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夫子

讽是一种精妙的讥刺，擅讽者以妙语做针，往往一擊便中要害。这很像名医针砭，不同之处在于病患常常满怀期待，对名医感恩戴德;而被讽者却不会认为自己“有病”，更不会以为讽者是在“治病救人”。被讥讽而生恐惧、痛苦、悲伤乃至恼羞成怒，极易对讽者造成伤害，所以讽刺这件事，是极其危险的。优伶，是对中国古代以乐舞谐戏为业艺人的统称，其时归入下九流的职业，然而有谁知道恰恰是优伶这种时人以为“下贱”的人却最擅讽且敢讽呢？

近读史书及前人笔记，有两则优伶讽谏的轶事，不妨拿来剖析一二。

“（李）茂贞居岐……尝以地狭赋薄，下令搉油，因禁城门无内松薪，以其可为火炬也。有优者诮之曰：‘臣请并禁月明。”（《新五代史·杂传二·李茂贞》）

李茂贞搞政府专卖油，连柴禾都不准从城门进来，因为柴禾可以用来做火炬。李茂贞的禁令真是荒唐：油被官府专卖掌控，还不准从城外运进来柴禾，没柴禾，烧什么？又吃什么呢？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李茂贞的下属无人敢言，谁吃饱了撑得嫌官帽累赘？反而是一个优伶当面讥讽李茂贞：大帅您干脆连月亮光也禁了吧！油类专卖，与柴禾何干？既然柴禾抺上油可以做火炬能发亮，那月亮也亮呢，能禁得了吗？不得不说这伶人思维敏捷，胆子也大，更难得的是一个优伶竟然如此有怜悯之心，有为民请命的铮铮铁骨。

宋人张端义《贵耳集》卷下记载，南宋绍兴初年，杨存中有双胜交环，谓之二胜环，取两宫北还之意。因得美玉，琢成帽环进高宗，日尚御冕。偶有一伶人在旁，高宗指环示之：“此环杨太尉所进，名二胜环。”伶人接奏云：“可惜二胜环，且放在脑后。”

“二胜环放在脑后”一语双关，明着说玉环做帽饰戴在脑袋后面，实际在讽刺宋高宗忘了接二圣还宫。靖康二年，北宋“二圣”宋徽宗和钦宗被金人作为人质掳掠至北方，是为“靖康之耻”。宋高宗即位后，迁都临安，国号为南宋。靖康之耻成了南宋王朝的切肤之痛，正像岳飞的《满江红》所言：“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但是打败金人迎接二圣回来，谈何容易？更何况二圣一旦归来，高宗的地位岂不是很尴尬？所以，优伶一句“可惜二胜环，且放在脑后”，真是妙语！

优伶讽谏，有先天优势。优伶无官职，不过是皇帝或重臣身边供其娱乐的艺人罢了。讥刺主子即使言重了，主子一般不会当真，往往一笑而过。何况优伶本来就是达官贵人养着供其娱乐的，不能说杀就杀了，杀了谁陪着逗闷子？再者那种敢说话的优伶，话说得往往也巧妙绝伦，既戳人肺管子，又不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优伶讽谏，得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冒死精神，胆小怕死之辈哪有这勇气？倘若主子真有触动，欣然采纳谏言，不枉了优伶的报国志、爱民心;一旦主子觉得丢了面子下不来台，一气之下可能就会动了杀念，也不是没有可能——应该极有可能！

优伶明明人微言轻，甚至卑贱之极，却有言官谏官的勇气与胸怀，实在让人敬佩。遗憾的是最该言官和谏官说话的时候，他们却常常缺席——至少以上二则不见言官谏官出场。优伶擅讽，谏官不在，在封建统治时期并非个别现象。因为其时统治者权力大无边，根本就没有约束他们的法规制度，他们的话往往就是法，一句话就能决定人的生死，文武百官为保头上乌纱或项上人头，只能噤若寒蝉。偶有刚烈之臣敢说话，也怕是难有好下场，而优伶却能靠插科打诨来讽谏，岂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