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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另一场孕育(外一篇)

2021-08-16干亚群

天涯 2021年3期
关键词:海燕文字病人

干亚群

下班铃声响过后,几辆自行车浑身震颤似的跑出了医院。

我在诊室独自坐了一会儿,双手抱着后脑勺,目光从天花板移到窗外,黑黑的屋脊分割出半块玻璃,屋脊上面站着的是天空,看起来仅仅是一角。这一段时光静得有些空荡。医生下了班,病人除非是急诊,多出来的空间配合着时间,而我的时间始终填充不了空间,下了班,我还是在医院,只不过下班的是白大褂。想深深吸口气,结果只是叹气。脱了白大褂,关门,上楼。

我的寝室在楼上中间,朝南,有一条走廊,连着东西,一个拐弯后,是楼梯,有十四级台阶。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开始有些无聊,继而变得无趣。我关了门,摸出笛子,吹了一首曲子。因没人指点,不会运气,吹得头昏脑胀,一曲终了,大有解脱之意。

于是,我对着窗户放空。

玻璃上面糊着报纸,在我来之前已默默泛出一块块的黄斑,接引着字的漫漶,在时光深处悄悄埋藏那些字,那些事。当时,我想换上新的,因一时疏懒,竟然忘记了此事,时间长了后,我倒习惯了那两张旧报纸。对镇上新鲜的东西,我还没弄明白,既然不明白,就需要有一个过程,包括接受镇上最年轻的妇产科医生这个身份一样。

年轻在医生这个岗位上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尤其叮嘱病人术后要避免性生活时,我就会结巴。房事、做爱、夫妻生活这些词让病人一头雾水,童医生用“走拢”直截了当,可我把“走拢”说得遮遮掩掩,声音细细的,窘迫与尴尬似乎撕扯着声带。有个别病人还很无辜地问我,多长时间可以“走拢”。这样的问话有时让我很愤怒,但愤怒无效,嘴里不得不重复“走拢”。

当然,病人不能完全信任我,还不是特别严重的事,只要我会熬,熬成童医生和牛医生的年龄,我也会被病人叫成姐,那时说出“走拢”一词,肯定与童医生一样波澜不惊。

然而,一眼望到底的生活,并非是我的彼岸。

我对起承转合的生活充满迷恋。

我在心里堆砌着种种念想,它们越来越让我不安心于眼下的一切。

只是,我分不清是抱负还是欲望,似乎一半被鸟带到云端,另一半,落到了水中。

而我能看到的鸟,无非是麻雀。

麻雀,一生的活动半径或许不过几个村子,飞行时身子佝偻,一耸一耸,似乎驮着一袋心事。即使收起羽毛,它们也是不住地拧着脖子。它们的一生灰色而短浅,还带着惊慌,常常淹没于村庄的烟灰色里。

墙外有溪水,潺潺的声音四平八稳,似乎带着某种隐忍,也像是看空一切,在暮色渐渐围拢过来的时候,水流声越来越清晰,几乎爬上我的书桌。

桌子是旧的,两只抽屉一只拉出关不上,一只关上拉不出,像是老木匠的眼睛,一睁一闭。左边的桌脚底下还塞了一块半的木板,为找这块板,我费了很多工夫。太厚,桌子往窗边斜,太薄了,便朝我身边靠。

桌上堆放着零乱的稿纸。文章已经写了好几天了。有时被第一段所困扰,写来写去,总是不满意。我完全可以选择另起一行,或干脆先搁着,可我太偏执于文章的开头,就像给人做手术,之前必须做好基本的检查,问病史、测体温。这个程序深深影响到我的写作,把文章的“起”当成了一种敬畏,像是在纸上完成仪式。

可想而知,我的笔会时时卡在纸上,被某个意思,或某段话所拦截,涂涂改改,删删减减,仍无法让文章“起”来。时间一长,我的胃会隐隐作痛,仿佛那些词语和病句跑进了胃里,互相碰撞。那只拉出关不上的抽屉里有一些治胃病的常用药,不舒服的时候我会摸出一瓶。偶尔,药没摸到,却抽出一本字帖。我便在草稿纸上练字,用一种字修复另一种字。

没有人知道我在写东西。我只在晚上写,像一只躲躲闪闪的麻雀,在纸上低飞,或带着紧张的蹦跳,东一段,西一截。我并不十分清楚怎么写,只是努力把心里不想顺从于现实的感觉写到纸上。然而,我无法把握住那些情绪,它们有时明明就在我眼前,也真实地徘徊在我的心底,可我一碰,它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找不出排遣这种糟糕情绪的方法,只好压指关节,一节节过去,咔嚓,咔嚓。我自虐似的,把十个指关节压了一遍,咔嚓的声音在灯下响着,而文章仍没有“起”成。

我最接近的是孕育那些事。没有了孕育,乡村是失魂落魄的。

写作于我是另一场孕育。

虫子开始在墙根吱溜作响,享受着夜里的每一寸光阴,它们似乎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寻着一条说不清楚的边际,准备溜到另一个更遥远的地方。

遥远让夜晚变得轻盈起来,它接引着我笔下的文字。

有時,我会听到一些杂声,很奇怪,有一只鸟总在暗夜里鸣叫,叫得还不是很好听,粗粗的,啊哈啊哈哈哈,类似这样的节奏,似乎嘲笑着什么。我自然把自己想象成它嘲笑的对象,感觉它在嘲弄我。但我也无可奈何。偶尔还能闻到香味,应该是樟树。樟树的花很小,如米粒,可结的果却不小,黑色的,趁不备时,啪地一声,掉进脖子里。人与植物都是相通的,希望开花结果,希望向上。

稿纸上的字,起初很认真,可后来越来越潦草,比处方上的字还要差。处方上的字东倒西歪是故意的,你不写成天书,就无法获得病人的信任,潦草成了资历,而稿纸上的字是被我喂养出来的。只是,我辜负了那些念想,成了文字的后母,把它们写得枯瘦、干瘪。

我写废掉了许多稿纸,还是写不出令自己舒服的文字。我试图寻找一些有意思的词藻,去修补记号里的文字。我的笔在纸上匍匐,我的手跟着在匍匐,指头几乎是向纸跪拜,也向文字跪拜。一起跪拜的还有那些故事,以及故事里的人和事。昨天那个老头又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大公鸡,让我给他取鸡血,然后给他打针,说是从上海得来的偏方。我不肯。谁也不肯。他只好回去,大公鸡一路高亢鸣叫。今天,老头又来,大公鸡没来。他一瘸一瘸的,屁股上满是瘀血。他跟我要药棉,我给他装了一小瓶。我同他说过几句话,可我表达时怎么也说不全他的细节。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盯着自己的双手,恨不得用目光淬炼它们,像铁匠一样锻造出一把锐利的镰刀。曾有人惊叹我的手,白皙、小巧且光洁。当得知我是助产士时,那人不无感慨地说,这才是接引生命的手。

可是,我无法助产文字。

我写废掉了很多稿纸,但从不乱弃那些草稿,上面有许多的记号,拧着一根尾巴或一条粗壮的直线,从文字中间横穿而过,也有几个三角形。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在抽屉里,与药挤在一起,你靠着我,我靠着你,仿佛等待着某种提醒。

一个雨夜,我站宿舍门口的走廊里,屋檐下滴滴滴答答,一声接着一声,跟抽泣似的。其中还掺和着别的声音,迷糊,听不太真切,像是一团光阴煮着的心事。路灯在雨帘中照出一小块惨淡的昏黄。四周很寂静,医院的大门也合上了。我突然一阵伤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在小镇的褶皱里打转,不知道属于自己的那块泥土在哪里。我仿佛走散在岁月的荒野里。

我找出所有的草稿纸,用一张报纸裹住,下楼走到了食堂。菊婶婶把最后一壶开水烧开后准备封炉了,我说借用一下。菊婶婶没问我干什么用,只是问我要不要再添一只煤球,我说不用了。菊婶婶猫进她的小屋后,我把火炉放在灶膛边,靠近的草稿纸迅速舔起一朵朵火苗,然后被我塞进灶膛里。我知道有一缕缕烟在雪夜中升起,又慢慢散去。火光映红了我的脸,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文字的温暖,这也像是文字向我告别的仪式。

我到底还是没有放弃对文字的孕育。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准确地捕捉感觉,但我发现自己找到了路径,在别人的文章里寻找熟悉的情绪,并临摹下来。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我也为这个秘密欣喜若狂,仿佛找到了“不孕不育”的偏方。

后来,我读到“爬格子”这个词,才意识到自己原来用错了稿纸。我把投稿后石沉大海的缘由归结于此。我原谅了自己,这种快乐虽然短暂,却让我觉得一切都值得重新开始。

我精心挑选了三首诗,跑到邮电所,把信小心地投放到邮筒里。离开前又反复往里看,担心我的信跟别人的信粘连在一起,邮递员分发信件时扯坏了信封。有时又瞎猜它们被投寄时弄丢了。总之,诗是寄出去了,但心思却越来越重。

我哀叹那些寄出去的文字。至此,我不得不感慨植物,它们的果荚太神奇了,只有孕育成熟的时候才会弹出身体里所有的果子,完成它们的分娩。我太急于求成了,根本來不及打磨,便草率地往外投,就像把还没有孕育成熟的孩子暴露在外。

我不得不坦白自己那些卑微的想法和做法,在稿件里附上一封信,写自己蜗居乡下是如何如何的糟糕,生活遭遇了什么样的变故,现在只剩下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能看到自己的诗歌变成铅字,可其结果仍一样。

我并没有死心,仍然每个晚上躲在斗室里捉笔。遇到同事打牌的邀请,我总婉言谢绝。我不敢说自己在写作,只是说反正也没事,看看书消磨时光,还特意用镇上的方言把“消磨时光”这四个字的声调加重、拖长。我不知道别人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感觉,我自己觉得那四个字像是一根草绳掉落地上突然散开了结似的。

上班,我用手检查病人,接生,做手术,接管着一桩桩的孕事。下班,我用手握笔,邀约那些文字在格子坐坐或住下来。我也慢慢习惯了与文字相处的不容易,就像我碰到过的那些不孕不育以及难产。

我知道泥沙俱下的一切可能,也晓得平庸在岁月里轻摇慢晃,可我没有放弃用文字孕育夜晚的宁静。

每当我放下笔时,四周一片寂然,仿佛是从乾坤处滴漏下来,我甚至听到虫子擦着草尖飞过,恍惚之间,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与我迎面相逢了。

一个文友

海燕走进来的时候,我刚脱掉白大褂。她一瘸一拐的,因没有声音,只见余光里有一个影子跟括号似的括到我跟前,然后像一截锄头咬进泥里,定住了。我不由一惊,猛抬起头,海燕露着一张干瘪的笑脸,笑里有饱满的讨好与谦卑,身子往上挺了挺,可一会儿还是往右歪。

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海燕,只把她当成病人。

我习惯性地问她,你看什么?她露着一口四环素牙,说,我看你。看病说成看医生,大家都理解。可当医生改成你后,感觉这里面有了不一样的味道。至于什么味道,我一时还真说不出来。我请她坐到凳上,可她扭扭捏捏,一边晃还一边躲,似乎很嫌弃那条凳。你哪里不舒服?我改了另外一种问询方式。

她吃吃地笑着,脸上的皱纹根本无处可藏。她向我眨着眼睛,似乎努力想装出扑闪的样子,可我觉得那眨眼的动作过于僵硬,仿佛是夹一张纸片。她说,我是海燕。说完,她特意用手捋了下头发,像是顺带着的样子,身子也轻轻晃了晃。我注意到她烫了一个爆炸头,跟非洲狮子似的,几乎遮盖了她一半的五官,这使得整张脸看上去被人捏过似的。

我说,你要看什么病?

我没叫她海燕,而是仍用了你。

海燕收起了笑容,说,我不看病,是看你。我知道你也在写文章,我也在写文章,我过来跟你交流文学。海燕说这话时身子又往上挺了挺,仿佛文学顶住了她的脊椎。

我心里不由呵呵了几下。我说,我也就喜欢而已,那些小东西还够不上文学,称她们文字也有些勉强。我说的是实话,写了三年,仅发表一些小豆腐块文章。文学,实在很宏大,能沾个边已显出文学对我的慈悲。

海燕再次绽开笑容,像一朵将要萎谢的喇叭花。她说,都变成铅字了,还不叫文学啊?我特别崇拜作家。她目光灼灼,似乎认准我就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当我意识到自己正直面这个比喻时,身上感到一阵燥热,赶紧去握桌上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之后,我跟海燕一时无话。

我听到隔壁人家在唤鸭赶鸡,落到耳边像是嗷嗷起身,吁吁回去。因为静,也因为我此刻被海燕的话弄得有点无所适从,因此,这唤鸭赶鸡的声音节奏,听起来特舒服。我在心里解读着那位大嫂或阿姨的嗷嗷与吁吁,可投射到大脑里是起身与回去,我情不自禁起身,走三步,像是给海燕做示范。海燕支在桌边,既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想离开的迹象。这时,一缕夕阳的光打在玻璃窗上,折射出金黄的光芒,不偏不倚与她的爆炸头相迎,她像一朵向日葵似的对着我。我再次感到燥热。

我说,我给你倒杯茶。海燕忙摆摆手,说,不麻烦,我马上就走。这是我所预期的效果。我装作客气了一下后,适时停止了倒茶的动作。然而,海燕仍然没有走,还在我的右边支着身子。我说,要不,你坐一会儿?海燕看看条凳,说,这个凳子坐过的都是妇女吧。我接不上话。她又说,我还是小姑娘。她说这话时下巴不由往上抬了抬,似乎想把骄傲两个字表达出来。

这时候,我承认自己确实有些烦了。一半因为她不是病人,何况我已经下班。另一半我对她的做作有些反感。我在桌前摆弄着钢笔,说,我待会儿还要去看个病人。我撒了谎。

海燕似乎这才想起离开。离开前,海燕把身子靠在门框上,探出爆炸头,往外探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外面有没有人,之后才摇摇晃晃地离去,也没跟我打个招呼。

我有些木然地坐了一会儿。好像刚才来了个病人,可她说是来看我的。我没给她倒茶,她也没坐。然后,我骗她要去看个病人,于是她走了。她的腿不怎么方便,出去摇摇晃晃,腿上一定有病。只是,看她的腿病,不是我的专业。我像拼图一样,回忆着那个叫海燕的女人。隔壁还在唤鸭赶鸡,再听,是回去吁吁,嗷嗷起身。

是夜,我在灯下写日记。

一同记进的还有海燕,一条腿有不便,且又固执地站立着的一个女人。或许,我称她为女人,可能她会不快。

当然,我不可能叫她女人的。女人在镇上还有别称,叫老宁,往往是指为人妇。出了镇,我不知道女人这词还能涵盖到哪些人。

我的日子极其平淡,上班门诊,下班宿舍,只是无法做到淡然,一空闲,心里就觉得堵。一堵,就想写东西。写着写着,我会发起呆来。而后,心情平静,继续纸上涂鸦。偶爾也会对着纸上的文字出神,等回过神来,我会想起那句“你也在写文章”。再往里想,有一丝愧疚,我那天的做法类似于轰,为了让她快点离开而编了谎言,且态度也不那么友善。心里不知怎的,又开始堵,我在愧疚面前迈不过去。

所以,当我再次看到海燕的时候,热情与客气一齐握住了我的情绪。这次是在宿舍。我请她坐下,她马上坐了下来。我给她倒茶,她起身接过。海燕上身穿了一件小翻领的外套,下身是黑色的紧身裤,依然有点不太搭配。不过,这次她在爆炸头上扎了一根蓝色的手绢,整个脸看上去清秀了许多。

我跟她闲聊着,但更多像是做问答题。她问我属什么。我说属鼠。她说,她属猪。我在心里掐了一下,比我大一岁不可能,那么应该是比我大十三岁。我问她住哪里?她说在陈岙。在镇的北面,离医院不远,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她问我平时看什么书。我老老实实回答她,还给她指了指我的书架,上面是三排书脊。像是回礼,我问她喜欢看什么书。她说,她喜欢看文学书。这个我能理解。

后来,我们不知不觉说到了各自写的东西。她说,能不能给她看看我发表的东西。我把贴有作品的本子递给她。她翻一张,低低地惊叹一声,毫无雕琢。我坐在她的对面,虽然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比较受用。我有些愉快起来。

她合上本子,也合上了她的惊叹。她说,想不到你发表了那么多的文学作品。她说得诚心诚意。我笑了笑,谦虚与羞涩都包含在了笑的里面。我问她喜欢写什么。我记起她也写文章这事。

她说,她写的是诗歌。说到这儿,她嚯地站了起来,身子有那么几秒钟内显得不是很平衡。我不由也站了起来。她忙按下我,说,她要给我念一首她写的诗。

她念得很投入,两只手往前伸,时而握拳,时而松开,时而又往头上晃晃,似乎力量正喷薄欲出。只是,她的脚有点力不从心,一只往外拐,一只往里弯,偶尔两只脚碰一碰,但很快又分开。

她问我写得怎么样?我不敢说实话,只能含糊其辞,说是写得真好。其实我只听清了一个“啊”字还有一个“爱”字。余下,我听得很吃力。

这时菊婶婶在楼下喊我可以吃饭了。我留海燕一起吃饭。她嚯地站了起来说,不吃了,该回去了。我陪她下楼。到了医院门口,她不让我送了,自顾骑上自行车走了。她的两条腿在风中像是有平仄,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倾。我回去的时候又听到唤鸭赶鸡声。

之后,海燕又来过几次,带着她写的诗歌。她的诗歌写在练习本上,字歪歪扭扭,像是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当我心里冒出这个病名时,海燕说,她的腿是得了风湿性关节炎的。顺着这个话题,我们说了很多。

海燕念了一年初中,后回家务农。十七岁时突然双腿疼痛,不会走路。看了很多医生,甚至吃过庙里的香灰,都没怎么有用。就在全家准备放弃时,她叔叔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一位郎中,在他那里看了几回,还扎了几次针灸,腿慢慢可以下地了。但她基本不能干重活,而且天气变冷或下雨,腿就会作痛。她在家待着,特别无聊,离希望与憧憬很远。有次,她在邻居家看到了几本杂志。借来读后,按她的话说,是文学突然打开了她的天空。

海燕的诗歌写得一般般,无非是对贞洁的赞美,对明天的期待,还有对自己处境的哀叹。可每次我都说写得很好,就像她惊叹我的豆腐块般的作品一样。海燕从我这里抄走了不少杂志的地址,她准备向外投稿。出于热心,我还指点了一二,比如要用方格纸,最好用钢笔抄,可以附上一封给编辑的信,等等。

海燕的诗歌,从来没有发表过。我一开始可以选择劝她先别投稿,但没有。对于一个有腿疾的人而言,心存一个美丽的梦想,哪怕是泡沫,在没有破裂前也仍能给她带来希望。可后来的事情,非我所能预料。

海燕在几家文学杂志社登了交友启示,一下子收到了许多封同样是爱好文学的异性朋友来信。她似乎对此产生了极大的热情,三天两头跑邮电所寄信,还给他们寄土特产。偶尔也会拐到医院里来跟我聊几句,看得出她心情特好,腿脚也很轻松。她有时给我看那些陌生朋友的信,有些同样是农村的,有些是有单位的,那些单位也是五花八门,工厂的、部队的、地质勘探队的。

海燕如何跟他们交流,我不得而知。海燕没说起过,我也没问。只是,我隐隐感到这是件不太实际的事。海燕虽然腿有点小问题,人也不怎么漂亮,但在农村嫁个男人根本不成问题。据她的说法,那些相亲过的男人都配不上她,理由是他们不懂诗歌,只晓得吃喝。文学装饰了她的生活,也阻碍了她的生活。这句话我一直想跟她说,可到底还是没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快一年吧,她突然跑过来找我商量事情,这次一点也不嫌弃产科门诊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她面露羞怯,又带些紧张与不安。她说,过几天有个南京的朋友想过来看她,问我要不要见一见?我惊愕不已。

她说,那个人跟她通讯最多,相互还寄过照片。

我再次惊讶。

她又说,她想在我这里见个面,家里肯定不行。

原来,她在信里撒了个谎,说是在医院里上班,父母也是医生,对她管得很严。

我有些纳闷,那个笔友难道也不会动脑子?要么她寄过去的照片是她十多年前的照的,要么她写的信是抄杂志上的。

我在心里快速地想了想,劝她果断拒绝,否则这个谎言的窟窿会越来越大,最后谁也无法预料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她神情一下子暗淡起来,对着窗外发了会愣。离开前她再央求我能不能帮这个忙?我狠狠心,还是拒绝了。

那个南京笔友到底有没有来,我不得而知。海燕也再没来过我这里。我有时也会想到她,猜想她的现状,有好的,也有不好不坏的,唯独不愿去想不好的。我跟她算不上是朋友,拢共也只见过几次面,但她交友的事,我多多少少有些责任,是我闲谈时提起过,只要付五元的信息费,杂志社就可以在页角帮你刊登一则交友信息。文友,大多靠这种方式建立书信来往。

我内疚时,一片落叶正好从树上飘了下来,兜兜转转,最后趴在了窗台上,上面是红褐色的斑驳,像住进了一个秋天,仔细一看,是密集的虫眼。一阵怅然漫了上来,海燕如果是一片零落的落叶,那么我就是那些虫眼,靠着对文学的想象温暖着单薄的日子,所不同的是,我想用命运孕育语言,而她是想把词从命运中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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