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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 北(外一篇)

2021-07-30王国华

雪莲 2021年7期
关键词:观澜海河河流

【作者简介】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九江龙杯”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十大佳著奖。已出版《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等二十余部作品。

深圳人嘴里的观澜河,实为观澜河湿地公园。漂亮。一望无际的美人蕉,高及行人颈部,粉红的花朵,迎风招展,小旗子一样飘在绿色的枝头。高大的美丽异木棉,花亦粉红,比美人蕉略浅。风车草的细叶组成一个一个伞状车轮,几乎淹没了道路,一跺脚,随时可以滚动起来。人行其间,闻着水的气息和各类植物的气息,看着罗非鱼在河心游弋,心中动念:跳下去化作一条鱼,鳞片在波纹里摩擦,亦是乐事一桩。

附近有小区,有商场,人流不断。进入河岸,心魂可暂时安定。倏忽彼,倏忽此。有此一园,不枉一个静谧新世界。

但站在高处看,再高,再高,观澜河就成了一条彩练,细而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这个公园只是彩练上系出的一个花花绿绿的绸结。河流躺在其中,时隐时现……

珠江并非一条江,而是一个水系。狭义的珠江,乃流经广州的一条96公里长的河流。广义的珠江,则是由西江、北江、东江三条巨大的水系组成,发源地分别在云南、江西。而这三条大江也没有真正交汇成一条大江。西江和北江在佛山三水一带,倒有河水连接,名思贤窖。“窖”者,在南方指很小的河沟。其实思贤窖非但不小,而且很深,河水流向不定,西江涨水,则流向北江,北江水高,则流向西江,乃两条大江的黏合剂,也是调节器。不远处,东江亦有河流与之相连,谁也不是傲然独立,仿佛从三个方向跑来的巨人,拉了拉手,然后各自继续向大海跑去。大家殊途同归。临近大海时,三条大江又分成了若干个小叉,就像干燥的竹竿,劈成若干个小枝,至少有八个支流入海。八个入海口分别为虎门、崖门、磨刀门、蕉门、洪奇沥、横门、虎跳门、鸡啼门。

整个珠江三角洲上,横七竖八,大大小小或有百条河流。某种意义上,都属珠江水系。所谓的珠江口,其实是这些河水入海时的总称。

这些河流有的自行投海,有的串联其他河流,分分合合,若即若离,仿佛没有任何规则和条理,没有理想和哀愁。如没头没脑的蜈蚣一般,横冲直撞,无所畏惧。但是走近了看,用你的脸贴近它们,用脚踩着岸上的泥,侧着耳朵倾听它们的流淌,会发现每一条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河流,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不可言说的心思。

再仔细看,河流们有的向东走,有的向南走,与这个星球上所有的河流步调一致。只有一条显眼的水,它是向北流去,直奔东江。在潮湿的大荒之地上,挣脱了众多河流的呼叫,长风拽不住它,岸上那么多植物,岭树重遮千里目,伸手拉它,也拉不住。千年百年,万物静下来看它,滚滚向前。

这就是观澜河。

也许观澜河跟本文作者王国华一样,是迷路了?我在北方时,一直自豪于辨别方位。一伙人一起出去玩,找不到方向,我只需站定,放眼扫一下四周,即可用手点指:那里!但到深圳后,这么多年了,经常南北倒置,不识东西。确信是自己脑回路发生了变化。但看观澜河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迷茫。这条发源于深圳市龙华区大脑壳山的河流,一路上接收了大浪河、民治河、樟坑径河、牛湖水、白花河等一条条小水,遇沟则流,逢山则绕,边走边笑。

一友人对我说,观澜河是客家人的河流,两岸都是客家人居住。而东江的源头是客家人的故乡。它是奔向自己的故乡。

我根本不信。这明明是一条河啊,你这么说,不是把它看得局限了吗。某一个上午,我从观澜河湿地公园出发,顺着河流出深圳,经过东莞市的塘厦、樟木头、清溪、常平等镇区,抵达其最下游——桥头镇世纪虹桥小学附近,观澜河(下游易名为石马河)在此汇入东江。正是初春,两岸的簕杜鹃和宫粉紫荆亦呈粉色。这个粉色的午后,我躺在尽头的草地上,胸口起起伏伏。一座巨大的建筑,上面写着“石马河河口水闸”,闸那边的水看着这边的水,这边的岸上有人在钓鱼,有人在拿弹弓射鱼。水流声音很小。迷迷糊糊中,闭上眼,有点似睡非睡的状态。风一吹,身体里的血液似乎流动了起来。莫非我变成了一条河?嗯,就是那条观澜河。我小声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往北走……

其实我也不知道方向。谁说我选择的是北呢。除了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上下中,一定还有其他的方向,那个方向远远超越了当下智慧生物的视野和理解。无数个指向,嗖嗖嗖,一去不回头,让你目不暇接,又不知所措。其实,我根本就没有选择。我就是走啊走,跟着本能走,不知道自己去那里。东江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在乎流淌是否是河流的唯一价值,也不在乎两岸汇来的是雨水、污水还是地下渗水。我两眼空空,心内空空,谁知道我的心思?造物自有安排。明了我心思的那个事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什么都不在乎,也许有爱有泪吧,但以他人有限的想象力,看不透这爱恨。如果有人自作聰明地说出来,我就会笑,哈哈,我是那样的吗?

我身上只写着三个字:不知道。无欲无求,走啊走啊。 我是白纸, 我的水消散在空中,和万物连接在一起,融合在一起。我不以为失去,亦不以为得到。“向北还是向南”,其他河流无时无刻牵挂的这种大事,我全部超脱了。

无就是有,有就是无。还奔向谁,还找什么方向。我在旅途中,在变幻中获得了自我,完善了自我,感觉自己在慢慢丰盈。我没想象过自己将来是个什么样子。也不需要想象。无意当下,何以未来。

……

最终,我和东江交汇了。

河水抱着河水,堤岸接着堤岸。我被紧紧揪住了脖子,又被狠狠摁在地上。我一阵窒息,不知发生了什么,身子下意识地扭动,尾巴猛烈地甩起来,在天地之间一上一下,啪啪作响。我的头部贴着地面,鼻孔塞入了飞溅的泥土,无法动弹。那条比我更大更粗壮的河流,始终不肯松动一点儿。它是要害死我吗,也许吧。但也许只是好奇或者紧张,把见到的每一个异物都死命地摁住。

我的每一次挣扎,阔大的地面上就砸出一条深沟。再摆动,换了一个地方,又是一条曲线。飞机、U盘消失了,我又回到农耕社会的大荒,泥泞的茫茫的地面上,砸出一条条全新的河流。这一折腾,就是几百年,直至我沉重而疲惫地窝在地上,再也无法起身。

珠江水系版图上,百条河流的宿命都在这一刻显现。死板的它们,此刻都活跃起来,流动起来。我侧眼看着它们,听它们渐渐鼓噪,一下子透视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那些都是我的分身。最初的大地上,的确只有我一条河流,我是不小心遇到了一条更大的河流(另外的自己),发生了一些事,才有了当下的珠江水系。东流南流者向着大海的方向,多么正确啊,它们与我这条北流者却有着剪不断的关系。有意的顺从者皆由无意的叛逆者所生。

我身边出现的这一条条河流,再没消失,由虚幻而落实。它们离我并不远,我们彼此张望和打量。我仍抬不起头,昏昏沉沉间,身子被风吹冷。

……

醒来的王国华,注视着缓缓流淌的平庸无奇的石马河,心说,这意味着什么呢,是观澜河造就了珠江水系?简直笑话。观澜河北流,不是“为了”,全由造物安排。它虽然很累,但也是被动的,并未付出计划和努力,世间事物的所谓殚精竭虑,不过是整个过程中因为一点小小的不舒服,做出的一点挣扎,对结果一点影响都没有。

我伸了伸懒腰。心想,还是返回出发点吧,徜徉于花花草草的公园中,低头嗅嗅美人蕉,以之为观澜河的全部。观澜河高兴,我也高兴,就当一切都没发生。

逆袭者

我想问后海河三句话: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

估计后海河只能回答出最后一个:到深圳湾。

后海河,名为河,实为住在这里的人凭空挖出的一条沟,大地上的豁口,收纳雨水、两岸排放的生活污水和补水。直接点说,就是一条排水渠。名河不是河,从哲学角度,难证自己到底是谁。它的起始点目前在海德三路,但既为人创造,自然受人修改,源头随时可以继续向外扩挖,亦可填埋。“从哪里来”,确实说不准。最后流入深圳湾,“到何处去”似确切,但也不一定。所始迷茫,所终亦不可测。

后海河夹在一条道路的中间。路名为“南山中心路”。河西岸的车辆由北往南开。对岸反之。两岸是同一条路。友人老亨说,这将来会是深圳最漂亮的一条路,就为这一句话,我跑来好几次。

车停路边,沿创业路和南山中心路交汇处往下走,见一桥。桥下阴凉,铺着被褥,上面躺一人,看不清年龄。还有一中年人坐在旁边,短袖,短裤,乜呆呆发愣。天地之大,不过一间屋子,一个在卧室,一个在客厅,一个在洗手间。附近正施工,围栏内传出巨大的令人不舒服的噪音,一下又一下,倒是有节奏。高大的脚手架上挂着的东西好像活了起来,左摇右摆。我担心它掉下来,落在水中。

见一“温馨提示”牌:“水深三米,谨防跌落。”一些公共场合的提示,多虚张声势,比如标注“内有猛犬,请勿靠近”者,其实里面趴着一只蠢萌蠢萌的小泰迪。但此处的提醒或有准头。一条瘦水,如果没有深度加持,水的颜色不会如此厚重。一带深绿的水,被风催促着,不停歇地向前。许是风大,那些波纹像巨型的鱼鳞,一个挨一个,整整齐齐。水上浮动的落叶,一翘一翘的,带着些莫名的风骚。

同一条水,下移几十米,便俨然一真“河”。高大的火焰木,举着一团一团通红的大花。低处,一棵挨一棵的洋金凤,捏着清秀细致的小花给行人看。其他地方的扶桑花多为红色,此处的扶桑也许是不愿撞衫,悄悄改成了粉白。一棵七扭八歪的菠萝蜜,树干上挤着四五个半尺长的果实,表皮青绿,疙里疙瘩。园林工人手持水管,这里喷一会儿,那里喷几下,半空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水的气味儿。水柱散成一股股飞沫,在阳光下闪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

整条路远望一片绿,走近了看,那绿极丰富,有层次有内容,从左至右,依次为:路边停车位、车道、人行道、树木、斜坡上的灌木、岸底的花草、河水。黄叶和落花点缀其间。几乎看不见土。花落在草地上,只为填补空白,见哪儿露出一点土,轻风用手指点,花就跑过去。清洁工将火焰木花瓣扫在一起,装了一蛇皮袋子,置于路边,鼓鼓囊囊。树上的花时时俯视,寻找空隙跳下来。

河流上面荡起一只白鹭,多看它几眼,它就展翅飞远。再走,看到的这只也许是刚才那只,也许不是。下游入海处立着一条不高也不宽的拦水坝,两只白鹭在上面走。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踱回来。它们和水,都让人想到一个字:飘。飘着的白鹭与不肯站住的水。将来若写诗,当把“我为白鹭狂”五个字加进去。

深圳湾的水不断倒灌进后海河中,岸边一股海腥味。涨潮落潮,后海河便与深圳湾海域进行了一次水体交换。本质上,后海河是一条咸水河。它面向着大海,虽然河道不宽,却坚定地呈敞开状。吸纳和呼出,不再限于雨水与排水。这样一条不知来自何方的小水,因为大海而逆袭成一条正大光明的河流。

岸边高楼林立,以天蓝色调为主,与河水的绿有色差,却互补。水面窄,约略四五米,宽处不过十米。高楼嫌其不匹配,干脆连个倒影也不给。河是河,楼是楼,一个清清爽爽向前走,一个干干净净停住不动。

沿街多为骑楼。骑楼乃一种近代商住建筑,建筑物底层沿街面后退且留出公共人行空间,相当于路边多了一个雨棚。骑楼普遍存在于南亚、东南亚各国以及我国的海南、福建、广东、广西等沿海地区。最直接的两个好处:南方常年多雨、酷暑,人行其下,下雨避雨,无雨遮阳。另一个是增加安全度,万一楼上掉下个东西,阔大的屋檐可以接住,行走的人听到“当”的一声也不用害怕,继续走。

这些建筑,有居民小区(名中常带一个“湾”字),亦有办公大厦和商业综合体,细看其名号,个个都是媒体上经常看到,生活中经常遇到的,国内或者世界大公司的总部及分部。为免广告嫌疑,不一一点名了。它们像一排精心打扮的伴郎伴娘,全部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傲娇又节制,把这一条路抬得很高。是的,这条路天然比其他地方高,明明海拔低,也显得高,就是高就是高,没有道理的高。

早晚有一天,这些公司中的一个(几个)倒闭了,谁能一辈子不死呢。万物一从诞生便注定了消逝的结局,没谁会被豁免。一个好皮囊,却可以独立于内核之外。只要这些高楼大厦还在,新的公司,新的员工就要不断涌进来。它们有的成了被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有的却异军突起,真的站稳脚跟,继续这个城市的荣光。来来去去,时光黯淡,直至楼群渐渐枯萎,小小的河流改道、干涸,那时的深圳已成另外一个城市。

这些年深圳变化真大啊。以2021年5月17日为限,若真正走遍深圳,会看到很多地方仍葆有农耕社会的痕迹,城中村里的祠堂和水井,山边赫然站立的荔枝和香蕉树。其面积,体量,比例并不小,尚存一丝野趣。这些,有别于外人眼中固化的深圳印象。是的,万物仍在行进中。而以后海河为轴心的南山中心路,水、楼、道路、植物,一切都由人造,经过了严格的规划和演算。行人亲历亲睹,一处浑然天成的美景。对于设计者来说,是严丝合缝的造价与施工,还要时时监控,稍有差池,便将其扭回来。这条路与大风中的大荒,大雨中左摇右摆的棕榈树相比,无法确定谁高谁低,谁好谁坏。

这一条路将深圳垫高。都市化的深圳,因它而成立。各种既定的标签因它而坐实。深圳之涅槃、升华,它是最先现形的,露在外面的头颅。河流清瘦而缓慢,被风一吹,忽忽悠悠,似乎像风筝一样飘走。高楼大厦赶紧按住它,说,不要走,你要做这一条路的主心骨。有了水,这条道路乃至这个城市才活起来。

后海河怎舍得离开。从无到有,从有到盛,它一定不满足于当下的境况,认为自己还有更盛的资本。也许它想的是对的。它紧紧攫住当下,把这个城市再往上拽,往上拽,而胜之后的衰,似乎与它无关。这样想,也许还是对的。我站在远处,看到那条河欢快而结实地向前走。它和路上所有的事物绑定在一起,谁也不掉队,谁都不后退。

源頭的那些脚手架,正渐渐变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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