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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异者及其友人

2021-05-22鲁敏

小说月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镜子

又有朋友跟我说起了小神仙,第几次了?得有十回了我想。小神仙,你肯定也听说过,大概每一个基数单位的人群里,比方说,两万人左右吧,就会有这么一位,也有的叫大师、巫婆、预言者,类似的。人们总会在口耳相传中,交换他(她)的各种灵验案例。你们当中的那个是什么名号?我们这个叫千容,据说是微信朋友圈昵称,就都这样叫开来,虽然大部分人并没有加她为好友的运气。

“听名字是个女的?”虚假地,显示我对她一无所知,以听到更为详尽的其人其事。

“哦!你!”朋友满意地摇头,“居然都不知道,真正的小神仙哎。”显出蓬勃的讲演欲。她学工艺设计的,在新西兰念过一年研究生。她一直对这些感兴趣,并且强调,外国大学或机构里,专门研究转世记忆、巫术原理、灵异事件的,多着呢,也算人类学的一个小切口。

“多大了?长得好看吗?”

“哦!”这回是责怪地摇头。对一个神仙,怎么能关切她是否漂亮呢?但朋友还是迁就了我,认真想了想,像回忆一个太过熟悉的老友,“以前很苗条,结婚生小孩后胖了点,胖点更好看。”

“结婚了都。生小孩了都。”我喃喃自语。也是一样的程序啊。婚姻、工作、学区房、车牌摇号、婆媳相处、双语幼儿园。她会比平常人笃定和幸运吧,最起码会很顺利。

“她前面还离过一次婚呢。”朋友也若有所思,语调随即上扬,“预言者从来都不算自己的。见过理发师自己剃头吗,医生自个儿开刀吗,送葬人自己入殓吗?再说,也许她命里头,就该着离一两次婚的。”

“也是也是。你接着讲。”懊恼不该打岔。纯粹的“信”,会使讲述更加动人。就前面若干次听闻千容的经验来看,有讲得特别投入的,双目圆睁起来,听得我汗毛为之倒竖,十分痛快。也有一边讲,一边哂笑着自嘲或解构,这就十分的不好玩了。

其时,我们正从屋里走到南阳台,正事已经谈完,随意寒暄到花花草草。朋友窗台上一溜排装置般的草木,配有山石沙地,皆极为袖珍,没一个大过巴掌的,品种我一个也叫不上来。“你可真讲究,我只会水培绿萝,那玩意儿好伺候,从桌子爬到空调,从空调顺着晾衣架,能把半扇窗户都绕得绿油油一大圈。也挺热闹。”我其实带点自夸。

“你绿萝下面的水里,有鱼没?”朋友打断,语气像抓住什么要害。

“鱼?”从没想过,能惦记着换换水就不错了。

“绿萝还好,要别的爬藤类,可不能养在屋子里。那个,最是吸人精气。所以要放点活物,回去买几条小金鱼丢进去吧,游来游去的就好了。真的,千容说过。”她就是这样说起千容的。

为了进一步奉劝,她随即神色凝重地讲到她一个朋友。律师,自己开事务所,精干得不得了,以前专门做经济案子,这几年迷上传统文化,也顺带做些版权保护之类。有天,她正跟一位书法家在事务所谈事情,书法家途中接个电话,谁的呢,就是千容的。千容一通电话,马上就对书法家说,哎哟,你现在待的地方不大好啊,赶紧地,叫你身边那位朋友,把房间里的大株植物通通都移走。一株不留,快快地。可惜了可惜。

我显得愚蠢地摇头说:“这可怎么讲呢。不都说植物净化空气嘛,人与自然的和谐。”

“我那律师朋友跟你想法一样。再说,隔个电话,都不认识,平白无故的,可惜个啥,她可什么都好得很。听之不理。好了,两个月后,查出乳腺癌,晚期。赶紧地再求教千容,千容也是老实,说她并没有办法解救或挽回,她只是可以‘看到’必将发生之事。至于爬藤,是她看到事情的一个通道或信号,爬藤与病症是关联的。我那律师朋友现在胸前空空,装了逼真的义乳也没用,还是得了抑郁症,成天地瞅人不注意,要扒窗户往外跳。”

“千容,她替你看过什么吗?”我听她谈起千容的口气,很是随意。

“哦,我还不认识她呢。”朋友扭开头。“那你怎么说她胖点好看?”“我是一直觉得吧,女人,还是稍微胖点耐看。反正我从此就不再养大株植物,体质本来就寒,再给吸了气,还了得。小盆景也好的,你凑近点,定住了往深里看,有点日式小庭院的意思吧。”

最早听到千容的神异预言,是一桩好姻缘,十多年前了。也是听一个朋友所说。朋友是个泛指,但也对,大家每天出门,碰上的、彼此说话的,不都是朋友吗?这个朋友,跟千容是真的认识,故而讲得要详细些。

“千容啊,她有一双好唇,圆圆的,微嘟。她喜欢松松地扭一根辫子,系一条复古的艳绿色丝带,拖过来搭在一侧肩膀上,搞得小年轻们挺爱慕呢。可一听说她有那本事,嗬,全跑了。你想,谁能接受枕边躺个巫婆啊。其实她挺能干的,一直在外头自己做事,给各处的网站做客服外包、旅行社、培训班、连锁酒店、小剧场、茶庄,什么活儿都接。第一次嫁人的时候,辞了工回家。离了就又出来做。再嫁,就又回家,专心备孕带小孩,算是贤惠型的吧。”

“那她帮人看这儿看那儿的,收费吗?”“才不,从不,连谢礼都不要。千容也从不有意地拿腔拿调,给人家看个高考或大买卖什么的。我感觉,她做这事是要有灵感的,碰巧看到了、晓得了,就自然会告诉对方。硬赶着问,似乎不成。”

“她替你看过啥呢?”记得我当时多次追问,朋友也是多次地避而不答,反倒更紧地抿起嘴巴,似乎哪里牙齿漏一道风,也会走漏命运的信息。碍于我们的交情,她会略作解释:“这么跟你说吧,你在外面按摩过吧——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跟那个一样的。她按得我哪里痛、哪里酸,只我自己才有数。讲给你也是白讲,你听不出窍门的。”

她倒是愿意讲讲别人的事。下面是她说的,那樁姻缘——

我有位朋友,算是老师兄,86届的复旦大学中文系,出了名的书痴书疯子,毕业后分到古籍社,一头扎进去,万事不管,慢慢做成古书上的头块牌子。他太太呢,研究宋词,比他还要呆上十倍,从不社交,只给学生上课,可她的讲义,整理出来,卖得很好,现在她也是著名学者了。他们有个宝贝儿子,不负书香子弟之谓,一门心思专攻古代戏曲研究,也是三记大棍敲不出一个闷屁。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吗?哦,他特别耐寒,一件厚衬衣就能过冬。千容不知是什么场合见过这孩子一回,远远看了一眼,便对我那老师兄断言道,你家公子啊,二十七岁结婚,会娶个演员,小演员,不是太红。

师兄掰开指头数数,儿子那时已虚岁二十七了,时至年底,他生日是五月,满打满算也就还有半年,他连初恋都不曾有过,就能结婚?再说,演艺圈,怎么可能!他们全家人就是分三批次绕地球跑上一圈,也遇不上那个圈子的呀。不用说,师兄跟我们转述时,口气是大大地发笑的,也带点骄傲。

千容不可能看错。半个月后,我这师兄被邀参加地产公司的一个年度庆典,这家地产公司的所有楼书,都喜欢做成线装古籍的样子,摘引起文乎乎的断篇,跟社里算是有些合作,这且不讲。碰巧那几天师兄患上风寒感冒,西药汤剂齐下,也不见效果,只落得个昏昏欲睡,不敢开车,便让儿子接送他往返。地产界都是活络的人,哪里肯让他公子回家呢,留下来一起参加庆典吧。而这庆典上的蓝色水钻短礼服的主持人,便是他儿子当晚将一见钟情的明日娇妻。

确实是小演员,排不上号的过路角色,三四集之后就不知所终,是热闹娱乐圈的寂寥人。可能正因为如此,他们互相感知并爱慕了。当晚所有能同时看到他们两个的人,都会看出来,有爱降临了,端庄庞大,空气都在颤动。独我那师兄后知后觉,他被安排在主桌,药物缘故,总是倦眼蒙眬,只靠拼命喝水提神。晚宴过后的回家路上,他从一上车就开始让儿子找公厕要撒尿。直到他第二回放空膀胱,坐到车上,猛然发现,后排坐着一位亮闪闪的蓝衣少女。他惊骇地询问驾驶室里同样脸颊带光的儿子,后座传来细丝丝但毫无怯意的抢答:我是他女朋友,可以叫你爸爸吗?

三个月后,他们在民政局排起短短的队伍,怀揣旁若无人的甜蜜。

这朋友的讲述大头小尾,把老师兄夫妇介绍得挺详细,对新人的终身之定只草草带过。但在当时听来,反显得更加可信。毕竟,一对年轻人,如何结识,如何闪电相爱,并不重要,比这更离奇的姻缘可有的是。厉害之处在于千容,是真的提前知道,她“掐”出来了呀。我都能够想象到,那一对老书虫夫妇,面对这戏剧化的飞来横喜,回想千容半年前的预言,会是什么反应呀。跌落海底,还是升入高天,就此修正笃行大半生的辩证唯物主义吗?

那个时候我就有点动心了。我想,得结识千容,让她也给我看看。当时我正好陷入一段荒谬的恋爱,他是一个诗歌论坛上的宿敌,我们观点相异、势不两立,总是鼓捣着各自的队伍大吵,有一天被坛主拉着,在线下结识,并强烈地互相吸引。他太年轻,一无所有,脾气很暴,所有理性可及的现实主义条目,都不符合婚配中最起码的杠杠。我对他而言,恐怕也一样。我们像拙劣的对子,明显不工整不对仗。可他妈的,激情又像大江大海似的在奔涌啊。

我这情况,不是比她师兄的儿子那根本无影无踪的缘分有更多线索吗?假如千容也能远远地看我一眼,肯定就会提前“看到”,我这场恋爱到底有没有结果了。然后给个暗示也行啊,是否要继续纠缠和犹疑下去。我这人从小被家里教育得对“珍惜时间”很有执念,替自己想,也替别人想着,别瞎耽误工夫。而搞恋爱,免不了要看苦月亮,没完没了地谈话,幻想或辩论将来的可能性。多浪费时间啊,等于慢性自杀或谋财害命,鲁迅先生都这样说的呀。当时我真太急于解决此事了。

可我没有吭声。我这位朋友是因为别的事情认识千容的。就算认识了,她也从来不问千容任何事情,只等千容无意中看到了,才会得到忠告。总之,要结识到千容,并得到其指教,这简直比恋爱本身还要微妙,连介绍认识都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你先自就存着主动的想法。而千容的天眼,得在全然“空无目的”的状态下才会开,其预言才有如神算。

这些,都是我这个老朋友很早就警告过我的。确实,我完全同意。命啊,多么玄虚,哪能那么容易识破呢?故我始终压制着请她引见的渴求,只茫然等待“无意中”结识千容。

好在我总还是能继续听朋友讲到千容。

那之后隔了大概有三年吧,有天我在街上拐进一家假发店——我想剪掉长发,那瞧上去太温顺了,又土。换个爆炸头?得找一顶类似的假发试试,看是否合适——带着伪装的购买意愿,一看二问三试,在导购员的帮助下,终于套上了一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港味的满头细卷,正对着镜子照前照后,突然感到有人使劲拧了一把我的大腿。什么情况,有这么笨拙的性骚扰吗?我忍痛扭头寻觅,那家伙影子一晃,已出了店门,却隔着透明橱窗跟我直招手。眯眼一瞧,认出来,老朋友啊,毕业那年,我们在同一家报社实习过,当时处得很好。

她仍在招手,幅度更大,是叫我出去的意思。我只得匆匆又看了几眼镜中的自己,确定了我跟这种发型是不相宜的,摇摇头放下假发就出来。

“好好讲不行啊,拧得我恐怕腿上都青了。”我亲热地抱怨。多年不见,正好斜对过有家西点坊,进去要了两个甜品。

“我不好讲的,怕店员打我。镜子!假发店的镜子,是千万不能照的。”

“镜子?”我盯着她,几年不见,她脸上跟我一样,留下了时间的印痕,可以看到一连串跌爬过去的障碍与栏杆。做过人流。还在换工作。三人合租并且是最小的那间。开了双眼皮但很不自然。与最近一个男朋友分手了。

“知道什么人买假发最多吗?除了一小部分爱臭美的,大部分都是各种原因秃顶的,或者做化疗的。”她用明显偏见的口气,“外头的镜子,真不能随便照。对你不好。”

我没吭声。谁有资格嫌弃谁啊?她以前可不这样,当年在报社,我们被版面编辑派着,跟一家国企跑戒毒所,拍中秋节送温暖的照片,她還拼命争取着,要给照片里的戒毒人员打马赛克。

“这并不是我本人的认识论。”她看出来我的态度,立即补充,“也是听以前公司的一位副总讲的。他认识一个,怎么讲呢,巫婆吧可以这么说,懂这方面的门道。关于镜子,讲究可多了。”

“叫什么?”嘴唇沾了一大块奶油,来不及拭去。我有预感。

“千容。反正我听他们都这样叫她。”朋友面带敬意,压低声音。多么熟悉的腔调啊,我心里也立即升起了那股子熟悉的贪婪感。

店里进来一对搞早恋的学生党,挨得很近共同挖舀一桶冰激凌。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交谈。

“千容对镜子特别有研究。她有次跟着一帮人到我说的那位副总家里玩,他爱收老玩意儿,旧铁壶旧烛台旧花瓶什么的,啥都捡回家。老婆早已离婚,儿子在澳大利亚留学,所以甩开膀子来,到处瞎收,家里堆得满地。这可好,那千容一进门,脸色就变了,副总又跟她不熟,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只说需要歇一下,也不跟众人四处看东西,只在沙发上喝烫茶,一杯接一杯。等到聚会散了,她却磨蹭着留下一步,私下问副总,你是不是收了什么老镜子?镜子,没有啊。副总想半天。哦哦,有个带镜子的老梳妆台,算吗?有点残破,我放在楼上小阁楼里了。

“千容点头。你这镜子,起码三个女人死在里面。一个是小脚,她抽烟袋,脖子挂一长串珠子,穿得倒是气派,就是老得不成样子。再一个,又小得不成样子,都没照到二十岁,白衣黑裙的学生样。镜子里照到她最后出门那天,手里还挺神气地举着小标语。还有一个,镜子里模糊些,但一看是见过世面的样子,经常关起门在家对镜子穿各种洋装,出门却换上灰蓝工装。有天被拉出去开会,回来一照,头发被剃掉一半。然后就开了柜子把所有洋装通通剪碎,然后系上绳子把自己吊起。千容逐一地说,好像面前有本影集,她在翻看那三个女人。

“你想那位副总,搞收藏的嘛,倒是乐坏了。你刚才说的长珠子,是不是朝珠啊,那没准是个诰命夫人呢,她后面的女学生,搞运动的吧,时间对得上。嗬,这可是捡着了!我收来时一个角被砍,破相了,价格很便宜。走,带你上楼近了瞧瞧,你要能看出来那老太太身上衣服的纹样,我就能推出来,她大概是几品……男人啊,也真是心大,也不想想,千容一进门,可是被镜子里三个女人给惊着的呀。千容又捧起茶杯来喝,咂了一口,凉了,换上滚烫的,喝那烫茶。不了,她不要看。她只是说,这老镜子啊,孤单了,还是要喊个女人来照。你家要有个女人了。副总想着,这是暗示他会再婚,无所谓地大笑。他为人有趣,确实也有一两个亲密女友,这事儿,还用老镜子来呼唤吗?”

朋友讲到这里,定睛瞧我,我也瞧她,足够的停顿过去,她嘘一口气说:“过了没两个月,副总的儿子从澳大利亚回来,已做完变性手术,上面下面,相关的器官各有增减。退掉两年的学费做的,还加上两年打工所赚,还借了一点点钱,总之是没要老爹出钱。能说什么呢,副总于是把老梳妆台送给变成女儿的儿子了。”

挺叫人唏嘘的,可得承认,听着很满足,千容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朋友用小叉子戳起最后一口甜品道:“千容说,每个人最好用自己的镜子。镜子啊,特别能藏,所有照过的那些人,不管死的活的,魂魄精气都留在里面,时间久了,就要到人间瞧瞧转转,可能啥事不碍,也可能要闹一闹,兴风作浪的。所以,你推推这个道理,假发店镜子里藏着的,可全是焦虑症、忧郁症、工作狂、绝症之类的呀。”

她后面的说法有些生硬,算是她的创造性发挥,但无论如何,这显示了她对我的关切。能有人关切,多好。我当即郑重点头:再也不照假发店的镜子了。其实我心里更高兴的是,又听到千容了,她还在我的朋友们口中流传,总在为朋友、朋友的朋友们显现她的灵异之力。这不能不让我重燃某种希冀,也许,我正在以不可知的弯弯绕的轨道向着她那个方向缓慢靠近,并将在某日,达成“不期然”的相遇。

不過当时,那场令我纠结无比的激情恋爱,早已安然作古,无疾而终还是恶病发作,都想不起来了。但我对千容的向往依然强烈,因我正陷身一个更难的抉择——对,在考虑换工作,有一个很不错的机会,但不是简单的跳槽涨薪,是完全的连根拔起,到一个偏远的北方城市。北方,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面食、干燥、儿化音、暖气。当然不止这些,甚至不是这些。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连橘子都会变种,何况人呢?心里可真是不踏实,午夜梦醒,想到故土难离,远地未卜,实在辗转难安。

“你呢,现在咋样?”久别重逢,必然会聊到这一步。她刚刚说了她的情况,跟我第一眼从她脸上看到的信息差不多。于是我也说了我的,这不丢人,谁不是一串瞎扑腾总摔跤的冰糖葫芦,尤其说到我南北之移的为难,顺便想听听她的意见。我又向店员要了两杯饮料。

朋友直摇头说:“我能有啥见识。要有千容替你看看就好了。她可不光懂镜子。”那对学生情侣走了,又来了一对可能刚刚吵完架的母女,她们仇怨地彼此错开视线,要了不同口味的大杯奶茶,分得较远地默然坐下。朋友过渡性地观察了一会儿她们,又讲起千容的另一个故事。

是那位爱收旧玩意儿的副总讲的。不用说,儿子变性之后,他成了千容的铁杆追随者,四处搜集和传颂她的预言故事。为了减少转述中的损耗,我把朋友的这一层转述去掉,好比是直接听那位副总讲吧。

“千容看得可远了,前因后果,三生三世。生人就不讲了,讲了你们也对不上号。就讲带她来我家的那位朋友吧,我起先就是找他打听的。他做药材生意,天南海北地跑深山老林,收各种草木藤根,回头加工一番,就成了名贵中药材,赚得可狠。他有时在乡下看到老家什老物件,三文两文也替我收了带回来。我们也算是铁交情。见我打听千容,他马上就端正身子,抹一把脸,用眼睛盯着窗外。我也跟他盯着窗外,外面空空的呀。盯了一会儿,他才说,还记得我媳妇不?能不记得嘛。那可是个标致人,陕北妹子,做一手好吃食,我因为孤家寡人,常去他家蹭饭。

“可他媳妇后来不见了,挺突然的。那一回,我听闻他长途收货回来,便像从前一样,拎着几包熟食,径直踩着饭点过去。一进门却发现家里冷锅冷灶,四壁颓然,黑灯冷影里,我兄弟一人枯坐着呢。大半月没见,瘦缩了一圈。怎么回事啊这?我咋呼着,开了各处的灯,唤找他媳妇出来收拾吃食。这四处一转,发现他家里跟地震了似的,墙上画、案上瓶、地上凳、房里床,各样东西或是移了位,或是颠了倒,都瞧着不顺了。关键是,少了一个大活人呀。他媳妇人呢?好在也算熟门熟路,我到厨房找出碗碟筷子,又翻出上次没喝完的老酒,摆好,拉小兄弟坐下。他压着胡子连喝几口,才缓过劲,从嗓子里拖出一团湿棉絮来:我没去山里收货。就在家里,花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把她给赶走了。

“这是什么话呀。我惊得酒都洒了半盅。他又连喝几杯,我强夹给他几片猪耳朵,让他慢慢说。他却又什么也不肯说了,只管摇头。反正打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媳妇。算算也是三年前的事了,要不是他这会儿自己提起,这谜底恐怕还一直不会揭开。既然,你还记得我媳妇,又问起千容,该着的,我是可以讲了。再保密下去也没意义了。他看着窗外跟我讲。

“起先是病,他媳妇患上疑难女症,有大半年了,下红淋漓不止,四处求看,药汤喝下去能有半条河,仍是只见重不转好。虽说不是立时三刻致命,但恁是多强壮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的流泻。有天他在小区里烦恼地瞎转,脚上踢到一只野猫,全身通黑,一对绿幽幽眼眸,喵呜嚷他一声。他不管,继续闷头走,哪晓得小东西竟蹿到前头,绕在脚前不去。他想起媳妇一直好猫,身上常年揣着鸡肉肠,院子里的野猫她认得十有八九。可能这一只,也是她喂熟的呢,他心里一软,慢下步子。黑猫真跟带路似的,一步两回头,带着他曲曲折折地走。不过,这就是小区嘛,还能走到哪里,走到头就是西侧门,侧门外就是水果铺子。黑猫把我兄弟給带到水果铺子,绿眼睛一眯,就跑不见了。行,都到这儿了,那就,称一把香蕉、买五斤苹果呗。他挑拣起水果。

“你呀,恐怕得买梨子,回家跟你媳妇分着吃。他刚要付钱,给人拦下了,让他换成梨子。是个不认识的女人,也是买水果的,一边挑她的桃子,一边瞅我兄弟的脸色。她把他拉到边上,两句话切中要害,全是媳妇的内中症候,然后不轻不重地指点了几句:她不能跟你一起待家里了,要往西南方向,一千公里,在那边正经住下来,调理半年。我能同去吗?不行,你得老死此地。并且你还要回去,把家里的东西,如此这般地做一番颠倒与挪移——那便是我当时去他家所看到的局面。当时连他自己也觉得此事太过离奇,所以不肯跟我细讲,怕万一不灵,反落个大笑话。

“他给我讲到这里,吁一口气,把眼光从窗外转到我脸上。是灵的。他媳妇一到西南某小城,一个星期不到,身上就清爽了,两个月下来,肉长回来了,脸上又有颜色了,等住到半年,月事恢复正常,发来的照片,简直大姑娘似的。这当中,一有媳妇好转的消息,小兄弟便千恩万谢地向那水果摊上偶遇的女人报告。他跟千容从那时起,就算是有了交道。可千容总是半点喜色也无,也不要他的谢谢,只说不要恨她便好。你们想想这话啥意思?我这时其实也回过来神了,对啊,这都过去了三年了,他媳妇身子是早就好了,可人却回不来了,身子和心皆已生根在西南边了。连这个,千容也是知道的,或者说,她真正所提前预知的,就是他媳妇在西南边的另有归属。所谓病症的调治与家具的颠倒,不过是一种过渡与形式。他跟我回顾到这里,平静地补充道,怎么可能气恨千容,服气还来不及呢,到底是救了媳妇一命。是恩人。”

朋友转述了她从副总那里听说的,他那位小兄弟千里逐妻的救命之事,然后跟我总结道:“看,千容就能知道,这人,跟哪里的水土,是合的。合才能养人,才能安人,也才能久居。可惜我离开那公司久了,跟那帮子人来往少了。要不要我试试看,这位副总人挺热心,叫他替你跟千容拉个线?你这毕竟,也是大事啊。”

我心里一动,还是忍着,摇头谢绝了。并带着一丝丝优越感想着,她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怎么能主动去结识千容呢?要也能有只全身黑的绿眼睛野猫给我带路还差不多。

不过人的想法会变。尤其最近这几年,这事那事的一层层覆盖,每到难处险处跌跤处,便多次为当时的拒绝而感到懊恼。她都那样说了,就嘴边上的事,我点个头就行的呀,那现在又何至于这样,凌乱中抓瞎。痛中反思,我在心里反复给自己叮嘱,假若再能听到“千容”二字,别再一根筋了。世界上哪有什么纯粹“不期而至”的相遇,还是得努力,得事在人为吧。

好在千容毕竟是大家的,月亮或星星一样,或是这里那里升起,或是这里那里闪烁。那天我带果果去打针,就又听说到她。果果,对,是我胖儿子,两岁了,那周该打乙脑疫苗。

那两年,我有几样事,是串在一起发生的。当时我差不多已决定去北方了,还有些细节想去人社局打听一下,同学群里有人说,有位高一级的校友应当在那里做事,几个话头一捎,便联系上,原来是他呀,我们都在校广播站干过。他颇热情,替我考虑到伴侣跟随政策、购房、医保接续、人才流动等各种政策细节,连两地工资水平,甚至未来的养老金发放标准等都打听到了。前后有一个月,他带着我东跑西跑。有天正好碰到大雨,我们给困在一家小面店,对着桌上只有残汤与菜叶的大碗,他突然开起玩笑,说在校广播站的“共事”,他那时还暗恋过我呢。

玩笑还是真话?但这话,能说出口来,就是个意思与信号吧。再说我真挺谢谢他的,那一阵子,我是太飘忽了,抓个浮枝都能当铁锚的。当晚就跟着去了他的住处。他跟我讲了他突然逃婚的前女友,语气甚是悲凉,这让我意识到,他还没走出那一段。随后,我一边继续准备有关调动的琐事,同时等待北方那个城市的各种回复,一边麻木地继续与他同睡,不顾前路。

然后就发现自己开始呕吐。两人都太粗心了,准确地说,是对自己和彼此都浑不在乎。那怎么弄呢?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验孕棒上的两道杠,他斟字酌句:要是你舍不得打掉,就别去北方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轰隆隆滚落,突然放松了,这个宝宝就算是留我在这里的吧。至于跟什么人结婚,也没那么重要。总之,就那两个月,去留问题、婚姻问题连带着怀孕一并解决了。

果果打疫苗有个特点,人多必然长号大哭,人少则软绵绵哼唧,若只有母子二人面对医生,说不定还笑嘻嘻。所以我尽可能地磨蹭着,很不积极地排队。然后就发现,有一位妈妈,似乎跟我是一样的想法,我们像两个“慢车比赛”选手,只等着大批的哭闹主力军过去。无聊之中,两个孩子在我们手边就近玩了起来,无法,我们也只能相就着一起打发时间。而这种两个妈妈抱着孩子在疫苗接种区的聊天,恐怕是世上最乏味也是最奔放的聊天,三分钟之内,就能从小孩一天大便几次到乳房缩小与下垂程度,聊到盆底肌恢复情况以及是否漏尿等隐私话题。

“你知道人类平均每年应当做多少次爱吗?”瞥了一眼正彼此吐泡泡与口水的孩子,园园妈妈突然抛出这个问题,我一怔,还真没想过。她马上灵活地从微信收藏夹调出一篇文章,伸手到我眼前,标题上就有显示:一百零四次。

“园园爸爸是达标了,他一直在外面乱搞。要是什么有情有义的小三,那也还能讲得通。可是他,全是刷的约炮软件。”明白了,怪不得她眉目间总有点忧色,讲起性的话题来好像别有一种亢奋,“可笑就可笑在,这还是千容跟我说的。”她很随意地提到千容。我不敢相信,可能是名字相近的人名?

“谁?你朋友吗?”

“才不是,公司网站的客服。你想,连个外包客服都能看出来,说明我这是呆到什么程度,说不定办公室所有同事都知道了。我就说呢,他跟我,连人类平均次数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另外十分之九,全都在外头哪。”她露出这种情况下常见的怨愤。想到以前听说千容是做客服的,看来应当就是她。我露出愿闻其详的同情之情,心里不敢惊动地轻声喟叹。来了,千容又出现了。不过,听说她再次结婚后,好像不工作了呀。

相对我以前听到的千容故事,尤其是讲述者那种有意地起承转合,节奏和因果上的拿捏,园园妈妈这个就显得太过平常了。她只是因为在公司里负责跟网站客服对接,所以两人打交道比较多。“你们见过吗?”“没有,她做客服呀,就微信上聊聊的。”园园妈妈显然把千容看成一个有点多嘴的八卦婆,从别的某处听说,按捺不住,告诉了她而已。

园园妈妈兀自沉浸在她的痛苦中说:“关键两边老人都很烦,几个老家伙一条心,整天盯着我要二胎,说既然政策放开了,当然得用足啊,正好换个品种,要个女孩。以为这是点菜吗?点什么就有什么。关键是,没有人给我撒种啊。我都三十五了,高龄产妇了。”她的忧虑显然还包括生育。

“你,听听千容怎么讲呢?”我想把话题往千容身上引,她只是一带而过。

“她能知道什么,自己也是个单身妈妈呢,搞得一塌糊涂。”虽然我知道卜者不自占的道理,可她的口气让我很是不安,“不过,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园园妈妈沉吟道,“她当时跟我讲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园园爸爸的事,还有一个是讲我,说能看到我后面有一条大河。说大河主富贵,我过几年就要发大财了。你说怎么可能呢,就这指甲盖大的微信头像,她还能看出条大河来?真要能发大财。妈的我这家里一样不拿,连手机都不要。”她作势要把须臾不可分的手机都扔掉,表示弃绝之烈,“带上园园就走,我他妈的也找男人去,一年搞一百零四次。”她使劲儿地笑,苦中作乐、绝无可能地笑。

我颇为羡慕地看着她。我知道,千容“看到”的肯定能成真,她多么有福啊,眼下这根本不算个什么。可她,也太不拿千容当回事了,实在叫我看不下去。膀子里两个小孩不知啥时都睡着了,打针的队伍还是臃肿着,保姆、爷爷、爸爸、外婆、小姨,一个小孩起码两个大人跟着。我们两对母子倒像一个小小的岛屿。我突然一阵冲动。

“你啊,是真不晓得千容?她可是顶顶出名的小神仙哪。”我把果果在手里换一边胳膊,把从前打各个朋友那里听到的案例全都讲了一通。可能有些地方比较含糊,或转折过于凶猛,毕竟时间久了,记不清,得边想边说。即便如此,我满意地看到,她把她儿子也换了一边胳膊,向我这里靠得更紧,梦魇似的,眼睛半睁,眼珠快速转动。她这模样加剧了我转述的愉悦程度,也增添了我转述中的华彩,我甚至编造了些更有趣的细节。比如,对那个在澳大利亚变性的孩子,千容甚至从镜子里看到了她(他)回国后初次揽镜自照的模样:一套红蓝条纹的连身工装女裤,唇膏和眼影都是银色的。诸如此类。这并没有改变事情的本质,不是吗?

偶尔地,在停下来喝水时,我一闪念中也会想到,以前听朋友们讲述时,我也是这样迷醉的梦魇之状吗?而她们,也同样地,会不由自主地添油加醋吗?但我咕咚咕咚地喝水,并把这样的念头一并咽下。不管这些,毕竟,这个过程太有成就感了,我简直把园园妈妈给换了一个人。

她的样子慢慢恭敬和拘谨起来,在我提到千容时,会小声跟一句,我们该叫千容大师吧。但对我,反倒有点倨傲和防备了。她现在也知道了,不日,她将要大富贵了,哪怕就是三年五载之后,那依然是显见之事,必将到来的呀。

“介绍我认识一下千容吧。”我直截了当地说。铺垫得够多了,也许太多了。打针的队伍已到尾部,再过半个小时,上午的门诊都要结束了。

“这个,她又不是我朋友,只是外包客服呀。对客服这一块,我们公司有规定,我不好私下里……”她支吾着,好像千容反过来成了她必须尽力维护的什么宝藏,当然,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到包里乱翻,又慌张地摇怀里的儿子,想喊醒他,“这样,我给你指个路子,你呢,就直接到我们公司网站下面去留言,反映问题,客服就会出来跟你沟通的。千容,不,千容大师就跟你直接会话了……”她一扭腰抱着儿子站起来,快步往队伍后面走去。

“你什么公司啊?”我也一把抱起果果,腿都差点一软,仍不依不饶地也挨着她排上去。

“弗兰卡厨具,华东大区。”她匆匆作答,拿出她的号码条,跟前面两个人说了什么,一下子就插到最前面,刚好里面有两个老人合抱着一个哭得直打挺的娃娃出来,她便一大步挤将进去了。

谁叫我跟园园妈妈只是这种偶然的闲聊关系呢,就算刚刚谈过乳房下垂和性交频率又怎么样。我也没太伤心。只在心里默念那个厨具品牌,有些不情愿地想着,真去售后客服那边留言吗,或者当真给家里换一套整体水槽?这是合理程度的努力吗,还是有点过头?关键是我不太喜欢售后客服这个背景,千容那是在工作之中吧,总觉得氛围不对。

可惜刚才没问清楚,千容是真的又离婚了吗?她过得不怎么样吗?她就不能找另一个小神仙(同行之间也会有联系的吧)给她自己也把一把不好吗?我拉拉杂杂地想着,心里倒替她感到有些纷乱不安。我自己这边,其实最近还好,虽小烦小恼不断,但到底一家三口算安定下来了。就算前面可能埋伏着什么,正淌着哈喇子打算把我吞下去,我也没必要提前操心。就这么着,暂时搁一下吧。只要千容还在我们当中就行了。

“记住啦,回家路上你拐到菜场去,买两条小鱼。你要信!可别也整出个什么毛病出来。”再次叮嘱一番之后,我朋友左右交替挪动双腿,右手无意识地抓捏,这是急于要送我出门的架势。可能是因为刚刚承认了她并不认识千容,有点不自在。可更多的是,我能看出来,我太熟悉這感觉了——这些年,她显然也都是从不同的朋友那里听说千容,并跟我一样惦记着,有着求而不得的憾恨。

Two heads are better than one(人多智广),想起初中时学过的这句英语谚语。我们不如合力把各方面信息碰一碰,不是更能接近渴慕之人吗?我们是从业务关系慢慢变成好朋友的,知道对方的为人和生活情况,也足够信任彼此。

前年,我儿子果果被两家大医院和一个研究所诊判为智力发育障碍,也就是大家骂人时常讲的“弱智”,果果爸爸崩溃得很彻底,第二天就离家出走,切断所有联系,一个半月后托人捎话,说再也不回来了。曾宣称暗恋我后娶了我的高中广播站成员就此成了前夫。能怎么办呢,他先抬了腿,不要讲出走,我连寻死也轮不到了,总得有人把果果给拖大,还得挣下我死了之后他的养老钱。

想想一个小文科生,除了敲打键盘,能干什么呢?长夜苦思,看几眼痴睡的果果,我开始挨个儿给网上的小破店留言,尤其是那些一看就沒有策划包装的店铺,提出我的全套文案服务,诸如广告词、产品描述与解说、创意命名之类。比如,卖干花的,我会替它搞一个“紫色心情”或“窗外”系列,类似这样:“时间驻留往昔芬芳,化为颊边的恋人絮语。”卖百香果或紫薯的,则是“我们采撷大地深处的精华,穿越千山万水,纯正原香只为换取你的每日维C一笑”。而卖棉服饰的,则需要给那些皱巴巴的裙子取出名字来,叫“湖畔相遇”“庆历四年春分”等等。三四流的土味诗意,正好够用。这一谋生的想法,多少也算来自千容吧,我相当于她的上游产业,负责勾起购买欲,她那里则是跟进售后。既然她一个人能单干,我干吗不试下?

没有料到,这还真做出点名堂,需求之大、收入之易超乎意料,后来我索性辞掉小文员差使,找了一个肯吃苦的姑娘做帮手,全心全意做起这无本生意来。而我眼前这位朋友,手上开了五家网店,不排除还要扩大,全都是我替她从无到有一手托举起来的。她起先卖女包,小作坊流水,好在皮子还可以,我给她的定位就是意大利风格的小众品牌,价格立刻翻了两倍。后来她卖贝壳饰品,成本很低,有时就是残损边角料,我给她所有的文案和页面配乐等都指向跨性别与多元文化,黑酷范儿,卖得可好。生意上,她确也离不开我。

所以也没多想,我把意思跟她说了出来:“不如一起找找人,跟这个千容结识下。明面儿上,我们可以说是请她做你的售后客服,这很自然……”

不等我说完,她用手势打断,把我从阳台引回室内。“假如真能认识,就太好了。我正碰到……”她停住,毫无过渡地突然抽泣起来。她戴着用深海贝壳做成的异形项链,随着她肩部的抖动,它们散发出蓝绿色的深海荧光,一点也看不出廉价。我所有朋友中,她留过学、父母不用她养、丈夫很顾家、女儿找人上了双语幼儿园、生意很可以、定期健身,真是什么都好的呀。可那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抽泣,又表明她绝对碰到了大事情,远大于我以前或眼下碰到的任何事儿。“我实在扛不住了。有一个多月了,得不断增加药片,才能勉强睡一会儿。快说吧,我们怎么能认识她?”她那口气,像急等汤药入口救命。

“你真的,相信她能帮到你?”不知怎的,我问出这愚蠢的问题。可能是她表现得太急切了,让我十分忧心,万一千容解决不了呢,那种完全扑上去却一脚踏空的破灭,我是不敢想象的。她是我流水额最大的旺铺客户,跟我的结算是佣金式的,她生意好,我的收入才能多些,果果将来便更多几分保障。她闭着眼睛抽泣,所答非所问:“需要,我需要的呀。”

我们于是有商有量地,从所有讲过千容的那些朋友里,各自分头打听起来。事实上,这工程并没想象中的庞大或曲折,知道她的人比预想中还要多。没费太久,千容的喜好、工作、生活、社交圈等皆已了然——确实是又离了,自己带孩子;年前出过一起车祸,断了三根肋骨,但恢复很好,基本无碍;工作不再是单干了,被一家公司收编过去,而今只负责家用电器方向的客户;她性格偏内向,但朋友倒是不少;喜欢看电影,尤其动画片等一大堆有细碎情况的电影。

最终,找什么人来引荐,大家约在哪里一边吃饭一边聊聊,也全部敲定:就这个周六中午,粤式茶餐厅,据说那里的海鲜粉丝煲和招牌腊味饭口味甚好,是千容习惯吃的。看看,这就搞定了嘛。我与朋友击掌相庆。这会儿,就是叫我们去结识我们都喜欢的布拉德·皮特,恐怕也非难事。

其实每个周六我都要带果果去海洋馆泡一天,他最喜欢待在那里面。算了,只能把他送到一家托管处,那托管处居然同时接管宠物,气味不大好闻。可这次见面太重要了,我不希望果果出现在那边。然后便急急忙忙回家收拾打扮,试了起码五六套衣服,连背什么包都琢磨了半天。我心里在不停地翻滚和盘点,带点劫后余生般的兴奋劲儿,千容让我回想起若干我最需要她的那些艰难时刻,一浪又一浪的恐慌与打击。单方面看,我认识她得有十年了吧,都能算是老朋友了。可她还没见过我呢,所以真得好好收拾下。我简直有点面试的心态,要显出我老到的职业状态,同时很会过生活,当爹当妈一把手,虽然经历了些坎坷,可对付得还行……也许就凭今天看我的这一眼,她看到了一切……

我提前一个小时收拾,扔了满床的衣服,最终出门还是迟了。网上叫车要排队,还碰着个慢性子水平又菜的司机,一路吃红灯。粤式茶餐厅在美食中心中庭三楼,我气喘吁吁地,老远就在扶梯上就看到那家店,落地玻璃里,我朋友的玫红色绲边套装十分触目。她昨晚就发了照片给我,选了最贵的,然而我认为是最难看的一套,好处是让我一下子就看到他们四个。

我们俩共同的一个朋友,打横头坐着,正跟服务员讨论菜单。有一位男士,昨天我们也加上微信了,他是我俩共同朋友的朋友,是他带了千容过来。男士与千容都背朝扶梯这个方向坐着。我朋友正跟千容在讲话,我看到她鲜艳的上半身,两只胳膊不对称地挥舞,显得过分活跃。她旁边空着,那是留给我的位置,跟千容斜对面。

我理理头发,触到脸颊的两根指头冰凉,像两根迷你冰棍儿。我上了扶梯,又从边上掉头下来,打算再上一遍。他们聊得正好,我反正已经迟到,对结识千容而言,等这么些年了,还在乎这几分钟吗?

扶梯很慢,甚合我意。我得以远远地张望千容的背影,带着莫名的温存与眷恋。近在咫尺啊,只最后一步,就要抵达她了,从此将失去对她的所有期盼与无限寄托。

碎短发,并不是某个朋友曾描述过的粗长辫子。从背影看,也谈不上微胖,是相当清瘦的体形。扶梯到最高处时,能看到她小半个侧脸,肤质有些糙,发黄,好像蛮沧桑的。还能看到她脚下搁着个大挎包,鼓鼓囊囊的,款式和颜色跟我以前一个同事的一模一样,我刚刚送儿子去托管处,用的也是类似这种大包。这让我有一种悸动的亲切。这就是奔波中人常用的包嘛,轻、能塞。像今天,我装进了儿子只肯吃的两种零嘴、惯用的水壶、替换的小毛巾,还有他走哪儿都要带着的一只毛绒企鹅。猛然间想到果果,我心头一空,感觉离开他很久又很远,突然很不放心起来。想想看,为着周六的海洋馆,他等了整整一周,这可是他最大的盼头。他会一直哭吧,不远处还全是狗吠猫叫,臭味一阵一阵。

这让我有点不安,但仍然重新踏上扶梯,一边张望千容,一边在心里念叨:这么多年啊,可终于等来她了。可是,等一下,突然一阵剧烈的心跳,继而几乎骤停:如果真在多年前遇到千容,而她也平静地指示出我今天的必然,在确凿的命运线中,我真能走得到今天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头撞向透明的冰山?或者,我将由于她的预见而拼命抗争,纵身投入那一无所有的恋爱,一意孤行去往北方,逃命般地通往另一段婚姻,以求像大部分人那样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那么,我将没有果果?

不,我受不了这样的假设,我甚至已不能接受跟果果有超过半天的分离。我在后怕中大感庆幸,随之而来的,是心乱如麻,是更大的愧痛,有如锥刺。我怎么能一下子想到这许多,太冒犯了。若以此类推,今天,当真结识千容之后,未来的生活……

像个冲到悬崖边的胆小鬼,或是差点伸手去按动类似核武器的启动按钮,都等不及到顶头再换乘了,我有些踉跄地扭头就往下跑,用力跑,加速跑,才能跑过扶梯本身的上行速度。正是饭点儿,扶梯中挤挤挨挨全是赶赴约会的人们,带着空腹,也带着期待地交头接耳,他们由远及近又由小而大的面孔,在我失焦的瞳孔中,像美好的花朵一样轻微晃动。我喜爱他们那无知无觉的样子,多么天真啊!“对不起,让个道,对不起。”我向他们所有人抱歉。

双脚终于着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千容应当早就知道了,说不定也早已告知我那衣着玫红套装的朋友,以及在座的其他两位了。她斜对面那个位置,将会一直空着,我不会与他们一起共享海鲜粉丝煲和招牌腊味饭。她什么都知道的,对吧?这个想法讓我大为释然,几乎愉快起来。我最后一次扭过脖子,抬起眼睛,像暗中浇灌并拥抱某种不为人知的深沉友谊,远远凝望茶餐厅那个方向,虽然已看不到千容的背影。

原刊责编    许泽红

【作者简介】鲁敏,女,1973年生于江苏东台。著有长篇小说《六人晚餐》,小说集《纸醉》《取景器》《伴宴》《惹尘埃》《九种忧伤》《荷尔蒙夜谈》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奖原创新人奖等奖项,入选《人民文学》“娇子·未来大家Top 20”等。短篇小说《伴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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