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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狗奶的部落

2021-05-19海拉提别克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4期
关键词:狗儿黄狗毡房

海拉提别克

几个世纪以来,有关我们家族的传说是这样传过来的:我们大部落的祖宗架得克成家立业后,他的老婆生个不停,可生出来的婴儿死个不断。

有一年,她老人家终于生了个活婴儿,就是我的祖先“吃狗奶的”那个。按哈萨克人的习俗,遭遇这种情况时,要么给婴儿起个不顺耳的名字,譬如:裹脚布巴依、屁股巴依、柴火巴依等等;要么起个祈祷含义的名字,认为这样才能保住婴儿性命。我的祖先生下来以后,在给他起名的问题上,人们商量来商量去拿不定主意,最后一个长者建议,不但要起个不好听的名字,而且要把婴儿过一下母狗腹部下面,这样做的意思是这个婴儿能活下来的同时,他后面会和狗崽一样生出很多很多的孩子。当时,人们按长者的意思照做了,给婴儿起了个“吃狗奶的”(iytemgen)名字。果不其然,从那以后,架得克有了十二个儿子,包括我的祖先“吃狗奶的”。再后来,架得克老人家建了大部落,他的十二个儿子建了分支小部落,我的祖先“吃狗奶的”是长子嘛,虽然他的名字有些刺耳,可在十二个分支小部落中还是挺有面子的。

虽然传说是这样讲的,可没有任何记载,所以,我们只能把这个传说作为依据,对付那些说三道四的家伙。他们歪曲历史真相,诬蔑我们的身世。有的说:“你们的祖先是吃着狗奶长大的,并不是人家说的那样只过了一下母狗腹部底下。”还有的说:“你们部落的人无数,因为天下的狗儿都是你们的近亲……”

连我三岁的外孙女一见到狗儿就说:“外公,你看看,又是你的亲戚……”有一次,我带她在城市的繁华地带玩儿,她说要吃东西,我们走到一家小馆子门口时,蹿出一个卷毛的、白色的哈巴狗,立马站在我面前摇摇尾巴,水汪汪的黑眼睛望着我。看到此景我的外孙女拍手蹦跳着喊:“外公,你的亲戚多么可爱,它一眼就认出你是它的同胞,你给我买一只……”

那么,狗儿就成了我们家族的“祖先”吗?完全不是,虽然我的鼻子像狗的鼻子一样灵敏,虽然我在领导面前像狗一样摇尾讨好、摇尾拍马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虽然部落的名字不顺耳,可令我自豪的是,我的祖先是十二个小部落的长子,是架得克老人家的大老婆生的,像是皇后生出来的皇长子啊!

原先的哈萨克族是纯粹的游牧民族,新中国成立以后才慢慢地定居下来,他们的生产方式离不开狗儿,因为狗儿们保护他们的牛羊,他们不管条件允不允许,家家户户都要养狗,而且不止一只。可怜的狗儿们为护着他们的牲畜,与自己的近亲同类狼儿们生死搏斗,有的还牺牲自己“宝贵”性命,而赢得了敬重……不过,狗儿在哈萨克人心目中的地位很低下,还不如骏马,他们认为骏马是男子汉的翅膀。骏马死了,他们会把骏马的头颅放在悬崖峭壁上,这样做等于厚葬。但再好的狗儿死了,不管它在活着的时候为他们付出了多少代价、在保护主人和牲畜过程中被狼咬死了或咬死了狼,也得不到这样的待遇。他们还常说:“好狗不见尸。”这句话充分说明他们对狗儿的态度。可怜的狗儿们活着时候,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们的羊群,而死了之后,他们还不愿看到它们的尸体,这实在不公平,实在不人道,这样做和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我的同族为什么对我的“祖先”这样的不公平。更不用说他们,连我们“吃狗奶部落”的人们也是和他们一样的看法,对自己的“祖先”扯着“好狗不见尸”的看法,真不可思议,不肖子孙!

虽然我是“吃狗奶的”后代,但对狗儿也不太感冒,虽然我的耳朵和鼻子与狗类的耳朵和鼻子比没那么敏感,但感应程度比一般人的好几倍。平时,我能感觉到一般人绝对感觉不了的气味,也能听到一般人不一定听到的声音。这点我以下面的两件事来证明:

第一件事,是我在山东的临淄区挂职的时候发生的。有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的鼻子突然闻到了被割掉的青草气味,我像狗一样伸着下巴颏儿,把鼻子对准敞开的窗户闻了又闻就说:“这个区城的某个地方开始打草了。”当时,我的同事们不信我的话。到了下午,我为了证明自己鼻子的敏感程度,带着他们在区城里转着圈儿找了半天,终于见到打过草的地方。果不其然,因进城的绿化地带的草长高了,已经开始用机械打了。我的同事们到了跟前才感觉到被割的青草香味。

第二件事,发生在我当兵回来放牧的那年的秋季。那天,我和合伙放羊的伙伴們一起在伙斯里(简易毡房,蒙古包哈萨克人叫作毡房)准备吃肉,肉已经下锅了,我的耳朵愣了片刻,就听到了玻璃瓶相撞的“叮当”声,声音很脆弱。我说:“等一会儿吧,有人马上送酒来。”他们不信,也不理会我的话,我们就开始吃手抓肉。肉快吃完了,他们才听到马蹄的“嗒嗒”声和玻璃瓶子轻轻相撞发出的“叮当”声,在座的人目瞪口呆,惊讶的眼神望着我……

我一直在想,我的这种特点是不是“返祖”现象呢?但后来我的鼻子出现偶尔不通气的毛病,就去医院看病,医生检查完了对我说:“你的鼻子轻度鼻炎,对草类等植物特别敏感,和你的祖先‘吃狗奶的没有任何关联。”但他也说不清我耳朵的敏感原因,就说:“一般万分之一的人会有这样的现象。”我认为这个医生也是个傻瓜,这样的诊断能让我心服口服吗?等于一半儿的问题没有解决嘛!

虽然心里对“祖先”抱着几分敬意,但我这一辈子杀死了很多“同胞”。

那时候,我在喀尔交乡工作。冬天大雪封山的期间,高山区的牧民反映有一群狼时不时攻击他们的牛羊。书记乡长商量后决定,派我和武装干事去消灭那些黑心的家伙。

我们骑着马往高山区走着,正好路过一个山口处的冬窝子前面。突然间,冬窝子的房前房后蹿出一群狗,直向我们冲刺过来。平时,骑着马的人遇到这种情况是不会恐慌的,因为牧区的狗一看到陌生人就像看到敌人一样冲上来,但它们一般围着骑马的人狂吠转圈儿,骑马的人走远了,它们就显出很得意的样子,昂着头停下来,这样做的意思就是把陌生人给吓跑了,它们看到陌生的牲畜也会这样做。可这次情况大不一样,一只白头黄狗冲过来毫不客气地咬了我的马腿一口。乡里的领导骑的都是好马,有的脾气还很烈,我骑的马也是。我的马瞬间跳了几下,然后猛地弹伸后腿踢了过去,那个白头黄狗尖叫一声连翻了几滚,然后又站了起来摇了一下头,就是不肯认输,继续冲。我的马受了惊吓,认输了,一纵身跳起来就跑,跳得很高,差点儿把我甩下去。我好不容易才勒住缰绳并跳下马立定,马立直双耳颤着身响着鼻转圈儿。那个白头黄狗看到我下马了,就后腿间夹着尾巴双眼盯着我也停下了。

这时,武装干事在马上挥舞鞭子,便吓唬着其他的狗向我跑来。白头黄狗偶尔吠叫几声盯着我站着不动。刹那,我突然想起童年时代咬伤我的那个黄狗:那天我跟妈妈到另一个山沟里的牧羊人家串门,大人们在石头房子里聊天,我和那家的孩子在露天羊圈里玩耍,一只小黄狗也在跟着我们跑来跑去。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那个小黄狗扑过来咬住了我的腿肚子,还不肯放嘴,不知为啥,那家的孩子不但不救我,还哈哈大笑看热闹。我边尖叫着,边拿起一块小石头砸着狗头……那狗的四个尖牙留下的痕迹还在我的腿肚子上非常显眼。那时候,牧区被狗咬伤的人不打狂犬病疫苗,伤口上抹些炉灰就完事了。

我心底冒出了报仇的火焰,呛在喉咙里,就到武装干事跟前大声喊:“枪,把枪给我!”武装干事没下马,把挎在肩上的半自动扔给了我。我接过抢站稳脚,拉了一下枪栓,子弹上膛,就慢慢地举起枪,瞄准了黄狗的头……

黄狗的头开了花,脑浆喷溅到雪地上,枪声在山沟里回响了好一阵,其他的狗四处逃窜。我心里立马充满了报仇雪恨的满足感。我把枪扔给武装干事,摸了一下马头安慰它。就在这时,从冬窝子的房间那面跑来一个老婆子,她望了一下我们和躺在雪地上的黄狗,然后蹲在死狗旁边就尖叫:“你们不得好死,为啥要打死我的好狗?”

武装干事不作声,我瞟了她一眼说:“你的狗咬伤了我的马腿,是我打死它的。”那个老婆子向我扑了过来,大声喊:“你,你,我的狗咬伤了你裤裆……哪家的狗看到陌生人不叫啊!我的狗到底惹了谁?你把护院的卫士给枪杀了,以后谁给我护羊群?你替它看家吗?深更半夜的时候,你替它吠叫吗?”

她冲过来想要揪住我的衣领,我把她推开说:“你赶快回家去把你的脏嘴洗干净!”

这时,武装干事下马跑过来拦住她说道:“够了,你这个毒蛇的舌头咋这么长?这位是咱们乡的副乡长啊,滚开,滚得远远儿的!”

他这么一说,等于火上浇油了,那老婆子抓住武装干事的衣领说:“我跟你拼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变成了拉架的,我从后面过来抱住那泼妇,小声说:“好嫂子,狗是我打死的,你有什么话冲我来,我们给你赔个狗还不行吗?”

那个老婆子一转身,左手抓住我的大衣领子,右手指指我的眼睛说:“你,你能给我赔个抓狼的好狗吗?”

虽然她这样说,但声音比刚才缓和了许多,武装干事气得在那哆嗦着站着,一时半会儿不知干啥。这时,跑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揪住那老婆子的脖頸拉开了,然后和我们一一握手问候。那时,我当副乡长时间不长,乡里的好多人还不熟面,但这个男人我见过,他是沙尔布拉克村的牧民哈毕,而且和我都是那个“吃狗奶的部落”的。他把我们请到家里喝了个奶茶,非要我们吃个饭再走。比年龄,他老婆该当我嫂子。我们边聊天边喝茶,其间,肉也下锅了。我的那个嫂子一直愁着眉,苦着脸,一言不发,不高兴的样子。我想试探一下她的想法,就说了一句近乎话:“嫂子呀!还在生我的气吗?你那狗咬伤了马腿,而我也在马背上差点儿被甩下来受伤,要不我也不会打死它,你大人大量,不管怎么说,我向你赔个不是……不应该打它……请原谅小叔子的过错吧!”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好不客气地说:“你们‘兄弟互相残杀,作为嫂子的我能不气吗?我心疼,疼得要命。”

她的意思是说,我和她丈夫哈毕都是“吃狗奶的”子孙嘛,杀死了狗就等于杀死了自己的“兄弟”……

我那个喀尔交乡的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的毒舌,而性格又刚烈。有一年,我乡的牧民和邻乡的牧民间发生草场纠纷。邻乡的牧民把我们乡的牧民打散了,打得他们跑进毡房不敢出门。紧接着,邻乡的牧民挥舞马鞭转着毡房扬威。看到男人们缩头乌龟的可怜相,有几个老婆子手持桦树杵子,冲出毡房骑上马就参与了打架。当时,牧民打架一般都用马鞭,可女人们挥舞着杵子上了场并和对方的几个男人打上了。当然,对方的男人也不一定对女人们下狠手嘛。我们乡的男人们看到女人们的勇敢行为,边受到鼓舞边羞愧无比,就都骑上马拼了命地打过去。结果把人家赶跑了,争议的草场给夺回来了。总的来说,我故乡的人们性格温和,而且好客,讲义气,为朋友肯把心窝子都掏出来。好,不说这些也罢,还是讲讲我杀“祖先”的第三个故事吧!

1995 年的夏季,我们乡的部分区域发生了狂犬病。一个牧民在打草期间被患狂犬病的狼咬伤,虽然及时送到县医院救治,可不到一个星期就死了。这下麻烦了,地区领导过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县上的领导蹲点儿督促工作。那时候,快要灭绝的狼们就在牧点的周围出现,狐狸冲入牧人的房子。出现狂犬病区域的牧民中产生了恐慌…… 摸清情况后,乡里决定开展消灭狗类动物活动,包括家养狗。乡里还是安排我和派出所的所长负责此工作并具体落实。最后,我们分成两个组:一个组由我带队,另一个组由派出所的所长领队。我们两个组都带上枪支出发了。这一次,作为我的“祖先”或我的“同胞们”的狗儿,对它们造成危机的不是别人,就是像我这样的不肖子孙。

我们在发生狂犬病的区域搜寻整整半个月,被我们枪杀的狗儿不计其数。我们越打越来劲儿,连狗崽都不肯放过。我枪杀的狗比他们枪杀的多得多,这也难怪,因为我毕竟是当过武警的人嘛,而且年轻,性格又急躁,虚荣心也较强,再加上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嘛,现已复员几年了,可部队上养成的好习惯哪能丢弃啊!

随着年龄的增大,人常会回忆一生中经历过的往事,我也不例外,常常会回忆自身经历过的一些大事。想到那些做得对的事时,心情就会舒坦;可想起那些做错的事时,总是心里不安起来,觉得于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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