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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电话

2021-08-09庞玉生

莫愁·小作家 2021年7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姐姐电话

1

爸爸妈妈快要走了。黑娃感觉这二十天的假期实在太短了。爸爸不放心地问黑娃,我和你妈走了,你听婆的话不?黑娃没有吭声。他知道自己以前不听婆的话,经常惹她生气,现在爸爸妈妈回来了,婆自然就向他们告状了,不然爸爸不会这么问。

爸爸说,要是不听婆的话,那就不要念书了。

黑娃听出爸爸话里有一种威胁,于是他抿住嘴,把本来想说的“要听,我哪能不听婆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黑娃感觉心里酸酸的。

到底听不听?爸爸生气了。

黑娃只好说,听,我听。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爸爸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卸去了身上的千斤重担,他满意地抬起手,摩挲着黑娃的头,我和你妈走了,你更要好好学习,不要考了97分就觉得自己了不起,还差3分才满分呢。要听姐姐的话,不能和姐姐吵架打架,知不知道?

黑娃说,知道。声音小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第二天天还黑着,爸爸妈妈就走了。等黑娃睁开眼,叫了一声妈后,才知道家里又只剩下婆、姐姐和自己三个人了。

今年暑假,爸爸妈妈回来住了二十天,快要开学了,他们也要走了。黑娃感觉自己很幸福,因为有爸爸妈妈陪他度过这个暑假,其他同學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黑娃和姐姐跟着爸爸妈妈在县城玩了三四天,逛了公园,看了书店,还坐了过山车,买了好几件新衣服。可以说,爸爸妈妈这个假期,已经把几年没有回家的债都给补上了。

爸爸妈妈走了后,姐姐也该上初中了。之前,爸爸已经到镇上托人给姐姐说好,让她住校读书。跑校不是不可以,就怕路上不安全,二是初中三年是考高中甚至大学的关键时期,爸爸说,他没念下书,一定要让黑娃和凤妹好好念书,哪怕吃再大再多的苦也值得。

2

开学后,姐姐住了校,只有星期天才回来,有时作业多,就半个月回一趟家。她一走,家里就只有黑娃和婆两个人。黑娃去学校念书,要是回来得迟,婆就会站在门口喊:黑狗到哪儿耍去了,不听话的娃娃,看你爸爸回来咋收拾你,到时你不要央求我。婆人老了,嗓门却很大,站在村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香香爹扛着一捆柴草从坡上下来,见黑娃还在树上掏鸟窝,就停住脚,粗起嗓子吓唬黑娃,黑娃快点回家,小心你婆收拾你。

黑娃瞟了他一眼,不动。

香香爹摇摇头,走了。走了老远,又站住脚,丢下一句话:黑娃回家了,你婆等你等得心急。

黑娃这才从树上出溜下来,抓起地上的书包往家跑。

婆黑着脸,拄着一根竹竿站在家门口张望,看见黑娃在田埂上跑着,书包在他背上像一只调皮的小兽,来回晃动。

黑娃跑步上了石阶,见婆没像往常那样把手里的竹竿朝自己打过来,而是狠狠扔在地上,就返身进屋了。黑娃赶紧跟进去,端起碗就吃,像饿坏了的小狗。婆说,手也不知道洗,一点卫生也不讲,你们老师整天教你们啥子课,连这个都不懂。又说,莫呛着,吃得这么急。

黑娃没说话,呼噜呼噜地把饭吃完,拿起板凳就坐到屋外面,写起了作业。

黑娃,你婆呢?黑娃抬起头,见村主任老婆站在了台阶下。

婆从里屋走出来,村主任老婆说,今天你媳妇来电话了,要你和黑娃明天上午九点四十分去镇上听电话。

婆拍着身上的灰,说,以前都是写信,现在信也懒得写了。

村主任老婆说,有了电话谁还愿意写信,写了还要买邮花寄,多麻烦,还是电话方便。

婆说,有什么好听的,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那两句话。

村主任老婆说,是想黑娃了。当妈的走到天涯海角,也舍不下自己的娃儿。

婆说,我们好得很,记挂什么嘛。说着说着,撩起袖子擦眼泪。

黑娃对婆说,明天我念书,你一个人去。婆说,就一上午,误不了多少课。黑娃说,老师说不能请假。婆说,你不好请假我到学校给你请。你就不想你的爸爸妈妈了?你爸妈在外头吃苦受罪还不都是为了你,我看是白养活你了,时间长了想见见你,就算见不到你人,听听你的声音也好,你不去,就不怕他们不要我们了。

黑娃说,不要就不要,我养活你和姐姐。

听你口气是百万富翁了,我告诉你,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说完,婆就伤心地哭了起来。

见婆越哭越伤心,黑娃就走过去给她捶起了背,边捶边说,明天我陪你去,行了吧。

婆这才平息下来。黑娃说,我们顺便看看姐姐,再给她拿些皮蛋。

婆说,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黑娃早早就钻进了被窝。有时候,婆的话就像慢慢袭来的瞌睡,能让黑娃很快睡去。在婆的唠叨中,黑娃经常会做这样一个梦,梦里,他看见了爸爸妈妈,看见了姐姐,看见他和婆都穿着新衣裳,手里都提着好吃的好喝的,乐乐呵呵地走在省城的大街上……

3

第二天,黑娃和婆来到学校,见到了代老师,向他说明了情况。代老师对黑娃说,你们路上小心点,照顾好你婆。

婆孙两个人出了学校,向镇上走去。

黑娃除了淘气一点,是越来越懂事了。以前该婆背的背篓,现在黑娃抢着背在了自己背上。两个人走了一截土路,就是水泥大路,路口处停着一辆三轮车,未等黑娃和婆走到近前,开车的文大爹已经说上话了,五婆上街去?婆好像没长耳朵似的,只管走了过去。文大爹开着三轮车追了上来,还摁起了车喇叭,说,五婆坐上走,比你走路轻快多了。不向你多要钱,优惠价,一个人五角,两个人一块钱。

黑娃觉得再不坐就不好意思了,对婆说,坐上走,文大爹都给我们优惠了。说完,就跳到了车上。婆气恼地看着黑娃,说,不争气的娃娃,两条腿就是走路的,一步路也不想走,一点点苦也不想吃。婆上了三轮车,说,挣钱不易哦。文大爹说,钱难挣屎难吃嘛。

黑娃听着婆和文大爹的对话,觉得有软绵绵的风抚摸着自己的脸,伸手抹抹,手上也是暖暖的。这样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在树荫下睡觉的样子,阳光透过树荫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就和这风吹在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暖暖的,温温的,好舒服呀。

文大爹把黑娃和婆拉到邮电所,排队的人很多,都排出邮电所的门外头了。婆突然想起也该叫凤妹来听听电话,就对文大爹说,麻烦你再叫一下凤妹听电话。黑娃说,不管她了。婆在旁说,你想妈她就不想了?文大爹你快去叫,中午我请你吃饭。文大爹说,老婶子见外了,不说这样的话。然后开车去叫凤妹。

黑娃和婆站在一边,等守电话的人叫自己。他听到有人高喊:“齐大圣,你老婆的电话!”马上有个男人跑了过来,边往里挤边说,我在这里在这里。

两个人等着,文大爹的三轮车开了过来。凤妹从车上跳下来,跑过来紧紧抱住婆。婆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凤妹说,这么多人排队,干脆直接打电话过去。黑娃斜了一眼姐姐,往广东打,那是长途,要花好几十块钱的。再等等,妈说让我们九点四十分听电话,现在才过了几分钟。

又响起叫电话的声音:刘改改,你的电话,你老公想你了!接着就是人们的哄笑声,只见一个女人用力挤了进去。

时间过得很慢。凤妹焦急地说,不要等了,婆,我还要上课。婆有点为难地把手摸进衣服里,准备掏钱。黑娃说,再等五分钟。婆的手又马上抽了出来。

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人一多,就显出邮电所的狭小。要在平常,空荡荡的,连只苍蝇也能看得见。

凤妹说,现在有一种网络电话,一分钟才几分钱,很便宜。

婆想了想说,那就走嘛。

4

黑娃和婆跟着凤妹来到一家网吧。刚进去,一个女孩就过来说,有身份证没有?没有就不能上网。凤妹说,我就十分钟,给你一个小时的钱总行了吧。女孩说,现在有规定,不让未成年人进网吧,希望你们能理解。

三个人气呼呼地走出网吧,继续在街上转悠,街拐角,有个男人向他们招了一下手,黑娃觉得好奇,跑过去看了一下,回来对姐姐说,里面有电脑。凤妹知道这是一家黑网吧,但也顾不了那么多,兴奋地拉起婆的手,边走边说,给你儿子媳妇打电话去。

往里走,是一个布门帘,掀起帘,就看见有十来台电脑,有几个和黑娃凤妹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在玩游戏。凤妹看到一个熟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说,王小意。那人回过头,说,你吓死我了,凤妹你也不念书了?凤妹说,我带我婆来打网络电话,邮电所人太多,还要排队。王小意很专注地盯着显示器“哦”了一声。凤妹说,你不是请病假了么。王小意说,什么病假,我是不想念了,看见那数学头就疼得要命,天天就在这里上网。

凤妹打开电脑,弄了半天,也找不到网络电话,也不知道咋弄。就问王小意,王小意说,我听说过网络电话,但没打过。凤妹气恼地拍了一下键盘,说,烂电脑。话刚说完,屋里就黑了。只听有人在外面骂了起来,又停电了,搞什么名堂嘛。

出了外面,明晃晃的太阳让人感觉像是刚刚从地底下钻出来。凤妹说,连个电话都打不成,这叫什么地方嘛。王小意说,小地方就是这样子,要死不活的,你到深圳广州看看,据说黑夜和白天一样明亮,咱这地方好几百的衣服,到了那邊才十几块钱。

黑娃看着王小意的黄头发和说话时的夸张表情,不想姐姐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催促道,走吧,妈还等着我们听电话呢。

三个人又返回邮电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凤妹问守电话的女人,咋一个人也没有?女人说,停电了。黑娃说,刚才有没有广东来的电话叫过我的名字。女人翻翻眼皮,你叫什么名字?黑娃说,我叫黑娃。女人叫了起来,你就叫黑娃,你妈是不是在佛山打工?她打了三次电话,我叫了你几十遍,就是不见你,叫得我喉咙都哑了。

黑娃愤怒地转过身子,盯着姐姐,都怨你,谁让你带我们到网吧的?

凤妹说,这怨不得我。

黑娃感觉姐姐太讨厌了,挥手冲姐姐来了一下子。

凤妹差点摔倒在地,也回手打黑娃。黑娃躲过去了。

凤妹正准备继续冲上来时,发现婆哭了,就停手了,拉着婆往外走。

黑娃看见婆瘦弱的身体在姐姐的搀扶下,像吊挂在绳子上的一块晒得干瘪的腊肉,在阳光下有点变形和倾斜。

黑娃认为自己没有错,姐姐确实该打,如果不是她出的馊主意,妈打来的电话肯定就能接到。

黑娃恹恹地走出邮电所,他想去学校找姐姐和婆,但又觉得这样很丢脸。这时,肚子也开始“咕咕咕”叫唤起来,他摸摸衣服和裤子的口袋,一分钱也没有。四下看看,也没一个认得的人,只好往家走。

出了镇子,就是回村的沙石路。沙石路经过太阳的炙烤,散发出一股股灼人的热浪,烤着人的脸和脚,特别难受。拐过一道弯,在一棵老榕树下,坐着两个人,她们见黑娃走过来,都乐呵呵地向他挥起了手。

黑娃走得慢慢腾腾,好像丝毫不惧怕火热的太阳和滚烫的沙石路。凤妹站起来,对着黑娃不满地大声喊了起来,紧走几步嘛,像个怀了娃娃的女人。等黑娃走到近前,她把烧饼塞到黑娃手里,说,婆给你买的。

黑娃什么话也没说,咬了一口烧饼,眼泪就滚落了下来。吃到嘴里的烧饼,有一种咸咸的味道。

庞玉生:山西省阳曲县人。在多家报刊发表小说、书评、散文、随笔,获梁斌文学奖、浩然文学奖。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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