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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贻芳泽在金陵

2021-08-20王澄霞

书屋 2021年8期
关键词:金陵大学

王澄霞

最近有新闻报道,张桂梅校长又带领着一百五十名华坪女子高中的毕业生走进了2021年的高考考场。荣誉等身、头衔无数的女性张桂梅,倾命付出二十年,在云南山区创办了一所不设门槛、免费入学而且只招女孩子的女子高中——云南丽江华坪女子高中,“我当时的初衷,是想解决低素质的母亲、低素质的女孩儿这种恶性循环”。她决心从女子教育入手,志在改变当地重男轻女的落后观念。截至2020年,已有将近一千八百名山区女孩因着张桂梅校长考上本科走出大山、改变命运。这位教育者的坚毅执着,让人为之动容。

于是,自然也就想起一百年前中国曾经有过的女子大学,想起中国的第一届女大学生和第二位女大学校长。

你若有闲漫步南京师范大学那古朴典雅的校园,走到南山半腰,便可见到一座方亭,亭中一位女性半身塑像,她就是吴贻芳。今日之南京师范大学校园就是当年金陵女子大学(以下简称金女大)的旧址。“男有蔡元培,女有吴贻芳”,中国第一届女大学生、吴贻芳博士在此担任校长二十三年(1928—1951),大约要算中国大学史上任期最长的大学校长了。南京师范大学校园被誉为中国最美的大学校园之一,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是当年吴贻芳的遗泽。

在两千多年的封建重压之下,中国的女性很少有受教育的机会,即便是新式学堂,也很少有女教师和女学生。南京师范大学南山宾馆贻芳亭后面的吴贻芳纪念馆,陈列了许多相关资料,从中了解一下吴贻芳本人的经历,便可知道当年女子求学读书是何其艰难。

吴贻芳(1893—1985),号冬生,江苏泰兴人,生于湖北武昌。1904年,吴贻芳姐妹一起进入杭州弘道女子学堂,这次求学机会是长她四岁的姐姐以吞金自杀的决绝方式抗争得来。1906年,在姨父、前清翰林陈叔通支持下入读上海启明女子学校,后又转至苏州景海女子学堂。1919年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是在中国本土获得学士学位的第一届女大学毕业生。1928年获美国密歇根大学生物学博士学位后,被母校金陵女子大学聘为校长,从此主政金女大二十三年。吴贻芳是继杨荫榆先生之后的中国第二位大学女校长,而且任期远超杨荫榆。1945年,吴贻芳出席联合国成立大会,成为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的第一位女性。1949年以后,吴贻芳历任江苏省教育厅厅长、江苏省副省长等职务,主要从事教育领导工作。1979年获美国密执安大学为世界杰出女性专设的“智慧女神”奖。吴贻芳毕生致力于教育事业,是二十世纪杰出的教育家。

吴贻芳比吕碧城小十岁,比林徽因大十一岁,其奋斗之艰难,其贡献和影响又远在才华横溢的吕、林之上。

1909年,吴贻芳父亲因遭上司诬陷而跳江自杀,1911年其兄长因出国无望也跳江自杀,体弱多病的母亲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姐姐则在母亲入殓前夜上吊自杀,一月之中吴贻芳痛失三位至亲。吴贻芳年幼遭逢家庭巨变,青壮年身逢战乱不断,老年又遭受“文革”劫难,世事之不公,命途之多舛,原本可以无数次击垮这位文弱女子,她能活下来并终生致力于女性教育事业,简直堪称神迹。吴贻芳并非天生强大,几十年后她曾自述当年的痛苦和绝望:“短短的一个月中,哥哥、妈妈、姐姐相继谢世,人生的不幸几乎全集中到我身上,我真是哀不欲生,也萌生了轻生的念头。幸亏二姨父陈叔通先生把我叫到身边,他谆谆地开导我,语重心长地说:‘自杀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你上有老祖母,下有小妹妹,你对她们有责任啊!姨父的话,使我又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她后来愈益认识到,当年父亲深受传统思想影响,又过于自尊,也不够坚强,他的自尽是家庭日后一系列变故的根源。这一切令她坚信无论承受多大冤屈历经多少磨难,“都不应该自寻短见,因为那样不仅会使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更重要的是会给自己的亲人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和无尽的痛苦”。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完全应验在外形柔弱的吴贻芳身上。

吴贻芳性格的坚忍顽强与宗教力量密不可分。1916夏天金陵女子大学在读期间她受洗成为一名基督徒。“看到基督徒自发地、有意识地把基督教训实践在生活里。相比之下,中国的儒家学说传遍中国,但人们没有把中间的理论付诸实行”,这是她在1943年在一次讲演中亲口谈及自己信奉基督教的一个重要原因。立志做一个真心爱世人的基督徒,以自己的智慧和牺牲精神奉献情怀积极服务社会人群,成为吴贻芳的人生观和价值取向,她也由此获得了精神支柱和心灵归宿。曾任江苏省委宣传部长、后任中宣部秘书长的石西民在他《悼念吴贻芳女士》一文中曾说:“有一次我曾问她,为什么信仰宗教?你真的以为上帝存在?她回答十分坦率自然,大意是说,她一到礼拜堂里,参加一些活动,觉得感情有所寄托,道德精神也高尚起来,渐渐地也就成了习惯,这与迷信无关……”

所以,吴贻芳不计个人得失,毅然放弃生物学专业研究,放弃成为女科学家的人生选择,心无旁骛投身金女大事业中。在她执掌金女大的二十三年间,以其独特的育人方式和高质量的育人成果,将一个教会女子大学办成了民国时期最负盛名的一流女子大學,其中之艰难曲折非常人能够想象。吴贻芳承受生活磨难的巨大勇气,不仅成为金陵女子大学学生战胜苦难的精神激励,更是她本人执管金女大的行动指南。

金陵女子大学是由美国教会捐资创办的一所教会大学。吴贻芳上任之初,就面临履行教会学校办学宗旨和申请中国教育部立案注册两项难以调和的棘手问题。培养基督徒,为中国的基督教化服务,当初金女大的这一办学宗旨与中国当时的社会需求和国家利益显然不合;如果无视教会立场,则金女大将失去外国教会资金支持而无法运转。吴贻芳成功调整了金女大的办学宗旨:即淡化宗教目的,使基督教教育中国化;注重学问与道德,养成服务社会的本领,上述两者矛盾因之而得以妥善解决。她说:“当时学校用‘厚生作为校训,涵意为:人生的目的,不光是为自己活着,而是要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来帮助他人和社会,这样不但有益于别人,自己的生命也因之而更丰满。学校用这个为目标来教导学生,并通过学校生活的各方面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引导学生向这个方向努力。”这一看法一方面反映了她看重基督教以献身自我服务众生的积极价值即基督精神,尊重了教会的意志;另一方面,也与中国建设急需各方人才的现实要求相切合。吴贻芳尤其注重学生的人格教育。因为一个能奉献自己、服务社会的人必先具备健全的人格,尤其须从小事入手,她提出“人格教育的实现,因习惯贵在‘慎之于微,而学校尤当注重慎微的陶冶,方能使整个人生有良好的发展”。而“要使学生能够人格完全与否,全在教职员方面平时所与以耳濡目染的模范之良否”,也就是说,教师以身作则对培养学生健全的人格来说第一重要。吴贻芳的人格教育特别注重牺牲精神和奉献情怀的培育。她要求大家要有使命感,以“拿炭烧口”的精神投身实践,当国家民族需要之时,要有“我在这里,来差遣我”的态度。

吴贻芳曾感慨“旧中国的妇女实在是可怜,政权、神权、族权和父权一起压迫她们,使他们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她们不仅生活贫困,而且文化落后,这使我内心很苦闷。记得当时流行这样一句话,叫作‘拯斯民于水火,可是,我一个女人又能做什么呢?想来想去,只有面壁读书。以后有朝一日报效国家。”为了使学生毕业后有较强的社会适应性,她主张一方面基础知识要扎实,另一方面又要扩展知识面;既要有深度,又要有广度。金陵女大实行课程主、辅修制度,做到文理相通。文科先要掌握一定的理科知识,理科生也要选修一定学分的文科课程。此举打破了当时社会对妇女就业的种种限制。吴贻芳十分重视妇女独立精神的培养。她教育女学生不能附属于男性,女性首先要经济独立,要有自己独立的事业,培养女性独立人格。因此,金女大的女生无论田野调查、家政服务还是理化实验,什么事都必须自己亲力亲为。许多校友的回忆中都不约而同提及这样一个细节,“1952年金女大和金陵大学合并时,许多课程都是一起上的,化学课的实验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金陵大学的女生很多危险的实验都不敢做,都是由金陵大学的男生完成的。可金女大的女生自己搬桌子、凳子,实验很快就热火朝天地做起来了”。吴贻芳特别强调“训练妇女为国家乃至学校的使命”,并贯彻到金女大的教育实践中,直接促成了中国女子角色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

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生自主自立自强,特别是自主地选择独身不婚,招来了社会上的一些非议。但这些非议已经影响不了这些人格健全的现代女性了,她们认为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并非为了成为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而是要成为服务社会和专精学业的“妇女领袖”。而关于吴贻芳女士为何终身未婚,她本人跟石西民是这样解释的:“记得三十多年前,我还关心过她的个人生活,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吴贻芳女士的回答使我明白:旧社会的门第,女博士的高名,大学女校长的身份,如何妨碍她的婚姻,加上少女的自尊和矜持,终于把机会错过,而强烈的事业心又使她如何把个人的事抛在一边,如此等等。”

吴贻芳的回答朴素实在,令人信服。当年十九岁的吴贻芳选择活下去,首要原因是为了承担起对祖母和妹妹的责任,后来她全身心忙于学业,根本无法顾及婚姻问题。这也让人想起万婴之母林巧稚,为了事业做出了与吴贻芳相同的选择,她们堪称中国现代女性的杰出楷模。

金女大与金陵大学合并,是吴贻芳心中一直的郁结。金陵大学与金女大同为美国基督教会创立的教会大学,办学宗旨相近。金陵大学规模较大,而且男、女生合招,因此一直有合并金女大的意向。抗战胜利后,教育部也有意促成两校的合并。直至1951年1月6日,金女大接受人民政府经费,与金陵大学合并为公立金陵大学。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在金女大旧址上组建南京师范学院(即现在的南京师范大学),吴贻芳任第二副院长。其实,吴贻芳本人一直倾向于金陵女子大学的独立存在,因为在她的思想认识中,男、女合校固然可予女子以教育机会,提供相应的师资训練和适合女子入读的课程,但独立女校所有的优势综合学校未必都有:一是师生关系。女校的师生关系能更为亲近,能直接并富有针对性地培养女生的实践能力。二是男女地位问题。由于当时的社会氛围,一旦女校并入男性为主的学校,无论是女教师还是女学生必然处于从属地位,不利于女性教师和女学生的培养锻炼。更主要的是,消泯了学校的办学特色。考察一下世界其他各国留存至今的著名女校,就可知道吴贻芳的坚持并非完全受制于感情,而是自有道理。所以,她在临终前念念不忘金女大的复校事宜。1987年增设的南京师范大学金陵女子学院,也算是对她在天之灵的告慰吧。

在友人和学生的回忆中,吴贻芳女士性格纯真,平易近人,“有时天真得像个儿童”。她服膺真理,一意奉献,不求回报,“是一个从不要求得到什么而只是希望别人能让她多干点什么的人”。“金陵桃李晚来香。”这是吴贻芳在1983年的《金女大四十年》一文中的名言,其实也是她的自我写照——历尽劫波初心未改贻泽金陵,为中国女子教育献出毕生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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