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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记

2021-05-08左中美

西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播放机苍山屋檐下

左中美

1

那是一曲年代久远的老歌,在小区的路上由远而近,正向着楼下慢慢走过来。我一下就听出这声音来自于一只播放机,而且它的外壳极有可能是亮红色的——大约是三四年前,我也给母亲买过一只这样亮红色外壳、半块砖头大小的播放机。小城步行街上那间卖渔具兼卖播放机的小店里,摆放于门前货台上的绝大多数播放机的外壳都是这样的亮红色,里面内存的两三百首歌曲,大多都是老歌或者民歌。这种播放机操作简单方便,适合老年人使用,而它的缺点是播放出的声音有点炸耳,缺少圆润,尤其当它的聲音播放得越大的时候,这种缺陷就越是  明显。

此刻,这只播放机的音量也很大,那歌曲很大声地放着,正向着楼下走过来。我几乎能猜得出来,那“播放机”在走过我们楼下、从楼侧过完我们小区之后,会从公厕旁边的石阶梯那里下去。再下面,接住那石阶的是博南北路,这路在二三十年前叫作环城路,路下有一家相馆叫作“环城相馆”,那时候,这路就是县城的边了。

这歌曲,它一点一点由远而近向着楼下靠近的模式以及速度,使我想起了早先这县城里的“犀利哥”阿国。早前有一年的冬天,阿国常常在那些阳光明媚的上午像这样地穿过我们小区,他的播放机里的歌声从远到近,走过楼下,然后,从石阶梯那里下去。也有时候,他一个上午会像这样从楼下走过两次,他不停地这样走着,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转经。阿国光着头,头上短短的头发拃着,身子因为冷和瑟缩而向前弓起,两只手臂抱紧左右衣襟,同时抱紧自己。那播放机就挂在他的左肩上,机子随着他的每一迈步而晃荡着,这似乎使他的播放机的声音显得越发地响亮。有一点不同的是,阿国的播放机里播放的大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台湾女歌手唱的歌。后来,听说阿国不知什么缘故离开小城去了外地,又在外地为着什么事而被人打断了一条腿。之后在城里见到他时,他的一条腿已然瘸了,整个人看去也沧桑了许多,没有了先前那种快乐的神色,跟人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讪讪的。再后来,阿国又不见了,到现在,想是隔了也有几年了吧。

我在窗下桌前读韩少功的《个人主义正在危害个人》,耳听着那歌声慢慢地向着楼下走过来。大体上可以确定,他不是阿国。那又会是谁呢?我不禁从桌前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隔着窗子向着楼下的路上探望。果然,那也是一个犀利哥,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卓别林式的、因为脏污而颜色暗黑的帽子,身上穿着多层衣服,最外面的是一件西服外套,衣服因为脏而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似乎所有的犀利哥们都这样不分四季地穿着里外多层衣服,且不分四季地不扣上外面衣服的纽扣。甚至于,他们连走路的步态也都有些相像:脚步慢且稍稍地左右打着别,像是患着某种不约而同的腿疾。此刻,这犀利哥慢慢走着,走过楼下,走向了公厕那边,自然,他将要从那石阶那里下去,走到博南北路上去。他会像先前的阿国那样,背着他的播放机,在这小城的各处转圈,像转着他的无意识的经。

在那犀利哥和他的播放机的歌声走过去之后,楼下院子里复又安静下来。那棵高大的攀枝花树,它的花从一月初开起来,直到三月末落尽,整整开过了三个月。在这四月里,它的满树灰色的枝杈静默无语,无花无叶。在这楼上居住多年,我确切知道它的叶子将会在五月初的阳光里萌发起来,并且,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迅速撑开成一树巨大的绿阴。

在攀枝花树下西面是档案局,这栋灰色的有着外挂楼梯的三层砖混结构老楼,它自身已几近于是这座小县城的一页“档案”。眼下,档案局已经在县城新区建盖了新的办公楼,再过不久,这栋老楼就要结束它的使命。在这楼的楼前空地以及楼顶平台之上,平日常供鸟雀们蹦跳闲踱,成群落在树上的鸟雀们有时从树上飞到那屋顶上,有时则从树上飞下来,落在楼前的空地上,尤其是那些麻雀,一点也不惧人。树下院里平日常有老人带着孩子来闲坐,孩子们看到地上蹦跳的麻雀,常要开心地追逐。

树下东侧是覆着拱形蓝色铁皮屋顶的门球场,最近这几个月来,一直不见有人在里面打门球。

树下南面坐南向北的抱臂式两层瓦屋顶老楼是县委早先的办公地,现在是县老干部活动中心,平日里大多安静着,只有楼侧盖了灰色铁皮屋顶的那间乒乓球室,早晚常有人在里面打球。

在我们的楼前空地和门球场之间,有四块被一个“+”号分隔开的方形花圃,里面种了一些树木,因为树种的差异,显出高矮参差的样子。在楼前右侧靠着档案局这面有一架紫色三角梅,早先因为太过繁茂,被档案局请人来砍去过一次,而今数年过去,那三角梅重又长成了一大篷,它的一部分已爬上了侧面的一棵高树,并缠缚住了它。在这架三角梅的西面,更高一台上的那株像皮树枝叶厚密得漏不下阳光来。树下的水泥方桌前,常有青春悠长烦闷无聊的孩子三五成群地在那里消磨他们的长日。

“世界由参差不齐、各具特色的事物构成,然而,我们的弱视使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片连绵不断、模糊难辨的迷雾。”佩索阿说。他确切,“每一天都是独特的,世界上绝无与之相同的另一天。唯有我们的心灵认定—发自内心却错误地认定—切事物归于同一和单一。”为此,他发现:“那种单调不过是我自己的单调”;“单调源于我自身”。

楼下院子里的安静,那棵攀枝花树的安静,档案局的灰色老楼,而今重漆成浅黄色外墙的县委老楼,覆着蓝色铁皮屋顶的门球场,方形花圃里高矮的树木,紫色的三角梅,叶子阔大而厚的橡皮树—这一切在这个上午显出某种无意识的单调。院子里此刻没有带着孩子的老人,橡皮树下没有坐着半大的孩子。乒乓球室里这时候也没有打球的声音。“每一天都是独特的,世界上绝无与之相同的另一天。”如果等一会儿或是下午,这院子里来了带孩子的老人,那橡皮树下坐了样子看上去很不羁的、嘴上斜叼着烟卷的半大孩子,傍晚的时候,那乒乓球室里又传来了打球的声音——即便所有这些人,他们都是昨天或是前天来过的那些人,而今天的他们,其实也已经跟昨天或是前天的他们不一样了。如果此刻我望着楼下安静的院子,感觉出了某种单调,用佩索阿的话说,那单调源于我自身,它来自我的内里。

稍有意外的是,那犀利哥的播放机的歌声在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再次经过了楼下。和阿国早先的路线不同,他的歌声不是又一次从小区的外面进来,从远到近地走过楼下。我发觉到,这回他是从石阶梯那里返上来的,经过公厕的面前,走过楼下,走过那株三角梅,向着小区的外面走去。那歌依然很响地播放着,声音响亮而炸裂。我在窗下听着那歌声慢慢走出小区,脑子里显出他的慢且稍稍地左右打着别的步子。

2

若是细数起来,在小城漾濞的四面,远远近近地,也颇有些可去的所在。

年后,正月未尽,从县城往里、溯漾濞江而上,河谷田坝里的油菜花渐次热烈起来,一片一片,黄得耀眼。若是单只坐着车在路上看看,也还不觉得怎么,待特意地爬上某座山上去,择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再看河谷里,那成片成片的黄便颇壮观了,仿佛是谁在这春日里打泼了一大罐明媚的油彩,使那色彩沿着江的两岸,大片大片地流淌和漫延。当中,又因着田块的分割,使那色块被隐约地裁划出了不同的形状,或成方块,或若月牙,或比鸟翼,或似风旗。近几年县里常用来做展示的几幅漂亮的漾江俯瞰图,便是漾濞的摄影师们在这样的视野里拍下来的。

阳历三月中,秀岭的漫山梨花和苍山西坡的百里杜鹃相继将花事推向高潮。春光烂漫,山路上熙熙攘攘尽是看花的车,满山上男男女女尽是看花的人。而待这白的红的都开尽,五月初,大浪坝的报春开得一片幽柔粉紫,如梦似幻。

季节由春入夏,五月渐行渐深,在漾濞,满目的核桃林渐渐由先前明亮的翠绿转向深浓。我一向觉得,在所有的树阴里,核桃树的绿阴,似乎总是有着比别的树木更加清凉的质地。随着入夏日渐炎热起来的天气,在小城漾濞,人们开始在周末往光明的核桃林里走,那核桃林下清幽的农家院落,最是消夏的好所在。然而,在我的心里,却一直向往着在七八月的雨季,去光明的核桃林下听一夜的雨声,寻一方幽静的农家院子,在夜静更深里,听悄然前来的雨落在头顶的屋瓦上。雨在初时是轻细的,需用心才能分辨。渐久,听那隐约的雨声终于慢慢地汇成了门外。屋檐下轻轻的嘀嗒声。人在床上醒着,心像是从尘世里洗脱出来,重新变回一滴干净的水。当然,在夏末初秋的早晨,看洁白的云雾缓缓地漫过这核桃林下的村庄,又或是在有月的秋夜,看清明的月色自苍山融融落下,落进村庄古老的时光里去,也是美的事。

冬天,在小城里,大多数的人们只需凭窗便可见苍山上的雪,看那雪依着苍山逶迤的线条,若一条洁白的玉带飘逸于高远的山顶之上。有时候,遇着几日寒雨,气温陡降,待雨雾散去,便见那玉带往下宽延了不少,且依着苍山在漾濞这面的陡峻山势,显出了一道一道白的皱褶来。旧时漾濞县志上所列的“漾濞八景”、“雪映漾川”是其中的一道。而看苍山雪景更好的所在,应该是在与苍山遥相对望的秀岭山的高处吧。据传,旧时在那山上的博南古道旁曾有一间大觉寺,在大觉寺的山墙上,曾有途经的文人墨客题下的遥看苍山雪景的诗。

此外,稍远一些的还有石门关和福国寺,石门关高处的玉皇阁,平坡的马尾水,美翕的岩桥一线天,又兼县城近旁的文殊院、竹林寺、普光寺等各处幽静的寺宇观阁,可去的地方不少。晚饭后的散步时光,人们常去的是老街、云龙桥,或是县城的东片区,这片新城区这两年更加扩展和热闹了起来,几家地产公司纷纷在这里落户,引流着这县城的人气。想要多走一段的人们则会去皇庄坡。而若是周末的闲走,许多人会去县城隔江对岸飞凤山的望江亭,在亭下听听松风和鸟鸣,凭栏看看一览无遗的小县城。

一般情况下,人们在晚饭后的散步、转城,时间会在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左右。若是周末或者假日会稍稍远足,会用上半天或是一天的时间,人们去爬望江亭,去看漾濞江岸的油菜花,去秀岭看梨花春雪,去苍山西坡大花园看杜鹃红遍,又或是去福国寺等处,听听寺里的钟磬,吃一盏寺里的清茶。—人们从家里出发,去抵达某一处预先想好的所在,之后,又循着一种不变的惯力或者召唤,重新走回到家里,走回到那个出发的原点上。

我是个极难得出门的,一年中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总是安静地蛰伏在这小城里,像一只蜘蛛安静地蛰伏在它费力自织的网上。也有那样少少的时候,我提上一只小箱子,搭了动车或是飞机,出一趟稍远的门,前往某个去过或是未曾去过的地方,在那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时光里待上三日五日,之后,便又稍稍有些迫切地原路返回到这小城里,回到自己熟悉和旧有的生活当中,像一滴重新落回到桶里的水,很快地,成为里面不再能够分辨的一滴。

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半天,一天,三日五日——我们走出家门,去到某个事先想好的地方,抵达,然后往回走。我们仿佛是一只弹弹球,弹出去,毫无意外地收回来,再弹出去,再收回来,我们被自己毫无意外地掌握着,或者是被某只看不见的、甚至是未曾意识到的大手掌握着,在长久的、毫无意外的安全里,偶尔,会遥遥地想象一次奋力的挣脱和出走。

“我不晓得我要做什么。我只是要出门看看人家,然后自己想想。”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说《小城畸人》里,那个在小城的报館里当记者的年轻人乔治·威拉德这样对他的母亲说。他告诉母亲:“我要离开此地了。”“我不晓得我将要到什么地方去或是去做什么事,但是我要走了。”儿子的话,使得这母亲浑身颤抖。然而,过了一会儿,这孩子在横在母子间的尴尬的寂静中又说了一句话:“我料想这一两年我还不会走,但是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他的话,不是为了安慰母亲的伤悲,而是因为出走这件事本身的不易。在英国作家柰保儿的小说《米格尔街》里,那个把一笔钱交给中介,想要离开米格尔街去委内瑞拉的理发师博勒,在钱被骗去之后,最后被扔在了一片沼泽地——那并不是说好的委内瑞拉,而只是离他出发的城市并不远的一处所在。博勒最后又回到了米格尔街,回到了他的从事木匠、清洁、养殖、修理、制作烟花炮的劳动者邻居们中间,重新回到了他的旧有的生活里。

“我的命运在向前发展,尽管我没有去任何地方;我的时间在向前推移,尽管我仍留在原处。”佩索阿说。

秀岭的梨花开了又谢,苍山西坡的杜鹃落了又红,福国寺的那杯茶,还在那年秋天的某个下午里冒着袅袅的热气。

我们,还在原地,像一滴从未离开过水桶的水。

3

那个人坐在网球场的绿色网墙下,右手扶着他的那支黄褐色的、表面涂了亮光漆的弯柄手杖。在他的脚下,是一面大约三米长、两米多宽的上窄下宽呈斧形的斜坡,就着坡势,他的右腿向右前方放直,左腿则将膝盖屈起,脚掌落地。与他的黑裤子和同样黑色的中长款硬面料连帽外衣相对,他的那件蓝色衬衣显出一抹孤独的亮色。隔着脚下两米多宽的斜坡,他正安静地看着对面的一棵树,那树上浓密的叶子,被夏天傍晚最后的阳光打出一片翠绿的亮泽。

我从斜坡的脚下走过,要去约好的路口和朋友相遇,然后一起去散步。我的脚步几乎没有停留,这个人很快被我留在了身后,连同他所面对着的树,以及他脚下的斜坡,他身后的地面已经多处毁坏,几年不见有人在里面打网球的空空的网球场。然而,他分明刺痛了我,是的,他独自坐着、面对着一棵树的孤独刺痛了我。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孤独刺痛了我的隐秘的孤独。在他脚下的斧形斜坡是我们小区和旁边的休闲文化广场的过渡,早先这里是用一道墙隔开的,数年前,那道墙被拆去,然后打上了这道斜坡,小区和文化广场就此连在了一起。文化广场是这片城区里夜晚的热闹去处,跳广场舞的,溜娃的,闲天的,旁边篮球场上打篮球的,热闹成一片。其间,广场舞的音乐成为这所有热闹的背景,直到晚上九点多十点,广场上的人声才渐渐散去。而此刻,这广场上所有的热闹都还没有起来,傍晚六点半这个时间,可能许多人都还没有吃好饭,又有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这傍晚最后的阳光还有着灼人的热度,所以人们都还在家里没有出来。斧形斜坡脚下隔着小区通道的对面,一楼的一户人家开的“小西瓜”冷饮店门外,此刻还没有一个人影。没有声音的广场,空闲已久的网球场,没有一个顾客的冷饮小店,加上一只在夕阳的斜光中在小区的通道上散漫走着的黄白色小狗,让一个人的孤独显得那样地突兀和醒目,以致刺痛了从旁边走过      的人。

其实他的孤独,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县邮政局的屋檐下。位于漾江路和苍山中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西南角的县邮政局,它的浅半月形设计的屋檐下,早晚常有住在附近的老年人在这里闲坐谈天。身后的两道卷帘门内,是邮政营业厅及邮储银行的营业部。我每天上下班,都要从这里走过,为此,常在这里闲坐的老人,他们的面孔便大多都熟悉了。那天早晨,我上班从这里走过的时候,见有个人独自坐在檐下的阶上,右手里扶着一支弯柄手杖。这个时候,檐下阶上除了他,并没有别的老人。这是这屋檐下新出现的一副面孔,而且他的年纪也不在老年人的行列。他很清瘦,看着街景的眼神里有着深切的孤独,以及与这座小城的距离感。从他的情形里,我大体能够确定,他不生活在这城里,但是眼下,他待在这城里,并且不会很快离开。果然,我后来又遇见了他,有时他依然坐在邮政局的屋檐下,有时候他在路上慢慢地走着,我于是发现了他的右腿有疾,他拄着那支手杖,走得很慢。然而我感觉到,他走得慢不只是因为他的腿疾,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并没有一个地方需要赶着去—他唯一需要的,只是度过时间。

这个孤独的人,他的情形使我猜想,他应该是因为腿疾,为了治疗以及休养的需要,而寄住在这城里的某一间光线暗淡的房间里。而且,从他的眼神里我几乎可以确定,他在这城里每天最后要回去的那个地方,并没有任何温暖在等待他。我有时候走过他的身后,眼睛看着他慢慢走着的枯寂背影(他大多穿着黑色裤子和那件黑色连帽外衣,他的清瘦使得身上的衣服显得空落);有时候是正面遇见,我从他的枯寂的嘴唇上,搜寻不到温暖饮食以及愉快说话的痕迹;我从他的同样枯寂的眼睛里,搜寻不到欣赏风景以及安然睡眠的影子。他走得慢,我走得快,于是很快地便错过去了。错过去之后,我有时候会回过头看他的背影,就像是在乡间的小路上,走过一丛叶子边缘带钩刺的植物,有一种刺痛,迫使我忍不住回头。他拄着手杖,慢慢地往前走着,并没有什么地方要去。

事实上,在这车来人往的热闹的城里,一直以来总有许多孤独的人。我最常遇见的和感受最深的,便是那些早晚坐在邮政局的半月形屋檐下的老人,有时候是一两个,有时候是三五个,在他们的聚坐或闲天里,流露出他们长日的寂寞和孤独。而与他们的因为聚坐而相对隐含的孤独和寂寞相比,我的一位老乡大哥,他的孤独就像荒原上的一棵枯树般突兀。论年纪,他只是六十左右,或许还不到六十。他之来这城里生活的原因,是因为四个孩子都已长大,并且在外就业成家。他的最小的女儿如今工作和生活在这县城里,去年刚生了孩子。在妻子来照顾女儿并给女儿带孩子之后,他终于也离开老家,来到了这城里。然而这大哥,他的样子表明,他一直还未能融入这城市的生活。他每天起得很早,早起上班,常看见他独自一人蹲在街旁某一栋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又或是坐在一心堂药店门前的彩色坐凳上。他甚至连抽烟都没有,他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那么坐着,眼睛看着面前的街道。我有时候遇见他的妻子,这嫂子是个热情开朗的人,遇见她的时候,有时候是买了大兜小兜的菜回来,有时候是和女儿一起,带着小孙孙出来散步。而老乡大哥,他不买菜,不抱孩子,不与人交谈,他所有出现在街上的时间,几乎都是蹲或坐在什么地方,然后看着面前的街。又或者,他并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见从他面前走过的人,有好多次,我向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这街旁,只是孤独地度过他的时间。

再后来,就来了这个拄杖的人,这个孤独的、和老乡大哥一样不见说话的人。当然,老乡大哥独自坐在街旁时也不说话,但回到家里,嫂子和女儿女婿会跟他说话,而这个拄杖的人,他应该没有。他有时独自坐地邮政局的屋檐下,有时拄着杖慢慢走在街旁的人行道上,在我们小区的路上,我也遇见了他几回,看他走路的样子,他的腿在短时间内还不会好,他还要在这并不属于他的城里,度过许多孤独的清晨、中午和傍晚。

然而,我后来回想起他坐在网球场的绿色网墙下的那个傍晚,想着他独自坐着,面对一棵树时显露出来的孤独,竟觉察出他的某种勇敢。不只他,不只常常独坐的老乡大哥,不止早晚坐在邮政局屋檐下的这城里的孤独老人,事实上,绝大多数的人们总是孤独的。有一次,女儿这样说我:妈妈,你去跳广场舞吧,你看旁边这广场上,好多人跳,珍秀孃和阿红孃也在里面呢。你去和她们跳吧,别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女儿这么说的时候,是她看见了我的孤独。我许多时候晚饭后和朋友相约去散步,除了稍稍的运动,还有更重要的是为了逃避或者掩盖孤独。生命自身固有的境地,使得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不能被解救的孤独,然而,在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不够勇敢,不敢勇敢地面对和显露出自已的孤独。我想起那次女儿叫我去跳广场舞的时候,我感到了稍稍的不适,因为着她戳穿了我的孤独。与我相比,这个拄杖的孤独的人,他是勇敢的(哪怕是被迫),他坐在傍晚的天光里,看着一棵树,没有遮掩地向着这个世界坦露出了他的孤独。

我记起四五年前,在邮政局的半月形屋檐下,曾经出现过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大妈,她带着一卷铺盖,夜里打开铺在地上,就睡在这屋檐下。早上起来,她再把铺盖规整地卷起来,在外面裹上一张厚的塑料布。她抽烟,穿传统的长装,包头帕,长着老年斑的、筋脉虬曲的手腕上似乎戴了一只银手镯,或许两只耳垂上还有质地不是很好的绿白色玉耳环。她的情形,似乎是从某个乡村的家里负气出走的樣子。她在这檐下待了几天之后,开始拾起了纸板和塑料瓶,然而她的样子,仍然和这城里的拾荒老人们有着明显的差别。

大概有几年吧,她在这城里待了。她的“住所”有时在邮政局的屋檐下,有时挪到隔街对面的老农行的屋檐下,又或者挪到了别的可以遮雨的什么地方。直到有一天,突然听人说,她去世了。

不止她。多年以来,曾经在邮政局的屋檐下出现的孤独的老人们,有好几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孤独的人走了,把孤独交还给了这个世界。

那个拄杖的人,等什么时候他的腿好了,他应该就会离开这城,回到他来时的地方去。

所有孤独的人,他们最后,都将远远地离开—不论去往何处。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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