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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的那些日子

2021-05-08褚一

西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丹巴唐卡拉萨

褚麗,笔名:褚一,1986年3月4日出生,安徽宣城人。曾经在云南学习过4年汉语言文学,2008年考入西藏大学艺术学院,学习传统唐卡绘画技法。现定居于西藏拉萨。

此刻,我正坐在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一楼的咖啡厅,江南的冬天细冷而缠绵,雨一直没有停,天空是阴暗的,枫树的叶子在这寒冬随风落地,一脚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无尽的枯枝蔓延在灰暗的天空,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于是想念拉萨,疯狂地想念那高原的阳光和云朵;那山鹰飞过的瓦蓝天空里万物透彻的明净;那遥远的雪山下牧羊人追赶羊群发出的一声声清脆而嘹亮的“吆喝喝”;那涓涓溪水淌过盛开着黄色小野花的草原扑腾着奔向远方;还有那数不尽的在拉萨街头、在八廓转经道上走过的日子。

总觉得西藏不遥远。那年二十二岁,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父亲病重,母亲一边照顾父亲一边扛起家庭的重担。我只能顽强,努力靠着奖学金和带家教读完大学四年,却依然迷茫,感觉自己还是心智未成熟的孩子,不敢踏上社会,于是选择考研。现在想来,当时若能去参加工作,早些为家里减轻负担,也许生活又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也许我的一生和西藏就再无牵连。那时的我悲观绝望,觉得生活在这个小女孩身上压下了太多的残酷,家道中落,父亲重病,同龄的农村女孩早已结婚生子,没有人告诉我未来应该怎么走,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了。

当老师宣布我是那所师范学校中文系为数不多的考上公费研究生的学生之一时,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我想生活总算是给我打开了另一扇窗,即使那扇窗有点远,在西藏。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就这样走向了西藏。从昆明坐绿皮火车到成都,从成都买了一张去拉萨的坐票。我不知道当时是怀揣着怎样的勇气一个人奔向那遥远的未知,但我去了,带着对生活的不妥协带着对未来的渴望。火车站里坐着、站着、躺着形形色色的人,有人用扁担挑着蛇皮袋装着的行李大包小包挤上车,有人提着的编织袋里还有小时候家里用的那种红白相间的铁瓷脸盆,生活不易,谁都想多带上一些再少买一点。记得大学时代每次坐四十八个小时的火车从皖南那座小城去昆明,特别是春节期间,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手里还要端着买的小板凳,背上的书包总是被挤得绕来绕去。车厢里弥漫着泡面、脚气、二手香烟、茶叶蛋等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到了晚上实在太困,乘客或往座椅下一趟,或往厕所水池上一坐,或往车厢连接处的门上一靠,就这样不顾周遭的一切,沉睡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时候,觉得人有时是没有尊严的,生活的重担压碎了你所有的骄傲和曾经明媚的世界。

还好,去西藏的火车是没有站票的,也许是担心高原缺氧,也许是因为路途实在太遥远。轰隆隆的火车终于将我带向高原,第一次看到了可可西里看到了奔跑的藏羚羊;看到了白茫茫的雪山;看到了七色阳光照在蔚蓝错那湖面恍惚的仿佛湖底住着七彩仙人;看到了一只可爱的藏野驴似乎走失了大部队晕晕地转来转去不知所措,生命在这海拔五千多米的禁地依旧以它本来的样子存在着,以一种孤傲清冷的姿态傲然屹立在这滚滚尘世中。那时年少的我并不知道要奔赴怎样一种未知,也不知道是否能顺利通过研究生复试,只知道心情沉浸在这大自然浑然天成的壮阔美丽中久久无法平静。

忘记是否有高原反应,阳光太明媚,天空太蓝,就这样兴奋地到了拉萨。学校把我们安排在老藏大附近的一间小旅馆,和我一个房间的女孩是个东北姑娘,很热情,还给了我一根橡皮筋扎头发,后来大家都顺利通过研究生复试,有段日子还住过同一间宿舍。四月的拉萨依旧有些冷,空气里稀薄的氧气让我似乎产生一种莫名眩晕。复试的那天我早早到了艺术学院在老藏大的办公楼,心里有些紧张,看到走廊上坐着一位藏族老者,瘦削的身体,黝黑的面庞,戴着一副眼镜,头上是一顶传统的毛毡帽,于是过去询问复试的教室在哪里,老人家用不太流利的汉语给我指了路,后来才知道,这是我会感恩一辈子的恩师——丹巴绕旦教授。

那一年艺术学院美术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只有我一个汉族女孩,我的另两位同学一位是来自云南藏区的强桑,现在已经是西藏很有名的当代艺术家,另一位是来自安多藏区的完麻仁增,他毕业后选择了回去继续当老师。完麻仁增的妻子是一位优雅美丽的安多女孩,会在宿舍楼做很美味的藏餐给我们吃。他们有一个儿子,那个可爱的藏族小男孩特别喜欢我,老是拉着我的手跑来跑去不停地喊着阿佳阿佳。

接下来我要叙说的,就是我在西藏最快乐的三年研究生时光。

青春年少总是带着跳跃和激情。考上了公费研究生,每个月学校还有四百元的生活补助,我不用再为学费发愁,带家教,兼职做打字员,生活不像在云南时阴霾密布。每天叫醒我的是宿舍楼里明亮的第一抹晨光。推开窗,最远处是雪山,高耸在湛蓝的天空下,阳光照在拉萨河的水面上,高原昼夜极大的温差让河面升腾起一条洁白如哈达的雾带,整个校园就浸润在这仙气茫茫的美景中。深呼吸,空气都带着甜甜的凉。然后起床,去上课。

那时候最喜欢的一门课,就是每周三丹巴绕旦老师教授的传统唐卡技法课。

买了一辆永久牌单杠自行车,高高大大的,要踮着脚才能够到地。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柔弱,我仿佛在西藏找到了骨子里一直隐藏着的随性和自由。我骑着永久牌大杠车,背着画板,戴着尼泊尔手工编织的麻绳帽,穿着尼泊尔大裆裤往来于学校和古城之间。以至于后来有一年坐火车邻座的人竟问我是不是学画画的,他曾看到过这样的我飞快地骑车穿过措美林。因为丹巴绕旦老师的家就在措美林路口进去一条长长的巷子拐弯处。再早一些,听说老师当年从山南回拉萨时曾寄居在措美林第六世热振·丹增晋美活佛的家中,老师打破数百年来唐卡技艺只在家族内部传承,创办了唐卡艺术学校,面向整个社会招收学徒,那所唐卡学校最初就设在热振活佛家的院子里。

老师家的院子是一栋布满了阳光和鲜花的二层藏式小楼,屋顶插着五彩龙达旗,春夏秋冬,永远在风中飘摇,带着数不清的祈福。一推开藏式铁门,远远的,楼上的西藏狮子狗开始抖动它一身雪白的毛发汪汪的叫起来,奶凶奶凶的。老师家的一楼是会客厅,墙上挂满了各种样式的唐卡,有一幅是安多强巴大师当年亲手绘制送给老师的作品,我总是望着那一幅融入西方写实主义的释迦牟尼佛祖坐在菩提树下说法的唐卡出神,两位不同画派不同风格的唐卡大师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西藏唐卡艺术带来发展和变革,动荡的人生里依旧坚守着对传统艺术永恒的坚守。客厅里摆了一圈藏式家具和藏式沙发床,那些古朴的按照传统木艺做出来的家具上面画满了西藏传统吉祥图案,静静地看,每一幅也都是画。茶几上摆满了藏族人家里招待客人的肉干、水果、坚果、奶渣、糖果,弄得我每次上完课,都能饱饱地回学校。老师家有个牧区来的藏族女孩,她熬得甜茶尤其好喝。每次我们三个到了,过一会儿普姆就会提着一壶三磅甜茶送到二楼。我的两个藏族男同学好像对甜茶没什么兴趣,于是满满一壶都会成为我一个人的独享。那个乐呀,尼泊尔红茶混合着牦牛奶香,入口香滑浓郁,实在是女孩子的心头好。那时候那么迫不及待地期待着每周的唐卡技法课,或多或少也在期待着那壶美味的甜茶吧。

丹巴老师一般坐在二楼窗户下那张藏式沙发床上,窗外摆了一排盛开的花,粉的红的紫的,热热闹闹。老师戴着眼镜,裹着厚厚的毛线毯,斜靠在那里看书。我们进去了,他会说你们来了啊,快坐快坐,然后开始上课。我的第一个竹子做的小尺子,就是老师用小刀一刀一刀给我削出来的,那个画造像量度的时候可好用了,佛像的身量比例都可以用这个小竹尺来定。先在白纸上打格子,打完格子开始临摹佛像,从释加牟尼佛祖像的佛头开始画,老师在纸上一笔一笔边画边告诉我们怎么去掌握力度和比例。最喜欢看老师画佛眼,简单几笔,一双充满了慈悲和智慧的佛眼便出来了。佛头学会之后再画完整的佛身,再是绿度母和白度母像。那一年,日子就是在尺子、橡皮擦、铅笔和A4纸中度过。老师经常让我们节约用纸,唐卡学校的小孩们也是,一张白纸正反两面都是要用到的。每次在学校画好的稿子,第二次上课时都要带来给老师看,老师会细细评论这张哪儿画的好哪里画的不对。然后打个大大的勾,签上名字和日期。有一次我很用心地临摹了一张绿度母,这个对于从未学过画画更未接触过唐卡的我来说相对较难,当我把画稿交给老师,老师很开心,还叫来自己的儿子丹平,对他说,你看这个汉族女孩画的绿度母,真不错。于是我开心地想跳起来,老师每一次的表扬都让我感受到了最大的肯定和内心最激动的愉悦。

印象还很深的是老师家另一个叫米玛的藏族女孩,日喀则来的小姑娘,性格狂野豪迈、热情坦诚,她喜欢叫我阿佳乐乐。有一年夏天特别热,拉萨的公交车司机到站时,都会停下车打开车门相互泼水玩,米玛就一个人端着一盆水和一群唐卡学校的男孩子们玩泼水,每次被泼得全身湿透,却依然越战越勇,端着水楼上楼下跑个不停。拉萨的水虽是夏天却也冰凉透骨,我是不敢碰的,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玩的那么开心,自己也觉得很快乐,傻呵呵地笑个不停。一抬头,天空的光照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照在我的脸庞,微风轻抚,生活总算有了期盼。那个时候,也有很简单的无忧无虑。

等到开始在画布上画自己的毕业作了,我们就去了旁边三楼的唐卡学校,里面有几十个藏族小孩在学唐卡,很多来自牧区农区,丹巴老师经常担心的就是他们的房租高不高、画画的纸够不够用。那些孩子们真是幸福啊,远离贫穷的家乡,来到他们心中的圣城拉萨学一技之长,有一位不仅每天教他们画画,还时刻关心着他们生活的老师,这大概是少年成长过程中最大的幸运了。老师让一位叫多扎的男孩子教我在布上画唐卡,多扎有满头的卷发,汉语不太好,但教起画来尽心尽力,我跟着多扎学会了怎么调做底用的石膏粉,怎么熬牛胶,怎么打磨画布,怎么把画布绑到木制的画框上。每天早上我到唐卡学校时,学生们已经早到了,充满仪式感的焚香念经文也结束了。我把画画用的工具放在最里面那个小房间,我在这里有块小小的卡垫,可以坐在上面画画,这就算是我的地盘了。这个房间除了洛丹已经学了好几年,其他几个小孩都是新来的。有个叫朗杰的男孩因为特别像吸血鬼电影里的男主角,还有两个可爱的小虎牙,我们都开玩笑叫他僵尸,他也不生气每次听到都憨憨大笑。我真是喜欢藏族人这种天然的乐观,生活在他们面前永远不是一地鸡毛。和洛丹他们几个去楼下的甜茶馆吃一碗藏面,喝一壶甜茶,再点一份肉饼是每天早晨顶顶重要的事情,高原的早晨总是带着寒意,有一碗热乎乎的牛肉汤一整天就没那么冷了。就这样每天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中在画布上打好了格子、画完了释尊与二弟子图的底稿,然后开始上色。他们教我把沾了颜料的笔尖往嘴里一含,带着点口水,再去一点一点的晕染,这样染出来的天空和大地颜色会过渡地更加均匀,我老不习惯把笔往嘴里放,老是沾清水,他们就喜欢笑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染完天空和大地,用画指甲那么细的笔一点一点地晕染。画唐卡可真是个要有耐心的活,稍一沉不下心,也就画不下去了。等到开始给佛祖的袈裟上色时,家中传来父亲病危的消息。

父亲二字总让我泪流满面。未曾来得及见到他最后一面,未能让他感受到他曾经渴望的一切,更未曾想到这一次的回去探望却是最后一面。那时父亲已是癌症晚期,我犹豫要不要退学回去打工挣医疗费,母亲和老师都劝我不要放弃学业。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在家待了两周又回学校。离别的那天,父亲难得穿了西装,他已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从前肥大的西装套在他的身上显得如此空荡,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午饭,等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时,父亲难得走过来抱了我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他的女儿,只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点。

藏族人去世后家里人会通过藏文天文历算找到一尊和本人对应的佛,画好后供在寺庙或是家里,祈愿逝去的人下一世会去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再回到拉萨后我对这幅唐卡又有了新的期盼和寄托,我希望父亲有好的来生,不再受病痛折磨,希望他去到一個最好最快乐的地方。断断续续的研究生第三年,断断续续地把唐卡画完了,我来不及学开脸,这需要很多年的功力才可以画好。感谢我的师兄,唐卡的最关键的一步帮我开了最完美的佛眼。

丹巴老师在我的毕业作唐卡下面用藏文写了一段话,大意是:该学生学习勤奋,初步掌握了唐卡技法,表现良好,打了八十分。其实和老师唐卡学校那些数十年如一日画唐卡的藏族学生相比,我很惭愧,并没有完完全全成为一名合格的唐卡画师。但我很感激研究生生涯里有这样一段特殊的学习经历,它影响了我后来的工作选择和人生方向,让我一直在唐卡艺术这个领域不断前行。

画唐卡的日子随着我的永久牌大杠自行车送给了一个藏族男孩后而结束。有时想起那段时光,仿佛如梦一般美好却又不真实,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那些最质朴的情谊,那些在我来到高原之初让我感受到的温暖和美好,都仿佛在昨天,却一眨眼,已过去了       十年。

明晃晃的阳光又把我拉回到了眼前。去年是丹巴绕旦老师八十大寿,唐卡学校的学生们轰轰烈烈地给老师庆祝了一场,几乎老师教过的所有学生都来了,人实在是多,师母便喊我周末来家里看望老师。到了仙足岛,老师正在午休,旁边有一个藏族小男孩一边画唐卡一边守候着老师。于是坐在拉萨河边这座安静的院子里等待,旁边有一颗苹果树,听说去年秋天结出了满树的苹果,不由想起在措美林小院子里学唐卡的日子,前些天和一位如今已是西藏一级唐卡画师的师兄聊天,大家最怀念的竟都是那段学唐卡的时光,那时候很穷,却无忧无虑,没有烦恼,每天把唐卡画好就是最简单的快乐。

老师睡醒了,慢慢走下楼来。他好像又瘦了些,但精神很好,老师笑着说好久没见啦,我说是呀,老师您身体都好吧。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给老师看最近找资料翻到的一张胡锦涛主席当年在罗布林卡接见老师的照片,老师拿着那张黑白照片端详了很久,匆匆岁月里,那个曾经在色拉寺出家三年修行佛法、那个顶着家族荣誉(老师家是绘画世家)、那个把唐卡教学引进高等教育体制,一生努力前行孜孜教导学生的年轻人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他的一生安静而壮阔,平凡而伟大。

老师说,我是不是老了啊。我笑着对老师说,没有呢,您精神这么好,永远年轻。愿我最敬爱的老师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编辑导语:

作者通过回忆,讲述自己的成长岁月,以及与西藏产生的缘。到拉萨后幸运地结识唐卡大师丹巴绕旦,师生之间的友谊、情感写得真挚而感人。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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