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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西新干线

2021-04-22王顺健

广州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小妹

王顺健

莉萨的男友熊哥已确定行程,从北京再赴美西,与她成婚。留住熊哥,有我的一份功劳,算上他上次飞来见面,至少两趟机票加一趟美西游是我出的钱。说白了,我被人碰了瓷。

还得从头说起。莉萨大姐是我妻子莫香在迈西商场的同事、老友。迈西商场是美国高端品牌连锁大卖场,正在裁员关店,人心惶惶。有一天,莫香下班回家,无意中冒出一句话:“有人议论我在家里养了个小白脸。”莫香说完就后悔,忙解释道:“你也不能多想!”气得我跑到后院挥刀斩了半天野麦子。这话不是莉萨就是小妹说的。小妹,是个男的,迈西商场的理货员,总是以本宫、老娘自居,他的同性恋男友遍布世界各国。他们两个加上我老婆,是迈西商场摇摇欲坠的铁三角。

我的出现,撼动了这个铁三角。我从深圳飞来美国,是莫香倒追的我,我戏称大可分文不付,还能像个帝王,不事工作。这惹得大姐莉萨极其不快,甚至愤怒,凭什么他能这样!她绝不让身边的男人有如此优待。可她说话气短,毕竟她还没有男人。她联合小妹,对我冷嘲热讽,怪起我老婆:“还指望你修理修理他呢,你却变成了温顺的小猫!”

莫香处在中间,左右为难,急了就丢下一句:“他是我的亲老公,我能对他不好吗!”

他们有一段时间無语了。我老婆怕他们,当着她们的面总跟我顶针,较劲。没有莉萨和小妹在场,像小猫一样服帖。是我占了做美国女婿的便宜,受到的宠爱,也许过了头。

莉萨来美国二十年,前夫在国内,她一个人带大两个儿子,一直独守空房。小妹也是,隔三岔五会有一个男人来到身边,转脸又神秘地消失。他投入感情,总是以痛苦收场。想到这些,我的气就消了不少,我是一个作家,可不得天天待在家吗!我的小说可以换人民币,却不生产美元,我在北京、深圳有房子,也变不了美元,可不白吃白住莫香的!

大姐和小妹见莫香迟迟没有动静,他们决意不让我坐享其成,亲自披挂上阵,到处张罗帮我找工作,不是洗碗工就是面包师,我急过一次,骂过他们。一计不成,他们又嚷嚷要我卖掉北京、深圳的房子,买一套美国自己的公寓。听起来合理,可我心里特别嫌弃,一是旧金山的房价节节攀升,二是我并没有要久居在此的打算,等莫香退了休,我要带她常住豪华游轮,赶一赶欧美养老新潮的。当然根据地还得是北京和深圳。我是城市出生,买房就是防老,我可没想过它会翻倍涨。他们到现在才眼红,当初干什么了呢!

住自己的房子才硬气。我不听他们的,小妹反击我:“你的房子是你的吗!?”

如果回答他,是,就中了他的计,我知道他下一句会说什么,“自己房子不住,是住不起吧,有屁用!”要是让他们知道我的租客欠房租跑路了,我不仅没住上,还让人白住了,又会留下一个大笑柄呢。

我不响。小白脸的叫法越传越广,莫香怕我跟他们彻底翻脸,拒绝供出莉萨大姐和小妹。

让我“将功补过”的机会算是来了。

莉萨网上认识的北京男友已经上了飞机,正沿着我来美国的航线,一点点靠近莉萨的住地奥克兰。莉萨沿用的是我和莫香的征婚方式,通过网络认识的对方。何止是莉萨,莫香征婚成功,且婚后生活渐入佳境,大大刺激了迈西商场全体单身女郎。过了五十的莉萨,趁风韵还没变成风骨,得到莫香的激励,频繁出击,越挫越勇。眼下这位北京来客正在太平洋上空轰鸣,莉萨早已在美式大床上铺好了高级跑道。

这个时候还来美国,有什么劲呢!我是作家,自认为来美国比较好解释。可这个男人不是,我一时想不明白他的意图。能让莉萨看上眼的男人,条件至少跟我不相上下,这可是她的面子呢。我成了她择偶的参照。

我们关系时好时坏。关系好的时候,我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亏欠心理,还热情地为他们择偶出谋划策,自以为是地给他们鼓励加油。但是到最后,不是小妹跟我翻白眼,就是莉萨盯着莫香噘嘴巴,做鬼脸,以为我居心叵测,或者厚脸皮套近乎,拒不接受我的好意。我也认了,时代流转到今天,美国没什么好东西了,我发现他们这些打工阶层的新移民,思维还停留在刚到美国的时间里,那可是上个世纪的事呢。眼下的美国,还称得上山川壮美,只是悲壮的那种壮美!

这个时候来美国除了游山玩水,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在揣测那个还在天上的男人的动机。这位熊哥,早早把自己的旅行费用汇给了莉萨,果然是来旅游的。

飞机午夜降落,我睡我的觉,莫香和莉萨还在微信。随后这些天,他们请了假,加上我,两对男女,四个人参加西雅图的七日游。旅游公司的朋友介绍,这是一条美国西海岸的旅游新干线,有很多新景点。观景是次要的,主要任务是陪好这对男女。小妹作为铁三角的一员,理所应当要给大姐作陪的,可他临时要飞去北京,见一个新男友,无法分身。他假惺惺地许诺回来后请吃饭,大姐才放他飞走。

小妹在去北京的空中,熊哥在来旧金山的天上,他和熊哥在空中擦窗而过,熊哥屁股先着了地。他带着浓浓的卷烟味,进了莉萨的家门,就被莉萨的狗咬了一口。她说,“熊哥还是个养过十多年狗的人呢,这下好了,我们的狗缘算是先续上了。”

我和莫香没有狗缘,我们续上的是姻缘。这一夜,受了伤的北京熊哥,没有硬起来。我好奇地问莫香,“性欲也需要倒时差吧。”

“你下飞机后,可忘了倒哦。”

“可能我不吸烟。”

“大姐也嫌他吸烟太猛呢。”

“她光嫌弃人家吸烟,却不想想自己多俗气。我不吸烟,这一路我拼老命陪他喝酒啦。大姐这次要是不成,恐怕要成为我们的负担了。”

“尽力陪好呗,大姐太需要找个男人呢。”

“她就是个土鳖,没境界,眼睛只盯着钱。只有你理解一个作家,找伴侣找的是人,不是找美元。”

“你有脂肪肝,陪酒,你也得悠着点。”

“不瞒你说,前几天,北京中介告诉我一件事,让我闹心,我那租客跑路了,欠半年的房租呢!这会出去玩,真像被人碰了瓷。”

熊哥和我们见面时,伸出的大手,粗粝、厚实。看他吸烟的猛劲,一天少不了一包烟。

早上九点钟,旅游巴士从洛杉矶开到,车上坐了一半的客,在旧金山上满后,一车五十三个成人,两个小孩子,朝着第一个景点——纳帕酒庄开去。

我们四人坐在同一排,有说有笑。第一站要品五种红酒,莫香把她的那一份也给我喝,木桶的香气是在家时尝不到的,我们喝得不亦乐乎。

同车的人,都挤在古老的制酒机器前合影,一个身材魁梧的光头汉子,拍完又挤回来,站在我前面,他揽着他年轻的妻子,拍完,女人闪开,他还不走。我挤在那女的刚才的位置,向熊哥他们招手。莫香的相机举起又放下了。我不解,转头和这个光头对视了一下,他双目圆睁不屑地看着我,嘴巴蠕动着,“急什么呀,老子还没拍完呢。”他虽然没有说出声,那目光里的凶狠令我愕然,他被年轻的老婆拉开时,用肩头撞了我一下。

他们是一家三口,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叫小招,跟他玩的还有一个一般大的男孩,叫小亮。小亮的身后也站着一对夫妻,男人像没睡醒,脸色蜡黄。两个妈妈年轻貌美,颇有耐心地照看跑来跑去的孩子。他们两家是从洛杉矶上的车。

第一天傍晚,入住尤金古镇,一个建在海滩上的小镇,我一直想和莫香开车來此捉鲍鱼,挖象拔蚌。我们放下行李,四个人在尤金荒凉的海滩上走了走,看别人挖海产,我们伸了伸腿,也让熊哥大饱一下烟瘾。莉萨忍不住白我一眼,“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好冻啊!”

大伙掉头,走到酒店边上一家餐厅。我从包里取出准备好的北京二锅头,给熊哥接风。莉萨说头吹了风,有点疼,先回酒店休息了,她交代我一个任务,在喝酒时探听一下熊哥在北京有几套房子。

我们一通吃喝,天也黑定了,几次聊到房子的事,我说我在北京有套房子,在朝阳,想引他入题。

“哦,朝阳好呀,我也住朝阳,出租了吗?”

“租了,不过前一段时间租客跑了,欠半年房租呢,我人不在北京,真不是个事。”

“那可不,中介也黑,有时跟租客串通好,变着法子欺负外地人。”

“深圳的中介好,我的房子一直正常出租。”

“你有那么多房子啊。”

“要不,我来美国能安心坐在家里当作家吗!”

“哈哈。敢情这个年头当个作家,也得依附上物质。”

“我是一个城市作家,没有田地养老,就买房自己养老,这很正常吧。”

他不说他的,我说自己的又这么多,我就不便强问人家了,不想为难人,各有各的活法吧,我的房子虽说不是抢来的,自己不也是没住上么,还操了不少心。饭后,我和他在夜色里散步,消食。尤金的古老建筑一点点透出神秘的光亮,我还是收住脚步,适时把熊哥送进莉萨的房间交差。

午夜,莫香睡熟了。我看着手机,正要睡时,接到北京中介传来新租客的租房合同,我悄悄起身去楼下打印,按中介要求,在每一页上签名,再拍照传给他们。上一个租客跑路,租客的姓名,仍然成谜,按中介的说法,告诉我也没用,只能扣下一个月的押金了事。他们马上帮我找到了新租客。记得上次还是中介代我签的大名,结果就出事了。我楼上楼下折腾四趟才完事,最后中介要我尽快把签名原件寄回北京,新的租客等着入住呢。

我不敢拖延,连夜问导游,回复是,没听说尤金这个小地方有邮局。这一路游下去,白天到处玩,晚上才有空,哪里才能遇到个营业中的邮局,什么时候才能寄出美国呢。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出门旅游,真遇到一个碰瓷的,莉萨就是个瓷碰的人,不让她碰一下还不行!只怕我的新租客也要被这次陪游耽误了。

旅行大巴进入俄勒冈州后,一路向着一处火山湖爬去。站在山顶,看着眼下的火山湖,蓝得像平静的大海,围住大湖的是犬牙交错的火山岩,生怕这一池子蓝宝石被人偷走。四下里嗡嗡的蜜蜂把人群分开又合上,一个同车的高个女孩,十三四岁刚发育的样子,正在跟这群蜜蜂说着话,“叔叔,叔叔别总是盯着我扎针呀,咱们商量商量呗,商量商量呗。”

我注意着这个孩子,不会是个神经病吧?我知道她身边有个漂亮的妈妈,这会跑哪里去了呢?

这一晚,我们住在波特兰市郊。波特兰市干净、整洁,我们在亚马孙河畔喝啤酒,吹河风。意犹未尽时,年轻的导游说,我们酒店的楼外有一个天体浴场。大伙一阵喧哗,赶忙上车。可是当晚,这条著名的亚马孙河突然吹过一阵冷风,扫了大伙的兴。大伙团在房间时,我一个人走到前台打听邮局的事,无功而返。

第三天大早,参观一处玫瑰种植园,莉萨步履轻盈,瞧她春光乍泄的神情,我问莫香:“这几天他们完成仪式了吧。”

“这事,怎么就逃不过你的眼睛呢。”

“看莉萨走路,全身都在摇。”

“空巢这么久呢。熊哥就是吸烟太多,让莉萨伤脑筋。”

“莉萨还一个劲地问我,你以前抽烟是怎么戒掉的。好像我以前就应该是个烟鬼。男人嘛,总得有点嗜好,一个标准,好吗!”

“你快点走两步,跟上大姐,前面有个标志物,让她帮我们合影一张,快点!”

“他们上了床,身心就连上了,我们的使命也完成了,各玩各的嘛!”我不爽,干吗像个狗尾巴,跟着她!我在一处枯木标本前站住,要拍照,莫香不让,嫌不吉利,也不好看。

“你还这么讲迷信!这是美国,不是广东!”莫香是广东人。我不走,故意端详,不让她跟在人家两人身后。

这会莫香急了,“你走不走!”

“不走。”

莫香没理我,快跑两步,跟上了莉萨。

我被冷落,在他们身后叫:“你他妈的就是个跟屁虫!”

莉萨侧脸跟我老婆嘀咕一句,莫香抓狂起来,得到指示似的,转身走到我跟前,说:“你还他妈的他妈的呀!是不是我们惯坏了你啦!”

她伸手要打我,被我挡开。她叫:“你还敢挡!”

“我就挡。”她再扬手,我一把又将她推开老远。莫香脸面发白,捡起一条木棍,疯了似的朝我扫来,我闪身躲开,叫道:“我又成功避开了,哈哈,你打不着,打不着,哈哈。”四下围满了同车游客,人们看傻了,没有人上来劝一劝的。最可气的是莉萨,她慌忙向一边躲去,她躲在别人身后看我们好戏。莫香转身再扑,我急着朝着莉萨的方向大声叫道,“你看,你的狗屁朋友吧,看我们夫妻打仗,她躲得远远的,她要通过你的手出气啊,伤了我,还不是你来伺候我,我可没有美国医疗保险啊!”

“打死你,就地埋了!”

“我就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善类,我再提醒你一次,他们想看笑话,恨不得我们往死里整!”

莫香又挥了两下,快虚脱时,她用木棍支撑着身子,眼睛直直看着我,呼呼地喘气,她听完我最后一句话,才像滴进了眼药水,眼珠子转了转。这会儿莉萨出现了,装作吃惊的样子,笑嘻嘻地扶走莫香,游人一点点散去。那个光头佬跟另一家人大声说笑着,从我身边走过。

傻女孩的漂亮妈妈,站在花丛中一直注视着我们。

排队上车时,光头佬呵斥队伍里一个慢吞吞的男青年。车至俄勒冈首府奥林匹亚,下车参观,政府办公楼就像圆顶白宫一样,对外开放。我自觉没脸面和这一车的人走在一块,一个人默默地闪到一边看手机。莉萨走近我,像哄孩子似的说:“去,给你老婆道个歉。”

我像被电击一下,慌忙跳开,首先要跟她划清界限,看她满面桃花,脸皮倒是真厚。我恼的不是莫香,正是她。我在首府大厅里转悠,在三楼一处大理石反光里,看见那个傻女孩一个人在瞎拍,她探头探脑问我:“大哥,大哥,从这个扶手跳下去,会不会长出翅膀?”

“你喊蜜蜂叫叔叔,我比你妈妈还大,你好意思叫我大哥!”

“那我叫你什么呀,叫小强吧。”

“你快把我急哭了,我有那么可爱吗。”

“我爱死你了。”她说着把嘴巴凑上来,“来嘛,亲一个!”

我一弯腰,从扶手下面的滑坡溜了下去,正经过莫香身边,我故意大叫:“我刹不住了,刹不住了。”

莫香见状,拉住我一只膀子,把我拉离滑道,我一屁股落在长阶上。我们相视一笑,就和解了。身后传来呜呜声响,那个傻女孩也学着我,快速从我身边滑过,一阵尖叫,溜向看不见的大厅底层。

莫香帮我拍照时,我指了指身边那个戴着白金项链的男青年,让她悄悄帮我和他装进一个镜头里。这个青年来自洛杉矶,是福州人,普通话说得嗡嗡响,屁股小小的,肚子却往外突起,头昂得高高的,好像一低头就能把最后一口饭溢出来,他嘴唇外翻,大大的脸上油脂反光,有几颗大大的脓包。大家开始觉得他是个智障人士,以为谁把他领上这辆大巴,丢给他点喝的,就消失不管了。有一次我和他一同上厕所,洗手时,我好奇地问他,“你把白金戒指戴在食指上,表示什么意思啊?”

“我是戴着玩的,我有好几个,戴着戴着就小了,这只正好戴在食指上。”他说起话随和、自然,还伸出食指,跟我的结婚戒指比了比,他比我的粗一倍。

“你不是单身吗?”

“哦,我是单身啊,谁说我不是啊!”他说罢,在镜子里摆着姿势,把缩到肚皮上面的T恤拉了拉,又用水梳了梳鬓角,看了看脚上纯白的运动鞋,一切停当,他才表情自如地走出洗手间。我跟在他后面,学着他的步态,走一步扶一下腰,小屁股细腿不够力量支撑肚子似的,我学走两步就累,总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我跟那些所谓正常的人闹翻了,特别喜欢这个福州小胖子,他有一個秀气的屁股,说不定还是个处子,我要动动嘴,可以介绍几个迈西商场的女孩给他呢。

他指了指莫香的镜头说,“不要拍我,不要拍我。”

他异常敏感,我开诚布公起来,“我想跟你合个影,交个朋友嘛!”

“我有什么好拍的呀,你跟刚才那个女孩可以多拍几张,那多好。”

“我又不是单身!”

“嘿嘿嘿!”他看了看我身边的莫香,吃吃笑着,他倒开起我的玩笑了。

莫香也笑起来,跟他一来一往,斗起嘴,硬拉着他合了个影。

这个被全车人都嫌弃的古怪的人,这个上下车时被光头佬呵斥过几次的小胖子,成了我的同路人。他喜欢探幽,这个州府的地下空间,他非要我跟他一同前往,他有特殊的嗅觉,说下面摆放着很多大主教的棺木,非要去看看。在参观华盛顿大学时,他在古老的图书馆前,面对宽敞的广场,抱怨道,导游给的时间太短,是歧视。他带我朝着一处喷泉走去,我说:“恐怕时间来不及了,导游说过,最后一个上车要罚十美元的。”

他马上紧张起来,丢下我,掉头就往外跑。

站在大巴门前,莉萨走过来问我,“你的兄弟呢?”口气是奚落的。

“我怎么知道!”我四下看了看,猜想小胖子又在厕所里打扮自己了。我刺激他几次后,他紧张起来,开始与我保持距离。

他坐在第一排,专注地看着司机操作,大巴在爬坡,开上了雷尼尔雪山。我对这位白人司机的驾驶水平满是赞赏,又宽又长的大巴,在窄窄的山路,转弯,调头,会车,一路风险,不容分神。

中途休息。大伙上车时,熊哥还没上,我问莫香,她说,“还能去哪,吸烟呗。”

“其实,他来美国前,也许是不吸烟的。”

“啊!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你看他的指甲吧,再看他抽的烟,全是杂牌的。”

“那他还干吗这么个吸法?”

“恐怕是想遮盖什么面目。”

……

在雪山上,莫香悄悄跟我说:“没有你的酒,熊哥又不行了!”

“敢情他们上个床,非要让我做前戏不可,我的肝哟!”

踏着雪,熊哥从后面追上来,本来,他打算跟我一起冲顶的,走一段,他停下来吸起烟。小胖子也跟我走了一段,走不动时,停下来拍起照。我只好自己向雪峰冲去,一转弯,谁也看不见了。雪越来越厚,也越来越白,我穿着短袖T恤,一边出汗一边叫冷。身后有人跟上来,是那个傻姑娘,叫我:“大哥大哥,你慢点行吗。”

“行,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是第一名。”

“你可以帮我拍照吗?跟雪山合个影,用你手机,我的手机满了。”

“好,可我怎么给你呢。”

“加我微信啊,你不傻吧。”

“哦,傻不傻,自己说了算吗?”

“好傻。哈哈。”

“你帮我拍两张摔跤的照片吧。”我替她拍完雪山,把手机递给她,让她数一二三,我就前扑,拍我飞在空中的样子。

她叫:“哥,你没傻吧。”

跃起、腾空、前扑,那是我早年在警校练就的技能,我感觉自己做得很完整,可是她只拍到我摔在地上的一瞬间。我跳了三次,都是如此,我有点生气,捂着双肘。雪正在溶化,表面的不是雪,而是像小刀子一样的冰碴,我看着肘子,生怕出血。女孩把手机丢给我,害怕我似的,跑下山去。我低头忍住疼痛,慢慢往下走。看到了小胖子,他也看到了我,我毫不客气地跟他提了要求。

他问:“干吗要摔呀。”

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就当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呗。”

“来来,你准备好了吗。”

“你帮我数一二三。”

他数着一二三。雪很脏,雪的表面又是立满了刀刃一样的冰碴,但我还是想到了我的微信圈,小学、中学、大学,北京、深圳、美国的,我一生的亲朋好友,都在微信里,天天看着我呢,我需要漂亮的腾空、飞翔,需要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甚至惊艳的感受。我来美国是来对了,做什么都那么有劲,时光一点也没有蹉跎,我们是蹉跎怕了!

我的肘子摔出了血,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痛得脸也变了形。拍不好看的,可以删去,我让他多拍几张。拍完,把手机还我,小胖子怪怪地笑,嘴里还念着一二三、一二三,离我远远地走。我一扭头,他就躲在大树后面,生怕我回头找他算账。走到停车场,莫香远远迎上来,送上热汤,我就不痛了。

接着,一场与莉萨的正面厮杀上演了。莉萨手里包着一个雪团,走近我,看到我警惕的眼神,她知趣地走开了。我又低头查看刚才的照片,突然把头一闪,躲过一个朝我脑袋飞来的白色石块!莉萨自己吓得跑向马路对面的雪地,她知道我会报复的。可我晚了,她的雪团已经准备了很多,她是诱敌深入啊,我中了她的计,白色石块连珠炮袭来,躲闪不及,我只好提着脑袋,迎着石块而上,要用前额一个个撞碎它们!果然它们全碎了,全碎了,是雪,可谁能保证下一个飞来的不是石块呢!

上了车的人,居高临下,在车窗后面观看我们进退、追杀,我站在血色沙场,无助地寻找莫香的眼睛。我看到了莫香,她咬着嘴唇,眼泪翻滚。她会想到雪团里未必是雪,可能藏着一块石头吗?她束手无措,看着我把前额撞得血红。得手后的莉萨大笑着挤进上车的队伍,躲在熊哥身后。

上了车,又没开,过了十分钟,光头佬抱着孩子笑嘻嘻地上来。“罚款啊,罚款啊,十元钱,大家买水喝。”导游站起身,向全车人摇了摇手里的钱。光头佬可不止一次最后上车,好像他有某种特权,令我反感。莫香碰碰我,递上一杯热水,我说了声:“谢谢老婆。”

莫香幽幽地说,“看你和莉萨玩得那么开心,真像一对情侣呢。”

我惊讶,看着她,“原来你是这么看的呀。我以为你在为我担心呢,莉萨要在雪团里夹一块石头,我的脑袋可就开花了。”

“别瞎想,大姐其实对你挺好的。”

“好在哪里呀,一会说我是小白脸,一会又假惺惺帮我找工作,到你们商场扫垃圾,到餐厅洗盘子,她那是在治我,我稀罕她!”

“唉,你们俩呀……你有所不知,当初在网上,我和她同时看上了你,只是我下班早,先联系你的。现在我们俩感情这么好,你就多理解一下她吧,她和你没这缘分,也怪不得我们呀。我尽量对她好,听她话,你知道为什么了吧。”

“我理解她那种刻薄了。作为回报,我把熊哥给她留下呗。”

“正要你出面呢,熊哥晚上总叫累,中途会断片。”

“今晚喝完酒,我们给他们闹闹房吧。”

“别贫嘴,唉,谁叫我们成了一对神仙眷侣呢,惹人眼红。”

“你不会也嫉妒我吧。”

“我?有吗!”莫香吃惊地看着我。

“最近我总在琢磨一件事,还没想好。”

“没想好就别到处喷,小心我踹你!”

车子开到一处瀑布,导游给足我们时间,我下车后问莫香,“是不是十点半上车啊。”

“不是啊,是十点四十分上车,我设了十点二十分的闹钟呢。”

“是吗,印象中导游说的是十点半上车哟。”

“十点四十分。”莫香明确地告诉我。她和莉萨带着烟雾缠绕的熊哥走到瀑布底下,我帮他们拍了几张照,一个人走去上游,有人远远地站在河里,钓着逆流而上的马哈鱼。看它们性感地弓起身子,弹开流水,跃起落下,遍体鳞伤。

时间过了十点半,我往回走,远远看着旅游大巴,车外没有人,四周静悄悄的,连不停吸烟的熊哥也上了车,还有五分钟。我不慌不忙上了车,全车人盯着我,我有点懵,说:“不是十点四十分上车吗!”

导游不理我,对大伙说,“来大家告诉他,几点上车啊?”

“十点半!”

我解释道,“我老婆说的是十点四十上车的。”

我听到身后一阵爆笑,那是光头佬对我辩解的不屑。大声对在玩游戏的儿子说:“不管是你演警察,还是我当小偷,我永远都是你的爹!”

大伙给他喝彩。

导游又清点一次人数,走到我跟前,大声嚷道:“交罚款,交罚款!”

莫香笑嘻嘻递给我热水,说,“我不是讓你十点二十分做准备嘛!掏钱,掏钱吧,哈。”

递上钱,我低着头沉默,懊悔上了莫香的当。我悄声对莫香说,“我他妈不要这样被人注视,被人嘲笑。这次我大意了,我早就应该提防你有这一手的,在关键时候你会踹我一脚。”

“宝贝,说这话,你伤我心了,我跟你开个玩笑的呀,我还有哪一次骗过你啊!”

“上次我开车被警察拦下,你当着莉萨和警察的面,对我大说英语,出我洋相,你明明知道我听不懂的啊。”

“我那时不是着急的嘛!”

“那你平时为什么也不让我学英语呢,你把我绑起来,挡在英语外面,什么意思啊!”

“你是冤枉死我了,你一个作家,我是想保护你汉语写作的才华,你一旦学成英语,你的汉语表达就废了啊。”

我叹口气,无奈地摇着头,连英语都学不成,天知道我的美国梦是怎么回事!看她急得哭了,我又恍惚起来。

大巴在第五天的午后开进了西雅图。在宾馆放下行李后,是自选活动的时间。我在手机地图上找着邮政局,这座华盛顿州最大的城市,有不少邮政点,我们赶到离著名派克市场最近的一个,莉萨和熊哥在邮局门口坐等,我和莫香在柜台办理手续,填到北京中介的地址时,有三十多个汉字要译成英文,莫香也一头雾水,填废了几个信封,两个人急出汗来,莉萨又过来催,怪我都耽误他们半个多小时了。莫香看了看不动声色的熊哥,突然说:“为什么不让熊哥带上合同回北京寄呢,他这次只待在美国十天,五天已经过去,他带回北京比从这里寄还快呢,这笔三十多美元的邮费也省了呀!”

莫香一说,熊哥他俩扑地笑出声来,似乎他们都有此意,看我们瞎忙,闷着不说。莫香讨好他们道:“今晚就让大作家请海鲜大餐,先谢谢熊哥!”

这顿海鲜大餐在西雅图最热闹的地段,花去我一百多美元,这钱虽然在我口袋里,可并不是我挣的。

螃蟹、虾什么的,倒在桌上吃,红红的一桌。看着熊哥吃开了,我转身到门外,用微信呼叫在北京的小妹,给他安排了一件重要的事项。

小妹刚起床,得知会有好处,答应立刻就办。

十一

饭后逛了逛派克市场,那里的樱桃大得像核桃,一百多年前第一家星巴克就诞生在此!木头地板坑坑洼洼,我站在那里,天旋地转。谁碰了碰我,是小亮的爸爸,脸色蜡黄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总算睡醒了,问我:“有烟吗?”

“我?”

“是啊,我看你吸了一路烟啊,我的烟吸完了。”

“我不吸烟,你会不会看错人了!”我笑着说,把看风景的熊哥叫了过来。

他接着熊哥递上的烟,惊喜地望着我说:“你倒像一个吸烟的人,他不像。如果我没认错,你是深圳顺时广告公司的老总吧,现在当大作家了,我常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大作呢。”

“您是……”

“我啊,我是税局的黄科啊,你大概想不起我了,有一年深圳人事局的张处介绍我们认识,我们还打了一晚麻将呢,你想起来了吧!”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哇,你变化好大啊,我这个人警惕性也不低,一路上竟没认出你来。”

“前一阵子我还去看了张处,他病得不轻啊,你知道吗。”

“我临走时,知道他是得了肌肉无力症,右手转不动方向盘,看了很多医生。”

“现在就是嘴巴和眼睛可以转动,他得的是渐冻症。年初他女儿结婚时,还能站着念完答谢词,回家后就再也没站起来!”

天啦!我背过脸,眼泪流了下来。张处与我情同手足,我在深圳得到他很多关照,我们是老乡,来自南京,我的女儿还认他做了干爸,两家走得很近。离婚后我与前妻仍居住一套房内,一直瞒着张处一家,直到女儿考上大学,我突然来到美国,还迅速组建新家,将一切踢给了前妻。这种不告而别,音信全无,是对兄弟感情的伤害。前妻出重礼参加了他孩子的婚礼,事后,张嫂抱住她痛哭了一场,两个家庭的支柱,走的走,废的废!大喜之日,不禁悲从中来。而我在美国的这些日子,每每在噩梦里,总是不敢叫醒前妻,帮我开门,半夜里流落街头,无处安睡。真不明白,人过半百,突然变得铁石心肠,对亲情赶尽杀绝,真的非如此不可吗!我在梦里,常常一二三、一二三地往前摔,摔得血肉模糊才醒来,还是不明白。

我向熊哥也要了根烟,加入他们的对话。黄科不再是外人,我对黄科说:“你也看到了我的美国妻子,我的身份还在解决中,美国收紧移民政策,影响到我了。我还不能回国,没办法在张处病床前尽手足情。”

“幸好你来得早些,现在谁还来美国啊,说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让人嘲笑的。”

“哦,那你这是……”

“我是没办法呀,五年前在洛杉矶生的孩子,孩子跟他妈妈一直生活在美国,我每年来两次,这次是那个光头佬请我们一家来玩的,他开公司,他的情况跟我一样,都在帮美国抚养小美国佬呢。”

“这一路上,小招可没少欺负你家孩子呢,小招手上劲大,你家小亮又太懂事,说话疼人,不像那个小美国佬!”

“嘿嘿,他爸爸也受人欺啊!這次我差点出不来了。”

“哦?”

“兄弟,不瞒你说吧,我都成了会走路的渐冻人,在局里连签个名都要小心,能不签就不签了,少点麻烦。”

“这么严重了呀!来美国嘛,毕竟你的孩子在这里呀。”

“我要来,就要在这边买房子。我手里还有国内十来套房子。没钱在美国算个屁,没法子活的。现在的生意也没什么好做的,美国更难,还要抽雪茄,吐鸟语。”

十二

熊哥听了,脸色一阵阵难看。他们续上一支烟,又聊了聊中国疫情,两国关系,房地产税何时开征什么的。我听得一阵阵揪心,这一辈子真难消停了。

身边有辆小车鸣叫,黄科看了看,是光头佬开的,车停在路边,接他们的。他拉拉我的手说:“刚聊上又要分开,我们此行就到西雅图,然后另外租车去边境玩了。”

我欲言又止。

黄科明白我的意思,拍拍我的肩膀,“老兄,你来是对的,一个人多轻松啊,咱们好自为之吧,保重!”

……

两个孩子在石板路上跑,跑着跑着打了起来,小亮嘴角出了血,大哭。光头佬笑眯眯凑近,要他儿子跟小亮道歉。小招说:“他是小偷,我是警察,我不会道歉的。”说罢,把嘴巴噘得高高的,接着说:“我要是不打他,小偷永远是小偷,不会改的。”

他说得大伙都笑起来。

这一路,我和熊哥大喝了四次,熊哥和莉萨也睡了四次,频率不低,我慢慢听出他来美国的一个目的,女儿可以随他来读美国高中。他来美国结婚,可以看作是一次教育移民,他在北京一家食品厂是个做面食的大师傅,有工作的,这样才让人放心,不是那种云山雾罩、心怀叵测的人,也不是像我这样需要五花大绑才焕发生机的作家。

莉萨看中熊哥老实,她说:“熊哥在北京朝阳有两套房子呢,人又实在。”

我在笑,这可是什么都要盖过我的劲头啊。她不知道,熊哥来回的机票、旅游费恐怕都是用欠我的房租买的呢。如她所愿吧,不逼急我,才懒得揭她的短。

莫香问:“熊哥这次回国后,何时再来和大姐成婚啊?”

熊哥马上道:“两个月后吧。”

莉萨嘴上嚷:“我得先去北京看看你,到医院帮你查查身体,一个烟鬼,万一身体有什么毛病,我这一辈子不就白搭了呀!”

熊哥憨笑着,不吱聲,他始终只有一个表情,不显山不露水。当然,这一路上也没什么好恼的。我私下里想,他养的狗也应该只有一个表情,咬你一口时,没有一点前兆。

十三

旅游大巴隔两天换一次座位,最后两天回途,我坐在银发司机的后一排,看着他开车。山路转弯时,他要事先占上对面的车道,迫使直行车辆停下让行。如果对方执意不让,大巴横在路心,车祸随时发生。而司机的脸又紧贴前窗玻璃,位置是最危险的。我紧挨着他,是个次要危险的位置。我能真切感受到,每一次要紧的处置,他都拿出了诚恳的表情打动对方,用移动一个剧场的气势,令对方注视,刹住车。我们的车占了优势位置后,司机可以不再致谢,但这位年迈的老司机,频频不忘用手势用微笑,向让车的人致礼。其实,这一路上,这个白人脾气并不好,不让前排人说话,会影响他,不让前排人喝水,会溅到他。熊哥给他敬了几次烟,他也爱理不理。

下车休息时,小胖子提着两加仑塑料水桶,仰着脖子喝。他放下桶,随口说:“车行宽处,人行大路。”

我眼前一亮,正合了我琢磨的意思呢,“得让人处且让人,车如此,人亦如此。”

两个人像对上了暗号,他原先不想加我微信的,这会,他仰头直笑,拿出手机加了我。我有一个小确幸,与他结交上,空荡荡的美西将不再孤单。

车到旧金山渔人码头,一批游客下车回家。临分别时,我给了司机十元钱小费。找小胖子告别,没见到他人影。我跟熊哥握手:“明后两天我有事要忙,就不再给你送行,等你九月再来美国!”

回到家的第二天,莫香说,“又有安排了,莉萨和熊哥要请我们吃饭。”

“我已经和熊哥告别了,不去,坚决不去。”

“奖你三百美元。”

“这又何必呢!”

“五百!中午加晚上,两顿。”

“别别,我去!真是的,你这个大姐就这么重要吗,我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我们默默对视着,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便捷的交流途径。我接过她钱,跑去超市,买了一瓶二锅头。

十四

小妹从北京匆匆飞回,刚下飞机,听说大姐请客,不顾时差也赶来了。席间,莉萨讲他们那天下车回家,她和熊哥与那个漂亮妈妈坐一辆顺风的士,她们母女赶回奥克兰宾馆。

“漂亮妈妈一路打听大作家是哪里人,怎么来美国的,张家长,李家短,谁是逃犯,谁是情人,说了一路,我没理她,真是有其女必有其女母!”

莫香沉不住气了:“随她怎么想去,一个做情妇的女人带着私生子出游,就好这一口呗,我和大作家是半路夫妻,还像小情侣似的,谁看了没想法啊!”

我笑了笑:“当我们是怪物了,其实,我俩都再正常不过,不愿再伪装罢了,随她八卦去。”

小妹吃着烤肉,说:“我也喜欢八卦呀,怎么啦!”

莉萨白了他一眼:“你就是个妇女嘛!”莉萨趁熊哥外出吸烟,转头问我,“你不是说不来的吗?”

“是啊,挡不住莫香的金钱引诱,两顿饭她给我五百美元出场费!”

“这么好赚啊。”

“瞧你这两顿饭吃的!天下哪有这好事,不行,不行!”小妹恨得在一边跺脚。

我转身将两百元钱塞进小妹手里,悄悄问他:“在北京打听到了吗?”

“就是他,这个姓熊的,他就是你的租客,追着房东的行踪来到美国,找到大姐的。”小妹的手没有收回,“这只是我的辛苦费,还有我的情报费呢?”

我点点头,又在桌子底下塞给他两百元。

小妹打岔,说起他们的同事,一对同性恋人下个月结婚,“出多少礼好呀?”

“我们可没收到请帖,你打算出多少礼啊?”

“十五美元。”小妹说。

“倒,还有你这么做朋友的,看你结婚时,人家回礼,十六元,让你哭去。”

“十五的月亮十六元,呵呵呵。”

我再塞给小妹两百美元,急着耳语,“熊哥欠我房租的事,对大姐千万保密!”

“我们可是迈西的铁三角!”

“要挟我?”我想一把抢回六百元钱。

“我婚礼的礼金可不能少于这个数啊!反正钱也不是你挣的,心疼什么。”

我甩他一句,“谁都像你那样没心没肺!”

“你才是呢!”

“我们都不做没心没肺的人,好不!”

“你是你,我是我,干吗拉上我,一个女的!”

“你还年轻啊。”

“我还老娘呢!我们是两个平行世界。”

“不做坏人,也不做好人,你就做女人……”

“你想做好人啊,先免了熊哥的欠款,试试!”

“我要是免了,你能教教我怎么做女人吗?”

“问你老婆去!就算你免了他,你也不是个好人,改不了你来美国想捡个大便宜!”

“捡个大便宜?谁便宜呀?”

“你心里门儿清,比熊哥鸡贼多了,哈哈,就数你这个大作家,来美国的面目最可疑。”

看到熊哥吸完烟进门,我们不再言语。我心里直叫屈,瞧我这作家当的,里外不是人,在中国我随大流,买房防老,税局马上跟着要征税。到了美国,不想再折腾,又被人当成怪物,到处出丑,这天底下真的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

十五

饭后,大伙散步,莉萨牵来小狗,跟着我们,一会,小狗站在草里不动了。熊哥站在那里,像工兵排雷一样,等着狗屎落在草上,一块块捡到袋子里!莫香和小妹走在前面,我走在社区马路的另一边,这辈子我注定到哪都不合群了!心里惦记着去了洛杉矶的小胖子,我打开他的微信,他的微信头像下面有一行小字:车行宽处,人行大路,多谢指点,我已上路!

我吓了一跳,忙用微信呼叫他,没人回应。半天,有人回复我:谢谢来电,我哥跳楼自尽了,我是他妹妹。看到你微信上有我哥哥的合影照片,也许,是你教会他数一二三,这次他告别噩梦,彻底解脱了!

我惊愕,想吐。难过中,想起在雪山上摔得五脏移位的感受,如果那时我就断片,至今,会不会和他又成了一对旅友,摆脱地球引力,穿越到未知的文明去了?

残阳如血,草木皆兵!

十六

熊哥第二天飞回北京,我随即住进了一家法国医院的肝病区。我戒了酒。

出院后,我们聚在一起,琢磨起熊哥来美后的新生活。是合开一家面包店,还是买辆大巴搞旅游呢?几个小人物争吵不休。

十七

可没热闹两次,我们就安静下来,新冠疫情扩散,让世界变得无声无息,熊哥的航班被取消后,再也联系不上了。

责任编辑: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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