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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子偕老

2021-07-01王语咒

广州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燕儿耗子小叔

王语咒

師父的死,耗子早有预感。一个月来,师父常到耗子的摊位上消遣,一坐就是一上午。他常闲聊些过往,顺便帮着招徕顾客。豆腐卖完,耗子回过头去看,师父眯着眼,正打瞌睡。妻子敏珍留半斤豆腐泡,让他带回去。师父没好意思,偷偷留下十块钱,拎着豆腐泡就走了。

小镇丁点大的地方,消息比货物的流通速度还快。师父头天夜里闭目,第二天他刚到摊位就已经知晓。他愣了好一阵,一时竟胸口憋闷到喘不过气来。妻子让他先在破藤椅上坐会儿。他吸了口气,摇了下头,憋红了脸才把豆腐从车上端下来。

送热豆腐到饭店时,饭店老板娘走到他跟前,招了招手,像是擦掉什么脏东西,说道:“这是怎么了,耗子?”

“哦,”他笑着说,“没事儿。”

“身体不舒服的话,去老马那整点药吃吧。”

“欸!”耗子点了点头,将豆腐一块一块翻进盆里。

过三天就是师父出殡的日子,玲珑姐也会回来,耗子心想。师父曾说起过玲珑姐,她离了婚,和儿子一块过,已经移居新西兰了。耗子那天在地图上找了一圈才找到那个地方。他总感觉那儿不安全,四周都是大洋,好像随时都会被海水淹没。

小学毕业考试前一个月,他得了严重的水痘。家里面共五个小孩,吃饭的嘴多,干活的手少,父亲干脆让他别念了。耗子跟着爸妈干了一年农活,整张脸粗糙了不少,人却依旧又瘦又干。农闲时,他常常抱着最小的妹妹宁月,望着同伴们往学校走,心里也空空落落的。

被送到师父那儿当学徒时,他十三岁。师父那时穿着灯芯绒的裤子,坐在厅堂左手边。他整个人高大,魁梧,眉毛尾巴向上卷着,像两把火。来之前,他听人说,金师傅是世上少有的好裁缝,到上海见过世面,十根手指有力得像把钳子,扎进牛皮的针头,哪怕冒出芝麻那么点,他都能给拔出来。又说金师傅收徒弟特别挑,一辈子也只招了三个。头两个徒弟去了广州,都是裁缝行当里的人尖子,富家小姐也排着队找他俩做衣裳。是父亲求了老半天,金师傅才肯让他带耗子过去看看。父亲一路叮嘱,耗子跟在后头,偶尔“嗯”上一声。

金师傅见着他后,也不说话,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之后盯着耗子眼睛看。等了好一会儿,父亲让他过去拜师。金师傅摇了摇手,说道:“老同年,丑话我说在前头。裁缝,不是什么人都做得来,不灵光的,那有的是。这种我领进了门,也算害人。”

耗子要拜下去的身子一下僵住了,上不来,下不去。他瞄了眼金师傅,低头看着脚尖,退下了。

父亲起了身,站在耗子身后。“同年,你就看看,要不是那块料,”父亲叹了口气,“就算了!”

师父招呼他上前,说道:“手伸出来。”

耗子两只手被师父上下摸索了一阵。师父两手冰凉,关节粗大,一骨碌一骨碌的。他见金师傅脸上没半点动静,心里有了些底气。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少年,用衣服的前摆捧着一布兜桂花进来,见屋子里有人,畏畏缩缩地往里边走。金师傅厉声叫住了他:“又去哪啦。”

那少年耷拉着脑袋说:“我看铺子里也没事做,出去采了些桂花回来。师娘用得着。”

“我还不知道你!别拿你师娘托大。去,看厨房里的水烧开没。滚了,就打一盆出来。”

那人很快就端着一盆热水出来,放到了桌上。一眨眼的工夫,那少年便又退下了。金师傅从口袋内掏出一个针盒,从里头挑了枚最细的,丢到了盆内,对耗子说道:“小子,手拔出来之前,能将这枚针取出来,我就收你这个徒弟。”

铜盆放在了朱红色的桌上。盆里正冒着热气,上面还浮着一层薄油,在水面上打圈儿。耗子看向了父亲,膝盖不自觉软了下。父亲朝他点了点头,脸别了过去,说:“试试,看祖师爷赏不赏饭吃。”耗子撩起袖子,右手已经开始颤抖。他将手伸了进去,只感觉右手像是被蝎子给蜇了一般。夹第三下时,那枚针才到了手上。

耗子将手抽了出来,在桌上遗了一摊的水。右手已经红得发胀,像冬日里的鹅掌。他吹着右手,眼泪滚了下来。

师父说道:“做裁缝的,讲究一个眼明手快,热水捞针是基本功。”说完他又将那枚针丟进了热水里。只一眨眼的工夫,那枚针就被他夹了上来。金师傅将手悬在盆上,滴答一声脆响。过了很长时间,第二个滴答声才响起来,之后水滴便在他指腹上悬着,再没见一滴水往下落。

“小子,记着。不烫着自己还不算好,针捞起来后,掉盆里的水不超三滴才算个好裁缝。”师父手上拿着毛巾擦着,两只眼睛盯着耗子看。

耗子看得目瞪口呆,都忘了手上的疼。

“这回算是见识了,”父亲过来拉着耗子,说,“今后听师父的,别嫌辛苦,学点真本事回来。”说完他赶紧让耗子拜下。

师父和父亲说话时,那位端热水的少年正在厅堂后面招呼他。他向父亲说是要上厕所,跟着师兄走进了后院。耗子看了一眼,那人长得端正秀气,穿了件蓝色牛仔裤,外面套一件浅棕色的针织衫,倒像个读书的。

“手,怎么样了,我看看。”少年说道。

耗子伸出了右手,心想眼前的少年应当是金师傅的三徒弟了。少年看了会说:“都这么红了,疼不?”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拧开了从里头抹了点油膏,往他手上搽。“这是獾油,家里人怕我被熨斗烫伤,求猎户要的。这东西管用,涂了不会留疤。”

“好了。”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浩东。他们都说我长得像老鼠,管我叫耗子。”

“我叫春明。以后你和我睡一屋。没别人了,这就你一个学徒,老头的儿子儿媳在香港安了家。哦,他还有一个女儿,在广州上大学。”

“你学多久了?”

“我出师了,老头让我留下来,给他做工。”

“学做裁缝难不。”

“嗯……”春明说,“那看个人了。一开始肯定难,之后手顺了,怎么都对。”

“我手脚笨拙,遇着不会的,你能帮帮我?”

“那当然了。”春明点头,笑着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耗子看了眼厅堂方向又回过头说:“我该过去了,待会我爸准说我。”

“你啥时候再过来?”

“就这一两天,看我爸安排。”

“行,你赶紧儿过去吧,说不定你爸都要着急了。”春明说完也转回到了店内。

耗子拜了轩辕黄帝,认了师娘师兄,签完关书,便跟着父亲回了家。

第二天,耗子和父亲带了衣服被褥和拜师礼过来。裁缝铺子就在墟边上,由厅堂改建的,一条过道通向饭厅和厨房。开了厨房门是个后院,里头有口古井。耗子就被安排住在后院西边的矮屋,那原本是个牛舍。

父亲回去后师父让春明带着耗子,先安顿下来。到了住处,耗子将门给带上了,从包里掏出个煮鸡蛋,递给了春明,说道:“师兄,我妈早上煮给我的,我没舍得吃,给你。”

“哪用得着你这个,”春明咂嘴说,“我有工钱。你自己吃。别说,你长得还真有些像耗子。”

两个人笑了一阵。耗子硬将鸡蛋塞给了春明,说:“没别的,就觉得你人好。我小叔说,他学木工的时候,老被师兄们欺负。”

“指不准了,”春明走到耗子跟前,瞅着耗子,拍了拍他肩膀说,“哪天我也来欺负你。”

耗子咧嘴,不知道该说啥。春明将鸡蛋接了过去,剥了蛋壳,问道:“欸,你多大了,上过学没?”

“上过六年级,今年十三了。”

“十三?怎么这么瘦小!”

“是啊。”耗子凑近了些,用手比了下,“还不到你胳肢窝。你家里面不苦吧,做什么的?”

“我爸妈做猪仔生意,在隔壁县,远着了。他俩本来也打算让我接盘,我嫌臭气,出来学做裁缝了。将来还得回去,开家裁缝铺子,体面些。”

耗子点了点头,说道:“你鸡蛋剥了不吃的?”

春明笑着说道:“光顾着和你说话了。”他将鸡蛋掰开,拿着另一半给耗子,说:“你也吃点,正是长个的时候。”

两人将鸡蛋一点一点地往嘴里送。吃完后,春明看着耗子,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我也是十三岁当学徒的。在这儿都七年了。”他托着下巴说:“十三岁,十三岁的我什么样?”

春明突然坏笑着打量耗子。耗子别过脸去,假装在收拾衣物。过了好一会,春明才挤着眼说:“欸,你裆下长毛没,嗯?”

耗子脸上一阵潮红,像是做错了事,别着脸轻声说道:“干吗问这个,怪没意思的。”

春明噗嗤笑了起来,说道:“可以嘛,人长得小了点,但没耽误正经事儿。”

耗子没理会春明,四下打量房间。这房间只放了一张木板床,还有一个掉漆的破桌子,外加一张长条凳。东西都放得整齐干净,只是泥墙头,到处都有裂口。春明到外头拾了几块砖,让耗子垫箱子用。他和春明睡一张床。收拾完,耗子趴在床上,到处闻了闻,心里欢喜,再不用像家里那样,和弟弟们睡一块,被褥里总有一股洗不净的尿骚味。

东西都收拾完后,耗子问道:“师父凶不?”

“哪个师父不凶呢?手艺活上,别被老头看出毛病就好,不然……”春明翻了个白眼,“其他都还好,给的工资也足,吃喝上不亏待人。”

耗子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要这样,随他打骂好了,就三年。”

第二天,耗子起了个大早,提着师父一家人的衣服到后院去洗。父亲在来之前就和他说过,当学徒的要多长个心眼,洗衣做饭,挑水劈柴都得自觉点,别让师父师娘来指派。春明见他也拿了自己的脏衣服,便拦住他说道:“放着吧,我自己洗。你又不是给我当徒弟。”春明推脱了几次,耗子也就没再坚持。

天刚蒙蒙亮,远处的豆腐铺子已经开了火,煙囱口正冒着浓烟。等师父醒来,衣服都快要洗完了。金师傅慢悠悠走过来,说:“洗衣服呐。”

“嗯。”耗子点着头,心里暖乎乎的,洗起衣服来也更加卖力。

金师傅走近了一看,脸色变了,眉间的川字拧紧了,像三把刀。金师傅一脚踢在了他屁股上,斥道:“呆瓜,你打铁呢,使那么大劲。再好的布料也得坏。”耗子都没敢喘大气,整个人已经愣住了。师父继续说道:“做裁缝的,衣料就是命根子,得像祖宗一样伺候着,晓得不!”耗子连续点了好几个头,等师父走了低垂着脑袋,轻搓着衣服。

一整个月过去,师父啥技术都没教,除了做杂活就让他练习空针缝布。两块三十厘米长的布头,拆了缝,缝了又拆。师父总也不满意,要么嫌缝线不直,要么嫌针迹不均。师父常和他说:“缝的东西,要像车出来的一样。”

耗子一听到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音就兴奋。白天,他常在师兄的缝纫机旁坐着,有时就一副痴呆样,看着上轮的转动。师父见着了,免不得将他臭骂一顿。有事没事,他就问春明一些缝纫机的事。他已经记下了缝纫机各个部件的名称和故障处理方法。现在师父却连熨斗都不让他碰。耗子心里着急,夜里还拿着针线缝空针。房间黑漆漆的,耗子时不时将针头捅到手指上。春明忍不住和他说:“你别傻乎乎。你缝的那个,我就觉得很好。老头鸡蛋里挑骨头呢。反正我缝也差不多是那样,你就是手法还没练到家。”

春明轻声说道:“老头才不会和你说这个。他就想考你,看你能不能坐得住。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你明天缝布的时候注意着,手心空出来,尽量别出汗。老头很看重这个,做裁缝的,两手得冰凉,衣服上才不会留汗渍。你练个几天,没准老头会教你新手艺。”

耗子听后,心里宽敞了些,第二天照着师兄说的做,将缝好的布交给师父时,师父瞅了他一眼,说道:“好些了,但还不够,你瞧瞧这—”耗子眼圈竟红了起来,师父从没说过他好。金师傅见着了,说道:“没出息的东西,我学的时候比你惨多了。”说完,师父将布头扔给他,起身上了二楼。

春明走过来,朝他挤了挤眼,说道:“有戏,老头不好意思了,指不准下个月还给你月规钱。”

耗子咬着嘴唇,笑了起来说:“等有月规钱了,我第一个请师兄吃馄饨。”

“不留着当娶老婆本钱了?昨天还和我说将来要娶个踏实肯干的。”

“不说是将来嘛,我不着急,又没心上人。”说完,耗子笑着轻声喃喃道:“不像师兄!”

“耗子,你有一句没一句的,嘀咕啥呢?”春明停下缝纫机问道。

“哦,我说馄饨,还是仙游老鬼做的好吃。”

“老鬼手艺好呗。”

春明继续踩了起来,耗子则偷偷开始捏起布头。春明和他说过,师父接下来八成要让他练捏布头。

晚上,两人躺下之后,春明捅了捅耗子臂膀,说道:“耗子,我晚上说梦话了吗?”

“说啊,我都听过好几次了。”

春明侧过身来,手撑着脑袋问道:“那都说些啥呢?”

“说些……”

“没事,你说。”

耗子看师兄一下严肃起来,知道自己白天多舌了。赶紧起身摇了摇手,说道:“我不会说出去的,师兄对我好,耗子可不敢。”

春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道:“瞧你紧张的,我和你玩呢。”

耗子试探地问了声:“玲珑姐?师兄喜欢玲珑姐?”

“才不是。”过了一会,春明半躺在床上,叹口气说道,“哎呀,算是吧。”

耗子心里偷乐着,说:“有一回夜里,师兄抱着我不肯放,嘴里胡言乱语的,让人怪……”

春明苦笑了一阵,之后两只眼睛看着耗子说道:“耗子,这事可不能乱说。”

“我晓得。”耗子问道,“玲珑姐,好看不?”

“好看,就和……哎,比镇上的都好看,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完,春明起床,出门往外头看了看。他点起了洋油灯,从床底下拉出个箱子,掏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套褂袍。春明一边展开一边问耗子:“怎么样,好看不?”

耗子看过去,春明的脸已经被布料映红了。那褂袍上用金银线绣着十二章纹,正中是一条黄龙,每一片龙鳞都明朗清晰,好像活的一般。耗子第一次见到这种绣工,一针一线缝得紧致、匀称,就连那黻纹也一深一浅,显隐得恰到好处。

耗子曾听师兄说过,裁缝最难做的是龙凤褂,旗袍西装还是其次。褂裙还分成了小五福、中五福、大五福、褂后、褂皇,做工精致的褂皇,不见半点红色,褂面上缝满了各式图案。一整套下来少说也要一年工夫。师父当年就凭绣出的一套褂皇,在饶平出了大名声。据说,那套褂裙,整个下来流光溢彩,夺目生辉,看得人都不敢大口喘气,生怕浊气污染了布料。后来,师父嫌它太过豪奢,将衣服锁了起来,如今恐怕都积了好几层灰了。现在师父最多也只做到大五福,褂后、褂皇再没碰过。师兄手上的虽然是个龙褂,但也足够让耗子目瞪口呆了。

“这布料是真丝的,摸起来跟水一样。”春明说道。耗子正要起身上前试试手,春明立马将衣服收了回去,说道:“你的手汗气重,碰不得,我这是准备新婚当天穿的。”

春明看着耗子痴呆的样子,噗嗤笑道:“这有什么。我还想着做套褂皇。”

“我想想就流口水。玲珑姐穿上是要有多漂亮!都不敢想了。”

“将来你结婚,也给自己新娘子做一套。”春明一边说,一边将褂袍收了起来,整平后放进了箱子里。

耗子点了点头,说道:“你和玲珑姐谈得怎么样了?”

春明将箱子锁上,回过头笑道:“你小子,问这么多干吗!”

耗子挠了挠头,“哦”了一声。春明让耗子躺下睡觉,将洋油灯给吹灭了。正当耗子要睡着时,春明又忍不住和耗子说起玲珑姐的好处。这么多徒弟中,师父最瞧不起的就是春明。他嫌春明仗着自己有些天分,不肯下苦功。师父对春明也最严,不是拿恶话训他就是用皮带狠抽。师父对玲珑也一样,把她当儿子养。师父唯一的儿子随逃港潮去了香港,好几年没消息,家人都以为他死了。后来寄信过来说,在那边安了家,将来接二老过去。师父心也凉了,只盼着他在那边好生过活。剩下一个玲珑,师父总希望她能嫁个豪门大户,至少离开饶平这种小地方。也就春明和玲珑两人能相互理解。玲珑到夜里,常往春明的矮屋里走,两人偷偷摸摸聊到半夜才肯分开。有时,他俩也悄声爬墙出去,走在绿色的田野上,放声歌唱。玲珑嗓子好,金师傅不让她学唱歌,怕她不上进,专为讨男人欢心。凡是乐曲她听一遍就能记下来,回来就找机会教给春明。夜里,他们一走出屋子,玲珑就轻唱起来。邓丽君的歌正火,他俩都唱得熟稔。歌聲缥缥缈缈,像明明灭灭的火把。

春明说着说着就轻唱起来,是玲珑教的《漫步人生路》。耗子听着春明的嗓音,也听不懂歌词,只感觉洋洋盈耳,像是进入了梦中。

过了小雪,师父开始教耗子用缝纫机。耗子吃完晚饭便规规矩矩地坐在了缝纫机旁,把面线和底线都穿好了。他轻踩了一下踏板,像偷吃了一口糖。师父过来后,让他把梭芯套和面线给卸下来。师父拿着扳手,将离合螺钉给拧松了,又将压紧杆的扳手给抬了起来。师父说道:“就一台吃饭的行头,你得给我小心点。快过年了,正是吃紧的时候,坏了,我宰了你都不顶事。你先练三晚空车踩踏,上轮要是倒转一次,我往你大腿上扎一针。”

说完,师父就跷跷脚,闭上眼睛,坐在了躺椅上。耗子点了点头,开始踩踏起来。缝纫机像汽车般,匀速地往前开着。踩了有半个小时,上轮依旧稳健、匀速,没有任何异响。师父睁开了眼,让他做快、慢、急停练习。从快转到急停时,耗子心急,一下用手去扳动了上轮。师父蹿起来,吼道:“谁教你用手啦!”他亮出一根绣花针,往缝纫机旁一甩,说道:“你自己看着办。”耗子犹豫了一会,拿起绣花针,咬牙往大腿上扎了进去。春明曾让他在大腿上绑一块棉花,耗子不肯,错了受罚还能长些记性。

七天后,师父见他辑纸已经熟练了,便让耗子开始做辑布练习。师父没想到,耗子初上手,缝出来的东西竟有老裁缝的风范。后来,他拿了两块长布,让他平缝。缝出来后看针迹平直,张弛有度,更难得的是,看他缝纫时,上层推送,下层拉紧,缝到最后竟不差一丝一毫,而初学者不跳针断线就已经算好了。金师傅心里暗想,当初算没看走眼,悟性不比春明差。

师父拿着长布说道:“再多练习练习,这样还不够。”说完,他让耗子起来,自己坐在缝纫机旁,在耗子缝的针迹旁又车了一道。师父将长布给了耗子,说道:“回去了多体会下,看有什么差距。”

耗子点了点头,脆声说道:“好。”

金师傅走时拍了拍耗子肩膀,说:“勤快着点儿,快过年了,要制衣的人多。我下个月给你发月规钱。”

“啊?!”耗子抬起了头,看了看师父,赶紧说着,“哦,哦哦,谢谢师父。”

师父走后,耗子将裁缝铺子收拾妥当。他一跑回矮屋就说道:“师兄,下个月我请你吃馄饨。”

春明正悠闲地哼着歌,见耗子的兴奋劲儿,跷着的脚转着圈,说道:“老头要给你发月规钱啦?”

耗子使劲点了点头。他见师兄有些痴傻的样子,问道:“玲珑姐寄信来了?”

“昂!”

“不是说下个月就回来吗?”

“昂!”

“还说了些啥呢?瞧你,身子都酥软了。”

春明翻了个身,看着耗子,一边笑,一边唱着:“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耗子没再理会春明,径自洗脚去了。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后,春明像是自言自语,说道:“耗子,你要是玲珑就好了。”说完,春明将手搁在耗子身上。

“那师父得打断你的腿。”

“打断腿算什么,能和她在一块,死了也愿意。”

耗子挠了挠脑袋,过了好一会儿,问道:“她就真那么好吗?”

“耗子,你还小,等你爱上别家姑娘了,你会知道的。”

“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耗子嘀咕着。

“说不清楚。但和她在一起时,我就想贴在她身上,长在她肉里。我就想,我不要自己了,我就要她,我就要她!我抱着她!”春明喘了口气,继续说道,“爱一个人是比海更深的,耗子,你不懂,你怎么会懂呢!有些东西像潮水一般,能把自己也给侵蚀掉。”

耗子的心像拧紧的螺丝,脑袋嗡嗡嗡地乱响。他已经十三岁了,也不知道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姑娘。自己爱她会爱得比海更深吗?会不要自己了吗?半夜里他偷偷抱了会儿师兄,肉体与肉体贴合的时候,他心里面却没有任何感觉。他想了一夜,依旧没法明白师兄眼神里的热切。他开始感知自己身体的变化,喉结突出了,人生中第一批胡子也粗壮起来,体毛也蓬勃了,如同一片草丛……好像这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完成转变了,他感觉有一团巨大的黑影压在胸口。

立冬一过,定做新衣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裁缝铺子忙活开了,师娘也放下手中的活,常来铺子里帮忙。玲珑姐迟迟不见归来,春明等得越发焦急,车线时出了几回错,被师父呵斥了好一顿。

腊八那天,饶平竟下起了大雪。春明一大早想拉耗子出去游玩,被师父拦住了。春明顶嘴道:“咱这地方几年才下这么一场大雪,过两天化了就再没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八只手都赶不过来,你还敢说。”师父气得手抖,拿着皮条上手就往他们腿上抽。他特别多抽了耗子两下,气道:“学你师兄样,一辈子都成不了大事。”耗子心想师兄只不肯用功罢了,他要是肯花心思,没准比头两位师兄还要冒尖儿。

吃完早饭,春明就朝耗子挤眼说:“我待会溜出去,你还去不?”

“师父刚都生气了,我怕他待会……”

“你不去,那我自己溜。师父问起,你就和他说一声,我下午会回来。”说完,春明朝他眨了眼,便回屋穿棉袄了。

师父见裁缝铺子里少了个人,也没问,只嘆了口气。耗子听了,心里不知道怎的,一上午都不是滋味儿。

到十一点多,雪停了,地上的积雪化成了雨水,和泥土粘在一处。裁缝铺子里冻得厉害,师娘只好去老铁匠那里要了些木炭,拿个铁桶装起来,放在屋里,暖身体。春明赶在吃饭前回来了,师父师娘也没多说,好像事情没发生似的。

傍晚,耗子正熨着衣服,门外进来一个姑娘。耗子叫了声师父。铺子里的人都往门口看着。师娘冲出门口,嘴巴里念叨着:“回来了呀,可算是—”春明让踏板停了下来,头往外看着。玲珑裹了一身白袄,像雪一样飘了进来。

“看什么看啊,又不是没看过,手上的活不要做啦。”师父说完,春明赶忙踩了起来。师父又转头朝耗子说:“还有你,衣服给烫坏了,让你赔一件都不够。”

玲珑含着下巴,朝着他俩笑了笑。师娘拉着女儿的手上了楼。没多久,玲珑就又跑下来和师父唠家常。师父让她坐在铁桶旁。没过一会儿,玲珑的脸便被木炭映红了,像雪地里开着的野红梅。师父在场,玲珑和春明也没敢多说话,直到玲珑问了些耗子的事,场面才活泛开来。当晚,师娘熬了一锅八宝粥,还没起锅,香气就泛开来了,直往众人鼻孔里钻。师父让大伙歇下了。一群人围在了厨房,等粥喝。饶平不过腊八,只是师娘觉得天气冷,喝粥暖身子,乘兴买了些莲子、百合、桂圆、黑米,再配上家里存着的圆糯米、花生、红枣、陈皮、冰糖,放一块煮了起来。

喝完粥后,耗子将碗筷收拾了,洗碗筷时,听着师父一家子有说有笑,心里也开始想家了。来到这儿后,他没有一天是饿肚子的,也不知道弟弟妹妹们怎么样。回到矮屋,师兄已经将屋子给重新收拾了一通,一个人在房间里面转来转去。师兄一听到外头有动静,就开会儿门,往师父的房间望。“那灯还没熄,老头是不打算睡觉的吗!”他回来朝耗子懊丧地说道。门外寒风嗖嗖地吹着,门一打开,房间里的暖气就一下被驱散了。耗子说:“兴许她今晚不过来了。”

“呸,瞎说,呸。吃饭时她还朝我使了眼色。”

“那你先进来,躺着等,要感冒了,传给玲珑姐,不是害她吗?”

“啊,对!对对对!”春明掩上门,爬上了床。

耗子摸了摸他的手,冷得像块冰。他坏笑着说:“赶紧暖暖手,待会儿才能拿来热乎玲珑姐的小脸。”

“耗子,你学坏了,不行,我要掐你。”说完,春明伸着两手往他脖子上放。耗子挣扎了一会儿,力气没师兄大,也就算了。

春明待了一会儿,两手热了些,说道:“耗子,给我讲个故事吧。”

“讲啥呢?”

“孟姜女哭长城。不行,那太惨了,算了算了,我还是出去看看。”

春明打开门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跟玲珑一块回来。一进门,玲珑姐朝耗子招了招手,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说道:“来,耗子,这是给你的。”

“我?也给我买了礼物!”耗子赶忙从床上爬起来。

“那怎么能少了你呢。你师娘刚还说你勤快,想认你做干儿子来着。我想这就很好,还多了个弟弟。”

耗子脸一下红了,看了看那瓶子,问道:“这是啥呢?”

“香水。来,你闻闻看。”

耗子摆了摆手,说道:“我哪用得着这个,出去也被人笑话。”

春明将香水塞到耗子手上,说道:“怎么用不着,将来去相亲,往脖子上抹一抹,姑娘们准要丢魂。”说完,春明和玲珑便噗嗤笑了起来。

“你别闹他,弟弟还小着呢。”她转身朝向耗子,说道,“将来要相亲了,姐再送你一瓶。”

耗子听玲珑姐一口一个弟弟,叫得自然贴切,心里也热乎了。在家里头,他最大,让东西都让出习惯了。他转身将香水收了起来,想着过新年时再用。耗子见春明和玲珑姐正聊着,他们半年没见,准有些私心话要说,便穿了鞋,往门口走。

玲珑姐叫住了他:“去哪儿呢,耗子,外头冷。”

“姐,我去上厕所。”

“耗子,”春明走上前说道,“赶紧儿回来啊,别冻感冒了。”

耗子点了点头,将门给带上了。一个人悄悄到了厨房。灶下的木炭还旺着,耗子跑到饭厅,拿了火笼过来,挑了些大块木炭进去,又填了点灰,捂手。过了好一会,他又想起之前父亲赴墟時,送了白番薯过来,就放在厨房里。他找到麻袋,挑了三个大的,扔进了木炭堆里。他时不时拿着木棍给番薯翻一翻身。过了有一个钟,春明跑出来找他,轻喊两声。耗子应着,说道:“在这呢。”

“干啥呢,赶紧回去呗,别冻着了。”

“这儿不冷,师娘怕明天洗衣服没热水,在这儿添了柴。”说完耗子递给他一个火笼,说道:“咱那屋子冷,你拿回去给玲珑姐,别冻手了。我在这儿烤番薯呢,你们多聊会儿,我好了就过来。”

“耗子。”春明坐下来,拍了拍他肩膀。

“咋了,师兄?”

“够意思。”春明顿了会儿,起身说,“行,那我先回去了。改明儿再请你吃东西,牛筋丸。”春明说完,哼着歌小跑着回了矮屋。

等番薯烤熟了,耗子拿了破盆,托着番薯回了矮屋。矮屋里并没动静,耗子敲了敲门。师兄喊进来的声音响起,耗子才走了进去。玲珑姐手上拎着火笼,别着脸。春明则站着,蹙眉。

耗子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说:“烤番薯,你们要吃不?”

“来来来,耗子烤的,尝尝。”春明坐下,手肘推了推玲珑。

春明起身,拿起了番薯,说道:“那我帮你剥。”

“哟,烫!”春明将番薯放下,搓着手。

玲珑正要起身凑过去,又坐住了,说道:“不说能热水捞针嘛。”

“可那……”

耗子拿着番薯,剥开了,说道:“哪有不怕开水烫的,师兄只是手快了些。”

“别人是怕开水烫,就你师兄不怕。”玲珑说道。

“为啥啊。”耗子问。

玲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朝春明说道:“问你呢。”

春明见了,气道:“好啊,你们俩姐弟合起伙来欺负我了。”

耗子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学着玲珑的样,朝师兄吐了吐舌。他拿起剥开的番薯,递给玲珑,说道:“姐,你尝尝。”

玲珑咬了两口,嘴里冒着热气说:“好吃!”

“耗子是烤番薯的好手了。弟弟妹妹们就靠他吃番薯的。”春明说道。

“是啊,秋天放牛时,和弟弟一块去偷挖别人家的地瓜。之后一群人找个地方,再生火。比放灶下要好烤些。”

玲珑对耗子说:“今后别偷人家东西。将来有本事了,去大城市,赚大钱,懂吗?”

耗子点了点头。

“姐将来带你去广州,那儿好,你想去吗?”玲珑说完,斜眼看了会春明。

“可别了,我就一小裁缝。”

“怎么不行。你俩在哪儿都好好的,不比窝在这儿强啊。以后,你要有本事了,去北京上海,出头了也带姐去耍一耍。”

耗子知道玲珑姐在说师兄,没敢随便搭话。

“耗子,你将来和师兄一块去,没准啊,能混成你姐要的样子。”春明走过去,推了推玲珑的身子。

“这又不是要给我看。”玲珑喃喃道。

“你们俩……”耗子挠头说,“怎么像是唱大戏的,一出一出,我都看不懂了。”

说完,三个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又聊了会儿。玲珑说道:“不早了,我得回去休息了。”她起了身。

师兄上前握住她的手说道:“难得回来,不多坐会儿?”

“不了。你不睡觉,耗子还要睡呢。”玲珑放低了声音,说,“况且,我坐了一天车,你也没心疼心疼我。”

“那……我送送你。”春明轻声说道。之后春明便跟着玲珑一块走了出去。

春明过了半个小时才回来,身上还带着玲珑的香味。耗子半躺着,上下打量着他。春明噗嗤一声,笑道:“别笑话我,到时候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春明熄灯,躺下后,又朝耗子说:“师娘许是知道了。”

“知道啥了?”

“我和玲珑的事啊。师娘偷偷和玲珑说的。嗯……说是:‘要有了意中人,也和娘说说,没准娘还能在老头面前说道说道。后来又说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都跟了这么多年,还不得当儿子看。只要他肯上进些,事情好说歹说就糊弄过去了。师娘待我还是好的。我想也许死命求他,老头能答应。”

后来他俩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事,耗子脑袋越来越沉,没多久便睡着了。

忙忙碌碌到了年底,师兄家远些,年二十七就回去了。耗子多留了几日,到年三十才回。师父给了他一套新衣,叮嘱了几句,让他过了元宵再回来。走之前,玲珑跑过来和他拉了会家常,之后说道:“弟,回来了也劝劝你师兄哈,要他上进些。外头世界变得厉害,他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尿桶大的地方。”耗子脸上挂着笑,只是点头。

回到家,弟弟妹妹们一下围了上来。母亲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见着他眼圈就红了,说:“长高了,娃!脸也好看了。”家里头来了好几个债主,父亲正应付着。耗子趁父亲上厕所时,跑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递给了他。父亲望了他好一会,点了几下头,身子有些颤,说道:“行!行!”接着别过脸去,往厅里走。

弟弟妹妹们拉着他的手,走到了谷仓间,里头堆着两麻袋的尖栗。最大的弟弟浩文指着麻袋说:“哥。今年大年,尖栗树上都长满了,落了一地都是。我和弟弟妹妹一块去捡的,卖了不少呢。”最小的妹妹宁月,从口袋里抓出几个炒过的,给到耗子手里,说道:“哥,尝尝,好吃。”耗子看他们手都冻肿了,上头盖了一层黑乎乎的死皮,赶忙趁眼泪涌出来之前走开了。他边走边说:“哥去上趟厕所。”

第二天,耗子见弟弟妹妹都穿着旧衣,也把新衣裳收了起来,穿了一身旧衣去拜新年。他暗暗发誓,明年非得让弟弟妹妹们穿上新衣,将来一家人得过上好日子。

过完元宵,耗子就回了裁缝铺。师父师娘给他和师兄发了利是红包。春明在玲珑回学校之前到了裁缝铺,见了几面,玲珑就走了,像是一场梦似的。玲珑明年夏天就毕业了,春明心内计较,也不能耽搁太长时间,得抓紧做那套凤褂。

端午节过后,耗子已经开始学打板裁衣。见耗子人踏实肯干,师父教他时也多花了点心思。春明依旧像先前那样,只要没活干,就常一个人往外溜,和镇上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石榴花开得正艳时,耗子收到了玲珑姐寄给师兄的信。他把信给收了起来藏在了师兄枕头底下。晚上,睡下时,耗子才想起来。他把信给了春明。春明一下从床上蹿起来,把洋油灯给点着了。春明将信封一点一点地撕开,默念起来。

“怎么了?”耗子看师兄蹙眉,忍不住问。

春明将信递给了耗子,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耗子将整封信看完,说道:“没觉得哪儿不对啊。”

“耗子!”春明拿过那两张纸说,“这信,像写给心上人的?!谁都可以看!半句体己话都找不到!”

“白写了!白写了!白写了!”春明嘴里一边念着,一边将信给撕碎了。

耗子走过去,将手放在他肩上,犹豫了半天,说:“指不准她是忙坏了,草草写的。”

“不是!才不是!她变了,耗子!学着外头的人势利起来,净说些发财赚钱的蠢话,哪还像先前,像只小蝴蝶,在人心坎上飘来飘去的。”说完,春明就横躺在床上,好半天没动。

春明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也没给玲珑回信。他只常和耗子说:“咱以后别落得成了个俗人,一点灵性都不剩了。”有时候,耗子看着师兄那样子,心里也怪难受的。

到玲珑放暑假时,耗子已经可以做背心、衬衫了。玲珑一到家,便感觉春明脸色不对,问道:“这是怎么着了,身体不舒服?”

“哪能啊!”春明苦着脸,答道。

玲珑自觉没趣,裁缝铺子里人多,也不好再多问。

晚上,玲珑问他俩有没空一块出去吃夜宵。耗子推脱說道:“我得把手上的活做完,过两天就回去了,家里头双抢。师兄倒是有空,有事没事老拔气。姐,你多带他出去走走,不然把拔气的病传来给我了。”

春明没说话,脸上不情不愿地出去了。耗子将自己攒下的钱拿出来数了数,心想弟弟妹妹九月开学,总能派上用场。师兄深夜才回到矮屋,脸上泛着红晕,耗子见了打趣道:“不说再不理会玲珑姐了吗?”

“哪儿的话,”春明说,“都这样。以后轮着你了,看我不羞死你。”

双抢结束,耗子再回来时,玲珑姐已经走了。耗子问起,春明和他说道:“去实习了啊,学校安排的,一家做手机的电子厂。哦,她还给你留了些书,放那儿呢。用不着了,带回来闲着沾灰,想着你爱讲故事。”他指了指箱子上头。

耗子沉吟了一阵,心里有些不痛快。他这个年龄爱幻想,玲珑姐在他梦里出现好几回了。耗子问道:“你和她,后来怎么样了。”

“挺好的啊。明年她毕业了,我去和师父说,跟她一块到广州。”

“去广州?”

“昂,”春明说,“先前我总想着,人生在世,就活一遭,开开心心混口饭吃就得了。后来想想也是,上哪儿都一样,不过是要图个乐子。她那么爱广州就随她了。”

耗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自己和师兄都会一辈子待在小镇。他以为他们离开了小镇,就像鱼离开水一样。他又想到要和师兄分开,眼圈竟红了起来。

春明笑道:“怎么了嘛,还哭起来了,羞不羞。”

“才没,这矮屋旧了,老掉灰,进眼睛里了。”耗子一边擦一边说。

“我看看哈。”春明将手放到他眼眶上,说,“来,睁开眼,师兄给你吹一吹。”

一股凉风徐徐地吹到耗子的眼球上。他什么也看不到,但却舒服极了。

春明把灯给吹灭了,叹了口气,说道:“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一整个夏天,春明都没收到玲珑寄来的信。她只在寄给师父的信上提了他一两句。接着,他又等了一个秋天,眼看冬天就要到了,春明才收到她寄来的信。

那封信耗子也读了,趁师兄不注意偷看的。春明,也没再多说什么,像往常一样,该出去玩还出去玩,只再不和耗子提玲珑的事。

到冬至那天,师兄说他得请几天假。耗子问他要去哪儿。他说:“家里头出了点事。回去处理下。我过三五天就回来。”

走的那天,天上落了些雨水。师父让耗子出去送送他。他们俩各撑着把伞,在冷雨中等车。车到了后,耗子说道:“小心着点!”春明朝他点了点头,让他回去。

过了五天,春明回来了,眼睛肿了些。到晚上师兄洗脚时,耗子见他腿上手上都有瘀青,忙问他:“和人打架了?”

“没。”

耗子上前撩开他裤脚,见他膝盖上全是疤,嘶哑着声,说道:“去广州了!我就知道你去广州了!”

“别说了,耗子!”

“这气我咽不下!他们俩就不是东西!”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春明一脚将脚盆撂倒,热水洒了耗子一身。他拿起脚盆,往耗子脑袋上连砸了几下,瞪眼干吼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有多讨厌。”说完,春明扔掉了脚盆,整个人倒在了床上。

耗子去厨房找畚斗扫水时,师父的声音响了起来,“干啥呢,不睡觉。”

“矮屋里有老鼠,刚打死,我拿扫帚清理去。”耗子回道。

“动静闹得也忒大了,隔壁都睡觉了。”

“我们下次注意着点。”

师父往上走了两级台阶,说道:“让你师兄看开点啊,啥事都不能太较真。”师父说完便往楼上走了。

耗子收拾完,只感觉头发黏糊糊的。他一摸,竟是一摊血。他忍着声,拿毛巾出了房间,擦洗干净后才回去。他将师兄的身体摆正了,才睡下。

第二天,耗子起来后,一看枕头上全是血迹,忙将枕套卸下,拿去洗了。等他再回到房间时,师兄已经醒过来了。他对耗子说:“疼不?”

“不疼!没事儿,师兄。”

“耗子,”春明说道,“昨晚没轻没重的。弄疼你了。晚上我带你出去吃牛肉,给你补偿。”

耗子朝师兄咧嘴笑道:“那我还赚到了。”

玲珑过了腊月十五才回来。师兄和她只打了声招呼,过后便再没说上话了。耗子盛洗脚水时,玲珑过来问他:“你师兄怎么样了?”

“挺好的,用不着多操心。”耗子说。

玲珑过了好一会才说:“哪知道,所有人都怪起我来了。”

“没怪你,我只是替师兄不值。”

“耗子,你想想,我不会痛的?我就这么好受?”她说着,两行泪落了下来。

耗子没理会她,心里念了句:活该。打完水便往矮屋里走了。

“耗子,”玲珑在背后喊道,“照顾好你师兄啊。”

年二十六晚上,耗子见春明收拾东西的架势,知道他明年不会再来了。耗子没多说,只在一旁帮着。

第二天,吃过午饭,春明就向师父师娘辞别了。耗子送他走后,回来竟落了一路的泪。他看见,玲珑正在屋顶上站着,望着春明的方向。

又过了一年半,夏天的某日,蝉鸣声四起,聒噪得人睡不着觉。师父让他提早半年出了师。他也开不起裁缝铺子,便留了下来,像师兄一样做工。耗子出了矮屋,只看见裁缝铺子里,师父伏在木头凳上大哭。耗子只感覺蝉鸣声向自己杀绞过来,无处逃遁。

师父一下抱住了耗子,颤着音说道:“你师兄,没了—”

耗子感觉肚腹都往上涌着,好像心肝肠肺都要吐出来。他捶着师父,鼻涕眼泪一块儿往下落,哭喊着:“我不信,我不信。”过了一会,嘴巴里念叨着:“他说过,要回家开一家裁缝铺子。还说入了秋会来看我!将来结婚了,要我过去喝酒……”

裁缝铺子的人连着好几天都没缓过气来。师父赶着出殡的日子,去了师兄家。耗子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连影子都轻。他看着矮屋,到处都还有师兄的身影。他那床被子也没拿走,上面都还有他身上的味道。床头,都还留下他俩嬉闹时磕下的痕迹。师兄力气大,但磕到床头的几乎都是他。

师父回来后,没说一句话。师娘问他,他也没答。打听了一圈,耗子才算知道,师兄是落水死的,是自杀还是不小心,谁也不知道。

时间一年一年过着。恍恍惚惚中,耗子也到了二十二岁,就连最小的妹妹也已经念六年级。耗子攒了钱买了缝纫机,制备了一套工具,便在红沙租了个小门面,做起了裁缝生意。

过了秋,父亲常带着他去相亲,他对姑娘们都没感觉。师兄死后,他对情爱就冷淡了下来。他只跟着父亲,像是走流程一样和姑娘父母答话。看了好几个没成,父亲渐渐地也心凉了,由着他小叔带他到处走。小叔捡过破烂,劁过猪,当过木匠,啥职业都混过,也还吃过牢饭,虽然品行不太端正,但讲义气认识的人也多。

秋日里的某天下午,一位年轻姑娘在门口转了几圈之后,走进了他的裁缝铺子。耗子问道:“做冬衣吗,姑娘?”

那人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他的铺子。

“给谁做呢?”耗子问道。

姑娘皱着眉,将脸凑近了些,说道:“你不认得我了?”

耗子看了看她,只觉得面熟。

姑娘急了,说道:“就前天,你来我家,我给你端过茶,你还朝我笑呢!”

耗子这下想起来,姑娘是大洋坝陈家人。小叔和他说过,陈家在大洋坝是个大姓,一大家族全住古寨里。他去时,感觉古寨里头祠第无数,庭院深深,要不是小叔引路,他怕是要走错门。那姑娘是陈家长房长女,家里虽清苦些,但心气高,挑来挑去,二十了还没嫁人。小叔带去时就说:“咱就过去看看,那姑娘标致,奶子大得跟柚子似的,你饱饱眼福就好。”耗子便没抱希望,想着喝两杯茶水就走。

“我想起来了,你姓陈,叫,敏珍?”

“算你还有点记性,”姑娘说,“你昨天就没好好瞧过我?”

“没。”

姑娘跺着脚,凑过脸来说道:“那你现在给我好好看。”

耗子不好意思起来,瞅了她两眼,将目光闪远了。敏珍嘟嘴问他:“还中意不?”

耗子脸一阵潮红,忙说道:“你来消遣我还是怎么的。”

“谁没事来消遣你。”敏珍朝他眨了眨眼,“你明天还来古寨不?”

耗子不习惯姑娘贴过来,沉着脸说:“那儿又没人要制衣服。”

“我不管。都和寨里的姐妹们打过赌了。”

“你赌啥啊?”

“赌你喜欢我,喜欢得不行。怎么啦!”说着敏珍朝耗子凶了下。

“去不去的,我和小叔商量下。”

“还商量啥。你就得来。”敏珍说。接着,她站在了胸架旁,说道:“给我量尺寸吧。”

耗子便拿出软尺量了起来,脑子里面想着怎么应付这个姑娘。没多久,裁缝铺子里来人了,要缝裤裆,耗子便把敏珍给丢下了。敏珍自己搬了张凳子,坐在胸架旁远远地看他。等活做完,敏珍让耗子带她去挑衣服。耗子的裁缝铺才开张,衣服本来就不多。敏珍挑中了件红色棉袄,说:“你明天就带这个到我家,当是给我的礼物。”

耗子只觉得好笑,随口嗯了一声。

那姑娘又坐了一会儿,嘟囔着和耗子说:“真是亏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中意我。”

“我没说啊。”

“没说你朝我笑干吗,害人家想半天。”敏珍气得跺脚,嚷嚷道。

过了好一会儿,敏珍睁着大眼看着耗子说道:“天要黑了,我怕爸妈着急。我得赶回去。”

耗子正要送。敏珍起身拦住了,说:“记得明天一定要来。”

耗子走出裁缝铺,只见着敏珍疾跑着的背影。

当晚吃完晚饭,耗子和父亲说了这事。父亲指着耗子鼻子,气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他接着让宁月跑去叫小叔过来。

小叔听后,哈哈笑起来,说道:“那没跑了。大洋坝离这也有十里路了,跑过来一趟不容易。老哥,等吃侄儿的喜酒了。”

父亲弹了弹烟灰问道:“孩啊,你什么主意?”

耗子喃喃道:“我刚认识她两天,哪能有什么主意。”

小叔喝了口酒,说道:“没主意最好,就小叔和你爸做主了。我就觉得这姑娘好,模样就没得嫌了。古寨人都说她手劲大,是个干活的能手。”

第二天,父亲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跟着幺弟、耗子一块去了古寨。长辈们谈了好半天,敏珍才被两个妹妹领出来。

耗子只知道敏珍不坏,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就没半点师兄当年爱玲珑姐的感觉。稀里糊涂地,他俩就定了亲。结婚的日子也挑出来了—农历二月刚开春的时候。

年初四,耗子到镇上给师父拜年。他去年秋天才离开师父,两人在一块待了近十年,一分别心里头都热,聊了好一阵。听耗子说媳妇好,师父脸上也乐开了花。耗子又回矮屋里转了转,里头和先前一般,春明的味道还在矮屋里发酵着。

走出矮屋时,正好迎面撞上了玲珑姐。她现在已经嫁人,生了小孩,只听师娘说,玲珑婚后生活并不愉快,常闹别扭。他想,师兄要是还活着,也娶妻生子了。耗子打了声招呼,正要走开。玲珑姐叫住了他,“耗子,陪姐说说话,好吗?”

“还有啥好说的呢!”

“你还恨我!”玲珑说着,眼圈就红了。

耗子叹口气,说道:“说吧,说吧。”

“那就在这矮屋里坐会儿,你看行吗?”

耗子走了进去。矮屋里有些昏暗,师兄留下的物件却都没动过。师父先前也常来矮屋逛,待一会儿就走。玲珑看了看四周,说道:“先前就在这,和你还有春明,那时候想想……”

“还说他干啥呢,人都走了。”

“是啊。他自己倒是走干净了,只留下旁的人受活罪。”

“当初要是也那么念想他,师兄不会死。”

“他自己不愿活。”玲珑眼泪落了下来,“你和阿爸一样,都怨我。”

耗子叹口气,说道:“算了,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

玲珑擦了擦眼泪。过了好一会,她才说道:“耗子,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昂,到时候,”耗子说道,“到时候请玲珑姐喝酒。”

“最近忙吧?”

“嗯。正赶着做婚服。敏珍爱美,要我做好看些。”

“龙凤褂?”

“嗯。”

玲珑两手搅和着,身子有些发颤。耗子见没话可聊,起身说道:“我还是先过去,师父等着呢。”

“耗子,”玲珑说道,“你师兄做过一套龙凤褂。”

“我只知道他做了龙褂,凤褂没做成。”

“做成了。我见过。”

耗子重又坐了下来。

“那年五月份,春明给我寄来了一封信,让我过去看他,说,有些事情需要了结,完事后再不会来纠缠什么。阿爸和我说,他回去便再没干活,整天将自己锁在屋里。我心里过意不去,也怕他出事,按照信上的地址去了。”

“我知道你去见了师兄,过不久他就没了。”

“耗子,这么多年我都没和人说。他们要怨我就怨我好了,这样总还心里舒服些。只是有些话憋着,难受!”

玲珑继续说道:“他那地方平坦,到处都是青草。我之前也没去过,寻了半天才到他家。到他家时,只有他娘在,套了个脏的绿布围裙,两眼瘦得干瘪。我说了自己是谁之后,她就哭了起来,朝我说:‘姑娘,你劝劝他。差不多了就出来干点活,别猫在屋里了。我问他春明在做什么。她只说买了不少金线银线,一年半了,还在那儿缝。这些天,他不缝了,只在那儿坐着,也不出去,也不干活。

“见了春明后,我只感觉他身体坏了不少,再没先前灵性。他那屋子黑乎乎的,房间里放着个尿桶,发着骚味。春明见了我,眼睛睁大了,忙着让我坐下。他说话有些急,‘就想见见你,没别的意思。过段时间我去买台蝴蝶牌缝纫机。我想重新开始,好好过生活。我说:‘好。你要这样想我心里也开心些。往后踏实点做事,总不会错。要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和我说,不行我去找林陽。春明摇了会头,凝视了我好一会,叹口气说:‘死了,死得挺干净的。我问他什么。他轻蔑道:‘好好一个人,竟这般世俗了,真不知道之前喜欢你什么。我气得脸红,又不敢和他戗。”

“他后来从箱子里拿出一套衣服,展开了和我说:‘听说你要结婚,我给你做了这身衣裳。想着,也算是好过一场。我知道那是褂皇,阿爸做那东西花整整一年时间才算完成。我小时候看过阿爸的,拿起来偷穿在身上,想着将来当新娘了也要这个。但在春明那套面前,阿爸的只不过像个残次品。春明一展开褂皇,屋里就亮了不少,火凤凰流着金光,像活了一般在真丝布面上起舞。褂皇一针一线铁划银钩,像极品书法一般。那图案颜筋柳骨,针迹轻重缓急也都拿捏得炉火纯青。就那个扣子也不单单是个扣子,它们和布面图案融在了一处。我敢说,春明将卜心绣给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怕再难有人比得了他。”

“我问道:‘花了一年半绣的?春明点了点头。我看他左手指腹满是针疤,接过了那套衣服。我说道:‘好是好,但眼下不时兴这个了。结婚,我怕是要穿白婚纱。春明气得又羞又愤。过了好一会,我凑近了些和他说:‘春明,你怕是不知道外头怎么样了。他一把夺过了那套褂皇,拿起剪子给绞碎了,金线银线一下崩开,像流水一样,哗啦哗啦地往地上洒。他将褂皇剪没了之后,淌着泪朝我吼道:‘滚啊!滚!给我滚!我走下楼时,他娘扯住我衣袖,急得身体直抖,两只眼望着我说:‘姑娘,怎么回事了?我说道:‘没事儿,他说要买台蝴蝶牌缝纫机,从头开始过日子。她撇下我,赶紧上楼去了。我知道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在春明心中就完全死光了。不到一个月,他便没了。”

耗子起身,狠狠地扇了玲珑一巴掌,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在问自己。这么多年了,春明他还活着,在你和阿爸阿妈的怨气上,在心中,在脑子里,在背后看不见的地方。”

“别假惺惺的!你害了他,你是个刽子手。”耗子气愤道。

“我害不了他,耗子。他一生都那么纯粹,就不像活在世上的。”

“你这么说,师兄在世时算什么了!”说完耗子便不再理她,起身出了矮屋。后院里师兄种下的三角梅正开着,花瓣薄但色质艳丽。师兄笑起来的样子还在耗子脑海中闪回着。他爱和耗子玩,两个小酒窝,总挂在脸上。也许,再不会有人那么能逗他开心。

过了元宵,敏珍就搬到耗子家住了。家里早把耗子的婚房给腾出来了,敏珍住进来倒也没说不习惯,耗子只觉得很多东西一夜之间全变了。白天,敏珍便跟着耗子一块到裁缝铺里。刚开春,做衣服的人少,耗子便着手绣他的龙凤褂,时间紧了些,只能做个小五福。敏珍见了褂裙也颇喜欢,两只眼睛不肯移开。耗子见敏珍闲着,便让她帮忙熨衣服。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等耗子过去看时,发现衣服好几处有些许亮光。旁人或许难看出,但耗子一看,心里便急了,朝敏珍斥责道:“怎么这点事也做不好!”说完便过去拿起水刷,重新过了一遍。

之后,敏珍一下午没说话,小心翼翼地操作着熨斗,怕喷水时雾化效果不好;又怕熨斗温度高伤损衣物。天黑后,两人一块走路回家。路上耗子踢着个石子,叫道:“敏珍。”

“咋了?”

“我是不是不适合做丈夫?”

敏珍看了看耗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都要结婚了,说这个话,伤谁心呢。要反悔,当初就不该答应下来。”说完,别过去,捂着脸儿。

耗子急了,说道:“不是这个意思。真的!哎呀,我说话就是笨。我意思是,我今天说话冲了,哪知道你生了一下午的气。我就怪自己,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话,才算合适。”

敏珍嘟囔道:“真没反悔?”

“没,哪能呢!”耗子将手向敏珍那边靠了靠,晃动时摩挲着她手背。敏珍小指勾了勾他的手指头道:“想抓着就抓着呗,也没人看见。”

耗子握着她的手,轻捏了几下之后十指交叉着。天越来越黑,路上偶有几只飞鸟鸣啼,冷风把他俩吹近了些。耗子将手电筒打开了,一束光在暗夜里映着他们俩的脸。

耗子问道:“当初去你家,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哪儿知道,就喜欢,见着了就想和你待一块。”

“就没原因了?”

“要说也有,”敏珍脸红了起来,“觉得你长得白,好看。”

“那我小时候可丑了,像条耗子。在师父那儿待着,吃得好,才开始长正了。”

“那你说,我好看不?要说真的。”敏珍瞪着眼问道。

“好看!”

“好看你当初不死皮赖脸追我。”

“我哪儿敢啊。大家都说你谁也看不上。小叔让我别抱希望。”

“听他鬼扯。”敏珍噘嘴说道。

“去你家相亲的小伙,”耗子问道,“好看的也不少吧。”

“是啊。但他们都没你有福气。”敏珍说完便笑了起来。之后她继续说,“别老疑神疑鬼的了。我就觉得和你处一块心里踏实。要不你也说说,为啥喜欢我。”

“我?”耗子指着自己。

“对啊!”

“我啊,”耗子说道,“将来再告诉你。”

敏珍踢了他一脚,嗔怪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的。”

“是啊。你现在要后悔,还来得及。”耗子哈哈笑着,心里竟觉得骗了她。

“浩东。”敏珍停了下来。

“怎么了?”

“你抱我一下好不。”敏珍说道。

耗子看了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他将手电筒给关掉了,两手环抱着敏珍。敏珍伏在耗子肩上,搂着他的腰,说道:“亲我一下!”

“嗯?”

“亲我!”

当天晚上,他们躺一块,相互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两颗心竟都热了起来。两人趁大家都睡下后,溜出了家门,到院子旁放干稻秆的屋里。那儿原先是个铁匠铺子,只三面墙,冷风使劲往里面灌着。敏珍跟出来后便说道:“咱回去吧,他们听不见的。”

“别,这儿就挺好。待会你躺着就行了。”耗子想起师兄曾给他看过的小册子,心里更加亢奋。

进了屋子,手电筒一照,好几只老鼠窸窸窣窣地走开了。敏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跟了进去。

他们只感觉稻秆里的虱子正在他们身上搔痒。老鼠不时发出声音,风一阵一阵吹拂他们发烫的身躯。

之后,他们从稻秆里爬起来。耗子把压得结实的稻秆给弄乱了些。他将敏珍头发上的脏东西拨开,心里问自己:这难道就是爱吗?

“怎么了?”

耗子抚摸着敏珍的脸蛋,说道:“我会和你好一辈子的。”

日子匆匆忙忙地过着,春去秋来,六年时间悄悄过去了。敏珍为耗子生下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只不过,裁缝铺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年轻人更愿意去摊子上挑现成的衣服。耗子只好给老人做些寿衣,偶爾接一些缝补、换拉链、盘扣子、改裤脚的简单活儿。敏珍倒常劝他去外头打工,耗子心里不甘,一直拖着。要不是家门口开公路,靠敏珍开的小卖铺支撑,家里也难过日子。只是工人逐渐撤离,小卖铺的生意越发清冷下来。敏珍已经将冰箱卖了。

双抢过后,敏珍将辉仔、燕儿丢给了宁月,自己常跑到红沙陪着耗子。衣服做得多了,裁缝铺子都堆满了。夜里两人一块回家,到了长宁,敏珍说得去上趟厕所。耗子吩咐她小心草丛里有蛇。敏珍两下钻进暗影里,慌里慌张跑进废弃的煤球厂。厂子早已经没了当年的样态,就那竹棚顶上也有了好几个窟窿。一进去倒显得阴森,好像一大堆煤虫往她身上爬。她只见焦黑色的地面上铺了层锈迹。粉煤机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蜂窝煤机的传送轴也已经没了。敏珍看着只觉得心疼,光一个粉煤机少说也是上千斤。

敏珍回到了公路上,耗子问她怎么才出来。敏珍心跳得厉害,三两句支吾过去了。她一路上再没说话,暗暗打了主意。

三天前,小叔来家里闲逛。宁月那段时间常跑出去,敏珍猜是心里有事瞒着。小卖铺还剩下些瓜子,敏珍便给了一包让小叔嗑。敏珍见小叔嗑完瓜子还不肯走,心里便不太爽快。婶子开了春去世的,一男一女在家,让人看见了说闲话。她便晃动着摇篮,唱着曲儿哄辉仔睡觉。

过了好半天小叔神神秘秘地说道:“珍哥,想赚钱不?”

敏珍抬眼,看了看小叔,说道:“想倒是想,只是没门道。”

“我先前听耗子说家里困难,不然我不会来这多嘴。先和你说,这事有些困难,我哥和耗子是没指望的,都说你比男人还强,或许你有这个胆。”

“啥事,你明白地说呗。”

小叔往四周望了望,轻声说道:“长宁那边的煤球厂你知道吧?”

“嗯,不是早倒闭了吗?”

“可不是嘛。现在只剩下一个竹棚子,那几台机子也就那么放着,没人看管,两三年了,都锈了。”

“偷铁?”敏珍惊道,“你要去偷铁?”

“嗯,”小叔嘘声,说,“那都老式机了,八成也卖不出去。咱们要过来,卖些钱也是正当。”

“小叔,这事怎么听着……”敏珍站了起来,两手搓着。

“是,可敏珍,家里不是手头紧嘛!你婶子死后,家里头没个办事的,这不把人给急疯了嘛。我知道,你家的情况也好不了,难不成还像以前一般,也让小孩冻着饿着?”

小叔继续说道:“你放心,夜里偷偷去,没人知道。你要怕耗子骂你,把东西放我那,收废品的来了,我再把它卖了,不会少你一分钱。”

“小叔,我不是那意思。就觉得这没良心的事,要被发现了怎么交代!”

“我原以为你胆子够大。”小叔叹口气,说道,“算了,女人终归是女人。我也不和你多舌了,夜里我自己去。”说完,小叔便走出了大门。

去过煤球厂的第二天,再看到小叔来家里闲逛,敏珍上前给了他两包瓜子,说道:“小叔,家里头剩下的,也没多少了,想着你爱吃。”

小叔看了眼敏珍,將瓜子接了过去,说道:“这又何必呢!你啊,和我哥一样,心眼太实了。你看,他苦了一辈子,到现在也没落着个好。你要早答应下来,给燕儿、辉仔买两双鞋的钱就有了。”

“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敏珍赔笑道,“晚上,小叔也带上我。”

小叔点了点头,将瓜子还给了敏珍,说道:“还是给燕儿吃吧,那丫头嘴馋得很。”

两人约好了夜里十二点钟就出发。小叔到时候来屋门口,学着猫,叫唤几声,敏珍要出来了便一块去,要没出来小叔便自己一人走了。

夜里,猫叫声一响起,敏珍便起床穿了衣服,走了出去。小叔戴了个头灯,手上拿着钢丝钳、活动扳手、八角锤和一根扁担在门口等着了。

出了门,敏珍便感觉不踏实。夜黑得很,月亮在正中央,只露出个芽尖尖。她跟在小叔身后,所幸小叔一路上并没理会她。到了煤球厂,小叔让敏珍在路旁蹲着,要有人来就知会一声。敏珍便躲在了一棵满是煤灰的梧桐树背后,国道上偶有几辆大卡经过,车灯照着她,晃眼,近了之后又远了。旷野里蛙声一片,她偶尔听着煤球厂里发出的捣鼓声。

过了有半个多小时,小叔轻喊着让她过去。敏珍走到煤球厂看时,小叔已经把蜂窝煤机给拆得七零八落了。

“你把这两个齿轮扛回去吧。我背个电机。”小叔说道。

敏珍试了试,说:“这……太轻了,要不把那四根轴一块捎上?”

小叔愣了好一会,啧啧啧地说道:“耗子真是娶了头牛呐。那俩齿轮,我自己挑也吃力呢。”

敏珍说道:“没多长的路,能行。早知道,我就把板车拉过来了。”

“板车?”小叔大笑道,“那也忒嚣张了。”

“不都是偷嘛。”敏珍说着也被自己说的话给逗乐了。

两个人拿着各自的东西往回走。刚开始不太觉得,越走敏珍的脚步就越沉重起来,整个腰也逐渐吃不住力,肩膀上的肉一直往下陷。行走到一条坡道上,一辆大卡车在背后开过来,卡车开得慢,灯光射在敏珍身后,她甚至有种犯了罪被抓现行的感觉。好不容易才算挨到了家。小叔便和她分开了,他还得再走上一段路。敏珍将齿轮解开之后,滚着把它们推到了屋后。把东西都放好后,敏珍闻了闻双手,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直往鼻子里钻。她走了两步,只感觉身体一下子轻了起来。

一道手电筒光亮了,直往她脸上照着。敏珍眯着眼往前看,问道:“耗子,是你吗?”

光线继续照着。敏珍走上前,看着耗子的脸,扑过去说道:“你吓我一跳。”

耗子将她推开了,冷冷地说道:“要没做坏事,怕什么呢。”

“耗子,”敏珍将手电筒给关了,低着头说道,“你也别生气,我也没存私心,全为了这个家。”

“陈敏珍!”耗子指着她,气得来回转着,说道:“和野男人约会,也为了这个家?啊?我刚就应该抓个现行,而不是在屋里等着。”

敏珍一把拉过耗子的衣领,拽着他带到了屋后。她打开了手电筒,照着那几块铁,接着把衣领给扯开,露出两块血肉模糊的肩膀,吼道:“自己看!”

“耗子,你要有点心肝。我心里要还有别的谁,挨千刀万剐也行。”

“那刚才,那男的……”

“是你小叔,没钱了,孩子没饭吃,去煤球厂偷铁。”

耗子看了看那几块铁,又看了看敏珍,撇着嘴,嘀咕道:“谁知道真的假的!”

敏珍看着耗子的眼睛,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没劲儿,”敏珍咬着牙,说道,“和你待一块真没劲儿。”说完,敏珍一边流着泪,一边往厨房里走。耗子说道:“干啥呢!”他抢先进了厨房,一把夺过菜刀,收在了背后。

“拿来!”

耗子将菜刀往柴火堆里扔了,走上前,抱住敏珍说道:“你性子也别这么烈,算我错了行不。”

敏珍使劲捶了耗子几下,身子逐渐瘫软下来。

过了好一会,耗子见敏珍没再哭了,便说道:“那东西偷来的,也不干净,咱给拿回去吧。”

“别!我再不去偷就是了。那铁我花了大力气才拿回来的。我现在还腰疼。”

“那不行啊,咱家穷就穷些,但不干这种缺心眼的事儿。”说完,耗子就往屋子后面走。

“耗子,”敏珍说道,“家里没钱了。”

“骗不着我的,”耗子叹了口气,“卖冰箱的钱,你没交给阿爸。”

“可那笔钱,是找我爹借的。”

“不是已经还了吗?”

“是,还了。可这小卖铺是我自己开的啊。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进货卖东西全我自己一个人,做了大半年了,我一分钱没多得,全往家里面填了。现在,就剩那旧冰箱的钱,我想留着。上回辉仔惊风,你自己又去朋友家,把我魂都给吓没了。万一燕儿、辉仔再出个什么事,我拿什么保他们。”

“这家毕竟还没分,所有的钱就该给阿爸。”耗子语气软了下来,“不能你一来就坏了规矩。”

“给阿爸,给阿爸,啥都给阿爸。你自己去问,浩文两口子结婚后有给家里头半分钱没有!”

耗子脸涨红了,说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你是不是傻啊。这明摆着欺负人,阿爸有说他们一句话没?六年啦,赚的钱一分没留,全往家里面填!”

“你这样说,就没劲了。本来就一家人,计较那么多算什么。”

“我还真就要计较了。宁静嫁的钱全给浩文娶媳妇了。现在,浩强要娶,着急着把宁月给嫁出去。这算什么事儿!为了这个家?全为了他们兄弟俩。也就你,傻乎乎的,全不管下面两个小的。”

“我当初娶你,不也是阿爸出钱的吗?”

“你自己说,从十四岁到你二十三岁,整九年时间,你往家里头填了多少!够娶媳妇吗!”敏珍呜咽道。

“我心甘情愿的。”

“你自然是心甘情愿的,只苦我一人。一年这样,两年这样,年年都这样!这日子,没法过了。”敏珍越说,声音越哑。

“你这是要闹哪样啊!”耗子嚷道,“我就和你说偷铁的事,你扯这么多干什么!”

“金浩东,你要把铁送回去,”敏珍站在齿轮面前,“我就和你没完了。”

耗子咬牙,气道:“我今天还真就要把那铁给送回去!”

敏珍上前挡在耗子前面。耗子一把将她推开。两人扭打了一阵,耗子使劲一推,敏珍也没看清脚下有个破坛子。只听得坛子脆声响了起来,敏珍应声倒下,脑袋重重地砸在了石头尖上。天黑,耗子也不知道情况,在屋子后头忙活着将铁块往外搬。

过没多久,阿爸从屋内走出来,到了后门边上问道:“敏珍,耗子!在干啥呢,大半夜的?”说完,一束光便往他俩身上照着。

父亲看了他俩,问道:“怎么了,这是?”

敏珍没说话,耗子一边绑着那两块铁,一边说道:“偷的。脑筋烂了,干了些破败事,我给送回去。”

敏珍随手抓了一把泥,往耗子身上甩,嘴巴里吼道:“就你们金家干净!我在你们家,就是个破烂!”说完,敏珍便跑回了房间,将门给锁上了。

“耗子,”父亲问道,“这怎么了?”

“没事儿,让她闹吧。哪能啥事都随了娘们呢。”

“你去哄哄她,嫁过来这么多年了,都没让她落着个好。赶紧的啊,别闹出隔夜仇来。”

“我先把这东西送到煤球厂去。”耗子说。

“算了,算了。都拿回来了,别伤了人心了。”

“我管她呢,现在小偷小摸的,将来指不准做出什么事来。”耗子绑好了绳子,便担着往前走。

“你回去睡去,回来了我再和敏珍说。”耗子回过头说道。

耗子一边扛着,一边暗想:“也不知道敏珍哪儿来的蛮力。”等耗子走到煤球厂,将齿轮放下时,感觉身子似乎矮了些。

回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敏珍正收拾着,燕儿跟在敏珍身后,辉仔则还躺在床上。

燕儿见了阿爸,奶声奶气地说:“阿爸,妈哭了,说要去阿婆家玩儿。”

耗子抱起了燕儿,坐到了床上问道:“回古寨?”

“又干你什么事!”敏珍擦着泪说。

耗子抬头,见敏珍头发上粘着血迹。他仔细一看,头皮上整一块肉都露了出来。耗子放下燕儿,走上前说道:“啥时候弄的?”

敏珍挡开耗子的手,一下哭了起来,也没再收拾,提着行李箱,牵着燕儿的手便往楼下走。耗子上去要拦,敏珍推开行李箱,随手拾起了捣衣杵,使劲往耗子臂膀上打。燕儿见了,只在一旁哭着。捶了十几下,耗子感觉肉像是绽开了,便再不敢近前。他只在后面跟着。跟了一段时间,敏珍回过头,使了大力,将捣衣杵往他身上甩。耗子躲开了,只和正回过头哭着的燕儿说:“乖,燕儿。好好陪着妈妈哈。”说完,敏珍将燕儿的手给扯紧了。

耗子回到家时,母亲已经起床开始做饭了。平常敏珍起得最早,做早饭这种事好像就已经是敏珍分内的事了。想到这,耗子觉得自己把敏珍当作机器使唤了,好像从没爱过她。他使劲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

寧月起床后,见家里头气氛不对,便再没敢多说话,去大哥房间逗辉仔玩了。吃早饭时,父亲说道:“你去让敏珍回来,挑个日子,就中秋吧,大伙都在,把家给分了。”

耗子赶忙说道:“爸,你别—”

父亲朝耗子摇了摇手,说道:“我心里有数的,这家早就该分了。”

“分吧,分吧。再不分,别说嫂子要没了,就辉仔也要跟着跑走了。是吧,辉仔?”宁月伸着手弹了弹辉仔的脸蛋。辉仔竟两手上下挥着,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耗子还没出发去古寨,敏珍的小妹就过来了,说是要抱辉仔回去。耗子问她:“敏珍,她怎么样了?”

“姐不让和你说话。”小妹看着耗子,笑了起来。

“你听她的?”耗子问道。

“脑袋上的伤没事了,阿爸带着她去缝了几针。只心里……哭了一夜,把燕儿都给吓坏了。”

“行。”耗子说道,“你先抱辉仔回去,我待会就去古寨。”

“姐夫,”小妹说道,“你们的事我不大清楚,但我大姐心气高,从小到大都没这么寒心过……你说话做事也顾着她点儿。”

耗子沉吟了一会,说道:“行,我知道的。回头,我给她赔罪。”

小妹去抱辉仔时,又和宁月闲聊了几句。她俩同岁,心里常念叨,只是不常见面。

耗子去了趟红沙的裁缝铺子。铺子干干净净的,那蝴蝶牌缝纫机他几乎每天都擦一遍。他还保持着师父那儿的习惯,关店门时把布料都给收拾妥当了。裁縫生意越来越难做,有时闲着,他便也拿着两块布,空针缝了,又拆掉。裁缝铺里,做的冬衣都够后年卖的了。他抚摸着那些衣物,心里像是在滴血似的。耗子的手艺,经过十来年的打磨,早已经炉火纯青,就让他给牛做件衣服,他也能给做得包圆妥帖。只不过,那些机器做的,好看不说,还更便宜。

耗子将裁缝铺子给关了起来。在外面看了好几眼后,他出发往古寨走。古寨人多,每次去他都感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他看,看得人心里面发怵。这次,他更怕敏珍要给他脸色瞧。

到了地方后,耗子见了阿爸阿妈。他们也没多说什么,让耗子自己上楼去看。敏珍住在小妹的屋里。小妹带着他敲了门。门开了后,燕儿把头探了出来,见是耗子,喊着爸爸,伸了两只手跑过来要抱抱。耗子蹲下,抱起燕儿,问道:“在阿婆家,有听话吗?”

“我听话的!辉仔不听话,他老爱哭。爸爸,下次别给他瓜子吃。”

耗子笑了,说道:“好嘞,全留给燕儿。”

耗子抱着燕儿,走进了房间。敏珍背对着他,坐在了床沿上。

耗子将燕儿放下了,小妹招呼她说:“燕儿,来,跟小姨去买糖吃。”等燕儿出去后,小妹便把门给带上了。

“还生气呐?”耗子坐近了些,问道。见敏珍没回他,耗子走到她面前问道:“让我瞧瞧,这脸儿哭成啥样了。”

敏珍一下把脸别开了,说道:“还过来干啥呢。”

“你这话,”耗子说,“不过来你不得把我给吃咯。”

“我不稀罕。以为来说一两句好话就能随便把我给打发了?我太傻了,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一辈子不得好。”

“就为这生气啊?”耗子凑过去,两手搂着她肩膀,说道,“也快分家了,阿爸说,中秋就把家给分了。”

敏珍仍旧没动静,两人静默了好一阵。耗子叹口气,说道:“明年,裁缝铺子不开了。我也像他们,出去找点活做。”

“不开了?”

“赚不了钱。其实早该给关了,只是我自己不甘心,苦了你,也苦了两个孩儿。”

敏珍别过脸来看耗子,说道:“我也不是怕吃苦的。”

“我知道。”

“那你要去哪儿?”敏珍问道。

“你还生气不?”耗子将脸凑近了些,“不生气了我再和你说。”

“话你要和我说,气我也要生!”

耗子笑了起来,搂着敏珍,说道:“我哪儿知道呢。要么跟浩文去市里学做陶瓷手艺,要么就去东莞或者深圳,随便找家厂当工人。”

“跟着浩文干活,没劲儿。他这人不厚道,我不想你跟着他。”

“成,都听你的。”耗子笑着,捋了捋敏珍的头发。

耗子在古寨住了一夜,第二天和敏珍,带着燕儿、辉仔一块回去了。

再次经过长宁时,耗子又摸进煤球厂。那两个齿轮早没了,已经看不到蜂窝煤机的影子。地上只有一块印子,白白的,与周围的黑形成鲜明对照。耗子在煤球厂站了好一会,直到一阵阴风吹过,他才裹着衣服回去。

中秋节时,家给分了,宁月的婚事也一块谈妥了。来求婚的是个梅县人,叫作刘兴,是个建筑工,挖公路时看上了宁月。家里人都认识他,是个活泛人,也得工人敬重。阿爸阿妈去过了刘兴家,说家里有两台彩电,是开小卖铺的,除了人老气些,没啥不好的。敏珍见宁月脸上不悦,想着她许是没看上刘兴。问了才知道,宁月恨一家子都没把她当人,也没问过她,像牲口买卖似的,把她给卖了,还计较着哪个兄弟分的聘礼多,哪个少。敏珍听完,脸一下涨红了,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么些年,宁月也算是跟在敏珍身后长大的,什么事都是她教着带着。见她伤心,敏珍心里也没痛快,第二天叫了小妹来家里玩,陪着宁月。

过年前,妹夫刘兴说他乡里的堂哥靠谱,在东莞做水池,他自己也去,问耗子愿不愿意跟着。耗子心想去哪儿都是找活儿,便打算跟了一块去。敏珍知道了也高兴,说刘兴看上去像个能成事的,胆子大,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的,将来没准是个人物。

年初六,耗子去了趟师父家,向他问了声好。两人感叹着裁缝行业的凋敝,也没多说话。吃完午饭后,师父和耗子说:“夏天,我想去看看春明。想来,他都没了十五年了,快得很。你们师兄弟感情好,有什么话要带的吗?”

“十五年了?真快!”耗子只感觉精神恍惚,好像师兄才离开没多久。想想这些年,耗子只觉得自己像台机器,空转了十五年,没任何可值得一说的。

“也没什么话要带的。就说,耗子念着他,让他自己好生照顾着自己。”耗子说道。

没多久,耗子就将话题给转开了,说到了要去东莞,又说将来想自己当包工头。师父听了心里欢喜,让他在外头好好干,没准比裁缝好上百倍。

过了元宵,刘兴带着宁月一块来到家里。宁月肚里已经有了,脸上都带着微醺的笑意。敏珍也算放下心来。耗子和刘兴走后,宁月留了几日。姑嫂两人住一块,夜里天冷,拢了盆火炭搁在屋里。两人听着夜雨声,说些体己话。到雨水那天,宁月才回了梅县,走时敏珍带着燕儿、辉仔一块送她。上车前,宁月望着敏珍母子,眼泪唰唰唰地往下落。

耗子到了东莞,人生地不熟,活也不精,心里面很苦,只得跟着刘兴学。刘兴是个干活的多面手,绑钢筋、砌砖、粉刷、水电都在行。耗子当个小工,出大力气,却领小钱。头几天,干完活,耗子身体酸麻,一沾到床身体就像铁块一般往下沉。他闭着眼,想敏珍,想裁缝铺子,想师父,想师兄。半夜醒来,窗外风萧萧吹过,他抬起手,感觉两手难以合拢,虎口紧绷着,没半点气力。他看着这两只手,仔细打量,竟忍不住偷偷落泪。

几天下来,身体适应了工作强度,只是心里不畅快。他也学工人喊粗话,但“×你老母”说出来没有气势,别别扭扭像是要见公婆的新媳妇。刘兴像是个老油条,在整个工地来回穿梭着。他对耗子倒是敬重,只是耗子心里仍有疙瘩,想着将来学会了自己出去干。耗子手脚勤快,倒常有人欺他老实,把重活推给他。刘兴见了,啐一顿。等人走了,在耗子面前说:“那些狗,没一个好家伙。哥你要硬气些,别让人骑头上了。”耗子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的道理只是:勤勤恳恳,发家致富。刘兴却常和他说,将来要接大工程,现在就得打基础。耗子没想过这些,看着刘兴为此像个拼命三郎一般,心里羡慕又茫然。“人生”“命运”“世界”这些词汇在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

学了一年,耗子总算把该有的本事都给摸清楚了。虽然不甚精通,但砌砖、粉刷总算过了关。第二年换家工地指不准可以当个师傅工。袋子里掖着一年下来的辛苦钱,一路捂着回了家。他听人说,车站乱得很,钱随时都可能被偷。

敏珍见了,说他黑了,瘦了。辉仔已经认不得他了。抱他时,哭着一个劲推开耗子。燕儿围在耗子身边,要让他讲外边的世界。到夜里,敏珍和耗子相互对望着,竟半句话都说不出。等辉仔和燕儿睡下,耗子抱着敏珍,相互抚摸着对方的后背。耗子将双手箍紧了。敏珍说疼,耗子仍不肯松开,头偎在敏珍左肩膀上。

来年春天,刘兴堂哥让他去管工地,每个月多给他三百块钱。两人仍旧到了一处。刘兴更加来劲,做事雷厉风行,工人都惧他。耗子见刘兴已经有了领导相,心里倒有些落寞,好像刘兴挤占了他的生存空间,不甘在他胸中郁结着。但刘兴待他好,他只得更加勤快,将心思花在了技术上,把手艺打磨得精熟。工友们常拿话激他,问耗子当大舅哥的被妹夫管什么感觉。耗子啐他们一口,说道:“关你们啥事。”

到晚上,灭了灯,耗子便和工友们讲故事,他身边竟常常围了一群人。刘兴见着也欢喜,只偷偷提醒耗子别和工人太亲近了,将来不好管。耗子听了一愣,觉着很有道理,想想又觉得那样没滋味。有那么一刻,他感到惶恐,是不是自己天生不擅管人?

下班后,刘兴很少出去,常拉着耗子在板房里头研究设计图册。他有意为自己找个帮手,常和耗子说:“将来,咱哥俩合作,有钱了一块挣。”耗子听了只点点头。

做了两年多,刘兴便自己接了个活,做一个小型工业厂房。初次接活,刘兴想开个好头。耗子是自己人做事放心,便让他过来帮忙。耗子心软,推掉了手头上的活,从虎门赶了过去。厂房总共两千三百平方米,耗子从挖地基开始跟队。整平场地时,正是梅雨季节,大雨断断续续地下着,工地全是黄泥,他们俩的脚都被泡白了。刘兴怕延误工期,过了梅雨季,也不管暑热,加班加点地赶进度,就连耗子也觉着疲累。

刘兴没敢歇半口气,常常像拿着条马鞭,催赶工人的马夫。他对自己更加狠,眼睛里常有血丝。耗子看了心疼,觉得刘兴这种做法活不长久。他下班后常留下来和刘兴一块做些尾活。只有两人时,刘兴才向耗子抱怨工人全是狗,不肯长进,也说自己疲倦,累了,乏了。有时,刘兴也说自己的过去,说自己小时候穷常被人欺负,很早便发了誓要立一番事业,让那些狗瞧瞧。“他们就这么点眼光,”刘兴比着右手食指的一节,“看不到我有多大能耐。”耗子见他如此,倒把先前的疙瘩给消磨了大半,觉得妹夫不容易,能帮着尽量帮。

在刘兴那儿,耗子是个总工。刚开始,工人喊他“张工”时,他忙摆手,说自己就是个打工的,当不得。刘兴听了,脸色发白。到夜里才说:“怎么可以这样,我让你过来就是当总工的。你不把自己当总工,那些狗更不会当你是总工。你跟他们客气什么!他们拿了我的钱!”耗子听了,把想驳斥的话咽下去。等工人再这么叫时,他欣然接受了。有那么些时候,他看着那片工地,觉得自己好像能主宰些什么。

十二月份,工厂交接完后,刘兴请了大伙去饭馆喝酒。那时,他又连续接下了两个小工程。当晚,众人都喝醉了,耗子扛着刘兴回到住处。路上刘兴吐了一地,很难爬起来。耗子只好背着他上楼梯。刘兴满身酒气地说:“娘的,一辈子接这杂碎活!将来,咱开公司,接大活啊!咱哥俩开公司……”

快到住处时,刘兴在背后耸了下身子,似乎要下来。紧接着,耗子便感觉一股热流从后腰往下流。他打了个激灵,快步将刘兴送到了床上,给刘兴换了身衣服后,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在浴室里,脱下裤子,他嗅了嗅,一股浓重的骚味扑上来,他心理竟有些得意,好像抓着了刘兴把柄,过去在他手下受过的窝囊气全平衡掉了。

第二天,工人们陆陆续续撤出工地,锅碗瓢盆摆了一地。刘兴到了下午三点才醒过来。在项目部喝了些春茶醒了酒后,他约了耗子一块到外头走走。阳光暖洋洋地晒着他俩,他们已经很久没那么清闲了。到一处桥边,他们俩停了下来,望着流水从脚下穿过,波光映照在岸边的芦苇上。刘兴支支吾吾,说道:“大哥……昨天的事—”

“放心,我记性差,记不得那么多。”耗子打断他。

刘兴缓了口气,继续往前走,說道:“要不你和我一块做吧。将来,我接的活不会少,我一个人也应付不过来。”

耗子犹豫了起来。刘兴是个能成事的,跟着他也不会受亏待,只是耗子怀疑和妹夫绑在一块,会不会被他给裹挟了。

“项目你来管,我就负责打理外边的事,你看成不?咱也不分上下,赚了钱平分。”

“别别别,我不是这意思。就觉得自己不太能做得来。”耗子过了好一会,又说:“也许,我这一辈子赚点小钱就好,不是干大事的料,没准要拖累你。”

刘兴看了耗子好一会,皱眉说道:“大哥,你这话说得兄弟不喜欢。谁天生是个能成事的?哪个不是被逼成那样的。你不干大事,就一辈子都别想出头,敏珍、辉仔也都没过好日子的盼头。别人就以为你是个孬种!这世道坏得很,你不和它斗,他就把你欺得没有人样!”

耗子像是被打了一拳。他第一次见刘兴如此激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确实想过,再回到过去,他还是个普通工人,手上没半点权力,只能受人摆布。刘兴过了很久,心情才缓过来。两个人又继续走了一段,到了一片橘子林,路边青色的橘子垂在他们头顶。他和刘兴各摘了几个,吃起来。到傍晚了,霞光洒在他们行经的小路上。悠悠扬扬,似乎有人在吹口琴。等回到工地,刘兴说道:“大哥,你再想想。”说完便一个人上了楼梯,回到自己寝室。

耗子之后和刘兴合作起来,耗子扮白脸,刘兴扮黑脸,倒也把活给做得有声有色。

他们合作的第二年,刘兴已经在家里盖起了房子。首层楼板浇筑时,他回了趟家,耗子则留下来看守工地。他们手头上的一个工程正要收尾,已经到了拆除排山管的阶段。刘兴一回来就往工地上奔,和耗子说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他现场看了一圈,问了几个细节,才算缓了口气。耗子送他到了一楼,两人又沟通了下资金状况。刘兴向耗子报喜,说他得再当回舅舅了。宁月肚子里怀上了,已经三个月,刘兴没舍得跑,在家多待了几天,他感慨了一番,要可以,真就想待家里不走了。耗子听了,心里欢喜,计较着要吩咐敏珍多养些老母鸡。刘兴看了看表,朝耗子说道:“不早了,我先赶去下一个工地,你忙去吧。”

耗子朝他揮了挥手,目送着刘兴离开。刘兴走了五六步,耗子便看到一个黑影“嗖”的一声,从高空砸下来。哐当声和尖叫声几乎同时响起。耗子感觉天旋地转。切割机割瓷砖的锐利声恰在此时响了起来。周围一切都嗡嗡嗡的,像是地震了一般。他赶忙奔了过去,整张脸像块猪肝似的。整个工地都沸了起来,工友们纷纷往现场赶。血悄无声息地四下漫延开来。那个扔排山管的工人跑下来后跪在地上,哭得一点声都没。

救护车过来时,刘兴已经断了气。耗子感觉心脏像是注了铅,沉得喘不过气来。一连好几天,魂魄全飞走了。他迷迷糊糊地将刘兴的遗体送回了梅县,都不敢看宁月母女俩。

敏珍见到耗子时,只感觉他像是刚被救上岸的落水者全身畏缩成一团。她吓得抱紧了耗子,好像她一松开,耗子就会散架似的。宁月哭得没了气力。众人劝她要节哀,把肚子里的孩子保住。但终究也没能保住,夜里大出血,孩子没了。敏珍没敢告诉耗子,熬着熬着把日子模糊过掉了。

等刘兴的“二七”过了,敏珍陪着耗子一块去东莞把工地上的事给草草处理了。回到家后,耗子夜里常做噩梦,梦里刘兴趴在地上全身是血,颈椎上露出一个黑窟窿,像是个黑洞能把他给吞噬了。刘兴那对眼珠瞪得大大的,始终盯着耗子。一醒来,敏珍便抱着耗子,用手贴着他的脸,像哄辉仔似的说道:“别怕哈,别怕,在这儿呢。”

耗子整半年没有正经工作,他试过重新去工地干活,但一看到排山管便感觉颈椎后头有个黑窟窿,忍不住去摸。到了高处两腿就不自觉地抖起来。他也想过去做陶瓷加工,无非是拉线,彩绘那点活,只是心里没了奔头,老爱躲开,却也常常不甘心。

耗子第三次从东莞回来时,师父提着一袋苹果和三两件衣服过来看他。看到耗子懊丧的样子,师父说道:“算了,外头赚不了钱,留村里也不一定就差。”

“大家都往外跑,外头才有希望。”

“往外跑,我当年也这么想。但最后不也留在了这个小镇。”

“当年不一样。”耗子转了转杯子,说,“现在社会变了。”

“是,社会是变了,但人心没变。耗子,你不知道,师父本来可以留在上海的。”

“我只听人说你去过上海,是去参观。”

师父点了点头,说道:“也没和别人说过,快烂在心里了。那年,公社把我推荐到了县里参加少年技能比赛,裁缝组我拿了第一名。后来被人给带到了广州,参加省赛。来参加的都是高手。他们牵了头牛出来,只让我们远远看着,估摸着裁剪出衣服。只有我和一个林姓小姐,制出来的衣服一分不差,破例都得了一等奖。其中一位姓李的评委,在上海华亭路开了家服装店,想招我们过去当师傅。我和林小姐哪儿敢想,忙着就把事情给答应下来了。李老板出了路费,让我们先去试试工。刚下火车,林小姐像是进入了新天地,一切对她来说都新鲜,只有我觉得害怕。那时都不敢承认,就是想回家。哪有那个自信在上海能混成个人物?想着,就算在上海混成了个人物,又能怎么着!没一个星期,我就跑回家了。走时,林小姐还为我感到可惜,说我回去准会后悔,没准后悔一辈子。”

“是啊,一回到家,见那条街上没辆像样的车就后悔了。镇子哪儿可以和上海比,光华亭路上卖衣服的,都比镇上的人还多。不甘心了一辈子,可我现在想,勉强也没用,也许我压根不适合在大上海那种地方待着,回到镇子,心里踏实些。有些东西求不得,就像你师兄,我再怎么拦他,他也还是要去看雪。”

“师父让我留下来,可我要做什么呢?总不能再做个裁缝!”耗子说。

“我意思是你想想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想做什么会合适些。男怕入错行,出去也好,留下也好,总得找个自己舒坦的活法。”

“我知道师父的意思。”耗子又转了转茶杯,把茶喝了,说道:“我再想想办法。”

金师傅见到辉仔和燕儿跑出来,忙招手让他们过来。敏珍也跟在后面,见了金师傅,喊了声,忙过来倒茶。辉仔一过来就被金师傅给抱住了。师父捏着他的脸说:“有想爷爷不?”

“想!”

“燕儿呢?”

燕儿没应,转身去师父口袋里翻东西,见到苹果和衣服,脸上笑开了花。

敏珍把燕儿的手抓住了,拍了两下,说道:“没规没矩的,我让你皮。”燕儿把衣服往身上比画了一阵,见辉仔正拿着个大苹果,忙抢了过去。之后两个小孩便在天井里追逐起来。

金师傅喝了口茶,说道:“辉仔长了不少。我刚捏他脸,白白嫩嫩的,倒想起一件事来。”

耗子身子往师父那边靠了靠,问道:“什么?”

“裁缝铺子不远处,有家做豆腐的。”

“长汀佬?”

“啊,对。七老八十了,前阵子和我说干不动了,明年得回老家养老去。你要想做点生意,倒可以去他那边学学。”

敏珍在一旁听着,这会儿凑过来问道:“要学多久?”

“那我说不准,得问长汀佬。你们要想学,我给牵个线就是。”

敏珍见耗子没多大兴致,说了声:“行,需要的话到时候我们再来找您。”

师父在耗子家吃过午饭便回去了。

耗子没什么动作,只天天往山里跑,柴砍了一垛又一垛,就在屋檐下堆着。敏珍也常跟着他往山里钻。人一进入山里,便渺小了许多,绵延不绝的群山里,说两句话都显得空旷寂寥。小叔的意思是让他进砖厂。砖厂只缺烧砖工,说是要受高温烘烤。敏珍没同意,说干那活儿命不长久。

入了秋,日子渐渐阴凉起来。敏珍再没忍住,便去了镇上找金师傅。师父的裁缝铺已经很少再做衣服,他如今做点布料生意,主要卖些挂彩、被褥等。师父没在家,师娘见了忙让她往家里坐。敏珍便陪着师娘一块卖东西,东一嘴西一嘴地了解镇上生意的门道。

金师傅回来后,敏珍便向他说要去长汀佬那边看看。

师父瞅了瞅她,说道:“你让耗子自己来吧。”

“我不行吗?”敏珍咧着嘴说道。

“不行。耗子要没这个想法就算了,做不成的。”

“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师父哈哈笑了起来,说道:“那你是不懂,做豆腐不比打铁轻松。你苦不来的。”

“怎么苦不来了!不就端豆腐,搬石头嘛。”

“那不行!耗子不来,我没法带你去。”金师傅不耐烦起来。

“师父!”敏珍抽泣道,“你不带着我,我自己也能找着。”

师娘赶紧过来,安抚敏珍。

“别说耗子一辈子就这样的事。要是耗子再这样废下去,不到一年,家里就得像先前一样借钱过生活了。”

“那你得说他啊!”

“我说了,有什么用!他被吓破胆了,也得等他自己慢慢想通透。”

“算了,算了。”师父说道。接着便带了敏珍往长汀佬那边走。

长汀佬长了一对小眼,头发已经秃了,只留下个尖削的脑袋。敏珍和长汀佬聊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做豆腐划算,不比打工差,更要紧的是没有呆账、坏账。她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番。长汀佬倒是心肠好,愿意教她,只是豆腐在半夜做,敏珍得半夜到豆腐坊来学。师父和敏珍说道:“你要愿意,住我那儿也行。”

事儿谈了下来,敏珍给他当三个月的学徒,帮忙干活,长汀佬尽其所能地教她。敏珍一点多就得起床到长汀佬那边,帮着推磨。豆腐得到早上六点钟才做好。之后敏珍便乘车回家,做些农活。

连做了三天,回到家后,敏珍已经困得眼皮都难抬起来了。耗子将她拽到了床上,吼道:“睡下,再不许你去长汀佬那。”

“不去?!在家喝西北风?”敏珍干吼道。

耗子说道:“我去,我去学!”

敏珍没说话,眼泪滚了出来。

耗子说道:“哭啥。我才没心疼你,还不是因为不想在家照看那两个小山贼。”

三个月,耗子大体上知道豆腐的做法了。长汀佬不敢犯错,火候、温度、酸浆浓度都计算好了,一个程式下来一点毛病都出不了。耗子心里没底,不知道要是全由自己来操作,会怎么样。

原先放稻秆的屋子被耗子买了下来。敏珍在家托泥水匠把灶台给做好了,又找老木匠做了好几个大木桶,和二十来个豆腐板、豆腐框。两口锅上也套了木桶圈,缝隙里都塞了木屑,泡了水,已经一点漏都没有了。先前砍的柴,这会儿也能用上了。

耗子在长汀佬那儿引了酸浆种,又去县里买了个磨浆机回来。刚送到家时,村里人都来看热闹。第一天,耗子请了长汀佬来把关。柴火太生,烧得不够旺,豆腐里竟留着一股豆味儿。还好只是小试牛刀,村里人支持,也给买来吃了。到自己亲手做时,耗子才发现豆腐是个娇嫩货,火候小,出的豆花少;火候大又有烧焦味;豆子磨得细伤磨盤;磨得粗又难烫化……方方面面都会影响豆腐的质量。长汀佬还常和他说,哪怕就是些老手,做出来的豆腐还常发酸。耗子整整花了半年时间,豆腐质量才稳定下来。

他们先是在红沙卖。耗子脸皮薄,不敢吆喝,敏珍挑着担子挨家挨户地问着,生意才逐渐兴旺起来。过了一年,长汀佬走后,他们开始往镇上卖。耗子每天骑摩托车,载着豆腐和敏珍往墟上跑。豆腐水常滴答答地往敏珍腿上流,泡得她两个大脚趾开裂。

一开始,镇里没什么人买他的豆腐,师父师娘常常带着亲戚朋友过来帮衬着。耗子豆腐也做得好吃,口感软嫩,也绝不至于铲两下就散架,闻上去只一点清香,没有任何杂味。生意打开之后,耗子便一天做两锅十板豆腐。到过年时,忙不过来,得请拖拉机运到墟上。因为要帮忙,燕儿和辉仔再没想望过年了。

年深日久,耗子的手艺也不断精进,做豆腐的工艺也被他做了不少改善。为控制火候,用上了鼓风机;为省力气,用抽水机抽烫开的豆浆;后来为了少抱几块石头,用上了分渣机……

十几个春秋过去,师娘殁了,燕儿生了小孩,辉仔也大学毕业了,敏珍早已发胖……一切都在悄然变化着。耗子也得了前列腺肿大的毛病,羞羞答答地去了男科医院,被骗了不少钱,病却一点儿也不见好,只能撑着。

这年清明,师父约了耗子说要给师兄扫墓,嘴里添了句:“也不知道今后还能去不。”

“咋不能呢,师父要想去,耗子年年陪你去。”

师父叹了口气,说道:“这一辈子,自己的儿子没这么想,只他,念叨了一辈子,真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欠他了。”

耗子和师父也已经五六年没去看春明了。再过去时,坟地已经和荒山融成了一片,再也寻不见了。他们只得在天地间倒了三杯酒,请春明喝一遭。

到如今,就连师父也在一夜之间殁了。耗子感觉天地之间,似乎有股力量,左右人的生,人的死。他只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短了,短到一夜之间,什么都可以摧毁、消弭。

出殡那天,耗子到师父家后,只听师父堂侄儿说,玲珑的手机已经打不通了。她终归还是消失了,耗子想,被周围的大洋给淹没了吧。耗子给师父烧了香,磕了头,觉得哀乐叽叽喳喳吵得要命,便向师父的遗照作别回了家。敏珍听着熟悉的汽车声,开了大铁门,接着帮耗子开车库。

夜里,耗子睡不着觉,敏珍也是。他们俩脱光了衣服,相互啃咬着对方身体。自从得了前列腺肿大,夜里常常遗精,耗子也再难有兴致。没一会,耗子便无力地笑了起来。敏珍起床把衣服给穿上了。

“很没趣吧。”耗子问道。

敏珍一边整衣服,一边说道:“可有什么办法。”

“敏珍!”

她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咱们这一辈子,真不值。到现在,日子过着过着都快没了。”

“你在说金师傅的事吗?别瞎想了,越想就越糟心。”

耗子点了点头,擦了擦身子,穿好衣服,缩进了被窝。没一会儿,敏珍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耗子抓着敏珍的右手,踏实地闭上了眼。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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