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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下蛋

2021-07-11李学辉

西部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女儿快件婆婆

李学辉

臧玉出了公司大门,脚掌肿痛起来,她跺了跺脚。

换下快递服的臧玉变得女人起来。

今天派件多,送的路程也远。送完最后一件快递,在巴城天马湖桥上,她看到了那轮月亮。

巴城的月亮显然没有深圳的月亮的那种底气。臧玉肚子饿了。她坐在临街的台阶上,看到了围成一圈睡在地上的小狗。它们的头都朝外,嘴搭在前腿上,世界此时在它们眼里就是一个圈。圈很圆,像受过训练似的。

臧玉想起了放在巴子营的孩子。

巴子营此时的月亮肯定圆得自信满满。巴城的月亮是从楼缝中挤出来的。巴子营的月亮没有拘束,一升天,便随性而动。

两个孩子睡在炕上,不会像小狗们睡得那么齐整。她们梦中的母亲也像月亮,亮一阵儿便会跑进云层。

臧玉走向狗群。那群狗头都未抬。若在乡下,不管哪种狗,只要一靠近,都会跳起来汪汪几声。

她莫名地湿了眼眶。

巴城已没有了夜市。临街的摊点全缩进了店铺。她要了五串烤肉和一碗面。店里很嘈杂。她在角落的半张桌子上吃完了面,把五根竹签收拢,排整齐,放到桌子中间,挤出了店铺。

臧玉知道,公租房和她一样孤独。

到了约定的时间,生金没有和臧玉视频。手机屏上显示着本人不在现场的提示。臧玉把手机搁在桌上,去冲澡。冲到关键时,听到了手机焦躁的铃声。她匆匆擦了身子。是一个陌生电话。她举起手机,又慢慢放下。

窗外的那轮月亮,幸灾乐祸地笑了。

婆婆没有打电话的习惯,一到天黑便关灯睡觉。臧玉让婆婆别睡那么早,看看电视,或者去跳跳广场舞。婆婆说,那是闲的。乡下人不随太阳起、月亮睡,还叫乡下吗?

臧玉说,现在哪里还有乡下,乡下有时比城里还要城里。

婆婆说,鸡披上彩翎也变不成凤凰。

臧玉披了睡衣,坐在沙发上揉脚。这双脚虽走过大世面,但伸到月光下,乡土气依然浓重,老茧从来不离开脚掌。

这一夜,生金没来电话。

生金和她一样,都脱离了工厂,现在是外卖骑手。

一早,臧玉给生金打电话,无人接听。她有点烦躁。送派件到万通花园居民小区。小区正在翻挖地沟,电瓶车过不去,她打了三次电话,对方说他不方便,让她送到楼上。她停好车,跑着上楼,找到楼层,却看不到门牌。她拨了电话,听到西侧屋内传出铃声,便敲门。屋内的人打开防盗窗,核问她的身份,让她把快递放到门口。她说,您得签字。那人打开防盗窗,在签收单上画了一个圈。她说,您得写上姓名。那人收回手,说,我画了半辈子圈,一个破快递还让我签名。便关上了防盗窗。她说,您得检验一下快递。那人又拉开防盗窗,验什么验,不就几包尿不湿吗!又关上了防盗窗。

派件少,埋怨生金的时间就多了。臧玉坐在树荫下,看来来往往的人。巴城也在生长。老城区的根一断,新城区就疯狂地延伸。原来的巴城总是换装,换来换去,色彩整齐了许多,也单一了许多。一个原本花花绿绿的城市在一片灰色中暧昧起来,新起的街巷名,远没有那些老街巷名亲切。

生金的电话来了,说他正在交接手续,先给她报个平安,待他交接完手续,再详细给她讲发生的一切。

臧玉的担忧像夏天的树叶一样浓稠起来。她给公司打电话,说身体不太舒服。经理说件不多,让她回去休息,有件再打电话。

到了公租房,她把手机放到枕边,躺在床上等生金回电。

昨天下午六点,我接了一个订单。有人点了一碗麻辣粉。我按订单地址送了过去。打电话,对方说你傻啊,我说的是牛彧,不是牛或。我说订单上就是牛或,对方说不就少了两撇么,你送还是不送。我说送我也得弄清地址吧。对方便挂了电话,并说让我等着。

我打開高德地图搜索,牛彧离这里有六十公里。又向别人核实了地址,向公司说明了情况。公司说你在人家下订单时没有核实,不管多远你都得去送,来回费用你自己承担。

没办法,走吧。跑了四十公里,摩托车没油了。找了半天,没加油站,就推吧。推了几里地,挡了辆小货车,顺路。司机问我到牛彧去干什么。我说送外卖。他说是不是有个叫“谈笑”的人点的。我说是的。司机说我傻,停了车,叫我推下摩托车,他开车走了。

没办法了,我只得推车前行。到了牛彧,天黑了,手机也没电了。楼群潜伏在黑暗中,只有几点路灯爬在杆上。我没碰到一个人,便沿小巷到了楼下。楼上有几点光亮,我又不能叫喊,转了几圈,没办法,我只能等。

月亮好啊!我无助的时候,那轮月亮便上来了。一看到月亮,我就想到了你。我找到一个石凳,石凳后面有一棵树,我靠在树上,想搂着月亮睡觉。月亮好远啊,远得就像巴城的你。我看月亮,月亮也看我。我看见月亮旁边的云在巴结月亮,月亮不理,只管亮着身子。不知名的花香和臭味在寂寞的夜里跑来跑去,我居然没听到一声狗叫。月亮下去了,太阳就得来,我睡睡醒醒迷糊了一夜。醒来时,看到了楼下的那辆客货车。我曾记过那辆车的车牌号后四位尾号:5432。

终于有人下楼了,他提着一个塑料桶,我问他知不知道有个叫“谈笑”的人。他问我从哪里来,要干什么。我说我是来送外卖的。他笑了,这个娃娃,还真把农村当成了城市。

他说谈笑是个女研究生,上了半年学,得了抑郁症,回家来调养。她已经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动不动就点个外卖,本县的都回绝,也有傻的人来送。我问那辆客货车是谁的。他说就是她爸的啊!

我提了麻辣粉上楼,女孩开了门,一脸的不高兴,说我成心气她。我说我是来道歉的,手机没电了,没法从网上退钱,我来给您退现金。

她说我不守规则,便关上了门。我把麻辣粉放到她门口,说隔夜的,不能吃,我只是证明我曾来过。

我下了楼,问了最近的加油站,在加油站的超市里给手机充了电,向公司汇报了情况,公司说回来交接一下手续。我知道,我该走人了。

躺在床上,臧玉第一次听生金说这么长的话。她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自家地里拔胡萝卜。臧玉说,回来吧。生金说,我再走一个城市,如果待不下去,就回来。

臧玉睡了。睡得想起了南方,想起了工厂的流水线,想起了那个女研究生。

调休后的早晨,臧玉乘坐6路公交车到高坝。她没有选择线路车,是不想到窗口买票和安检。到高坝后,所有往南的线路车都会成招手停。

婆婆显然没有料到臧玉在这个时候回巴子营。听见敲门声,她蓬松着头发、趿拉着鞋来开门。见是臧玉,她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像干瘪的萝卜。臧玉进了屋。两个孩子横竖躺在炕上,大女儿露着膀子,小女儿露着脚。屋里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气味。她打开门,掀起门帘。

门外的清风狗一样扑进来。

肚子饿了,她进了厨房。锅碗瓢盆互不理会,灶台的灰尘里有几只死苍蝇,一只大苍蝇在屋顶振翅嗡嗡。她捡起一块抹布,丢进水盆。水盆中浮出一片黑色来。

叹口气,她走出了厨房。

婆婆烂菜叶一样蹲在门前的凳子上,任凭鸡啄。

领着孩子们出了门,婆婆啪地把门关上了。

婆婆不进城,是怕洗澡。她说生在农村,土就是水,天天洗呢。

婆婆的骄傲在土中。

打电话给生金。生金笑了,说妈刚打过电话,说你才当了几天城里人,竟变得妖怪起来。

她对生金说,你回来吧。

生金说,还不到时候。

她说,约定走五个城市,你已经到了第五个城市。回来,穷富不说,我们过几天正常的日子。

生金说,正常得靠钱,我还没有溜达够,再拼两年,等孩子到上学的年龄我就回来。

她说,妈太固执了,带孩子像种麦子那样随意。

生金说,你可不要那么说妈。她有她的生活方式,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咱家的土窝窝。让她守着吧!她可是我们家的大树。

听这话臧玉很想扔了手机。

金生又说,现在农村剩下的只有两头:坟头和房头。坟头是魂,房头是根。有妈守着,城里过不下去,我们就回农村。

回你个头啊!臧玉咳嗽了一声:学校没了,商店没了,人心没了,你回去,种地没水,歇凉没树。啥时候了,魂啊根啊的,扯什么扯。

便挂了电话。

给两个孩子洗完澡,领她们出去吃饭。和街上花花绿绿的孩子一比,臧玉有点气短。同样的衣服,穿在自己孩子身上,光鲜倒也光鲜,就是没有那种所谓的气质。臧玉给孩子们点了德克士,两个孩子望着汉堡中夹着的生菜,一动不动。一个等不住了,把夹着的生菜和鸡肉抖到桌上,用手抓着吃。

臧玉的眼泪如豆荚中的豆子般迸了出来。

她给生金拨电话,生金说,待忙完后打给你。谢谢!

这声“谢谢”陌生得像苦瓜。

领孩子到公园玩的心思如搁久的鸡蛋一样臭了。

回到巴子营,婆婆看到大包小包的零食,拿出锅里的饭菜。两个孩子抱起碗,轻轻松松吃完了饭,用袖子一抹嘴,跑到门外疯去了。

臧玉提了包出门,婆婆动也没动,两个孩子也没有抬头,她们在专注地玩游戏。偌大的院子里,她们无拘无束。

臧玉刚进公司的大门,经理就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经理拿出一个快件,不大,分量也轻。她知道这个快件,自快件到来后,打收件人的电话,是空号;打寄件人的电话,也不通。收无人收,退无处收。这种快件,叫死件。

“我总觉得有故事,给你三天时间,找找这个收件人。若找到了,死件变活件,公司也算尽心了。”

臧玉把快件收到包中。她照例打了一下手机号码,不通。她查看了一下地址,地址上的字很模糊。她坐到亮光处,仔細查看,看到几个关键字:杨家坝河。

杨家坝河是几年前的地名,现在它叫“天马湖”。

她找到一个坐在椅子上休息的老人。

老人说这个地方的人早已搬迁了,那时这一带全是烂平房。倒是听过这么个名字,你刚说的是谁,你再说一遍。

她重复了一下收件人的名字。

老人的嘴抽搐起来,你说的是“死不见”啊!

臧玉问老人,他搬到了何处?

老人站了起来,望着湖水,拍了几下栏杆,说,阎王殿。

臧玉手中的包掉了下去。

老人说,你去找这个人,如果他还活着,他会告诉你一切。他住在三道巷,很好找,进了巷子,问一声老红军,人人都知道。

臧玉谢过老人,驱车来到三道巷。巷子里楼多人少。碰到几个年轻人,耳朵里都塞着耳机。一个取下耳机,她问,知道老红军吗?那个年轻人斜了她一眼,说,找老红军不到烈士陵园去,这里哪里来的老红军。她道声谢,那个年轻人摆摆手,指着一个背着纸板进楼门的老人,说,你去问他,莫说老红军,同盟会员他都清楚。

臧玉跟着老人上了楼。老人住的是二楼。屋子里堆满了废品,有几股莫名的味道交织着。她捏捏鼻子,打了个喷嚏。

老人问她有什么事,并说他的废品只卖给一个人,别的人一律不卖。

臧玉说,我想打听一个叫“死不见”的人。

老人问她,找他干什么?

臧玉拿出快件,说了原因。

老人抖着手卷烟。他卷得费劲,烟沫蚊子般往下掉,有几粒在水泥地上跳动。老人用手蘸了唾液,粘了烟沫,放到嘴里咀嚼。

这种喇叭型的烟,臧玉有记忆。她的童年就是伴随着这种形状的烟和呛人的味道度过的。抽烟的人是她爷爷。

老人抽了一口烟。她找了个小凳子坐下。小凳子通身油黑,凳面上的垫布已沧桑得让人不忍落座。

我和他是战友,我们一同上过朝鲜战场。邻居们见我走路挺着腰杆,说话粗门大嗓,就叫我老红军。

他那一辈子。老人把烟放到酒盒盖中,喝了一口水。

从朝鲜回来,他说有个姑娘在等他,他就复员回家了。

那时巴城小,谁家都藏不住故事,他藏住了。

等他的姑娘嫁人了,他就住到她家对门等她。

那姑娘在他当兵前只见过他的照片。她每天见到一个穿着黄军装的人从对门出出进进,根本没有多想。

姑娘嫁的男人是个搬运工。那是个下苦力的活。那个男人见人从不说话,他曾问过她那个男人是不是哑巴。

她恼了,说他不是好人。

那个男人不惜力,一次在架子车上装了三十个麻袋,在下坡时翻了车,死了。

她带着一个男孩过活。有次,他问她知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她说知道,媒人曾拿来一张照片让她看过。说是她男人,上了朝鲜战场,是个厉害人。过了一年,媒人又说他是个骗子,早就当了军官骑着大马,不会要她了,她就嫁了这么个男人。这男人人好,却是个短命鬼。

她问他为啥不找个人过日子。

他没有回答,关上门,哭了。哭声像老猫,在老鼠的世界里游荡,但没有一个老鼠会理他。

过了一年,女人把男孩领到他家,说她要嫁到远处去。把这个孩子和房子留给他,跟他做个伴。

他拒绝了房子,留下了孩子。

上门收垃圾的人来了,老人停下了话头。收垃圾的人走后,老人从床边的罐子中掏出几张钱。老人的手干瘦得像鹰爪,但没有鹰爪有力。

老人数数那沓面值不一的钱,让她回去,说如果她明天有时间,可以在这个时候来,他现在要去办事。

走在大街上的老人雄赳赳、气昂昂起来。臧玉把车停到停车道上,在后面跟著老人,看见他走进了社区。出来后的老人脸上平和了很多。

她走进社区,问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你是外地人吧,他把抚恤金捐了,民政补助捐了,卖垃圾的钱也捐了。

她问,捐到哪里了?

工作人员笑了,哪里需要他就捐到哪里。

臧玉回到公司,将一切告诉了经理。经理愣怔了半天,说这故事深啊,让她明天继续去听故事。快递行业,大家都在追求速度,忽视了多少故事。快递故事也不失为另一种快递状态。

经理的脸鸽蛋般舒展起来。他说故事永远是好东西。

第二天清早,喜鹊的叫声惊醒了臧玉。她爬起来,看到了落在槐树枝上的一只喜鹊。

臧玉怕打搅老人,迟到了十分钟。推门进去,老人坐在凳子上,寒霜着脸,和经理对待员工的脸一样。

她努力地笑了笑,说怕过早打搅老人。老人说他养成了准时的习惯,再者,人老心思多,早上睡不着啊。

老人接着讲。

孩子一留下,邻居们的话就不好听了。他从来不辩解,每天干着自己该干的事。那孩子很顽劣,他从不管教。我们说他,他说树高自然直。孩子上高中时的一天,给他留下一张纸条:我走了,别找我。他一夜之间便老了。

房子拆迁后,他搬到了远郊社区的楼房。

自此,他便不再和人说话。我们几个战友去看他,他拿出一张纸,说每个星期一让我到楼下等他。他把钱给我,让我给他买菜和面,电费水费也让我代交。

这又何必?我问了一句,他说,你不干就走人。

我每周一到楼下,他从三楼的窗子里吊出一个篮子,把所需东西的名字写在纸上,和钱一并放在篮子里。

那个篮子是那个女人用过的。

有人问我,我说他是残疾人,下不了楼,无人照顾。

于是他在篮子里放了一张纸条,吊下来,我一看,上面有几个字:再放狗屁,我连你也懒得理了。

过了三年,邻居们都叫他“死不见”。

那几年,每到一个日子,他都要我去按一个地址寄钱、寄信。他说他相信我不会偷看信的内容。

终于有一天,窗下再没有放下篮子。我在楼下叫了几声,没人应,便去找派出所。

打开门,屋内很干净。他躺在地上,身下铺着一条毡子和一床被子。

警察问是不是有人替他打扫过卫生。

我说有,不是狐狸精便是海螺姑娘。

一个小警察问一个老警察,什么狐狸精,什么海螺姑娘?

老警察说,看样子你是没看过民间童话故事。

安葬了他,我们几个战友喝了一场酒。

我们在醉意中,来到了那栋楼下。楼里的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看着我们几个老人,就像看到河边的石头一样,没人理我们。

臧玉请示经理,能否当着老人的面打开那个快件。

经理说给他发个位置图,他要亲自见证。

经理一进门,老人请他坐。经理看看成抹布样的床单,没坐。老人倒了一杯水,经理瞅瞅杯子,没接。老人把杯子摔在地下,玻璃碴四溅,有一块迸到了经理的脸上。他退出门去,掏出小镜子,看到没有伤着脸,就又进了屋。

臧玉劝慰着老人。老人把膝盖一拍,说,嫌脏,别来啊。当年老子在上甘岭的坑道里,三个月没法洗衣服,渴极了尿都喝,有时还喝不到。

经理坐到了床上。

老人撕了半天,打不开快件。臧玉接过来,顺封条撕开。一个大信封袋里装着几个小信封。臧玉小心地启开封口,是立功证书和奖状。老人把那些证书抚平,泪珠滴到证书上,发出了啪啪的声响。

他挥手让我们离开。我们这些人,除了打仗,再没有什么能耐了。

臧玉听到了他关门前的一句话。

出了门,经理恢复了常态,掏出手绢,仔细擦了擦鞋面,臧玉蓦然发现他光鲜的头发里有几根白发。

经理开车走了。臧玉看到手机屏上的微信显示:明日上班。

坐在石阶上,臧玉看着老人下了楼,手里拎着一个包,笔直地走到垃圾桶前,翻找着可以卖的东西。

太阳很大,老人很小。臧玉抽泣了几声,几个身背剑、绳的老人立在她身边。

她起身走了。

《死件变成活件,背后的故事令人泪目》。经理群发的帖子瞬间点击量过千。

臧玉有了离开公司的想法。打电话给生金,生金说,再忍忍吧,等我跑完最后一个城市,我就回来。

她说,你不是已经跑够五个城市了吗?

还有半个。生金说,活紧,我先不跟你说了。

天黑成了鼻孔。臧玉在巴子营下了车,就着手机的光亮赶到了家。从门缝里露出的光亮中,她判定婆婆在看电视。

婆婆曾说,要是没有电视,孙女们一睡觉,屋子就成了储藏间。以前屋内有猫,有老鼠,现在没有了,就剩下孤独。婆婆不说孤独,她只说剩下她一个人在挠心。

臧玉开始敲门。门空洞地响着。

灯灭了,臧玉一个人在黑暗中比黑暗还黑暗。

她叫了几声妈。灭了的灯没有再亮。

她找到了院西的麦草垛。几年没有种麦子,积存的麦草堆里散发的腐甜阻止了她的泪水。她靠着麦草垛,看着天上或隐或现的几颗星星。她关了手机在冷风中缩了缩身子。她睁了一夜的眼睛。

天亮后她起了身,径直走向公路。赶往巴城的早班车上挤满了人。她一脚踏在车门前的台阶上,一脚悬空。车上的人谁也不看谁,她一手扶着车门前的栏杆,一手揪下了裤子上的几根麦草。

生金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响,她一次又一次地按了。车上的人抬起头,有人恨不得替她接电话。

出了车站,她跑到公交车站点,坐公交车赶回了公司。

公司的人看到她头发上的麦草,笑了,问她接地气接到麦草上,弄啥古怪。

她不回答。開了车,在巴城穿梭。

送完件,她看到了生金的信息,问她昨夜是否到了巴子营。

鬼混。她回了两个字。

中午到公租房,她洗了个澡,把掉落在地上的麦草收拢,数了数,放在一个纸盒中。

生金说,妈老了,村子里剩下的人不多,晚上她不敢开门。

我叫了几声妈。

几声妈在夜里什么都不是。她看到了视频中生金那张变形了的脸。

整个村子都陷在黑夜中,谁还敢应答一个敲门叫妈的人。

我是她儿媳妇。

你是她祖宗。

生金挂断了视频。

下午送件时,她打了顾客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她发了信息,说我是快递员,请回电话,把件送到何处。

信息回了:送给你姥姥。

她骑车狂奔,在一个十字路口被警察截住。

抽风啊!你活腻了别人还得活。

这年头,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她凑上前去,想看看警察胸前的警号。

警察笑了,转身离去。

又有了信息提示。手机屏上有几行字:刚才发错信息了,请把快件放到门房,谢谢。

她写了几个字:放你姥姥。但没有发出去。

一阵风吹来,一只塑料袋风筝般挂在车把上。臧玉扯了塑料袋,揉成一团,捏在手心,同事发来微信:有你的快件,一大二小,请速来签收。

麻烦您代收一下。

这收不了,你得亲自来签收。

难道是炸弹?

比炸弹还麻烦。

她加快车速,到了公司,见婆婆和两个孩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两个孩子,一人拿着一包辣条,吃得口水满满,见了她也没有起身,一个望了她一眼,一个望着掉在地上的一根辣条,弯腰去捡。婆婆伸手捡了,塞在嘴里,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到了公租房,婆婆找了个凳子坐下,臧玉让她坐沙发,婆婆撇撇嘴,说坐这里踏实。

给两个孩子洗澡,孩子躲闪着。听着哗哗的水声,婆婆说这些水能浇一畦菜了。

臧玉给孩子们换了衣服,孩子们便体面起来。而她眼角的泪,如雨天的露珠一样毫不吝啬地往外挤。

她想带婆婆和孩子们去吃饭。

婆婆说她不饿,要吃她们去吃,给她买个馍就行了。

臧玉硬拽着婆婆,来到楼下的小饭馆。

拿来菜单让婆婆点菜,婆婆把脸一吊,嘟囔说臧玉欺她是睁眼瞎。

点了一份麻婆豆腐、一份红烧肉、一个鸡蛋汤和四碗米饭。婆婆没动菜,只吃米饭。看到孙女们抢吃完,她把盘中剩下的汤汁拨拉到碗里,几口吃了。

臧玉说要带婆婆和孩子们到天马湖去转转。婆婆说没意思,还没有狗啊鸡啊的好看,便回公租房了。

臧玉领着孩子们到了天马湖。天马湖畔人不多,花灯映在水面上,大楼映在水面上,一点点揪着孩子们的兴奋,在湖畔释放。大女儿手中的风筝转得欢,小女儿一把抢过去扔在地上,用脚踩去。大女儿恼了,一拳捣过去,小女儿放声号哭。臧玉拽着孩子们回家,到小区门口,孩子们向石阶上的黑影扑去。那是婆婆。

这是什么地方?找到这里,我也忘了楼门,等了半天也没个人影。要是在巴子营,我闭着眼也能走几公里。

上了楼,婆婆要睡沙发,臧玉拿了被褥铺上。

婆婆说她要看电视。臧玉说家里没电视,给她在手机上下载了电影让她看。

婆婆说,生金不在,看你把日子过成了啥样。别人家的电视越来越大,你们家的呢,拿巴掌大的玩意,哄鬼呢。

天还未亮,婆婆说要坐早班车去喂鸡、狗,臧玉要送,婆婆说回家的路她知道,便拽了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路滚烫,生金一翘屁股,电瓶摩托乌鸦般飞落到一写字楼前。

一只鸟猴儿一样坐在了外卖包上。写字楼胶囊般塞进若干个工作坊。一小伙子趴在桌前,一只手接了外卖,说声谢谢,又将头搁在了胳膊上。

下了楼,生金见那只鸟还一本正经地望着他。他笑了,拍了张照片发给臧玉。

臧玉问,什么意思?

生金说,这狗日的鸟比写字楼里的人还充大爷。

臧玉笑了,大城市的鸟啊!

生金抹了一把汗,说,我累了。

臧玉说,不累才怪,巴城天马路的天线杆上蹲满了乌鸦,电线也黑成了乌鸦。

生金说,扯吧,巴城乡下多少年都不见乌鸦了。

臧玉发了张照片给生金。

生金说,小心乌鸦屎。

臧玉听到对街有人喊寄快递,便穿过马路。一个小女孩说阿姨好威武。

她笑了,笑得像大太阳下的树叶一样无助。

回到公租房,臧玉问生金为何又到了东莞。

生金说,东莞小区里的黑人多。

臧玉说,别扯,在东莞那家工厂原来的流水线上,你的技术很招人。

生金说,放心。便挂了电话。

公公死得早,婆婆在巴子营是一棵草,晒也晒得,旱也旱得,硬是把生金拉扯成一棵树,又找了她,配成了一双筷子。

婆婆像碗一样瓷实。

有碗的日子,筷子就是桥。

翻了翻微信,派单像狗一样钻出来,伸着舌头,舔了一下她的手。

她扔了手机。

清晨一声咳嗽,街两边的扫帚都有了响声。到了公司,领了快件,臧玉戴上头盔,找到了那家铺面。铺面的门还未开,拍拍门,她听到了开锁的声音。一个中年男人开了门,收了件,道了声谢谢。她闻到了男人身上还没睡醒的味道。

男人身后,一只狗乖巧地摇着尾巴。

她叫不出那只狗的名字。那只狗,比男人受看。

非诚勿扰。她看到了墙上大大的四个字。

生金说东莞一直在下雨。外卖像雨一样稠密,他也像雨一样不停地送外卖。

臧玉说巴城旱得像风干了的猪肉,洒水车洒出的水都是热的。

生金挂了电话。

拨通了收件人的电话,那头说叫魂啊,扰人午休。

臧玉道声歉说,公司有规定,中午必须将这个快件送到。

那头说,行了,公司算个毛。放到门房里。

臧玉说,门房不收快件,要收得交一元钱。

那头说,我已发了一元钱,你转给门房。

臧玉说,门房要现金。

那头说爱收不收,便挂断了电话。

看到挤公交车的学生,臧玉给婆婆打电话,无人接听。她想到了秋天,大女儿该上幼儿园了。幼儿园像一块肉,她们这些打工的就像苍蝇,挨苍蝇拍也得送孩子入园。

生金说行。视频中生金的脸很大,西瓜一样鼓着。

瓤还没坏。她调侃了一句。

生金咧咧嘴,快了。

她把手机塞进口袋,就见天空黑得像锅灶,几点雨下来,打在快件车上。

秋天来到时,臧玉回巴子营接大女儿,准备送她去幼儿园。婆婆看着她拽大孩出门,坐在小凳上屁股都没抬。小女儿在院里看着一只蚂蚁衔着一片带蜜的叶子,拍着手,看得烦了,她便一脚踩死了蚂蚁,那片带蜜的叶子在她脚下卷成了席筒。

给大女儿洗了澡,换了衣服,带她到联系好的幼儿园去报了名。大女儿一直缩在她身后。老师笑了:放心吧,这就像女人生头胎,生一次就习惯了。出了幼儿园,她抹了一把泪。

到了公司,她向经理汇报了一下孩子的事。经理脸上有了雨点。他喝了口水,说,你把孩子也当快件了,你每天都得按时间节点送、接,公司是不能开这个先例的。

臧玉说,早晨不影响,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去接一下。

不能在快件车里载带孩子。经理说。

臧玉说,没问题,巴城就这么大。

经理把一片茶叶嚼碎咽下,挥手让她出去。

大女儿的兴奋超出了臧玉的预期。

回到公租房,大女儿说吃了什么什么,她还没认清幼儿园里的各种吃食。问她想奶奶和妹妹不,她摇摇头。

把照片发给生金。生金说,辛苦你了,几头扯心。

臧玉说,你回来吧,巴城这么大,到处都是家。

生金说,在外也是一种希望。快了快了。

有了大女儿在身边,臧玉觉得屋子里的温暖在一点一点上升。晚上睡不着,看看熟睡的大女儿,一种幸福感从床头抬起身来,绕着她们,窗外那盏不知疲惫的灯,把光从窗纱外透进来,臧玉第一次觉得那盏灯也像家人。

巴子营人找到臧玉的时候,她刚送完最后一件快件。

来人把埋怨扔在臧玉的身边,说生金的电话打不通,她的又不接,把村里的人害得像苍蝇一样乱撞。

换了装,臧玉跟村人回到了巴子营。

老衣是公公死后婆婆一次缝好的。在婆婆口袋里找到钥匙,打开那只木箱,一股木香味弥漫开来。拿出老衣一抖,一沓钱掉到地上,数了数,将近一万元。

婆婆的身子已经僵硬,几个年老的女人脱榆树皮一样拨拉着换了衣服,将婆婆放置到门板上,抬到了堂屋。

电话响了,是幼儿园的老师,问臧玉为何不接孩子。

臧玉说了原因,老师说,老的死了,小的还要活吧。

臧玉哇地哭了起来。

小女儿听到母亲哭,也哭闹着奔向臧玉。

臧玉看着婆婆那张带着嘲弄的脸,把一张黄表纸附在婆婆脸上。她给公司的姐妹打了电话,让她接了大女儿,明天麻烦送到巴子营。

姐妹说,放心,谁家还不遇点事呢!

生金没有本家族人,臧玉跪下身去,请几个外姓的老人主事。外姓老人說她婆婆有福,摊上这样的儿媳妇。

问臧玉生金为何不接电话。

臧玉说她也打不通。

外姓老人说不管生金了,让死的人先入土为安吧。

帮忙的人一走,院里的冷清风一样悠荡。小女儿睡了,臧玉坐在院中,听着风赶着风。她一遍又一遍拨打生金的电话,依旧关机。她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说她已在来巴子营的路上,臧玉的弟弟也从新疆往回赶。

听到车响,臧玉开了院门,母亲扑拍了几下衣服,跺了几下脚,到堂屋门前烧了几张纸,问生金的手机怎么一直关着,臧玉说她也不知道。

坐在院中,母亲问婆婆的死因。臧玉说她也不知道,听村人说婆婆睡下就再没起来,是小女儿跑到别人家,叫了人,村人才知婆婆死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来的人多了起来,好多人臧玉都不认识。外姓老人说这是村里不成文的规矩。村里死了老人,每家都得出人,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的多,如果赶不回来,会委托亲戚来替代。

一王姓的主事者召集大家开会,分配了各自的任务,院里便井然有序起来。棺材是早已打好的,从后院里抬出。王姓主事者推开棺材盖,看到了铺在棺底的被褥。

他说你婆婆这人,是个懂得疼惜儿女的人。

一场雪铺地而来。王姓老人说这天还不到下雪的时候下雪,这是臧玉婆婆修来的福分。雪不厚,院里的哀乐跟随着雪花一遍一遍地翻唱。大女儿领着小女儿,顶了孝,跪在堂屋门前,一张一张地烧纸。

她们烧得无忧无虑。

天气重新晴朗。领着孩子们去坟上叩了头,臧玉找了一把大铁锁,啪地锁上了门。

身体像秋风一样酸痛时,臧玉找到了经理。

经理胡萝卜一样把头探出桌面,说,你是好员工。你的那个生金还没消息吗?

臧玉说没有,曾经约定他走够五个城市会回来的。

经理弹着桌子,说,快递这行不是镖行,快递不了人啊。

把清晨扫醒后,臧玉回到公租房,送了大女儿去上幼儿园。小女儿还在乡村的睡梦中,她便抱了她,放在小区一个供人们歇息的地方,盖了衣服。扫完整个小区,小女儿的一天便开始了,跟在她身后,有时追追流浪狗,有时追一只麻雀。城里的麻雀在小女儿的脚下蹦来蹦去,捡拾着掉在路上的东西。在垃圾堆上高立的喜鹊翘着尾巴,等着一段又一段的肥肠或者剩肉。小女儿拾起一颗石子,砸向喜鹊。喜鹊飞到旁边的一棵树上,望着走向垃圾堆的小女儿。

十一

臧玉向物业公司经理请假。经理说去吧,不去心里总是不甘心。

臧玉说我正月初一就上班。

经理说班得上,年也得过。快到小年了,腊月二十三还不回家的打工的人,大约就不回家过年了。

回巴子营的客车里宽松出一种无聊。每个人的包都不大。空荡中,两个女儿望着车外的灰黄,都嚼起了口香糖。有人说起“腊月二十三,灶王要上天”的话,有人惊呼,说差点忘了,灶书灶码子都没买。旁边的人笑道,如今能赚钱的就是这些玩意了,放心,你还没到家,卖这些东西的就到门口了。

话题一有,接茬的就多了。说这灶王爷,火烧火燎地辛苦一年,腊月二十三上天,正月初四就又返回人间。

他辛苦还有人记挂他,我们辛苦一年,哪见得儿孙回来陪我们几天。

都是些念想啊!一位年纪大的人提了包,下了车。大女儿问臧玉下车的是不是灶王爷,脸怎么那么黑。

一车人都笑了。

巴子营的路上,几只狗望着臧玉,汪汪地叫了起来。大女儿捡起路旁的石头砸去。打开院门,院里落满了树叶。婆婆爱种树,树在冬天馈赠给这所院子的,就是一层又一层的树叶。

送煤的车到了,送煤师傅说回来就好啊。

卸完煤,送煤师傅把臧玉扫成堆的树叶铲上车,说我顺便替你们倒了。扫垃圾没人管,乱倒垃圾要罚款的。

火一生,屋就像屋了。孩子们在院中玩。小女儿问大女儿,奶奶走了这么多天,怎么还不回来?大女儿说奶奶挂在墙上,舍不得下来。

小女儿把墙踢了一脚。

有人拍门,臧玉开了门,来人说是村里的治保主任,看她家院里冒烟便来看看。

治保主任说,回来就好,住几天院子里就有人气了。生金这家伙,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了。

他让臧玉小心煤烟,晚上锁好门,有事可打他的电话。

留了号码,治保主任说,过了腊月二十三,离过年还有整七天。七天,该来的都会来。便开车走了。

零星的鞭炮声一响,臧玉让大女儿戴了帽子,装扮成男孩去祭灶。程序也简单,上炷香,摆上茶盘,茶盘里装的都是甜食。臧玉在灶膛里丢了几颗糖。小女儿也从口袋里抓了几颗糖,往灶膛里塞。

小年饭是年饭的开始。臧玉切了卤菜,炒了一只鸡,蒸了米饭。盛饭的时候,她盛了四碗,把筷头朝里一摆。

小女儿问那碗是给谁摆的?

大女儿说肯定是给爸爸。我听奶奶说过,过年时要给没回家的人摆一碗饭,他们会想家的。

小女儿说,也该给奶奶摆一碗。

大女儿说,奶奶已经死了。

臧玉让两个孩子听门响。大女儿说只有风响,没有门响。小女儿歪头睡了,臧玉把小女儿抱上床,看到大女儿一直盯着院门。风卷着刮进院中的树叶,在翻滚。大女儿熬不住了,说妈妈,爸爸是一片树叶该多好,风一吹,就到了院中。

臧玉坐了一夜,打生金的电话,依旧不通。打电话给几个与生金相熟的人,都说他早已离开了这个城市。

一丝微亮透进院中。风停了,树叶蜷缩在墙角,等着明天的扫帚。

十二

满街的灯笼一亮,正月十五的巴城就饱满起来。

两个孩子嚷着要去看灯展,臧玉领着孩子们下了楼,满大街的树上缀满了灯条,巴城辉煌在一片红黄蓝中。游人比往年增加了不少。两个孩子兴奋成山楂花,盛开在街树上。一片雪花落下来,臧玉不以为意,孩子们欢呼起来,生在北方的她们,生命的童年历程中也缺少着雪。一看到雪,就像看到了栏柜上摆的棒棒糖。街上的欢呼声在逐渐密布的雪中形成一个漩涡,一圈又一圈地转着。

月亮苹果一样红黄着。高出巴城的楼房后,月亮有了情绪,烙成烤饼般黄灿灿起来。密集的雪花聚拢,形成了小圆球,刷刷地往下掉。

小女儿揉揉耳朵说,疼。

大女儿望着越下越密的雪花,说,妈妈,月亮下蛋了。

臧玉沉浸在雪中,头发上落满的雪花在灯光下晶莹着。小女儿说,妈妈,我冷。

她抱起小女儿。雪把街上的行人都往家赶。人一少,布满小灯管的树冠妖艳着,将巴城弄得心潮澎湃。小女儿在她怀中睡了,臧玉拉着大女儿,也往公租房赶。

大女儿把头上的雪球抖落,拽拽臧玉的衣襟,说,妈妈,天上把爸爸下下来该多好。

小女儿把头一偏,下个奶奶更好。

臧玉眼前的灯笼变成了生金,在雪中熔化。她坐到台阶上,搂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不再争爸爸和奶奶,都用小手接着雪花。

一位环卫工过来,把幾张纸板递给了臧玉:垫在台阶上坐着看吧,见过太阳雨,我还没见过月亮雪。你这妹子,倒是个有情致的人。

臧玉谢了环卫工。在雪地里,环卫工舞动着扫帚。帚头软,环卫工趔着腰,把月亮的清寒和雪积在一起,倒在垃圾箱中。垃圾箱中的雪探出头,环卫工将扫帚头拍过去,一地的月光喊疼。

手机响了。臧玉推开大女儿,掏出手机,是快递公司经理的祝福短信。短信最后缀着一句话:十五过后,也该上班了。

臧玉手中的手机像胎儿一样蠕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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