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洲

我刚把外套挂在衣钩上，就有一个小家伙一屁股坐到背后，吓了我一跳。

离开車还有二十分钟，但没什么人上车，前后就我和小家伙两个人。车厢里，一对老头儿对视，一对老妪闲聊。我敲敲小家伙的头，邀他过来做伴。刚晚上八点，离打正经瞌睡还有三四个钟头呢。灯下的小家伙看起来约莫十来岁，五官清秀，板寸头，尖下巴颏，脸上黑乎乎的污迹东一块西一块。他上下一身黑，衣服皱巴巴的像张纸， 瘦削的肩头上落满白花花的头皮屑。后来，我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已经14岁了，只是长得显小。但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小家伙”。

“你没买票是吧？”我笑着问。

“欺负人！我有票！”小家伙扬起下巴颏，从裤兜里掏出火车票给我看。

“你洗洗脸去吧！就像扒煤车上来的小黑鬼！”小家伙洗脸回来，我问他上哪儿，他说去邢台。

“学校放假啦？好像没到放假的时候呀！”

小家伙低下头：“我去外婆家。”又反问：“去外婆家还不行吗？”

“行啊！你一个人去？爸妈呢？”

小家伙头一扭：“爸死了，妈跑了。”

列车驶离郑州，车厢的灯大多灭了，没灭的也跟灭掉的差不多。列车员拉上窗帘，光线更加晦暗。小家伙霸了一排座位，取下身上的黑书包做枕头，很快睡着了。我取下外套，搭在他身上，也打起瞌睡。醒来时，天已拂晓，再看小家伙，人却不见了。我的外套搭在座位背上，口袋朝下，座位上散落着几张名片和一小卷纸巾。我摸摸口袋，买车票剩下的三百块钱不见了。我第一时间没想到报警，而是想，这孩子去哪里了？下车了吗？可邢台还远着呢！

我前后找了四节车厢，都没见着小家伙。找到第五节车厢时，突然内急，欲进厕所，发现里面有人。“有个小家伙在里头，半夜进去的，一直没出来呢！”一个坐在厕所旁边的老头儿拿嘴指指厕所，“逃票老手呢！”

我挨老头儿坐下。我要等小家伙出来自己就范。过了半个小时，门还是没开。这时，列车长走过来了，我说请他把厕所门打开。列车长问：“你们能肯定里头是个小孩儿吗？”老头儿说：“骗你干吗？是女的就不敢麻烦你了。”

开了门，小家伙衣着整齐地蹲在坑位上吞云吐雾。列车长一见，神色骤变：“怎么又是你？！”揪起小家伙，喝道：“跟我上餐车！”

你懂的，这时上餐车可不是请他去吃早餐，而是等同上派出所。小家伙两眼巴巴地看着我，一副受了很大委屈的样子。

我和老头儿作为证人跟着一起去了餐车。

列车长没有说话，一直拿凶巴巴的眼神看着他。看了一阵，列车长取下他挎在身上的书包，翻了一遍，找出一本16开红色笔记本，啪的一声摔到餐桌上，喝道：“身上的东西全给我掏出来！”小家伙老练地从里而外揪出裤子的两个口袋，一声不吭神态自若地看着列车长。列车长问我和老头儿：“丢没丢钱或什么东西？”老头儿说：“我瞌睡少，眼一直睁着呢！”我也摇摇头。小家伙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我随手翻开餐桌上的红色笔记本，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满满一本铅笔人物画！有速写也有信笔涂鸦的卡通人物，人物比例协调，线条流畅，很有些20世纪40年代版画的味道。我问小家伙：“这是你的还是别人的？”

“我的。”小家伙细声细语地说。

“你画的吗？”

“不是我画的还是你画的？”小家伙声音突然提高起来，头一扭，显出一副自负的样子。

列车长呵斥：“怎么说话的呢？不得了了你！”

我又问：“有人教你吗？”

“谁教我？我自己教自己！”

列车长冷笑一声，对我说：“他在这边画，他的同伙趁大家看他鬼画符，就开始出手偷窃！屁大的小孩儿，竟会扎笼子害人！”

小家伙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列车长一眼。我问列车长打算怎么处置，列车长说等车到邢台，他亲自把抓到的小惯偷们交给派出所，让他们好好劳教劳教！

到邢台前，我有意叫小家伙给我画张肖像，小家伙问我：“你坐得住吗？”我看看手表：“给你半小时。”他哼了一声，摊开本子，拿起炭铅笔画了起来。天！他用的是左手！不到一刻钟，肖像完成。列车长站在一边，一直看他画完，然后叹了一口气，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

我跟着也在邢台下了车。

小家伙被送进了当地少儿劳教所。我隔一段时间坐火车给他送些日用品，还有画笔、画纸和绘画教材。我是北京一所美术学校教素描画的老师。那天，我去看小家伙，小家伙正在室外画速写，周边围了一群小鬼头。画面上一棵梧桐树，树下两副健身器材，三个人站在一边，有的抱着膀子，有的倚着器材说话，形态准确，线条简洁。画着画着，画风变了，线条变得像刀刻一样，人物开始走形，比例夸张。小鬼头们议论：“这像谁呀？瞎画！”小家伙头也不抬：“你说像谁就像谁，只要不像你爹就行了！”

我看不对劲儿，赶紧把他叫过来，说：“你今天不对头呀！是不是骨头痒痒，想挨揍哪？”我缓了一下口气：“速写是画原生态的，你想再创作没有错，可不能随便毁了原生态呀……既要放得开，又能收得住，这才不会太野。”他不吭声，但显然不太服气，我拽拽他：“你说一幅画野了会咋样？一个人野了又会咋样？”说罢，我放下给他带来的东西，气呼呼地转身而去。到了火车站，刚要上车，小家伙给我打来了电话，小声地说：“老师，我错了。”接着，突然说出我给他的信中的一句话：“别错过一次将来成人成事的机会。”又说：“俺不想弄丢一个爱俺的人。”

我一惊，这孩子长大了！

“我晓得你有两个女儿，想不想再要一个儿子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

“如果将来像你一样是一个画家呢？”他语气异常坚定，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而像一个男人。

十年后，我的小女儿嫁给了他。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