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21-08-27姜禾吉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姜禾吉[韩国]

走了没有五分钟,我便后悔与他同行。因为心里不痛快,故意走得比较慢。他没有理会我,自个儿一直往前走。但是,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我,面带微笑,好像在示意我快点过来。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他说:“你走你的,我跟在后面就可以了。”

他温柔地回答道:“没事,真英,咱们一起走吧。”

敏英曾说过他那些关爱的行为,时常让她感到窒息。现在,敏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已经超过三周了。

我走了过去,重新和他并肩前行。湿答答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青草香。几乎每次只要闻到这个味,我就知道快到小区了。像现在这样的盛夏时节,味道更加浓烈。在湿答答的空气中,走了一会儿,小区破旧的公寓楼,就像被咒语召唤似的,突然出现在眼前。看到这样的光景,敏英就会不禁感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们喜欢这个小区。

“快到了。”他说道。

随后,我们俩朝着小区大门走去。他看上去很熟悉这个地方。我们的村子位于安津市郊外的山脚下,山不是很高,旁边还有一个湖。从十二岁到现在三十二岁,我一直住在这个小区。小时候,去湖边玩的路上,常常碰见外地的游客。因为小区外面的指示牌稀稀拉拉看不清楚,他们在公寓楼四周转来转去,徘徊良久,好不容易才找到湖。其实,如果从小区里面穿过去,很快就能到达湖边。但是,我和小区里的居民一样,都不愿意告诉外地人这个近道。熟悉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对我来说,是一种很奇妙、又有几分优越的感觉。我经常仰着头,从他们面前,大跨步地走进小区。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路两边种满了松树,叶子茂密,遮住了阳光,站在下面顿感凉快。我把手伸进裤兜,摸到了一把小镊子。倒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需要带镊子,就是早上去上班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放了一把,随手就揣兜里了。我最近有个习惯,见到坚硬的东西,甭管大小,只要握在手里,心情立刻舒畅。可能是因为坚硬的触感,给人带来某种错觉,好似在防备什么。恐怕以后我也会这么样。因为在这个地方,曾发生过触目惊心的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湖边一位慢跑的男子,发现了昏倒在地的敏英。敏英肤色惨白没有血色,好似薄薄的贝壳,脸蛋看上去快要被压扁了。男子说当时看到敏英的时候,以为她已经死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挺后怕。

我永远忘不了。

不过现在心情不错,我甚至想和他开开玩笑,比如“你比我还熟悉这里的道路嘛”。

然而,我并没有说出口,因为这样的话毫无意义。和敏英交往的那天起,他每天都会来我们小区。敏英出了事之后,他基本上就住在这里。

已经走到路的尽头了,这时眼前出现了一条河。他继续在前头带路,我跟在后面。湖离这儿不远了。沿着河边走二十分钟左右,就能看到一座通往山脚的木桥,桥的那头便是湖。

午夜的时候,如果睡不着觉,敏英和我常常会离开家散步走到湖畔。整个清晨,我们就像摇曳的水草一样,在湖边晃来晃去,皮肤在不知不觉间被水汽打湿而变得更加细腻。时不时还能看到其他人。其中就有坐在水边无精打采捶打洗衣棒的女人。人们都叫她“少女”,我也跟着这么叫。一开始,觉得这样对待一个老太太实在过意不去,后来慢慢地就无所谓了,开始跟着叫她“少女”了。我们俩坐在這边,“少女”坐在那边,互不打扰,各自消磨时光。实际上,我们从没有和她打过招呼。

“真英,我可以问你个事吗?”

忽然,他叫了我一下。抬头看向他的瞬间,河水的腥味迎面扑来。浓浓的骚臭味儿,让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他亲切的脸庞依旧在看着我。他哭了。

“事故前一天,你见过敏英吧?”

“是的。”

“那天你们还聊了别的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吗?你再仔细想想。”

他又说话了,语气依旧温柔。

“有的话肯定马上告诉你的。”我回答道,“真的不骗你,目前为止,我知道的全都已经说了。就是吃饭,喝茶,聊生活。”

敏英经常说我不会撒谎,只要一撒谎立马就露出破绽。他又开口了。

“或者,她有没有说过我什么?”

我说没啥印象了。

“真的没有?”

“嗯,没有。”

像这样的对话并非第一次。事故前一天,敏英和我一起吃了晚饭。他对我们吃饭时究竟聊了什么,刨根问底。那一天,敏英神情正常还是异样,心情如何。他问了又问。可能是因为自责吧。敏英出事的时候,他正在睡觉。他刚从首尔出差回来没多久,十分疲惫,只给敏英发了条短信说睡醒后再联系她,便倒头酣睡。第二天接到警察的电话才起床。见到敏英的时候,他没能够和她说上什么话。不过,他转述了敏英将要失去意识时留下的话。

“落在湖里了。湖里。”

没人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又不得不去查清楚,说不定和她的事故有什么关联。如果可以找到这件东西,或许能够推测她为什么会躺在那儿。敏英的家人每天都去湖里找。虽然不知道应该找什么,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搜遍了湖面。不光报了警,甚至还雇了潜水员去湖底搜查。什么都没找到。因此,他开始给敏英身边的朋友挨个打电话,询问最后和敏英聊天时的内容。他觉得或许能从她和朋友们的对话中找到关于这件物品的线索。

特别是不停地问我。因为我和敏英认识二十多年了,关系特别铁,经常向对方倾诉自己的秘密。

虽然,我把自己和敏英聊天的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他了,但他依旧不依不饶。真的就这些吗?或许还有其他的内容你忘记了吧?他问来问去都是这些差不多的内容。

“没有什么异象吗?没感觉到她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

我每次都回答说没有。可他并不满意,以为我有所隐瞒。

大家都理解他的执拗。毕竟敏英是他心爱的人,而且自己出差回来还没和她见面就出事了。我们都支持他查明真相。况且,我也想知道真相啊,为什么自己最好的朋友,凌晨的时候会那样凄惨地躺在湖边。

敏英出了事之后,他曾三番五次拜托我陪他去湖边。他说别人都不清楚这个东西是什么,或许我能够找到。但当时我没答应,因为我不想去湖边。

昨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真英,我们找到什么了。”

我问他是什么,可他犹犹豫豫不愿意回答,只是含糊其词地说无法解释。但是,突然他又说“好像是羊角锤”。紧接着,他改口说“不,外形长得像发卡”。我追问他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长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问我可否去湖边走一趟。虽然大家都说是没什么用的东西,但他觉得有必要亲自去看看。

“能把东西拿过来吗?”

我刚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东西看起来比较沉,而且现在情况复杂一时半会也没办法动这个东西,让我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所以,你能去一趟湖边吗?”

我没法回答。他说只要我改变主意了,请立马打电话给他。说完便挂了电话。他说他理解我,他自己每次再去敏英昏倒的地方,心里都不好受。他说得没错。但对我而言,不光是这个理由,主要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别扭。

很早之前就这样了。真的特别奇怪。其实,他这个人口碑不错,给人的印象还蛮好的。每天都送敏英回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嘘寒问暖,对敏英家里的大小事都很上心。去年冬天,我和其他朋友出去玩的时候曾见过他。在人群中,我再次感受到他是多么有魅力的人。他不仅知书达理,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很幽默,善于带动气氛。他并非那种一定要竭尽所能,有意逗大家笑的人。他的确是一位很风趣的男人。身边的人不停地发出笑声。从我发现敏英很少笑的时候,便开始觉得他有点奇怪。当然了,那天敏英在和他见面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身体疲惫,因为感冒,已经难受了好几天。我让她推迟聚会的时间,但敏英在电话那头无力地笑了笑。她说他太忙了只有今天有时间。虽然我很不爽,但聚会的时候,一看到他对敏英体贴关心、照顾有加,也就稍微释怀了。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敏英。不停地问敏英心情咋样,有没有感觉不舒服。她想喝水,他立刻倒上,冷了就给她披上大衣,甚至还走到柜台要求店家把暖气开大点。每当这个时候,朋友们都会起哄,羡慕中带着几分嘲讽。敏英真好,有这样的男友,敏英太幸福了。难以理解为什么细心照顾女友,会招来如此的嘲讽。

他敬我酒。我拒绝了。他笑了,又要给我敬酒。我对他说自己从来不喝酒。考虑到他是敏英的男朋友,我拒绝的时候还算客气。紧接着,他又哈哈大笑地说起话来。

“这里又有一位生活无趣的人啊。”

他边说边看向敏英。敏英以前也没有和他一起喝过酒。他说是因为他不爱喝酒。即便如此,他说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美好有趣的时光。看着他的反应,我觉察到敏英不和他喝酒的理由,肯定和他说的不一样。估计是另有原因,他不得不隐藏起来。这时,旁边坐着的另一位朋友大声说道:

“敏英不喝酒?”

“是啊,不能喝的,你们不知道吗?”

他振振有词地回答朋友的疑问。朋友听完马上就笑了,“哇,被骗了。”

突然,他的表情一下子有点僵硬了。

那个朋友当时喝醉了,心情比较好,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他把敏英在大学时曾喝醉酒躺在学校草坪上的事,给抖了出来。他说敏英喝得酩酊大醉,两个朋友背着她走都不知道。他还说敏英曾經喝醉后爬到KTV的桌子上跳舞。他说的都是真事儿,我记得很清楚,全是我们的回忆。其他的朋友,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当然了,这些都是不错的朋友,并不是为了刁难敏英,故意揭她的糗事。他们补充说的,要么是关于她的前男友,要么就是那些醉酒的男人如何跟她嬉闹向她告白的。现场的气氛这会儿很不错,他僵硬的表情慢慢舒展开了。说实话,我真不清楚他以前是否也有表情僵硬的时候。他和朋友们开着玩笑,一遍一遍地听敏英的旧事。他们说笑的中间,我时不时地看一下敏英。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问道:

“敏英,咋了,哪里不舒服吗?”

敏英点点头说没关系。但是,她的脸愈发苍白憔悴,还有点紧张。看起来的确是哪里不舒服。虽然她说不用管,但我还是担心。我伸出手,拍了拍坐在旁边的他的肩膀。他转过脸来。不知道是不是受心情影响,他眼神冷冰冰地看着我,好像在烦我打扰他享受快乐时光了。不过,他这种表情和想法只是短暂的。因为他看了一眼敏英之后,马上一副惊讶的神情,迅速地站了起来。

那天的聚会就这样结束了。他说要送敏英回家,起身先行离开了。我和其他朋友又玩了一个小时才走。我心情不是很好,把抖搂敏英酒后糗事的那个朋友责备了一番,质问他为什么说出来,为啥没眼力见儿。这位朋友却不以为然。他说敏英的男朋友看上去也不像是小心眼的人,应该不会拿女朋友的酒品说事。其他人也劝我不用太担心。他们都说敏英很幸福,有这么好的男友。

“不好说。”我嘟囔道。

朋友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劝我要试着相信男人。我无话可说了。事实上,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就是心里有种感觉挥之不去。

那件事之后,感觉他心里一直难受放不下。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敏英确实遭受了暴力。警察如此说道。问题的关键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湖边。敏英到底是在湖边遭遇不测,还是被从其他地方转移到湖边,目前尚不清楚。周围的人都接受了调查,逐一排除在场的嫌疑。他也接受了警察的调查。敏英出事的几分钟前,他的车被摄像头拍到出现在住宅的车库内。画面显示,他从车上下来后,乘坐电梯返回家中。他非常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声称只要能抓到凶犯,他做什么都可以。我觉得他很神奇。虽然知道只是配合“调查”,但我一见到警察就有点怕,讲述自己知道的事实时,也磕磕巴巴的。而他呢,没有表现出一丝慌张,甚至对于警方提出的后门没安装摄像头的问题,都能坦然地回答。

一直以来都很沉着冷静的他,到了医院以后,情感上开始有所波动。敏英的身体上伤痕累累。医生说无法确定这些伤是出事前就已经存在,还是因事故所致,但从伤口外观来看,很明显应该都是最近才出现的。他听了大为光火,觉得医生们无能到连伤口的确切时间都无法确定。我很惊讶,因为我觉得重要的是要搞明白受伤的原因,而非发生的具体时间。然而,我什么话都没说。

大家都说,他给予了敏英足够的爱,必须得帮帮他。可是,珍惜敏英的人不止他一个。和她聊天时,我隐隐约约看到她身体的某个地方,出现了又深又红的伤口。难忍的刺痛,沉甸甸地压住了她整个身子。虽然我不知道她何时何地受的伤,但慢慢地真就发现她身上有伤。因此,虽然我和敏英聊天的大部分内容,已经反复跟他说了很多遍,但有些话还是不方便当他面说。

事发的前一天,敏英曾对我说她感到害怕。

他停住脚步,又在叫我。

“真英啊。”

这一次,他还是俯视我的样子。每当他想问什么的时候,总会以这种方式靠近我。他个子很高,接近一米九,因此只能俯视我。而我呢,和他对视时,不得不把头抬得高高的。我们两个的身高差距实在太大。他不仅个子高,还肩宽体壮,一身肌肉。站在他旁边,感觉整个空气都沉甸甸的。他俯视着我,然后说道:

“敏英以前没说过我什么吗?”

我微微一笑。他在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前,一直不停地问来问去。以前听敏英说过他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当时,我听了敏英的话之后还嘲讽她一番。“你现在被他抓得死死的。你完蛋了。”

我说:“她说过啊,说你人随和善良。”

他语气生硬地回答道:“这样啊。”

“是的,这就是全部内容了。”

他紧闭双唇,再次陷入沉默。我心里想他要是一路上都这样该多好。没多久,他便又迈开步继续往前走了。

“那么有没有说过别的朋友呢?”

“啥?”

“女生不都是这样吗。讲朋友八卦的时候也顺便把自己的事全说出来。”

他说这话的语气好像自己很懂女人似的。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气氛有点诡异。他说他想知道敏英都说过啥,对自己有什么想法,所以才问来问去。我无法相信他,当然这和敏英没有关系,主要是看到他我就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甚至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骗我。假如我是他,绝不会在自己的女朋友生死不明的情况下,问她对外人说过自己什么话。

“没有过。”

我坚决地告诉他,敏英不喜欢把自己的私生活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也不是会麻烦别人听自己倾诉心事的“那种人”。说到“那种人”几个字时,我抬高了嗓门,目的是想说他自己应该知道敏英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完我的话,他的面部表情忽然有点微妙,几近扭曲。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紧紧握住一把坚硬的小镊子。今天早上,我给他发了短信,告诉他下班后和他一起去湖边。我想知道他心里到底咋想的,那个东西究竟长什么样,还有他为什么老是问我那样的问题。虽然大家都说他心情急切才这么问的,但在我看来他之所以焦急,是想确认什么东西。可能他在试探我是否知情,能不能找出敏英出事的原因。我讨厌被他试探,也不喜欢独自承担别人不知道的猜疑。他这么做让我很糟心。因此,我觉得必须要亲自去弄清楚。我特别好奇到了湖边他会说什么,做什么,万一找到所谓的“东西”,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那么,这样一来,不管用什么方式,都能消除我的糟心了。一定能。

下班的路上,我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去一趟湖边。妈妈听了大吃一惊,极力劝阻我。我对妈妈说自己和他一起去让她放心好了。

“哦,那还行。”妈妈说道。

哪里能行呢,我妈也不是傻子,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没事。

很明显,敏英在害怕什么。

起初还以为是公交车的原因。那天,我们俩坐在咖啡馆里,点的咖啡刚端上来,敏英就开口说话了。

“最近,我感到有点害怕。”

“啥?”

当时我正在玩手机,听到她的话,大吃一惊,立马抬起头。我想知道她在说啥,所以反问她。但她坐在那,用手轻轻握住装有冰美式咖啡的玻璃杯,一言不发,不愿回答我的问题。玻璃杯上的水珠打湿了敏英的指尖。就在此时,敏英的开襟羊毛衫垂了下来。敏英赶忙把掉到前臂处的羊毛衫提了上去。她说天气炎热,还点了冰饮料,却穿着羊毛衫,当时我就很纳闷,但也没多想。我没说话,想等着敏英先开口。敏英为人真诚坦率,但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感情。特别是如果现场的气氛沉重压抑,她就会感到负担,然后閉口不说话。因此,就算敏英不说话,我也会坐在那陪她。咖啡差不多喝完的时候,敏英开口了。

“今天在公交车上看到了行为怪异的男人。”

敏英坐在公交车前排第三个座位,她前面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留着短发的女孩,对面则坐着一位皮肤晒得黝黑、看上去活力四射的苗条女子。车子刚一转弯,阳光透过玻璃洒到敏英的位置上。前面的那个女生为避开光线,将头向右微微倾斜。女生的短发在飘动,白皙的脖子后面有浅浅的皱纹。就在这个时候——

“妈的!”

后面有个男人在大喊大叫。

敏英没有回头。前面的女生,对面的女子也没有回头。她们好像事先约好似的,继续看着前方。只有司机大叔,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却假装没看见,继续开车。到了下一站,女生和女子同时下了车。车上现在只剩下敏英和那个男人。男人的嘴里仍骂个不停。公交司机什么话也没说,估计是不想惹麻烦。敏英想听音乐,但并没有戴上耳机。这种情况下,故意戴耳机不听男人说话,似乎是不太明智的选择。虽然只要再坐两站就可以了,但她最终还是决定下一站下车。按了下车提示铃后,敏英安静地坐在原位等着下车。公交车一停,敏英立马起身冲向后门。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那个男人恰巧坐在后门前面的座位上。不过,她完全不记得男人长什么样了。下车后,敏英低着头,转身看向车站的地面,怔了好一会儿。公交车开走后,她依然保持这样的姿势,心里还在嘀咕着刚才男人大喊时心里默念的话。

不能和他对视。不能和他对视。不能和他对视。不能。

说完后,敏英静静地看着我。虽然我在等她继续说,可敏英欲言又止,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儿,她小心地问道:

“你也觉得我怪怪的吗?”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敏英的眼睛。“说啥呢?谁说的?”

敏英抬起头说没人这么说过她。我又问了一遍。

“敏英啊,什么让你感到害怕?公交车吗?”

敏英一脸苦闷地望向我,结果却说没啥。我听不大懂她在说什么,所以想等她把话说清楚,但敏英告诉我那是她随口说说而已,叫我不要太在意。突然间,敏英的开襟羊毛衫又掉了下来。我看见她纤细的胳膊上,有一处圆圆的、有点偏淡绿色的淤青。

我一问她怎么回事,敏英马上就说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受的伤,可能是来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了。

“不清楚,应该是不小心碰的。”

是不小心受的伤,还是他人失手造成的伤呢?有点奇怪,特别是敏英很想跳过这个话题。我还没来得及寻根问底,敏英已经岔开说别的了。

“你没什么事吧?”

“嗯,没有。”

“啥呀,咋又撒谎了。”

然后,敏英笑了。我也跟着笑了。应该是这样子。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了,因为我觉得我们两个人要不了几天又会见面的。

我把这次的见面聊天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警察。他们在听的过程中一直面无表情。因而,我也不清楚自己说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或许他们有可能想确认一下敏英究竟怕什么。是公交车里的男人?还是另有其人?他们想知道事实。起初我回答说不是,后来说可能是,到最后我又改口说自己不清楚。我感觉他们不相信我说的,但没办法,我真的不知道,也只能如实回答了。警察说我提供的信息有价值,可以帮助他们侦办案件。于是,他们走访了公交车站的四周,也调查了公交司机。在那以后,案件进展怎样,就不得而知了。事实上,一点消息都没有再听到过。作为敏英的好友,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这让我很痛苦。哎,要是当时我能问清楚敏英,并把准确的信息提供给警察,兴许情况会有所不同。遗憾的是,到现在,我仍不知道敏英怕的是啥。总感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敏英啊,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的脸,表情比刚才更加狰狞。我的心跳頓时快了起来。我讨厌和他一起走,于是加快步伐,把他甩在后面。突然,我觉得自己大意了,应该让他走在前面才对。一想到他跟在后面,看不见他,顿感不安,只好走得更快了。木桥就在我前面,我几乎是跑了过去。就在我走上桥的一瞬间,他从背后用力地抓住我的前臂。我的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真英啊,我叫了你好几遍,没听见吗?”

我边喊边推开他。但他紧紧抓住不放,大拇指狠狠地按住我的前臂,特别疼。我不得不又尖叫了起来。这次他终于受到惊吓松了手。他似乎没有料到我的反应如此激烈,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迅速环视周围。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他亲切地说:“真英啊,对不起。”

说完马上后退了一大步,搞得好像我要威胁他似的。真的好无语。他又开始给我道歉了。

“真的很抱歉。我不该那么无礼。”

他说他不是有意弄疼我,因为我走得太快,想赶上我,结果走得太近了。他觉得自己比较委屈。

“我叫了你好几遍,没听见吗?”

我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他说为了让我停下来,才不由自主地狠狠抓住我的前臂。我怀疑他在瞎说,因为我压根就没有听见他喊我的名字。他一遍遍说对不起,语气很诚恳。

“完全是无意的。下次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好像是在真诚地给我道歉。我很困惑,可能是想到敏英伤得那么重有生命危险,所以才会那么责备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能正在犯一个大的错误。就在心软的刹那,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了。那一天,当我问起淤青时,敏英曾如此说道:“好像是不小心碰的。”

是啊。每个人都会不经意间犯错。总是大半夜坐在湖边有气无力地敲着洗衣棒的那个女人,就是人称“少女”的那位,她出门的时候,头上会裹一条旧毛巾。我觉得她这个人怪怪的,所以常常向长辈们打听她的情况。

“她为什么要去湖边洗衣服,难道家里没有洗衣机吗?”

好长时间以来,没有一个人愿意解答我的疑问。记得有一天,妈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过“少女”不想待在家里。没过多久,我便领会到妈妈这句话的含义了。

差不多十三岁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去湖边上户外课,也曾碰见“少女”。她蹲在浅浅的水中,有气无力地挥打着洗衣棒。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一边扑哧扑哧笑个不停,一边斜着眼睛瞥向她。就在我意识到他们可能要搞什么鬼的时候,几个皮猴已夺走“少女”的头巾逃跑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传闻已久的“少女”的头。红红的头皮上果真没几根头发。此后,又听到了其他的传闻,说是“少女”头发没了,她的丈夫只好抓住她的脖子,在屋内拖来拖去。那天,看见一脸茫然坐在湖边的“少女”,敏英哭了,然后向老师告状。几个男生跟老师说:“不小心,不小心,我们也不知道为啥会这样。”老师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其中一个男孩转过身,瞪着眼看敏英说道:“喂,你也是小老婆吧?”

敏英还在哭个不停。

在这个地方,常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了。

我有点发神经地问他。

“你该不会对敏英也这样吧?”

“说什么呢?”他反问道。

我的手有点发抖,泪水在我眼睛里打转。

“你是不是也这么吓人。”

他一脸诧异惊慌地看着我。刚才一直让我不安的表情,这下从他的脸上消失殆尽了。他的脸庞曾令朋友们羡慕敏英,也曾打消我妈妈的顾虑。当然了,我也曾看过很多次。他人很好,是个不错的男人,拥有一张和蔼可亲的脸。脸上一副爱过某个人,又担心失去她而痛苦不已的表情。

“敏英说过这样的话吗?”他说。

我瞪了他一眼。他看起来有点绝望。

“敏英说过我很吓人吗?”他问。

一看见他那凛冽的眼神,我又没自信了,只好避开。

“不清楚。”我回答道。

敏英说过“不清楚”是我的口头禅。每当我心里没底的时候,就习惯性地避开对方的眼神,然后随便搪塞过去。敏英很清楚我这个习惯。以前我经常会在她面前说“不清楚”。二十五岁的夏天,前男友抓住我脖子,留下了淡绿色的淤青。尽管如此,我还是对敏英说“不清楚”。

“这里怎么了?”

“不清楚在哪里受的伤。”

我也没有告诉敏英,去年的时候,那个男人又开始联系我了。

“真英啊,我知道自己有点怪,但我是真的想知道答案才这么做的。”他语气恳切地说。

“敏英有没有觉得我是个好男人?最近只要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敏英。想起那些没能为敏英做的,以及让敏英感到孤单的事儿,就特别难受。因为觉得现在没办法直接问敏英,永远失去了补救的机会,我真的好累啊。”

说完,他便朝我走来,我后退了几步。

“真英啊,拜托了,如果想到什么请告诉我。敏英怕我吗?这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问题。”

我还是不相信他,但与此同时,我仍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在犯错误。他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很辛苦,真的非常感谢你能来这儿。这里不是一直有那种事吗?你现在变得敏感,我可以理解。”

我把手伸进口袋,抓住镊子。他说的是实话。决定来这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太愿意来这里。是的,因为这里发生过可怕的事情,我忘不掉。为了找敏英丢下的东西,即便动员了小区里很多的人,敏英的妈妈也没有请求我帮忙。我记得她曾说过自己讨厌去湖边。这是事实。

湖边发生的事,给我和我的家人,以及小区里的居民都造成了影响。

去年夏天,前男友突然给我发短信,想当面跟我道歉。我没有回他。但是,他不停地发短信。我拒绝和他见面,并质问他过了那么长时间再道歉有意义吗?不久后,他又联系我了,说什么真心想要跟我说声对不起,一定要见我。听他这么一说,我动摇了。或许,接受了他的道歉,内心曾受到的伤害会慢慢愈合。他对我做的事,现在想来,似乎只是年轻不懂事時的偶尔犯浑。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对他那样冷淡,心里有点惭愧。我说我们在湖边见面吧。他跟我道歉了。我当场并没有接受,这事没那么容易就能过去。我追问他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吗。我想听实话。他说他错了,不该敷衍我、忽视我。对,我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他接着又说以前没觉得我是不能接受开玩笑的人。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他喝醉了。随后,我整个身体突然变得僵硬,无法动弹。他脸上挂起了笑容,继续说道:

“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变啊。”他举起手背拍打我的脸颊。

“不是开玩笑嘛。难道开不起玩笑吗?”

我静静地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忽然一片白茫茫。我什么都没做,晕倒在地以及醒来以后,也什么都没做。这是一种习惯。

我重新抓住口袋里的镊子。现在,他说他理解我了。因为自己以前经历过的事,所以我才怀疑他呢。这是真的吗?刚才被他抓住的前臂非常疼。他一脸哀求地看着我,弄得好像是我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好的,那么走吧。”他说道。

他说自己在前面走,让我紧随其后,如果我不放心,可以拿着棍棒之类的东西,作为防身武器。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消除我对他的误解。我看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开脚。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敏英才来这里的。我捡起了路边的一根木棍。手里握着硬邦邦的东西,心里才够踏实。我紧紧地握着木棍。他并没有回头看。

过了桥便是山路。从这里开始有一条低矮的上坡路。茂密的树丛中飘出白茫茫的雾气。暮霭的空气湿漉漉的,我猛地吸了一口。还是那熟悉的味道。下坡的瞬间,湖出现了。

他和我一起走向敏英晕倒的地方。他说自己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块地方,因此经常过去看看。

“白天的时候,那里阳光明媚,没有虫子,也没什么水腥味儿,是湖边最干净的地方了。”他说。

他不停地解释来解释去,好似发现了新的东西,但我没理会。全都是我知道的内容。“少女”经常洗衣的地方,正好也是在那儿。敏英和我坐着消磨时间,还有我和前男友见面的地方,也是在那儿。他似乎又赋予了不同的意义,说敏英就是躺在那儿,而且消失不见的东西也在那儿。

“啥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那个地方似乎与众不同。”

他说得不对。没有什么不同,顶多就像他说的那样,特别干净,阳光明媚,没有虫子和水腥味儿,所以人来人往很热闹。仅此而已。敏英就是在一个很平常,自己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被发现的。不过,我并没有反驳他。他一看我没什么话了,便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咯咯地笑了起来。

“还真捡了啊。”他说。

有点难过,又有点好笑。说不定这个地方对他来说还真非同寻常。敏英在这里被发现,凄惨地躺着,并且失去了意识。

对于践踏蹂躏敏英的人恐怕也是如此。我仍紧紧地抓住木棍,但心里没那么踏实了。他知道我拿着木棍的话,就拿我没辙了。我也很清楚。

对,就像那个女人一样。

晚上,女人和朋友们在扎啤店喝了点啤酒,然后起身回家。到达小区入口处的时候,感觉到有人跟在后面。是一个男人。女人加快步伐,男人也紧随其后。再走十多步就能看到她的公寓了。她跑了起来。电梯停在一楼,她按住向上去的按钮,随后快速走进电梯。女人几乎喊出声了,手抖得厉害,艰难地在手机上按了“112(韩国报警电话)”。

“喂,那个,能否给个联系方式?”男人说道。

男人说自己在扎啤店内对她一见钟情,所以从店里出来一直跟在她后面。但是由于中间没来得及搭话,才跟到这里。女人摇了摇头。

“不可以吗?是不是对我不满意啊?”男人问。

女人的家在十五楼。现在电梯已经到了五楼。女人紧张得快要窒息了。男人个子不高,但一看就像是经常运动的人,肌肉特别发达,看上去很健壮。男人笑嘻嘻地在手机上输入号码,按下拨出键。女人的手机响了。

“这是我的手机号。”男人说。

长久以来,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呆头呆脑的女人,随心所欲的女人,轻易答应的女人,被牵着鼻子走的女人。她对那些呆头呆脑的女人曾发出过很多警告。一定要珍爱自己,不能那么随便,自贬身价。十五楼到了。女人努力地朝男人挤出了笑容。应该这么做。

“真的好亲切啊。”男人说。

电梯的门开了。女人迅速走出。男人没有跟着出去,看上去颇有绅士风范似的。“注意安全哦。”他对女人说,“如果打电话联系你,一定要接哦。”女人微笑着点点头。男人按住电梯开门的按钮,想看看女人朝哪个方向走。女人尽量不离开他的视线,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不能让他受到冷遇,然后朝着单元门走去,疯狂地按门铃。她想家里人应该都在家。门外面虽然没有声音,但屋里不断传来叮咚的声响。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湖边到了。

“东西在哪儿?”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左顾右盼,喃喃自语。

“奇了怪,明明在这儿呀。”

我从他身边往后退了几步。他说自己去找找看,让我待在原地。说完便往前跑了。他左顾右盼的样子,真的很像丢了什么东西的人,但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不管怎么样,他不在身边,我心里舒服多了,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湖就在眼前。以前来过很多次,距离不太远,只要走几步就能到,湖面一直波澜不惊。

已经有很多人来过这里了。他们也不是每次都空手而回,但是敏英落下的东西始终找不到。捞到的都是些形体不明,也不清楚从什么地方来的东西,比如项链、耳环、被水浸泡的信件、手机、音乐盒、猫的骨头碎片、旧的衣服等等。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什么人的。这个湖到底承载了多少人的故事呢。没来之前,我自信满满地认为肯定能找到什么东西。然而,真的来了之后,却什么也看不到。我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什么,只有敏英能讲清楚是什么东西。我扭了扭头。

看见他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奇怪。

他在湖里挣扎着。我朝前面走去,然后奔跑起来。他看见我后,大声喊道:

“在这儿!”

“有什么东西!”

他的两只胳膊伸进水里后,朝我喊叫,似乎想要把东西捞出来。

“我一个人没办法,东西紧紧地钉在水底呢。”

他的意思是想叫我过去帮忙。我有点不知所措。他兴奋异常。我大喊着让他从水中出来,然后赶紧去叫人。可他却好像完全不在乎我说的话,努力想把东西拔出来,甚至干脆把头伸进水里。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也给敏英的妈妈打了电话。在电话里,我大声喊道他发现了什么东西,赶快过来帮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伸出了头,狠狠地吸了口气,随后又一股脑扎进去了。

没出来。

“李汉?”

我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水面风平浪静。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慌张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虽然讨厌他这个人,但他现在落水了,没办法只能去施救了。我脱掉鞋,挽起裤子,手里仍紧紧握住刚才捡的木棍,然后深吸一口气走进水中。

很快,湖水没到了我的腰。即便现在是夏天,湖水依旧冰冷,水底全是石块,石面很光滑,每走一步都要打晃儿。更过分的是,水汽中还有股难闻的味道。我大声喊他的名字,但无人应答。

水面越来越平静了,他忽然从水中冒了出来。我吓得惊叫,他站在我面前呼哧呼哧地喘气,两倍于我的庞大身躯全湿透了,散发着一股异味。我想回到岸上了。

“就在下面。”他说

“什么?”

他说那个东西就在自己的脚底下,让我伸手摸摸看。他一听我说胳膊短可能够不着,便摇了摇头,说东西在离水面较近的地方。

“快來摸摸看。”他说道,口气像是在强迫我非摸不可似的。

我摇摇头拒绝了他的要求,说我们应该马上通知大家。我告诉他自己先上去了,让他也快点到岸上来。可就在我转身的刹那,他突然抓住我手上的木棍,一个劲儿地往水里拽,我的手也跟着进去了。我很生气,大声质问他在做什么,但我感觉到木棍的那一头好像碰到了坚硬的东西。我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木棍,摊开手掌,稍微弯下身子。真的有什么东西,硬邦邦的。水底下有个长长、薄薄的东西。不清楚是在上面还是下面,但越往两边越薄,并且感觉有点锋利。我好像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是啥。夜幕降临了,天空灰蒙蒙的,原本就浑浊的湖水,在夜色下愈发显得深沉。湖面四周什么也看不到,我有点不知所措,心想以后再也不要到湖里来了。就在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不过,真英啊。”

我一边用手继续摸,一边回答他。

“啥?”

“敏英真的有说过我很可怕吗?”他说。

忽然,水面起了涟漪。脚在石子上打滑,我一下失去了重心,整个人落入冰冷的水中。睁开双眼,什么也看不清,周围漆黑一片。冰冷肮脏的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挥舞着胳膊,手刚好碰到了那个东西。我紧紧地抓住那个又薄又硬的东西。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往日和湖有关的诸多回忆涌上心头。湖里有女人。她被强奸了。挨了一顿打。被发现赤身裸体。她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失去了意识。急救人员刚把她扶起来,小石子就从她身上掉了下来。当然了,除了这些,还有别的说法。她在那里躺了一夜,身体甚是冰冷。她是如何抓住最后的意识,是怎样瞪着眼睛坚持下来的。人们还说,当有人伸出手来帮助她的时候,她却害怕得浑身哆嗦。然而,人们津津乐道的,只是有关那些零碎石子掉落在地发出的声音。哎,所以说要小心才对。是啊,应该如此的。为什么去湖里呢?为什么过来?

酸涩的湖水流入嘴中,钻进耳朵里。冰冷的湖水压迫着肩膀,感觉自己的体温在下降。头发随着水流飘动,皮肤被水泡得涨起来,眼球上粘着水里的小虫子。为什么去湖里呢?为什么要过来?说什么话呢。你不就想这样嘛。不就是跟着你过来的嘛。不是吗?湖水咕噜咕噜地流过喉咙,我在漆黑的水里咳个不停。握着东西的手攥得更加紧了,同时双腿向下伸展,脚趾头刚好碰到地面,感觉整个肩膀都浮出了水面,然后慢慢抬起头。

空气扑面而来。喉咙里涌出一些软乎乎的东西,舌根上还残留苦涩的腥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的瞬间看到了他,左手握着我之前拿在手里的木棍。他朝我说了什么话,但我没听清楚。我的耳朵嗡嗡作响,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很久以前,“少女”一脸惶恐地坐在湖边,看着抢走头巾逃跑的男孩们。敏英一看见她那可怜的样子,就开始哭了。可怕,好可怕啊。我轻轻拍打敏英的肩膀,告诉她不用担心,不要在意,“少女”和我们不一样。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就在这个时候,男孩们转身瞪了我们一眼。因为同时看向我和敏英,也不知道到底是想瞪谁。神经紧绷的瞬间,有一个男孩朝我们喊道:

“喂,你也是别人的小老婆吗?”

男孩突然和我眼神相对。我悄悄地把手从敏英的肩上拿了下来。应该这样。敏英不哭了。

他穿过湖水朝我走来,巨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罩住。他的身上散发出湖水的味道。从在湖里开始,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个东西,触感愈发明显,那么地坚硬无比。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口说话了。

“觉得我与众不同吗?”

我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做了应该做的事。应该这样的。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