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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海上

2021-04-19于一爽

小说界 2021年2期
关键词:船舱高个子极地

于一爽

在甲板上,一直有人和郭一并排附在栏杆上,也许是中国人,或者说中国人是大概率事件,因为如今最喜欢去世界各地搞旅游的都是中国人。而有一点让郭一十分惊讶,从侧面看他,好像鼻子掉了一块。郭一不确定,也许只是角度问题。这个人很高,一直没有转过身来,雕塑一般。甲板上还有躺椅和钢丝床,落了一些鸟粪枯叶灰尘没有人坐上去,而且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坐上去了。郭一抬头看见只信天翁,翼展三四米,翅膀又窄又长。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一些追逐船只的小海鸟,也许这些海鸟并不小,但因为飞得很高,看上去都是微缩版本,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因为船只还行驶在海峡中,并未靠近半岛和大陆,速度很快,海鸟追着船只的速度也很快。唯一的信天翁很快就飞走了。郭一知道,这类海鸟大多会死于捕鱼钩。每年有数十万只。真是一群傻鸟。她替它们可怜。偶尔会射来一股刺眼的阳光,抬头看这些海鸟的时候就像在皱眉头。

郭一在一艘开往极地的船上。

人并不多,大概150人,有三分之一是工作人员,这是她估算的。此前她还在介绍上看见了这艘船的更多信息,载客量:174人,长度:107.6米,宽度:17.6米,吃水:5.3米,冰级:A-SUPER,航速:15节,载重:5590吨。船像一张纸片一样浸透在冰凉的海洋中。还有船长的照片。留着胡子,看上去正像一个船长应该有的胡子。他驾驶这艘船在极地往返了25年,看样貌很不喜欢和人说话。事实上也毫无必要。两片很薄的嘴唇闭合在一起,就像希望嘴唇消失一样。

这是一艘苏联时期建造的船,苏联解体之后作过赌博船。因为是冷战时期的间谍船,安装了许多大功率电源输送的粗电缆和颀长的无线电天线,以及核心设备——用于探测核潜艇的放射性探测器,船身包裹着一层厚厚的铝板,以防止敏感的通讯系统被岸上的敌方窃听。官方文件中宣称,其曾被派遣至北大西洋为国际电信联盟工作。但是,人们更愿意相信,此举是以窃听英美之间的通讯为主要目的……

这仅仅是一些数字故事,和郭一毫无关系。她更好奇旁边的高个子,高个子的鼻子。她已经在船上呆了两天,还没有穿越德雷克海峡,只有穿越这片海峡,才可能抵达极地半岛。作为游客,她没法深入极地大陆,仅是搞一些观光,发一些朋友圈。

这是她能到达的边界。海峡风大浪大,她在船上吐了两天,此时此刻平静一些,她来到甲板上,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了,鼻孔里灼热的气息瞬间冻成冰粒,风向着她的身体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但依然感觉神清气爽。郭一拼命呼吸空气。她的目光向远处望去,远处和近处一样,全是水,船开过的地方是一层雪白的浪,也许不应该用雪白来形容,因为真的比雪还白。她想起一位朋友写的诗: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这首诗写得好极了,因为只是说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但是并没有说怎么白,她想,不能理解这首诗的人就是因为真的不能理解这首诗。比如何多,就不能理解这首诗,甚至因为郭一理解了这首诗,而觉得两个人终归不能一起生活。在地球的另外一边,此时此刻,她想起两个人曾经的关于这首诗的争论,最后以何多的一句话收场。何多用手指肚敲擊着桌面说:看我们两个人谁能笑到最后!

郭一希望笑到最后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是不是笑到最后都会死。笑到最后的人也不会笑着死。人都怕死。

如果从地图上看,会觉得海峡的形状非常奇怪,很难让人相信仅是洋流冲刷的结果,更像是一颗行星生生把两个大陆撞开,因此被人类形容为魔鬼才走的海峡。海峡长300千米,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将到达半岛。天上的云絮像塑料泡沫似的。她知道还有更强烈的寒冷等待着她。

在郭一所知道的不一定准确的资料里,她所能了解的极地是这样的——

大概在2亿年前,虽然同样位于高纬度地区,但当时的极地远没有今天这般寒冷,蕨类、苏铁等植物生长茂盛,森林绵延、郁葱,各种古兽繁衍其间。物种昌盛,万象更新。代表性动物水龙兽因其生存环境复杂,身长从0.6米到2.5米不等,上下颌前端可能有喙状嘴,用来切碎植物,两颗长牙是其显著标志。一亿多年前关键性的转折出现了,大陆开始分裂,只有极地陆块孤零零地留在极地。3400万年前,南美洲与极地陆块的最后连接,也被板块运动无情切断,海水喷涌而入,形成了宽达900千米的德雷克海峡。大陆四周没有其他陆地、山岳的阻隔,海面上无遮无拦,风率先降临,它自西向东环绕极地,风力时常高达7级以上,人称咆哮西风带。强风吹动海面,形成海浪,海浪又带动深层海水形成更强大的洋流,洋流环绕极地,同样无遮无拦,流速越来越快,规模也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了一个宽600千米-2000千米,深达2-4千米的超级洋流,极地绕极流。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洋流系统,流量超过全球所有河流总径流量的几百倍,更重要的是,形成了两大屏障,将整个极地包裹起来,来自北方的暖流难以进入,内部的寒流亦难外散,内外热量交换受阻,极地大陆几乎被“封印”其中。至冷之中,冰雪纷纷飘落,高山上发育出巨大的冰川,将极地的山峰切割得尖削凌厉。当冰雪堆积超过千万年,极地98%的陆地都被巨大的冰川所笼罩,称为冰盖,原本高耸的山峰,只能露出尖尖的山顶,有如白色海洋上的小岛,名为冰原岛峰。大体上,我们如今看到的极地面貌就是这么形成的。

最冷的地方,地表温度在冬夜可降至零下90度左右。但是作为游客,这些都见不到,比如在极地大陆东部有一条无人涉及的1000公里的冰脊,因为所处的高纬度,一年中都是漫长的极夜,阳光射入的角度很大,单位面积所吸收的太阳热能就非常少了。白色冰雪对阳光的反射率达到80%,可以说大部分热量在接触极地大陆之后又被反射回了太空。

甲板上有人往海里扔面包,但看不见鱼。一定有鱼,海里怎么会没有鱼呢?面包撕得很碎很小,看上去撕面包的人有很多心事或者仅仅是因为无聊。郭一喝着手里的蜂蜜姜茶,也是为了缓解呕吐。姜的味道很浓,她只放了一丁点蜂蜜,蜂蜜没有完全融化在茶里,沉在了底部,她没有汤匙也懒得搅拌。杯底的琥珀色让她觉得赏心悦目。天上落着雨。极地的雨很冷,落在手背上,像小型电击,她想,应该争取这分分秒秒的时间,再看看这片海峡。如果不能看出这一片景色和那一片景色有什么区别,那简直可以说这趟旅行无聊至极。海峡最深的地方是5248米。

就在这个时候,高个子转过身,郭一看清了,他的鼻子缺了一块,缺了很大的一块,可以说整个鼻子就只剩下一个凹小的轮廓。他的个子白长那么高了,郭一想,并且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极地看见一个没有鼻子的人。高个子对着郭一点头微笑,然后离开。郭一从未见过没有鼻子的人。吃惊。她感觉非常恐怖。她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还有不少人在栏杆边等待鲸鱼。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她想起自己在海洋馆见过海豚,洁白的海豚,眼睛看上去总是弯成一条线,微笑大使,但是她更想看见鲸鱼。巨大的物体,都让她感觉神圣,仿佛它们正是从数亿年前存活到今天,因为巨大、笨拙而显得十分确定和永恒。

也有几个阿姨支着桌子在甲板上打麻将。她瞥见一个胖阿姨吃了一个瘦阿姨五万,糊了一把捉五魁,外加一个幺鸡暗杠。瘦阿姨說:我带出来的钱都要被你吞掉哟,我还不如洒进海里。

郭一把身体大幅度探向栏杆外面,一小部分海水拍打在甲板上,湿滑,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掉到水深5000米的地方,那样估计也要掉一会儿。她也想过人是不是可以不出生,那样的话往子宫也要缩一阵。但也仅限于一种联想。郭一使劲攥住自己的小书包,她害怕手机一类的东西被刮跑,虽然她已经两天没有信号了,但她知道,之所以没有信号是因为自己决定让它没有信号,而手机无论如何是不能丢的。5000米是什么概念呢,大概就是两座衡山和一座华山统统扔进去看不见山头。两大洋在此交汇,因此形成了著名的风暴,全年的风力都在八级以上。郭一想,八级?没概念。她不知道台风几级,她没有见过台风,她生活在北方一座干旱的城市,有一年谣传台风会来,她趴在阳台上等了一天,后来又说不来了。她也曾经计划在最恐怖的季节去沿海等台风来,事到如今,她都没有看到过台风。

已经两天了。

船上的生活很规律,每天7点钟船舱的喇叭开始广播,因为喇叭是最万无一失的,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所有人都可以快速听到信息逃生。郭一的船舱所在位置的最近逃生路线在前甲板,她已经在上船的时候做过三次演习了。8点到9点是早餐时间,因为此次船员多是印度人,所以印度餐居多,午餐是12点,晚餐是6点,分别一个小时,如果赶不上就没有了。郭一自己没有带任何食品,她讨厌把方便面火腿肠带到世界各地。因为她不怕饿,如果饿了她就睡觉。船上没有信号,如果需要信号,就要自己买,一分钟10美元,她不想花这10美元,10美元在她生活的城市可以买很多东西,比如吃一顿肯德基或者麦当劳。当然,她想,这艘船上的多数人都不会在乎10美元,就算10万美元他们也不在乎。郭一因为提前订票,所以住到了优惠的船舱。她的随身行李很少,有一身军绿色的棉衣棉裤,是在网上买的,网上的图片是一个穿着军绿色棉衣棉裤的人在看冰柜,可以说是冰柜管理员的职业装。价钱并不贵,很像小时候穿的那种棉衣棉裤,如今在城市中已经没有人这么穿了。郭一买了最小号,穿上之后,裤子一直往下掉,但她决定拿到极地来,如果不拿过来就更没机会穿了,裤子一直往下掉可以当被子盖在身上。这一身军绿色让郭一很像一个要被流放到遥远地方的政治犯。

又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她听见喇叭,是午餐时间。早餐都吐了,肚子很空,她第一个往餐厅走,她不想等大家都来的时候排队,她不喜欢为吃饭排队,这会让她恨上食物。餐厅是自助餐,郭一装好了自己的盘子之后坐到了窗边,窗边可以看到延绵起伏的海浪。她装了很多因为她不想再起来去装一次,她怕回来的时候位子都没了,如果吃不掉她就打算用餐布盖上。盘子里的蛋糕紧紧贴着咖喱牛肉,牛肉旁边是一些滚圆的炸汤圆,特意为中国人准备的。她刚落座,就看见高个子拿着盘子走过去,她很想问问,鼻子是不是被什么人咬下来的。高个子实在太高了,要做一些类似鞠躬的姿势才能从旋转餐盘上夹到自己要吃的菜,让人替他难为情。

她坐在位子上一颗一颗仔细剥着满满的磷虾,可以不用剥,但她又不是没时间。她看着窗外,天上的云散了,一丝缝隙都没有了。

磷虾非常非常小,它们能够忍受超过200天的饥饿,甚至会出现负生长,所以通常2-3年也不过长到5厘米左右,但保守估计总量在5亿吨以上,相比之下,人类的总体重也才4亿多吨。她又感觉自己在吞噬很巨大的事物。

高个子坐在了隔桌,并没有挨着窗户。他低头吃东西,看上去只想尽快把东西吃完。如果不是因为鼻子,他可以说长得非常帅,郭一想,他会不会因为帅被别人打,打坏了鼻子。

很快,餐厅的人多了起来,胖阿姨瘦阿姨还有更多阿姨坐了过来。没错,她想,人老了就有钱了。在吃午餐的时候广播里说,因为风浪大,也许登岛的时间又要延后了。失望不言而喻,如果没有登岛就是亏了,但没有人敢抱怨天气。郭一当时正在喝咖啡,一部分咖啡倾洒了出来,她听见旁边的瘦阿姨说——一年之中听说也就只有小半年可以,其他大半年都不可以。郭一想,她说的可以就是不亏,不可以就是亏。胖阿姨点头。大家感受到了同样的安慰。大意就是——反正都亏了。

郭一想,她们还是抓麻将的时候更可爱。她快速喝掉剩下的咖啡以免更多液体倾洒出来。

饭后,郭一照例要在船上逛逛,否则她实在无事可做,她又不会去打麻将。船上有一间理发室,她走进去问价钱。理发师也是一个高个子,她忽然觉得有必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另外一个高个子。在自己的城市,她一年,十年,也碰不上一个高个子。大概两个人都有两米。理发师正在扭动脖子,做一些运动。于是她问理发师:你是哪里人。理发师说:蒙古人。然后又问郭一:你是哪里人。郭一说中国人。理发师说:内蒙古。

郭一打量这间小小的理发室,也许这只是必要的设施,而整个行程都不会有人光临。只有一把椅子,墙上贴着三款发型,男士的板寸,男士的中长发,中间还有一个大波浪女士。图片上三个人的牙齿都很白,但其实她最想说——你知道这个船上还有一个高个子吗?或者不止一个,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会发现,两个,没错,现在不就是两个吗?或者三个四个成百上千个也不一定。但是因为她的英语不好,所以她就什么也没说。

理发室旁边是一家小小的超市,里面卖一些方便食品、极地纪念品,还有一些在玻璃锁柜里,听说是一些极地艺术家的限量版,价格不菲。郭一觉得艺术家一定要贵,不贵就不值钱了。

之后无事可做,只能重新回到船舱了。她的船舱被刷成蓝色,就像在海底波光粼粼。之后她在一张白纸上写——今天看见了两个高个子。白纸是船舱免费提供的便签。昨天她也写了,她写:何多在分手后第一次没有联系我,我也没有联系他。

船舱的四周都是镜子,郭一想——如果有镜子,人怎么会孤独呢?她把昨天喝过红酒的杯子扔在水池里,她想此时此刻最孤独的莫过于水池里的杯子了,已经从红色变成了淡红色。她感觉不到探险船一丝一毫的行驶。

船舱的床头挂着一幅企鹅,没有比挂着一幅企鹅更天经地义的了。而让郭一不明白的是,企鹅穿了西装打了领带,目光朝下,郭一躺在床上正好目光朝上,和企鹅对视。她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一只漫画企鹅对视,大概是正常的企鹅在极地见得太多了,所以船舱里特意准备了西装领带企鹅。她不知道其他船舱是不是也一样,比如更贵的船舱,是不是会有一两只正常的企鹅,当夜里晕船醒来的时候,不必觉得不可思议。她想这幅画一定是来自中国,中国某个小小的城市,那个城市的一部分人就以制作这种画糊口度日,因为企鹅很矮,所以只穿了西装没有西裤。西装一直拖到画面的边缘。

她知道如果这只企鹅忽然说话也一定不要太惊讶。

毕竟,此地,最多的就是企鹅,可以说,没有看见就已经闻见了。据说,企鹅最早会飞,后来它们不再需要飞,因为游泳可以让它们捕获更多的磷虾。它们光滑的羽毛内保留了一层空气层,既可以增加浮力,也有助于隔绝极地冰冷的海水。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的脚和耳朵都变得非常非常小,这是为了减少热量的流失。

另外一件事便是卫生间里还有一只西装领带企鹅。卫生间的门很沉,下面还开了一个洞,类似让小猫小狗爬进爬出那样的装置,卫生间的玻璃有一条裂纹,闪电一样四散。但并没有碎。

她忽然明白一件事,自己是不是在极地都无所謂了。在不在地球上都无关紧要。她把两只企鹅调换了位置。卫生间的摆在了床头,床头的摆在了卫生间。

吃过饭之后,她的指甲上全是咖喱味道。她喜欢咖喱,但是不喜欢咖喱味,就像自己喜欢抽烟但是不喜欢烟味。所以郭一每次都对着空气净化器抽烟,看上去就像空气净化器抽了不少烟一样。

狭小的空间中她身体发麻,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小了,简直可以从下面的猫洞狗洞爬进爬出。

她打开网络,这意味着她要破费十美元了。何多的微信就在这个时候过来了,微信里说:不要在你的诗歌里写我是不是手淫,我从来不手淫!

郭一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可怜的猫或者狗,只想往下面的洞里爬。何多看上去很愤怒,竟然用了叹号。

离开城市之前,她在一个公号发了一组诗歌,里面多是一些爱恨情仇,可是她发誓:没有一首是写给何多的,更没有一首是写他的。有人规定不可以写手淫吗?

这太可笑了,男人手淫可耻吗?一个不手淫的男人比没有鼻子还可耻吗?

她还没有回,何多又在信息里说:我真想咬你。

郭一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要咬自己吗?咬哪儿呢?不会也咬鼻子吧?可又像一种暧昧。他们分开一个月了,还在恨对方。郭一和同事一起工作,工作着工作着就工作到了床上,就冲这一点,难道还不应该被何多把鼻子咬下来吗?她用手摁了摁自己的鼻子,实在想象不出如果没有了会怎么样,也许应该问问高个子,但显然她不会这样做。而人也不能自己咬到自己的鼻子。想到与何多恋爱的时候,两个人经常互相咬住对方的鼻子,或者闻一闻,就像小动物在辨识彼此。

鼻子被咬掉了是不是还能接回去?

她记得以前在晚报上看过一篇报道,一个男的不小心切掉了手指头,慌忙去医院,因为太慌忙,把手指头(也许是最重要的大拇指)忘在了家里的菜板上,回去拿,因为太慌忙,又忘在了出租车上。但她不知道这篇报道有什么意义。

接着又是一条信息。在郭一看来,何多就是这么精神错乱。信息里说:我梦见你了。每天打开门又是一扇门。

在地球的另外一边,现在是夜里,也许他真的梦到自己了。郭一想,但也许自己才是精神错乱的那个人。还在渴望什么?

她关掉网络。需要重新拼贴理解这一切。

在船上,每天的生活都一样,她连每天穿的衣服都一样,内衣内裤秋衣秋裤外裤外衣,毛背心,大衣,手套围脖帽子。就像是一种人形动物的包装套。还有两层袜子。船舱的天花板很低,因为狭小,四周装了镜子,仔细听还有管道的声音。她摸了摸镜子里面的自己,冰凉传入指尖。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船舱,除了吃饭的时候,或者下船的时候,有时候吃饭前后会去周围走一走,极少,她总怕碰见什么人,担心有人和自己打招呼,问长问短甚至交一个朋友。

郭一喜欢在自己的船舱喝酒,酒是餐厅买的,她喝得很节约,因为怕喝多。没有冰块,她感觉十分滑稽,极地到处都是冰,但她此时此刻连一块冰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广播又响了,里面说他们可以驶入一个类似海湾的地方,坐上橡皮艇看鲸鱼,这个地方经常有鲸鱼出没。郭一开始穿衣服。她有点后悔喝了酒。穿了很多层,还有橡皮鞋救生衣要去更衣室穿。救生衣是一次性的,如果打开就不能收回了,打开的方式是吹一下前胸的哨子。还有墨镜,这里的紫外线很强。之后统一做好生物消毒就可以下船了,十个人一个小艇。

上艇的时候,高个子正好坐她对面,没有队形,这多半是一种巧合。要刷卡上艇,便于统计人数,她也有机会近距离看一张没有鼻子的脸,超过了看鲸鱼的乐趣。另外,也可以从这个角度看见他们的探险船,船头在呼呼冒着白色蒸汽。她想起一首诗中的一句:船在海上。

但四周并不是雪白一片,山脊上长出一丛丛绿色,成百上千年才长一毫米一厘米,仅仅贴着地衣。也有点像何多之前的板寸,她想一定是非常柔软地微微地探出。这个时候导游说:这里最多的是座头鲸,它们都是成群出现,用鳍拍打水面,跳跃出水面。所有人都在期待,只是你不能确定它们在小艇的哪个位置,会不会在下面。观看的时候很安静,不能发出声音,有一些来自鲸鱼的声音像从遥远太空传来的声呐。高个子真的很高,坐下去的时候郭一都要仰着头。她不能一直看,有时候她也看看鲸鱼。因为穿了很多,脸都被围巾盖了起来,可以说缺了一块的鼻子更明显了。郭一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这让她感觉恍惚。她的衬衫一直扣到喉咙上,她摘下手套,松开了一点。大概一年前,她与何多在东南亚的一个海滩,碧海蓝天椰风树影,一切都像明信片一样,和这里的无比寒冷正好相反,那里是无比燥热。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一只耕牛,慢悠悠的,那种只有在水田才可以看见的耕牛,四周的人包括何多都无动于衷,好像只有她看见了,正像此时此刻,她就是这样的感觉。

鲸鱼,耕牛,四周被包围的蓝冰,一个人残缺的脸上,古老的巨大的永久的,甚至也许是邪恶的,死亡的,一无所有的,不知道为什么让她着迷,她有一刻感动了,于是干脆一直盯着对面的人看。艇上的其他人在拍照,只有快门的声音,郭一连手机都没有拿出来,高个子早就察觉了这一切,他偶尔拍照也是用手机,更多时候就让郭一看。世界上多数问题都是因为不够直接。此时此刻多好。身体就是灵魂。这样的鼻子比成千上万完美的鼻子都更吸引郭一。当她这样想的时候,橡皮艇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就像是被一条座头鲸托了起来。橡皮艇两侧的人离得很近,郭一下意识抓住高个子的大衣角,往下看是清澈的云,上方是水,没有形状,混合着灰色黑色白色。蓝色是底色,其他的颜色在蓝色中蔓延。郭一知道自己即将消失在这一切之中。终于和所有一切的关联都没有了,她向四周望去,当人从环境中分离出来的时候,四周都变成了蓝色。深浅,海天,火焰冰块都是蓝色。就像碎了的瓷器片,褪色的吸墨纸,冰山上的一块胎记……

往回开都坐好!

导游的一句话将郭一拉回来。她不再看高个子,倒是高个子一直盯着她。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也许在别人看来根本没有拢的必要。下艇的时候她踩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低头发现是一只死鸟。毛已经被踩没了。她想,并不只是她一个人踩的结果。只有自己半个脚掌大小,她低头把鸟扔进了水里。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来。很难想象它也曾经有过生命。

因为今天天气很好,所以才可以出海看到鲸鱼,或者说太好了,光线很刺眼,就像古往今来的热量,钻石被灼烧成灰烬。

这里真美,但有什么用呢?郭一不得不这么想。就像她不得不暂时来到这里一样,离开眼下的生活,然后再像传送带一样被带回去。

听说你是一个作家,回到公共区域之后正准备喝蜂蜜姜茶的郭一被导游拦住问。

谁说的?

那我们肯定有我们的渠道。导游吹了一口茶,茶上面起了一层波纹。郭一把茶杯抱在手里,很温暖。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有人下船了,有人要上船。1959年美苏英法等国经过反复磋商签订了《南极条约》,在这里没有领土要求没有军事活动当然更没有人。其中规定了上岛人数,所以船上的人要分批上岛。我们肯定有我们的渠道,她反复咀嚼导游这句话,觉得很邪恶。

没名的作家。郭一说。

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真没名。

那你写过什么我拜读一下。

等我写了更好的再告诉你。

我看你不和别人说话,是不是作家都这么有个性?

我真的不是作家。

反正我觉得你挺有个性的。

我就是不爱说话。

你写什么的?

我真不是作家。

谦虚!

我不是谦虚。

那怎么能当一个作家呢?

等我当了再告诉你。

你要是需要拍照可以喊我。

哦。

我看你不拍照。

嗯。

你太有个性了,果然是一个作家,是不是作家可以描写这种景色?

也不一定吧。

我就没读过什么作家的书,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作家。

等我真成作家你再叫我作家吧。

那你都写什么呢?

没写过什么。

爱情小说?

也不是吧。

那你回去好好描写描写极地,争取让更多人来。

啊。

是不是作家自己写作就不用和别人聊天了,昨天晚上喝酒你也不在。

我不会喝酒。

那多没灵感啊!反正现在和作家说话是不是有点打扰作家?

没有。

能不能晚上和你一起在餐厅吃饭,我向你请教一些写东西的事情,我真的没见过作家真人。

请教?

你们作家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作家,我看你就像。

你说是就是吧。

你觉得我能当作家吗?

都能当。

又谦虚了。我就一直想写我身上的事,特别传奇。

我就没什么传奇的事。

那你把我的传奇的事写了吧。

哈。

你要写了我请你喝酒!哦对了你不会喝酒。那当作家能养活自己吗?

我真不是作家。应该不能。可能有人能,我不能,因为我不是。

那我晚上吃饭给你讲讲我的事。

呃。

别嫌我说的没意思。

不会,郭一说。但她其实在想,我一定觉得你没意思,因为多数人都没意思,我也没意思,怎么会有意思呢?而你已经表现得很没意思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导游的茶都喝光了,他起身说:我不能再陪你喝了。

郭一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茶,已经凉了,还没动,茶水里能映出自己的脸,她觉得这笑容很陌生。

导游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说:那我加你个微信吧。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没加过作家的微信呢!

郭一忽然感觉有点无耻这个人,就说:可我不怎么发也不怎么看。

你扫我还是我扫你?导游说着找出了自己手机的二维码命令到:你扫我吧。

通过后他快步离开,还说了一句:晚上餐厅见。看上去你心事重重,可能你们作家都这样。

可能你们作家都这样,这句话听上去很刺耳。

郭一打开他的朋友圈,签名是:收集地图上每一次的风和日丽,昵称是开心果。

寒冷让人对一切失去热情。外面的雾气忽然浓重,让人不知道浓重的雾气中有什么,好像从这个门走出去就会撞到。导游看上去很年轻,和年轻人称兄道弟让郭一感觉吃亏,于是她将对方的朋友圈设置成了彼此都看不见的那种。

郭一绝对不会和任何人承认自己是一个作家。在来极地之前,她看过一本小说就叫《极地》,她以为多少会和这里发生一点关系,事实上并没有,讲的是一个女人想出轨,最后被出轨对象用手铐绑在床上,她發疯一样试图打开,想把床头板拉下来却发现办不到,想发出巨大的声响喊叫但是嘴里被塞了棉布,使劲踩地板但是楼下并没有回应。房间越来越冷,她一丝不挂,持续的麻木在身体里扩散,寒冷从头上到身上(大致)。小说最后写:因此,她想到了极地,(也许这里是点题的),她还想到了冰雪和尸体,想到地狱,想到永恒。

这些同行的烂小说让她根本不想承认自己是什么作家,也许她写得更烂也不一定。但她确定一点,没有人想来这里出轨。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她发现高个子也在旁边喝茶,大概所有上船的人都在这里喝茶,不然还能去哪儿呢?郭一起身又去倒了一杯,把冷的倒掉,然后坐到高个子对面。这是她第一次想主动和别人说话,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

她不相信这几个字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她问高个子:你觉得极地有意思吗?

她知道这么问是因为自己觉得没意思,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意思透了。她甚至不知道这样受罪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她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很低级,要去和一个没有鼻子的人说话。

高个子说自己来过很多次,这里是他的挚爱。

很少有人用到“挚爱”这个词。郭一反反复复咀嚼这个词。她都快忘记挚字怎么写了。

挚爱?她说了出来。

你别笑。高个子说。

如果你不说我感觉这些词就再也没有人说了。郭一又念了一遍:挚爱。这两个字让她的心一紧,就像一张塑料纸被揉成一团。人应该在这个地球上挚爱一些什么,哪怕是一只企鹅。如今来到了极地,她打算找一只让自己挚爱的企鹅。但在没有找到企鹅之前,真的没意思透了。她也很快忘记了刚才看过的鲸鱼。

看上去高个子不喜欢说话。也许是因为不喜欢自己的鼻子。

她把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从玻璃传过来引擎的震动。玻璃中看到的自己,比镜子中看到的自己美一些,但依然说不上是那类美的女人,尽管她早就习惯了,但多少有些遗憾。想到遗憾的事情她就习惯性地把手背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

我的鼻子就什么都闻不到,高个子说。

郭一想换个话题,因为这个话题她想保留住。

你个子真高,于是郭一说。

但她知道自己问错了,她应该问:你的鼻子怎么了?

很奇怪,每个人最终都回到正确的路上。

好像关心一个人的鼻子就是在关心一个错误的问题。真希望他的鼻子不存在。最好这个人都不存在,连同他的鼻子一起消失在5000米的海沟里。

高个子只穿了一件短袖,也许喝了茶之后很热。看上去根本不是在极地而是在东南亚的某个沙滩上,一样的椰风树影一样的碧海蓝天一样的耕牛。有什么不可以呢?

郭一很想碰碰他的鼻子,或者应该是鼻子的那个部分。但她又害怕这好像是某种不祥之兆。

高个子把剩下的一口喝完说:我都习惯了。

郭一不知道他说的我都习惯了是什么意思。她就这样盯着高个子看,他看上去就像马戏团的演员,那些因为身高原因而被招进马戏团和侏儒搭档的演员。一直抵在窗玻璃上的头很凉,鼻息处有水雾。

高个子起身,和她挥了一下手,好像是去放回茶杯,也可能没有挥手只是动了一下手。两个人离得很近,中间是一个茶几,可是郭一感觉他很遥远。阳光照在茶几上,没有阳光的地方和有阳光的地方天壤之别。阳光透过玻璃留下一片片条纹,还有一部分照在脸上手上,人就像漂浮在水面上。大概所有人都应该感到心满意足吧。海上的水汽像一只毛毛熊一样笼罩着这一切。这遥远的感觉让郭一想到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在游乐园,也许不是游乐园,就是马戏团,或者是那种有马戏团的游乐园,临时的马戏团,一个叔叔请她吃冰激凌,她没有吃,叔叔自己吃了,后来又吃了一根,一共吃了三根一模一样的冰激凌,之后给了郭一50元钱,在1991年。叔叔说:你真像我死去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句话之后,郭一就感觉自己已经死了。而且自己值50元钱。但为什么一个死了的人又活了很多年?

很快高个子又重新坐回来。

郭一很感激他没有问那些傻问题,比如像导游一样说:一个人出来多没劲。

郭一想,就这样,真好,可以说,也可以不说,最好不说,企鹅就从来什么都不说。

她也从来不会觉得一个人没劲,要是没劲,两个人才是真的没劲,而一旦没劲这两个字从另外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就真的发生了。一个人不会感觉什么是有劲的什么是没劲的,那多半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高个子正是这样的人。人可以生活在这里,也可以生活在那里,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可以完整可以残缺。一切都可以就不会再有没劲的事情出现了。高个子就是接受了这样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是先从自己残缺的鼻子接受了这一切。郭一想,要是自己有一个这样的鼻子呢?自己还会来极地看企鹅吗,还是会干脆变成一个非常放肆的人?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郭一发现这里还有苍蝇。

极地会有苍蝇吗?于是她问。

除非是从北京和我们一起飞过来的。高个子说。

郭一看见这只苍蝇翅膀的四周轮廓若隐若现,小腿在跳动着,很辛苦。

你是第一次来吗?高个子问。

郭一点头,她可没有十万块钱再买一次船票,她更不知道什么人会再来一次,光一次就够了,美是真美,无聊也是真无聊。这就像形容某一类女人,但绝对不是她这类女人,因为她不够美。何多有一次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看上你什么了。但因为当时两个人还在热恋,郭一很容易将这句话理解成一种撒娇。她现在才恍然大悟,也许何多说的是真的。想到这一点,让郭一后背发热。

整个下午都被延长了,两个人一共也没有说上十句话,没有鼻子会影响说话吗?郭一忽然提议说:我的船舱还有酒,你喝吗?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她又担心会不会有什么误会。高个子说行。

到船舱之后,郭一给餐厅打电话说自己晕船,让服务生送一点切片面包来。

十分钟之后,服务生送来了切片面包,小圆面包,还有黄油果酱。用一块餐布盖住。可以说,这一切,真像那么回事儿。但要是有涪陵榨菜就更好不是吗。

人没了鼻子能活吗?两个人大概喝了半个小时之后郭一忽然问,也许是一个小时,狭小的船舱内没人能感知时间的流失。郭一坐在沙发上,高个子坐在地上。

没有回答,因为这显然很愚蠢,高个子不就是活的吗?正坐在自己的对面。她想到何多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何多在法院系统工作,他故事的主人公正是他的同事,一个女法官。女法官的两个孩子被谋杀了,在法庭上,女法官忽然冲向谋杀犯,开始咬所有她能咬到的地方。

人到最后一步能做的就是这些。

两个人自始至终没有碰杯,碰杯的时候酒会洒出来,不舍得浪费。

这个船舱不舒服,每天夜里睡觉都晃。郭一说。

我睡哪儿都行。高个子说,我年轻的时候经常睡防空洞,因为离家出走。

为什么离家出走?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年轻,现在也是离家出走。

但是还得回去。郭一说,我就没离家出走过,一次,哪怕一次,都没有。小时候不敢,偶尔想过,后来又想,真這么做我爸我妈准会哭瞎眼。后来大了也就更不想了,不知道想有什么必要。真走了也没什么必要。

接下来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郭一用手抠黄油果酱。她没有碰小圆面包,否则会让她有一种坐飞机的感觉。

我给你讲一个考察站的故事吧。高个子说,很突兀,而且他显然不会讲故事。故事是这样的:我忘记是哪个国家的考察站,一个驻站人员,在这里工作了一年,第二年终于可以换回国了,但之后没有人接替他,他只能继续留一年,于是在一天夜里,他就将考察站烧了。大概是五十年前的事情。我想起来了,可能是英国,因为后来他就回到了英国,蹲了监狱,妻离子散,大概这样。

后面的就没意思了,郭一说。但前面的很有意思,就是疯了的那个部分。并且郭一感觉,高个子大概一直想找一个人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后面的让这个故事变得很合理。高个子说。

我觉得前面的更合理。我受不了在这里一年,我从上船的第一天就有一种预感,我要下船,尽快下船,但是一旦开出去就哪儿都下不去了,除非跳下去,可我也不会跳下去,我怕冷。

郭一说出这个“冷”字的时候,真的有一股冷意,她缩缩肩膀。

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呢?郭一很怀疑,有点恐惧,她想:他要干什么?进而她又想到,这个故事和你的鼻子有什么关系吗?

酒很快喝完了,因为无话可说,之后两个人分别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但是郭一的手机没有信号,除非她打开信号。她感觉此时此刻,两个人应该分别看一眼手机然后心满意足地说:我的老婆(老公)没有给我打电话。也许高个子有老婆,但,郭一真的没有老公。因为只有这样心满意足地说上一句之后,他们才会意识到真的应该各回各屋了。

高个子临走的时候说:要不要我帮你把空瓶子拿出去?

高个子走后,郭一再次打开网络。她忍不住拨了何多的语音通话,并非借着酒意,她觉得有意思的事情也变得没意思了。电话里的声音,一丝一丝遥远空濛,她感觉一只不存在的野兽的舌头在舔舐自己。响了几下之后没有人接听,郭一没有再等,挂断。她想得非常荒诞,她觉得何多一定不敢接,挂断之后何多的微信就过来了,三个字:有事吗?郭一回了一句:你没有资格再骚扰我,你又不是我的挚爱,然后就直接拉黑了。大概说出了挚爱两个字让她感觉大好。分手之后为了保持体面一直没有互相拉黑对方,她想,自己拉黑了一个从不手淫的人,这多么珍贵。

何多不能告诉郭一什么是真的,郭一也不能告诉何多什么是可笑的。她反复咀嚼“挚爱”这个词,觉得终于将它说出口了,她知道也许舱外最后一丝天光已经消失了,但她看不到。

之后,郭一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一边想事情一边数地上的瓷砖,忘了梦里想的是什么事情,什么地方的瓷砖,她就感觉自己在想事情,也不是重大的事情,但是若有所思。梦里很清晰,瓷砖是正方形的,非常非常正,很多正方形又拼成一个更大的正方形。

第二天一早,外面的太阳浑圆臃肿,看上去更像一个太阳。太阳很狂又很确定。在餐厅,她又碰见了导游。

郭一说:昨天晕船。

导游说:怪不得没看见你。

郭一说:我一会儿回去还要躺着,对不起啊。

说着郭一站起来,她没有回船舱,她去了餐厅的洗手间。她一个人把马桶盖掀起来,裤子没脱就在上面坐着,马桶和门的距离合适,正好可以睡一会儿。她想:如果一切顺利,今天她就可以看见企鹅了,虽然不少人警告她企鹅非常臭。她想和一只企鹅拍照,她觉得自己更像一只绿色的企鹅,因为衣服的缘故。但是她也有一丝丝紧张,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只企鹅配合自己拍照,不要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企鹅自己走掉了或者被更多的企鹅挤跑了。当她这样想的时候,有人敲门,她不敢回答,她担心是导游。又过了一会儿敲门声更猛烈,她起身按了冲水按钮,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一个准备打扫的黑人,她说了几句sorry。很谦卑,她几乎感觉到了自己无耻的样子。

之后她来到顶层,顶层更贵,她还没有来过。船舱下面有一个大吧台,顶层有一个小吧台,更小,但是有几个巨大的真皮沙发,和一架钢琴。郭一发现小吧台的地板都是正方形的瓷砖,这很难不让她想到昨天的梦。唯一的不同是梦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是默片里的主人公。胖阿姨和瘦阿姨也在这里,她们真的是非常有钱的老年人,住在了海景房,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能接受顶层的剧烈摇晃。她们分别做了发型,一定是那个内蒙古人干的。她们正在聊船票的价钱,因为不同的渠道于是不同的价钱。阿姨们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大概没上小学的样子,郭一想:她真幸运,小小年纪就看遍世界各地。小女孩拨弄琴键,郭一听出钢琴很久没有调过了,大概从这艘船建造好之后就没有调过了,像冷战时期的声音。她已经没有那么期待见到高个子了,因为就算是共度的时光,她也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那些好奇的问题已经消失不见了。小女孩见人并不害羞,大概是郭一也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原因。小女孩走过来说:姐姐,你可以用红被子灯塔列车大戒指给我讲一个故事吗?

郭一摸了摸她的头,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想问她是怎么想到这几个词,而不是那几个词的。而这一切又和此时此刻有什么关系呢?

郭一低头说:红被子,灯塔,列车,大戒指……但是她毫无思路。小女孩仿佛并不在意她的答案,只是想调戏她。调戏,没错,就是调戏。她闭上眼睛,感觉钢琴里传来了一首温柔的乐曲,这让她获得了片刻的宁静。她坐在一艘船上,这艘船正在驶向地球最寒冷的地带。她想,很快自己就会适应船上单调重复熟练的生活。人应该好自为之。

片刻之后她感到一种解脱,因为无处发泄的愤怒而带来的一种解脱,于是她干脆给导游回了一句微信——我不是作家,我是诗人,给你看看我写的诗,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于是她把让何多恶心的那首诗贴了过去:

所以最后

你背井离乡

对着一只企鹅手淫

当然,郭一原来的诗并不是这样的,她因地制宜做了调整,仅仅保留了手淫两个字,她非常想激怒谁。点了发送之后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一直觉得自己的鼻子不是很漂亮,很塌,戴上眼镜多半会掉下来,当然,也没必要很漂亮。她可以做整形手术,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呢?

自问自答

说说这篇小说?

2020年年初一个人去南极,因为结婚了想一个人去远一点的地方。在刚踏上南极大陆的一瞬间有被打动,但是这种打动很快就消失了,只想快点回到北京,这篇小说写的就是在南极无聊的日子,也是我理解的自深深处,空无一物。

2020年最大的体会……

下半年怀孕了。此前一个月,姥爷去世。怀孕就是一个人的身体里包含着另外一个人。漫无边际想了很多,比如我可以接受自己变老,但是不能接受宝宝变老,但这不也是另外一种矫情吗?一本书上写,未来世界的第一个永生人已经诞生,这让我想起朋友写过的一篇文章叫《活去吧》,但听上去就像是一个倒霉蛋。

不再害怕什么?

今年不再害怕去医院了,甚至有点爱上了去医院,还陪老公去过次急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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