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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体操

2021-06-30钱静

金沙江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姑妈木棍大伯

钱静

1

爷爷明显老了,两颊上的肌肉原本是紧靠鼻子的,现在,松了,摊开了,仿佛是领导肌肉的神经在岁月里走了那么漫长的路,疲劳了,不再管理那些肌肉和皮肤,随它们四处漫游。一想到他一天天衰老下去,我心里就难受。不过,他灼灼的目光,十足的精力,又安慰了我。

老柿子树的叶子直立着,阳光在上面闪烁,像一群星星在舞蹈。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一两声脆嫩的鸟鸣滴落到院子里,更显出寂静来。爷爷坐在屋檐下的轮椅上,微闭着眼,右脚啪啪地拍打地面,银白的头发微微抖动,神情淡然,像随意敲打一扇门,或叩问大地,并不在乎它们有什么回应。一阵拍打之后,他摇晃上身,继而扭动脖子,再以右手拍打双腿,腰,肩膀。跺脚、拍腿、扭脖是他每日的功课。

两个月前,爷爷得了中风,左半边身子动不了,只能坐到轮椅上。“还好,右边可以用,老天留给我用惯的右手”,他说,一副庆幸的样子。我们微微笑了笑。

爷爷是住了几天院的,可他硬要回来。他说,按摩和吃药家里也可以,在医院里难受得很。大伯抱怨,回家会少好多治疗。他说,少一些不会咋样,边说边把身体挪到床沿,右脚伸到床下,好像答应不答应,他都要走,而且刻不容缓。大伯看他那危险的举动,被吓着了,像去接一个将掉落的宝贝瓷器,赶紧伸手接住他,叫爸爸给他找轮椅。

他回来,最主要的是乡村安静,能做他原来坚持做的事情。

奶奶给他全身按摩,他说自己可以做,不麻烦谁。他向来就是这样,自己能做的事从来不求助于人。他坐在轮椅上,用跺脚、拍腿、扭脖,代替别人的按摩。有一个周末,我放学回家,他右手掌一收一放,走进看,掌心里是一个黄铜色的球形弹簧,像个小小的地球仪。后来我知道,这是他让父亲从城里带回的。

日子静静流淌,但总有一些事悄悄变化。爷爷的动作有些怪了。他伸直腰背,右手紧贴身后,深吸一口气,随即压紧脖子,仰头。保持这个姿势一分多钟后,他把脸放下来,右手回到身前,长长吐出一口气,休息两三分钟又做一次,每天要这样做四五次。奶奶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活动身体,让血液流畅。大伯和爸爸知道后,阻止他,说岁数大了,危险得很,做做按摩就行了。爷爷没听,仍然做着,他的固执尖锐得足以刺穿任何钢板。

做完这些,太阳偏西,日光软和下来,他让我把他推到场院里,自己抹着轮子来回走。

走了几个来回,他停下来,目光望着南边深蓝的天空。一分钟后,他把目光收回来,四处看看,最后微闭着眼,盯着院墙的影子一点点漫过脚面。姑妈拿来一件红棉衣盖到他膝盖上。这件棉衣是一个月前奶奶给他买的,第一次拿回来的是黑色的,他不要,说:“换一件红色的回来。”这些年,上了岁数,爷爷反而喜欢色彩鲜艳的衣裤。

院墙影子爬到棉衣上的时候,他的右手在轮子上往后抹一把,整个人又在暗黄的阳光里,过一会儿,他又往后再抹一把。就这样,他被影子追赶着,趋向阳光,像个看见太阳就能昂扬的向日葵。

姑妈在厨房里做晚饭,我进去帮她洗菜淘米。啪的一声响,立着的砧板倒在地上,接著当啷响,她的脚不小心踢到盆。昨天,姑妈手里掉落一只碗,爷爷说,做事小心些,不要弄出大的声响,现在,又出现了。他嘀咕一句,笨手笨脚。

前天,姑妈从待了六七年的省城回来。见到爷爷,她喊了一声爸爸,他应一声,回来了?他愿意听到“爹”而不是“爸爸”。以前她是叫“爹”的,现在变了。有一回,爷爷说,喊爹就行了。他开始在小学做民办教师,后来转正,五十岁去了镇上的中学教历史,直到退休,除了短暂的几趟远门,一辈子都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可能“爸爸”这词属于钢筋水泥,不属于泥土,他听不惯,就像我吃不惯汉堡。这次姑妈回来,他没有纠正,以前,对她反感的事就够多的了。

姑妈二十岁跟邻村的姑爹结婚,有了一儿一女,多年遭姑爹打骂,十八年后两人离婚。在法庭上,儿子女儿坐在姑爹身边,姑妈这边,坐着的是自己的爹娘和两个弟弟。离婚后,一对儿女很少打电话给她,都是她打给他们。她进了城,在医院打扫卫生,后来跟一个中年男人生活在一起。男人把她带进他们认为赚钱的路上,买股权,做直销。爷爷说,你被骗了,赶快出来。她不信,投进几年节衣缩食的三四万积蓄,做着能赚百万的美梦。即使钱打了水漂,她还是保留着那一沓股权证。她说,那个男人是她的贵人,她遇到贵人了。爷爷白她一眼,“吃了人家的屎,还把他当贵人。”他说话狠毒,根本不像满肚子知识的教师。爷爷认为,儿女离开了,几次被骗,她一生是接连的失败。

五天前,爷爷打电话给姑妈,让她回来照顾他。她开始是犹豫的。被土地捆绑了半生,终于进城了。她认为城里才是她广阔的生活战场,不想再见到土地,不想回到狭小的天地,可爷爷病着,只能忍痛丢下城里生活。他让奶奶去县城里接送正上初三的堂哥,担心他在路上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奶奶知道,爷爷烦姑妈,现在叫她回来,很不解。他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在城里跳人家设计的坑”。这个暑假,我可以帮着姑妈照顾他。本来我是可以去县城读书的,但爸爸妈妈没时间接送我,他们不放心,只好让我在镇上读书。

爷爷很少跟我和姑妈说话,在阳光强烈的时候,一个人在阴凉处,静静地坐着,双手松散地握在两腿间,两眼看着某个地方,神色严峻,有时嘴角微撇,眼神轻蔑,好像脑子里正在播放让他不屑的陈年往事。这样的神色,拒绝着所有东西的靠近。看到他的脸,我心里冷飕飕的,不敢走到他面前,更不敢跟他说一句话。而姑妈好像没看出这一点,走过来,说,爸爸,吃饭了。他只是向她微微侧一下脸,脸上显出轻慢的样子。他随她推着轮椅,脸上还是漠然。姑妈这样尽心服侍,爷爷应该充满愉快,至少脸上要柔和一些,但是没有。也许,姑妈过去的失败生活,伤透了他的心,让他难以原谅。他跟姑妈只说必不可少的几句话,比如,把高凳拿过来,推我进堂屋,别的一句闲话没有。他不说,姑妈也不多言语。他高兴的时候会跟我说几句。他对我温和,也许是我看上去懂事吧。每次学期末考完试,他都会问我成绩。有一次我考到班上的第四名,他不常笑的脸柔和了,“不错,好好学。”更多的时候他在书房里,或默默地坐在轮椅上,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碰到他心情好的时候,我会问他曾祖父的一些事。

曾祖父我没见过,听爷爷说,他1985年就去世了。曾祖父参加过抗日战争,日本投降后,回来了。他从没跟村里人说过自己是一名抗日老兵,爷爷二十多岁,曾祖母才告诉他,还交代不许跟外人说。爷爷问过曾祖父抗日的事,曾祖父一句话回他,“不要多问,就是被人欺负的事。”直到他去世的两年前,才告诉爷爷战场上的一些经历。一次,曾祖父的连队遭到日军围攻,一发发炮弹在身边爆炸,死了只剩十来个人,他的大腿受了伤,援军赶到,才解了围。

2

姑妈走出厨房,端出一碗饭,饭头上是几片瘦肉和几片翠绿的青菜。她把饭菜顿在屋门旁的高脚方凳上,走过来把他推到饭碗前。她说,棉衣拿掉咯?他说不用。

他扒了两嘴饭,一块肉还含在嘴里,调羹插在饭里,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烟盒大的黑皮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把笔记本摆在棉衣上打开,在本子上哗啦哗啦写。写了快一页,合上,继续吃饭。这个本子白天在他身上,晚上在他枕头旁。只要清醒着,脑子里冒出一个新想法,他马上记录上去。没带本子前,有一次他从厕所出来,回到屋里,打开笔记本,半天没落下一个字,合起笔记本。也许是厕所里想到什么,回来后就没有了,脑子里搜索半天也找不到。后来,奶奶洗他的衣服,常从他的衣兜里掏出笔记本和圆珠笔。听奶奶说,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三十多年了。爸爸和大伯上高中的时候,他把笔记本拿给他们看。大伯合上本子,“有一半我看不懂,看得懂的都不错。”爸爸抿抿嘴,笑了一下,向他竖起大拇指。姑妈回来,他也拿给她看。姑妈看了一会儿,一脸茫然,“我好多字都不认识,也看不懂。”他说,“你啊,能看懂什么。”姑妈低头不语。她上到初二就不愿再读了。

我们吃完饭,已是黄昏。爷爷在院子里抹着轮子慢慢走,走了没两米,他转身向厕所去。我上前推轮椅。到厕所门口,他叫我不要推。如果是姑妈,连推到厕所门口,他都不愿意。

从厕所出来,他让姑妈把他推进书房,我跟在后面。门槛是他坐轮椅后拆了的,姑妈推上缓坡,没用多少力就进了房间。他没坐轮椅之前,书房一把锁锁着,钥匙常挂腰间,家人也难得进去几次,现在,不得不向我们敞开。东西两面墙靠着两个书柜,里面摆满了书,书柜前是一个红木茶几,茶几边上整齐地摆着一摞书,正中是一台笔记本电脑。靠门的那面墙摆一个一米来长的沙发。姑妈要扶他到沙发上,他拒绝了。她看他右手撑着沙发扶手,身子坐到沙发上,才走出去。

爷爷打开电脑,点开爸爸给他下载的音乐,播放《高山流水》。听音乐,也是他的功课。他看向我,右手指指长沙发,小莉,想听音乐就坐在那个沙发上。我坐过去。他把左手拉到腿上,右手搭在上面。后背靠在沙发上,立着头,闭上眼。我这是第二次跟他听音乐。他选的那些音乐确实好听,有《初雪》《回家》《梁祝》。他说,听这些音乐,要跟着曲调,在脑子里想象一幅幅画面。

播放完一首,接着是第二首。每一首,他都入定似的坐着,仿佛他的魂魄在如梦的世界悠游,忘记了还有一个肉体在远方苦苦等待。我听了两首,心思像个淘气的跳蚤在想象与现实之间跳出跳进,便出了书房。他听了一个小时的音乐后,进行下一个功课,假寐。到晚上的九点半,让姑妈从书房里把他推出来。

姑妈在堂屋里看宫廷剧,跟着剧情喜怒哀乐,自言自语,一会儿说这个女人太心毒,一会儿说那个女人良心好。遥控板在她面前的塑料矮凳上,看她那样兴奋,我不好把遥控板抓过来。她的评论打扰我静静看电视,我看了一会儿,去做别的事。爷爷的书房里亮着灯。我进堂屋看看手上的电子表,已经九点四十,对姑妈说,爷爷该上厕所了。她掏出手机看,哦,时间都超过了,说完,快步去了爷爷的书房。我抓了遥控板,把电视调到科教频道上。

姑妈推着爷爷来到院子里,爷爷嘴里咕哝着,“唉,咋就睡着了,昨晚是这样,今晚也是这样,不行啊”。“睡着就睡着了,上岁数,就要多休息。”她说。爷爷没有接她的话,让她的话吊在半空中,活活被吊死。

3

吃了午饭,下起小雨,爷爷在屋檐下的轮椅上,手握那个小地球似的弹簧。我在堂屋里扫地,爷爷喊我。我到他身边,他说,你到柴堆上找三根镰刀把粗的木棍。我正要走进雨里,他说,打着伞,我说不用。

我拿着三根湿漉漉的木棍到他面前,他接过我手里的一根,在手掌里移动着,最后拇指掐着一个地方,说找个木墩,把这些木棍用砍刀砍出四根,每一根这么长。他扬了扬掐着的那一段。我找来木墩,把木棍砍出四段来。他说,一头削尖。我不能再不问了,微笑着说,“爷爷,这是做什么啊?”“我有用处。”他说。姑妈来到面前,又问了同样的问题,他还是说有用处。姑妈不再追问,说我来砍,拾起地上的砍刀削起来。他说尖不要断了,断了长度不够。可姑妈还是弄断了一根木棍的尖,爷爷撇了一下嘴,“小心一点。”她慢下来,拿在手上细细削。四根木棍的一头都削尖了,他吩咐姑妈在每一根木棍的另一端砍一个窄窄的凹槽,另砍两根木棍,两端削扁一些,能卡进凹槽里。他叫我推他去书房,让姑妈拿一个钉锤,抱着那些木棍跟来。我怀着好奇,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到书房里,他坐到沙发上,屁股挪了又挪,最后坐在沙发中间,背直起又塌下,好像在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勢。在背不直与不塌的一个姿势里,他稳住了。他说,给我一根。他从姑妈手里接过来,用尖端抵在右边墙上,木棍离脖子两厘米左右,在墙上戳一个记号,靠近头顶的地方又戳一个。随后,在左边墙上相对的位置也留下记号。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我和姑妈在做一件大伯和爸爸反对的事,心里着急起来,我不想让他们责骂,说,“爷爷,这个大伯和爸爸是不允许做的。”他瞟我一眼,“不是小莉你想的那样,我这是为了更好地休息。”姑妈正准备移动沙发,听到我这样说,脸上疑惑起来,“罗开和罗辉不允许爸爸你做哪样?”

“别听小莉说,我要做什么她晓不得。”

姑妈说:“怕他哥俩骂我?”

“他们要说,推到我身上就行了。”他扬了一下下巴。姑妈犹豫着搬开沙发,在打记号的墙上钉木棍。四根木棍钉好,沙发搬回原位。

“你们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个事,说了,你们可能会真的被骂。”他狡黠地笑了一下,这笑,在他一贯严肃的脸上显得僵硬,像个从不会表演的学生突然被拉到新年晚会的舞台。我和姑妈都被他骗了。这分明是断了我们告诉他人的念头。事情已经做好,他算定了我们不可能把木棍拆掉,我是他的孙女,不敢冒犯,姑妈没有两个弟弟的支持,不敢违抗他的心愿,再说,她被爷爷恶狠狠地骂怕了。

我见到了那个木棍装置的使用。

姑妈常忘记晚上九点半去推爷爷下来洗漱,很多时候都是我去的。刚到九点半,我推开门,看到爷爷的头在四根木棍中间,脑门和脖子前各挡着一根,整个头固定在木棍围成的笼子里,像个古代受刑的囚犯。听到门响,他抬手拿去横档,把头从笼子里退出来,挪动身子,坐到轮椅上。他自语着,又像告诉我,“是个好东西,没有睡着。”喜悦的心情在他的话语里像中午的阳光亮得耀眼,虽然脸上还是一如往常的肃穆。我站在门口,一时恍惚,在爷爷干瘦的身体上,长出无数如螃蟹般的鳌足,他挥舞着它们,在一个洞穴里舍生忘死,奋力刨挖,坠落的砂石五彩缤纷,铺满他身后四通八达的道路。当他问一声“咋了”,我才回过神来。

一天晚上,姑妈看到堂屋沙发上的红棉衣,她拿起送给爷爷,也看到了他“受刑”的样子。我在卧室里做作业,不知道她是怎样的惊讶。

大伯回来看望爷爷,发现了他书房里的木棍笼子,问这是做什么,他说,“你们不给我做头套,我就用这个。”他曾打电话给他们做一个头套,他们拒绝了。大伯皱起眉,你这分明是在找罪受。“我的事你们莫管。”他扭了一下头。大伯知道爷爷倔强,虽然极力反对,但也不好把它拆了。爸爸也知道了,说了一些反对的话,自然没用。

4

学校开学了,每个周末,我回到家,姑妈都问我,每顿是否吃饱,临回学校,看看我身上的衣服穿得够不够。我有时觉得,她就像妈妈一样,生怕我肚子挨饿,身体受冷。爷爷对她的态度应该好一点。

爸爸回来,晚上洗漱完,他推爷爷去卧室,倒一杯水在爷爷床前。爸爸走出屋没几分钟,想起天气冷了,该给他加一床被子。爸爸抱着被子推开门,我跟在他身后。爷爷坐在床上,正用好多年不用的捶衣棒敲打自己的脑袋。用力小,声音只是沉闷的嘟嘟声,外面听不到。爸爸被吓出一身冷汗,站在门里一动不动,“你这是干什么啊?”好像打扰了自己的好事,爷爷一脸不高兴,停下手里的敲打,看一眼爸爸,“你进来要敲门。”“如果我敲门,就看不见你这样干了。”爸爸说。他走过去,把被子放在床脚,伸着手,“棒头给我。”

“人老了,又缺乏运动,這个可以改善脑部血液循环。”爷爷说。

“哪个告诉你这怪办法的?”爸爸觉得又好笑又可气,脸上调弄半天,也调不出一个统一的表情,显出的是阴晴交汇的怪脸。

“我自己想到的。”爷爷仍是一脸严肃地说。

爷爷看爸爸坚决,不大情愿地把棒头递到他手上。爸爸给他盖好被子,拿着棒头出来,把看到的事告诉姑妈,她听后张大双眼。我想想那个敲木鱼似的场景,觉得好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爸爸那严肃的脸,我又使劲把笑容憋回去。爸爸电话告诉了大伯爷爷敲打脑袋的事,打完电话,跟姑妈说,“姐你随时注意爸爸的举动,看他做危险的事情,先阻止,再电话告诉我们。”姑妈说,“你去都说你没有敲门,我进去,他怕把我骂个半死。”“你关门的时候门不要关严,留一条缝。”爸爸说。姑妈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说阻止不了他,只能打电话给大伯和爸爸。爸爸让她必须阻止,不然他们回来,说不定人没了。她没有底气地答应一声好。

树枝开始脱去黄叶,冷风在枯枝上吹出尖利的哨音。爸爸进城后的两天,姑妈把爷爷送到床上睡好后,留了门缝,可她忘了去查看。第二天爷爷告诉她,头晚门没有关严,有冷风吹进屋子。她没法再留门缝了。我告诉她,抓着门把手往上提一点,慢慢推开门,声音就小了。我试过,爷爷的书房门和卧室门都可以这样做。

姑妈走出爷爷卧室,在门口等了一分多钟,她用我的方法推开门。爷爷坐在床上,用一个不知哪儿找来的啤酒瓶敲打自己的脑袋。她完全打开门,走进去。我就在隔壁的堂屋里看电视,他们的说话声很清晰地传过来。我走过去站在门口。姑妈站在他的床前,伸着手向他要啤酒瓶。爷爷紧握啤酒瓶的右手摆在被子上,雪白的头发在暗黄的灯光下也依然耀眼。看着姑妈伸近的手,爷爷把啤酒瓶藏到被子下。这个样子,我也说服不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姑妈身后。她见没有办法,只好掏出手机给大伯和爸爸打电话。他目光看着前面,脸上若有所思。

第二天,大伯和爸爸都回来。他们收了他床头的啤酒瓶,把整个屋子搜了一遍,只要是他能去的地方,一只手能拿起的硬物都收在一个蛇皮袋里,除了啤酒瓶和木棒,还有石头、小土罐、残砖、废旧电池,很多很多,仿佛它们都不怀好意,对爷爷都会造成致命伤害。最后收了三蛇皮袋。大伯和爸爸把三个蛇皮袋背出院子,远远地丢了。爷爷在屋檐下的轮椅上,手握球形弹簧,随他们忙碌,不言不语,好像跟他没关系。

5

为了防止爷爷再做出危险的举动,爸爸让奶奶回来跟姑妈一起照顾他。奶奶推他上厕所,他拒绝,给他按摩,他也拒绝了。她劝他不要再做憋气仰头的训练了,他没有听,只是时间短了许多。

天气更冷了,院子里的柿子树、桃树落了大半叶子,天倒是蓝幽幽的,好像随时都会渗出水来。爷爷看着天空,一脸沉静。他身体虚弱了许多,脸上蒙着一层疲倦。奶奶在他膝盖上加了一块毛毯。

他在厕所里转身的时候摔倒在地,奶奶听到身体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赶忙进去,把他扶到轮椅上。还好,他的头没有碰到。从此,他没有拒绝奶奶扶他,有时还主动把手伸过来。只要下轮椅,坐沙发,上床,都由奶奶扶着。他感叹,“病痛不留情啊。”憋气仰头的训练他不得不停下来,音乐还在听,每次都要听《高山流水》。脑袋套在“笼子”里还在做,让奶奶给他嵌上那两根横档。他要什么书,也让她从书柜上拿下来。大伯和爸爸让他去住院,他不去,“我晓得自己的身体,是好不了了,我在电脑上查过的。”大伯和爸爸也觉得医院对他的病已无能为力,就让他在家走完最后的日子。很多时候,爷爷独自一人在院子里,静静坐在轮椅上,眼望着远处,一直这样望着,好像那里有某种他想探究的秘密。我远远看着他那略显灰白的脸,想到他不久将离开我们,一缕悲伤掠过心头。

我做完作业,走到他身边,让他给我讲曾祖父抗日的经历。爷爷的目光向院子晃一下说,“日本人那个时候认为,他们很强大,其实还是很弱小的”。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没有问,他没有解释,也许解释了,我也理解不了。

他记录的很多话我也理解不了。我在他的茶几上看到他的小笔记本,一句说,“现实,在很多人的眼睛里,色彩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是晴朗的早晨,有的是阴雨绵绵的天气,有的是燥热的中午,有的是黯然的黄昏;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现实给他的色彩也不一样。人要自己创造色彩。”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我翻了两页又看到一句:“自我复杂性可以作为消极经历的‘缓冲器”这一句我更不明白。

我虽然看不懂这些话,但我愿意听他说,愿意看到他写的话,永远这样。可他,一天天衰老下去。

不到九点半,我去书房看他。提起门扣,往里轻轻推,我把脑袋伸进去。他的头还在“笼子”里,眼睛已经睁开,右手缓缓举起,取下两根横档,身子慢慢挪了一下,避开钉在墙上的木棍,抓起茶几上角的一本书,在头上轻轻地敲起来。我眼睛睁得大大的,被惊住了,但我还是稳住了自己,静静地看他。他在耳朵上面敲两下,又在头顶上敲。那是一本两寸厚的书,看封面有些熟悉,细看,上面有“辽阔”两个字,别的字被他的手遮挡着。前天,我去打扫他的书房,在沙发上看到过这本书,书中几页的上角折着,页面有一些插图,都是一个人在做各种姿势,有前屈伸运动,有扭转运动,也有爷爷仰头手在身后紧握的图。书背有破损,封面颜色暗沉,还有一些淡淡的污痕。

他的手好像累了,停下来摆在茶几上,手里还抓着书。没过一分钟,他又举起书在左耳上面敲。

我回到堂屋,把看到的告诉正在看电视的奶奶。我必须这样,我不想看到爷爷的身体迅速垮下去。我说的时候,奶奶的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姑妈在一旁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唉,这个人是疯掉了。”奶奶摇了摇头说,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她去爷爷的书房,脚步不是很急。姑妈和我跟在后面。

我以为奶奶要大声责骂爷爷,但没有,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把他扶到轮椅上,好像胸中涌起的风浪,几步路就给踩没了。姑妈也不敢言语,轻轻给爷爷膝头盖上红棉衣。

我走上前来,在屋檐下拉亮灯。奶奶把他推到灯光下,去厨房端来水盆,姑妈站在一旁说我洗,奶奶说我洗。以前,爷爷不让姑妈洗,他只是右脚搓着左脚,我看不过意,给他洗过几次,他没有拒绝。奶奶蹲着给他洗脚,他说坐个凳子,她说不用。我还是拿个矮凳给奶奶坐。

“你不要拿书敲脑壳了。”奶奶雙手搓洗他的脚,低着头,语调平静,像是闲聊。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说,“小莉告诉你的?”她抬头看他一眼,嗯了一声。我不明白,爷爷怎么知道是我发现的。

奶奶给他吃药,他说,“这药有什么用,不吃了。”但他马上说,“还是吃了,你们也算得到点安慰。”奶奶把爷爷扶上床后,打电话给大伯和爸爸。

大伯开着车回来了,爸爸坐在副驾驶位上。爷爷见到哥俩走到面前,说,“我不会离开这个家的。”他已经知道大伯和爸爸回来的目的。

“去我那儿,妈照顾你,我不想让你在这儿瞎整,我还想望你多活几年呢。”大伯站在他面前,掏出烟盒,递一支给爸爸,自己点上一支。

“烟少抽一点,对脑子不好。”爷爷说。

“你去不去我那儿,由不得你。”大伯说,爸爸站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爷爷。

“对事要紧,对人要松,你老爹说的,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爷爷端坐在轮椅上,平静地说。

“现在的情况,不能对你松。”

爷爷没有说话,目光呆滞地看着远处。奶奶看看他,转身去屋里收他的东西。

吃了午饭,大伯和爸爸把爷爷的药和拐杖还有别的东西收到车上。大伯推着爷爷向院门外走。

“你停下来。”爷爷喊,大伯没有听他的,继续往前推。我们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俩。快到院子边沿,爷爷的右脚搭到地上,屁股离开轮椅。爸爸说,“停停停,别推了。”大伯也觉得危险,停下轮椅。爷爷站起来,身体还没站稳,倒在了地上。我们都啊地叫了一声。

好多年后,我常常想起爷爷从轮椅上站起的身姿。

6

他那决然赴死的一站,大伯和爸爸害怕了,不得不把他留在家里,还是由奶奶和姑妈照顾着,我上了高中,一个月里周末回家一次。

他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按摩由奶奶来做,他手举不起横档,奶奶不再帮他。他拒绝吃药,奶奶劝也没用。

爷爷让奶奶打电话给大伯和爸爸,叫他们回来,说要分一下遗产。奶奶知道,爷爷离开我们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还在学校里,班主任告诉我,爸爸让我回去一趟。我知道,爷爷迟早有那样一天,可真到了那一刻,我的心还是收得紧紧地,随即眼泪涌到眼眶里。

我们回来那天,没有太阳,天空蒙着一层灰色的云,到中午下起雨来,空气清冷。我们都在爷爷的书房里,爷爷坐在他常坐的沙发上,墙上的四根木棍已被取下,留下四个新鲜的洞眼。爷爷目光软软地看着前面,头微微偏向右边,不大动,眼睛好一会儿才眨一下,气色已残败不堪。他面前摆着厚厚的四本硬抄本,右手搭在最上面的一本上,硬抄本旁,是那个球形弹簧。它安静地立在茶几面上,耐心地等待着一只手。

“这就是我的遗产。”他的四个手指在硬抄本上敲了敲。大家把目光汇聚到硬抄本上。他抿了一下嘴,目光落到硬抄本上,话说得很慢,中间还停顿了几秒,“这是我四十年来的一些想法记录,是从小本子上誊抄过来的。你们姐弟三个不嫌麻烦去复印三套,嫌麻烦,一个一本,剩下的一本你们商量给哪一个。”爷爷微微转了一下头,目光划过我们的脸。

“没什么麻烦的,复印三套好。”爸爸说。大家都说这个好。

“我也要一套。”我直了直腰,大着胆子说。大人们的目光投向我。

“可以,小莉一套。”爷爷轻声说,脸上显出一缕浅浅的笑,然后脸沉下来,缓缓地说,“那件红棉衣以后烧给我——还有,那首《高山流水》在我快落气时放给我听。”大伯嗯地答应着。我看到奶奶背过脸去。我的眼里汪起泪水。

窗外,雨声沙沙,绵延而悠远,像个清凉的梦。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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