姨娘、舅舅们气不过,数落堂姐说:“你儿子孬好也是一个校长,这样不懂情理的儿媳妇干脆休掉算了!”“哎呀,各凭各良心,我尽到我的心意,领不领情是她的事。只要他们一家三口好好的就行了。”

我当堂姐是我的长者,与她共事三年多,感觉自己成熟了许多。

爱人喝酒总让我担惊受怕。有一次,参加他朋友的宴请,当着我的面,喝起酒来也不收敛。我一生气噙着泪独自回家了。第二天上班眼睛有点红肿,没躲过堂姐的眼,只好向她说明原委,还抱怨:“让我失望,太痛苦了。”她温柔地说:“妹妹,别计较,两口子过日子,床头吵,床尾和,生气只能一会儿,苦是不能回味的。”我努力朝她一笑,心里涌出的那股酸味儿压了下去,一切瞬间释怀。

单位的菜总是油腻腻的,不下饭,夏天格外没胃口。她带来用白醋和白糖腌的嫩姜,再配上蒜子、红椒,那红、黄、白装在玻璃瓶里,颜色实在好看得很。吃饭时,启开瓶盖,香气四溢,食欲顿生。吃罢饭,忍不住再吃上一片嫩姜,清理清理嗓子,浑身轻盈,精气神儿倍增。那时,我期盼每一顿午餐,期盼与堂姐一起用餐的那份心情。那多彩的“佳肴”,暖胃,也暖心。

保洁大姐有的满嘴粗话,遇到不顺心的事,总刻薄地指桑骂槐,而她说话总柔顺而甜润。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如果人们能把白天说的话,夜深人静时再细细品味一遍,一定会选些软而甜的话说。”这番话令我回味。

有一次,单位两个保洁员不知为什么争吵激烈,眼看卷起袖子就要挥拳了。我巡查时正好路过,只见她走过去,在每人耳边喃喃地耳语几句,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像没发生一样。我问她施了什么“咒语”,她说:“我只是告诉他俩:公司严令不允许打架闹事,你们俩都站在地狱边,还不快后退一步。”从此,好好说话,成了保洁部大姐们的一种习惯。

最难忘的是有次午休,我拿起桌上的书,找出一首赞美诗,让她教我唱,她说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我顺口问她:“你不识字怎么能懂那么多深奥的道理?”她说:“很多道理就在头上和脚下,只要愿意,就能读懂它。”

去年腊月,她孝顺的小儿子,家里的顶梁柱,学校的后勤主任,孩子们的好老师,可能是工作拼,身体超负荷,一夜睡去永远没再醒来。堂姐的痛没人能体会,躺在床上,一个月爬不起来,也不说一句话。

春天来了,大儿子一家人都回来了。大儿媳跪在她身旁,泪眼婆娑地说:“妈,这些年,我错了。弟弟走了,还有我们,您起来喝口汤吧,身体要紧!”堂姐轻轻地说:“我没事。你帮奶奶穿好衣服,推她到楼下晒晒太阳吧!”说完,又看了看床边的小孙子。“妈,您放心,弟弟走了,小侄子以后有我呢!”堂姐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你担子重了,一个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啊……”

堂姐温暖、包容、坚强,尽管她一个字也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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