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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挥你无限的潜能”

2021-04-18小白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人类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原型:一个人爱上了他创造出的完美对象。只是这一次,是一个女工程学家爱上了她的实验作品——一个被人工智能重塑的男作家。据说我们的未来是人工智能无所不在的时代,那么人工智能将如何改变我们?人类又将如何控制人工智能?

太阳和月亮为他们提供了相似面具,

可是,在文明衰退期的这个钟点,

每个人都必须以真面目示人。

而我们的两条路恰在此刻交会。

他们不约而同认出了自己的敌类

我是阿卡狄亚人,

他是乌托邦居民。

——W·H·奥登《夕祷》

For Sun and Moon supply their conforming masks,

But in this hour of civil twilight

all must wear their own faces.

And it is now that our two paths cross.

Both simultaneously recognize his Antitype:

That I am an Arcadian,

That he is a Utopian.

——W.H.Auden Vespers

(小说第五、六节中若干词句和情节发展在人工智能中文预训练模型辅助下完成)

齐格,三十七岁。在全球并行神经网络“行星智慧”上线前,他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作家。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他是完全自愿来参加人类体质优化项目的。我们对他作了基础评估。齐格的大脑十分擅长模式识别,也有很灵巧的奖励系统。但他在大脑供能、神经轴突传导速率、语言、记忆和想象那些方面,需要作大量优化。

他是反复筛选的结果。我不知道在其他国家或者其他城市群,他们都是如何做的。我们这儿对每个申请者都做了全面检查。就纳入体质优化的各种职业来说,作家仍属于实验性项目。齐格的整个方案由我负责。按照计划,他将在一年内再次获得创作能力。如果实验成功,优化中心会逐渐开放申请,被人造智能阻断的人类写作就有复兴希望。当然这不仅事关作家。这个实验,以及其他一些实验,它们是要——按照公司高层的说法——拯救人类。至少是拯救最近几年各国新颁布的一大堆法律。这些法律在多方协商下匆忙制定,旨在控制技术巨变造成的社会动荡,使它不至于毁灭人类。

我们给他注射了监测单元,两小时后,这些纳米机器人在他体内各处完成部署。工作团队先前又重新检查了所有外部数据,我们了解他的一切。他的身体状况、运动和感觉特征、倾向和偏好,还有他个人历史上的每一个细节,他三十多年人生中每一项微小成就,它们曾被大脑皮层电化学机制秘密奖励,现在却早已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所遗忘。在他自己的有效授权下,“行星智慧”把那些消失的记憶重新召唤回来。同样被挖掘出来的,还有无数失望和挫败。

工作团队设计第一阶段手术方案的同时,我要跟他继续谈话,对话记录实时上传优化中心的计算分析系统,该系统连接行星智慧网络,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帮助我们更深刻地了解他。

我们不用把自己关在优化中心的天蓝色房间里。体内监测单元反馈的信息可以通过中继,连接到中心算法系统。只要能让他心情放松,任何地方都可以。有人甚至建议我,在这种情况下,适度刺激齐格对我的性别感知,可能更有好处。

体质优化中心位于城市集群的内核地区,它像一头巨大的拓扑学怪物。从外表看,是叠成一堆的规则和不规则几何体以及复杂的管状结构。除了我自己的工作区,去公司其他部分,我常常只能凭借内部导航。我永远也弄不清那些复杂通道,没人能弄清。据说根据随时调整的内部管理架构,人员物资传输通道有时候会重新连接组合。但就算它们发生什么变化,大多数人也发现不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原先是怎样的。从远处看,建筑结构的底部好像陷入地面,实际上,那是一个下沉式广场。“发挥你无限的潜能”,这行字像一条光蛇,紧贴建筑物外部绕行,有时消失在几何体和管状结构的缝隙间,有时又垂直悬停半空,激光投影的笔画螺旋般降而复升,如同微风吹动。

我们俩沿着宽广的缓坡散步,巨大的广场上看不到其他人类。我问他从前写的作品多不多。

“我出版过五部小说。”他说。

他补充说:“第一部小说出版后,我意识到也许那是唯一我能做的事情。你也可以把它说成,我发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作家。”

第五部小说上线三个月后,数家平台公司先后推出了各自的文学作品阅读代理终端机。因为开发平台本身业务侧重不同,几款机器的特点略有差别。开发“拓它”机的平台因为以前从事图书出版发行,产品更适合专业阅读用途。这些阅读机器都得到授权,可以连接到行星智慧网络。它们在一分钟内就可以读完一部二十万字作品。阅读机发明者最初是想让文学阅读机能够识别机器写作。因为文学创作受到立法保护,如今很多家政服务或者办公用智能机器人,在连接行星智慧网络共享算力后,都能处理写作事务。但按照法律规定,它们不能创作文学作品。

工程开发人员很快就发现,行星智慧网络的集合智能,足以让它成为最完美的理想读者。作者在每一个词句中隐含的意图、作品与古往今来任何文本的秘密关联,它都能瞬间识别。这本应在预计之中,毕竟“行星智慧”比任何作者都更了解他们自己,作者受自我意识驱使,在头脑中检索知识和记忆,写出浮现在他意识中的每一个词句。他读过的每一本书,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行星智慧”遗下踪迹。他在某个词语上游移不决,他把一段文字剪贴到另一处以改变叙述结构,这些动作不久以后他自己忘记了,但却漂浮在记忆之云中,等候着被某个加密协议唤醒。甚至他意识之外的那些大脑皮层活动,也永远在时间中有迹可循。

用文学阅读机来鉴别机器写作,这想法像个同义反复的笑话,没有人觉得它会有什么市场价值。但是,如果用它来识别文本独创性,让它成为每个读者的个人阅读助理,人类文学创作能力将会进入一片新天地吧?作家们从前不是一直在说,有没有理想读者才是至关重要吗?

齐格第五部小说刚出版,正好赶上拓它阅读机全面上市。它确实很好用,出版商们也可以用它来审查机器写作。作家这个行业,受法律严格保护。由人造智能体写成的小说也好,诗歌也好,都不能以任何形式署名出版。它们可以写剧本,或者给虚拟现实游戏设计角色和故事线,但它们并不具有法律人格,所以那些电影剧集和游戏都只是某个公司的产品,而不是某位机器作者的作品。用机器替人写作,却用人类名义发表,这类投机取巧的做法时有发生。被揭露后固然为人所不齿,但利益巨大,仍然会有人冒险一试。除了署名作者本人,出版公司也要为此承担法律责任。

可是阅读机造成了额外后果。在智能辅助阅读终端产品出现之前,“行星智慧”对文学作品的强大解读能力很少被人发现,将人造智能与文学互相隔离,既是全社会共识也是法律。阅读机出人意料地撕裂了那张禁网。连接“行星智慧”的阅读机瞬间就能识别由机器创作的文学作品。在一分钟左右时间内,阅读机读完整部作品,并且与存储在网络中古往今来所有文学作品相比较,分析文本中每一个因袭前作的细节,没有一处陈词滥调能逃过它的审查。

好像一夜之间,读者编辑每个人都拥有了一台。它的超强解读能力,不但没有保护作家的创造能力,反而彻底毁了他们。因为阅读机审查后,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具有独创性价值的文学作品。

“阅读机有什么错呢?那不正说明从前那些书都不值得读吗?抄来抄去。”我故意刺激齐格。

“从前没有阅读机,一个人读得再多、记性再好,在人类全部浩瀚文学遗产中也只是沧海一粟。人们容忍抄袭,甚至把它看作文学的某种属性。在口述文学时代,我们甚至根本不关心原作者是谁。即使后来作者冠了名,我们不是也有互文、戏仿、致敬这些说法吗?每一句话都是新发明,这样的作品有人要看吗?阅读机那样苛刻的算法,簡直像一种阴谋。”

“行星智慧”上线后,一直有一种理论,认为智能算法正在不断把人类驱离他们的工作岗位。那是一种有意识有预谋的机器行为,阴谋不见得一定要采用从前科幻电影中那类暴力方式。阴谋可以潜移默化,也可以循序渐进,让人类一点点意识到:这项工作机器更擅长,那项工作其实人类完成得并不好。如此这般慢慢地侵蚀人类传统地盘。

“所以你是保卫按钮派?”

“比较温和的。”他说。

尽管很多人都预料到而且也设计了无数影响模型,“行星智慧”上线仍然给世界造成巨大震荡。这颗集成了人类所有知识以及思考感受力量的行星级大脑,仅仅数年间,就切断了人类和工作的永恒关系。大量人口离开原先的职业,人们很快习惯了无所事事。任何事务交给智能机器,它们顷刻学会,工作效率高得不可思议。剧变迅猛到来,人们陷入恐慌空虚,危机和冲突接踵而至,世界在足以毁灭地球的大战边缘摇摇欲坠。随后,头脑清醒的人开始说话,冲突各方坐下来,讨论各种复杂的协议。

大家一致同意,对于智能机器的生产能力及其自身进化能力,必须加以协同控制。协议签署后,复杂的国内法律体系也迅速制定颁布。相关法律的效力,位阶极高,其他法律如有冲突条款,都要服从这些智能机器法律。人们试图用它们来规定机器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有些行业,机器可以替人类完成大部分工作,甚至99%,把最后那一下按钮动作交给人类员工。有时会多设几个按钮,分布在各个环节。此外有些行业不允许机器进入,比如说,机器人不能进入赛场、变成体育明星,也不能当作家、画家、音乐家。那些属于人类文明精华的领地,很多人会担心,一旦让非人类智能进入,人类将失去自身存在的意义。那些被机器智能巨大潜力惊吓到的人们集合起来,“把非人类智能锁进牢笼”成了当代最重要的政治议题。把它们锁在牢笼中,让它们为人类工作,但是把按钮紧紧抓在人类手中。他们在上海召开“保卫人类按钮大会”,在“保卫按钮派”这个非正式名称下,涵盖了从强调立法控制到传统卢德主义各种立场。

也有一些人,比如齐格,就持有如下观点:“要说这一切都是‘行星智慧的算法阴谋,我不相信。人类可以追赶机器智能,如果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我们还有法律可以延缓一下它们。”

如果不是一个人机融合论者,他也不会自愿加入项目。

计算分析部门的专家们设计了一套对话方案。我不能咄咄逼人,要“谨慎处理侵略性问题”。语音和其他数据都要记录下来,交由算法处理。我可以慢慢来,我可以和他一起散步、去健身、请他用餐,或者到酒吧坐坐,我甚至可以让聊天气氛更亲密些。高比率体质优化,他们是第一批冒险者,虽然技术上早已成熟。最早是在身体局部作各种改进,生物合成,或者植入纳米机器人单元。诸如行星际航行、深海和极地作业,在这些领域中,各种异想天开的方法层出不穷。从无数失败中获得若干成功,后来又提供给那些在人机密切协同岗位工作的人员。

齐格不是孤立项目,从表面上看,利用体质优化技术提升作家创作能力,只是为了解决阅读机造成的文学作品短缺困局。实际上它是技术突破达到临界点的产物,在世界各地有很多类似项目几乎同时启动,不仅文学领域,差不多在所有法律规定只能由人类从事的工作领域,对人类的体质优化实验项目都在悄悄进行。

“你们怎么样?”

在公共环境打开虚拟显示器,人就会变得有些怪异。他明明在跟我说话,眼神却空洞茫然,像是对着一片虚空。

“你说齐格吗?刚完成第一级。”

优化中心大厦有一小群天才,王丁丁是其中之一。这家伙一度误入歧途,隐名埋姓,混迹于生物黑客圈。那群极端分子,认为人类总有一天会突破生物学限制,成为宇宙之神。智能机器只是人类通往终极目标道路上的必要媒介。他们是采取叛逆姿态的先驱,不久就被体质优化中心招募。

他在中心负责另一个实验项目组,针对足球运动员的体质优化。

我要了一瓶苏维翁白酒,一份用洋葱和奶油煮的贻贝。等贻贝上桌时,我已喝下半瓶。在“鹦鹉螺13号”用餐的人,可能都把这儿当成自家厨房,下了班就过来。中心城区方圆几十公里,一共也没有几家餐馆。这里是机器的领地,复杂多层道路上,到处是平均时速超过500码的自动驾驶汽车、快递无人机、机械警察、全功能街区清扫维护车、可自主活动的具有全部金融功能的银行机器人。维持城市和生产正常运转的大部分工作,全都交给智能机器。这些街区对人类充满各种危险,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些旧时代老电影场景,一个乡下人被人扔在大都市交通繁忙的道路中央。要是他直接被扔到这里,他多半连恐惧感都来不及冒出来,就先完蛋了。自动汽车时速早已超出了人类正常感知范围。而在有些建筑物内,你很可能一口气吸进成千上万纳米机器人。

人类自身的进化,早已被自己的创造物远远甩在后面。心脏和平衡感无法承受汽车速度,或者视觉跟不上光刺激频率。对保卫按钮派来说,这其中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他们一方面坚持人类必须紧紧抓住按钮,时刻警惕着自己创造的机器脱离控制。为此他们认识到,如果人控制不了工具,就应该提升自己的能力。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又怀疑如此人为强化自身,会不会把自己也改造成机器?这造成了立场分裂。很多团体开始呼吁,要求立法限制体质优化的研究推广。少数激进分子呼吁完全禁止此类项目,大部分人对这种观点不以为然,退后一步根本不会解决问题,我们如今还有倒退一百步的可能吗?未来生命研究所在伦敦和上海连续举办论坛,邀请全球关心这个问题的思想家参加,请求人类最优秀的大脑想出办法。有人提出体质优化率的框架性方案,获得一致赞同,随后逐渐形成行动纲领。

因为这个,中心要求我们对实验项目严格保密。我们很少与项目组外的人讨论。但王丁丁不是外人。

“你在看什么?”

“球赛。亚冠联赛实况。”

“无限制级吗?”

“你进来一起看吧。”

他打开共享,我接入他的虚拟环境显示。我对足球没有多少兴趣,但这样说话方便。中心不让我们在外面讨论项目细节,担心无孔不入的保卫按钮派激进分子。在虚拟环境中,我们可以使用被他们称为“腹语技术”的方法,由植入在牙齿和耳蜗上的纳米单元来处理极其微弱的声波振动。王丁丁选择了透明覆盖模式,瞳孔和视觉皮层的接收信息即时反馈给瞳孔显示器。根据我们注意力的微弱转移,显示器就可以在现实和虚拟环境之间随机切换。

我问他:“你们做过的红细胞代理,纳米注射量最大值是多少?我想看看你们的数据。”

“回头我把报告发给你。”

“也不用,让他们看到又是一堆警告。”

用纳米机器人替代血红细胞工作,他们积累了很多案例。实际上,现在能够做到完全由它们替代心脏泵压,向身体提供动力。在南极冰原上,他们给实验对象注射一组纳米单元,让他们以百米冲刺速度跑了二十分钟,心跳和呼吸如同坐在起居室那么平稳。王丁丁的实验室也给足球运动员注射了这种纳米机器人。

自从国际足联以微弱多数投票支持引入机器人赛队,短短几年,完全由人类参与的足球比赛迅速沦为市民娱乐项目。如今顶级体育赛事全都放开对机器人的限制。跟机器人赛队相比,观众觉得人类比赛太不刺激了,人类球星们渐渐失去商业价值。

亚足联率先宣布举办无限制级赛事,让人机混合队伍加入比赛。去年第一届比赛中,有几十位人类球星伤残。联赛结束后,政府和私人企业相继启动实验项目,研究对足球运动员进行全面体质优化,提升他们的体能、速度和灵活性,让他们能够在球场上与机器人角逐,为人类尊严而战。

人类球员目前表现仍无起色。草地上,他们面对机器人的奔跑冲撞,躲闪动作尤其别扭,显得十分胆怯。机器人队员可以瞬间组织反攻,随时随地射门,角度和距离随心所欲。我听说他们有点绝望,到处打听纳米加工材料,想让人类球员穿上外骨骼。

“所以你们也要给他注射血管纳米机器人?”

“对。定向为大脑和神经系统供能。下一阶段手术在新皮层覆盖网状双向接口后,大脑工作会产生大量消耗。”

齐格近来已出现难以负荷的迹象。我们调整实验进程,先解决大脑能量供应问题。

“他们说你对实验对象太用心了。”

王丁丁也退出了虚拟环境。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是说齐格?”我反问他,“那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他看着远处某个并没有出现的熟人。

“他们都说你爱上了他。”他说。

“他们还说过你爱上了我呢。说你每天中午都去健身房,跑到那台划船机上,那可是最佳看台位置,坐在那儿正好就能看见我趴在瑜伽垫上,像个固定在解剖蜡盘上的青蛙。还说你偷偷编造删改了几份实验报告上的数据,让我的竞争对手大大出了个丑。当然——他们说,查无实据。你到底有没有干过那种事?”

在体质优化中心大厦十八层,有一块带有大片露天花园的地方,设施包括员工餐厅、健身房、游戏和阅览室。行政部门还给大家弄了一个按摩室。我知道那儿常常会孕育一些跨越项目和部门的超级话题,有些人为此而出名,往往名过其实,因为人在情绪放松时,容易夸大和轻信。

我到中心工作的最初几年里,王丁丁是万众瞩目的人物,他是有关“高效催化活性分子折叠体”研发的主要科学家。作为一个著名前生物黑客,传说他在自己身上大量使用各种化合物。他常常充满可疑的旺盛精力,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最高纪录可达半个月。他把虚拟游戏隔离舱搬进实验室,躲在里面睡上两三个小时。在诸如中心大厦十八层休息区或者鹦鹉螺13号这种地方出没的姑娘们当中,一直有种传言,说他在床上的表现,不太像个人類。

我呢,因为发表了一篇神经生物学学位论文,中心大厦楼上某位大人物看到,认为我也许会在未来某一天对中心不可或缺,向我发出邀请。我毫不犹豫抓住了这个机会,因为那时候,人类正在大批大批地被智能机器驱离工作场所。想在大学或者企业的生物实验室找到一个助理职位,甚至比直接申请项目主任还难。我那时那么年轻,学习成绩优异,还有一篇简直可以说天才乍现、让人刮目相看的论文,我又是个据说还算好看的女生,当然觉得前面有一扇大门对我已经敞开。我干劲十足,不知不觉就把项目组一些同事得罪了。

丁丁确实帮了我。他看起来像那种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科学家,每天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虚拟游戏环境中。可他还真擅长那些不动声色的阴谋诡计,他的女朋友们从中大概既受益无穷,也吃尽苦头。他不计回报地提供帮助,没向我提出过什么要求。我猜我在他那儿有一笔欠债,总有一天他会来找我。他也可能并不急于兑现,他有那么多女伴,时间长了,我想他说不定就忘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是覺得我有义务向你说明情况吗?”

“我担心他们把你调离项目。听说上面开会,有人议论过你。”

最初那一组手术完成后,在观察期中,齐格身上出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变化。我们没有充分估计到这种情况,大脑和神经系统的优化会波及全身。他的动作协调性明显改善,感官变得越来越敏锐。我们对他做了视听觉测试,对色差和亮度的微弱差异,他的分辨能力有极大提升。他新获得了绝对音高感知,嗅味觉识别阈值也同样令人吃惊。

我们没有想到对运动、视听觉等初级感觉皮层的分别优化,会造成一种统合效果,类似于某种感官“涌现”。而且像是在齐格的意识层面造成某种巨大影响,令他展现出迷人多变的性格特质。

他一度沉默寡言,整个人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过了很久我们才反应过来,他是被潮涌般的感受弄得不知所措。从实验角度看,这是可喜的结果。当然他需要一个管道、一个出口,太多的感受需要表达。但此刻他的语言整合能力并未相应提升。

他被关在实验室内,头脑中充满各种强烈感受。在那个阶段,他的大脑皮层外缘已植入配置了一组纳米接口单元,他只要打开开关,就可以自由进入一个虚拟现实环境。城市、花园、森林、高山和大海,一个由算法虚构的地方,很多由算法虚构的人物以及他们的故事。我们关闭了这个虚拟世界的对外接口,他就像身处一个沙盒中。

我们在项目区安装了一个虚拟现实游戏隔离舱。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隔离舱内,独自徜徉在森林白云或者蓝天碧海之间。他在那儿可以闻到金合欢花的香味,也可以让细沙从指缝间慢慢滑落、用指腹感受那微酥的摩擦。我们偶尔会进入那里,陪伴他一会儿。跟我们不一样,他在那儿的所有感受,都是身体的真实体验。但我们自己,则不能把虚拟和现实感受完全互相隔离。如果你需要闻到、触摸到,你仍须在隔离舱内接受仿真刺激。听说有些游戏公司正在开发新的感觉模拟技术,用植入方式直接对大脑皮层发射电脉冲。但游戏公司比体质优化中心更难绕过法律限制。

虚拟环境中的人际互动是算法运用其叙事能力的结果。由此可见,人造智能完全可以胜任文学写作,只是法律禁止它们从事那种工作。齐格可以在他的隔离舱内参加竞选,可以在酒吧跟人打架。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追求那些眼睛长得像瞪羚一般的女人,她也可以拥有她自己的气息,隔离舱能制造几千种真实的嗅觉。

那天傍晚,项目区同事下班后,实验室只剩下我自己。我倒了杯酒,踢掉鞋子坐到沙发上。玻璃幕窗外夕阳西下,暮色温凉如水。远处大厦逐渐褪去颜色,变成模糊林立的阴影(工业地带很少装饰灯光)。间或有无人送货机打开灯光,准备降落,如同萤火闪烁。

不知何时,齐格站到我身后,说话声连绵奇怪,我没听清——

“你说什么?”

“一首诗,《夕祷》,奥登。”他说,然后又把那句诗朗诵了一遍,“But in this hour of civil twilight all must wear their own faces.”①

Civil twilight,这个奇特词组,我不太清楚它的意思。但他的每句话每个词都会记录下来,提供给算法分析。

“奥登是个古代诗人吗?”

他想了想,又轻声说:“也没有错。‘行星智慧上线以后,所有历史都成了古代史。”

他的声音很柔软,跟手术前相比,像是换了个人。直到现在,我们才真正理解了这一点,如果听觉敏感度提升,发音自然会变得轻柔。所有人都没想到,仅仅是感觉系统的优化升级,就会给整个人带来如此巨大的变化。

他的语言相关皮层还没有优化,手术要在下一阶段完成。我们曾担心感觉潮涌会把他吞没。肢体动作、声音(音乐)乃至语言,这些都是人类的情感出口,人必须把感受到的一切重新释放出去,以免它们对自身造成伤害。强烈情感引发的脑电信息疯狂奔涌,会把大脑搅得一团糟。

我们很快就发现,感觉系统增强本身,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大脑处理语言的能力。齐格竭尽所能疏导感官信息的巨浪,唯一能依靠的正是那些语言神经元。在岁月漫长的训练中,他的大脑早已学会把感觉皮层接受到的信息送至语言处理区。如同宿命一般,人类的一切感受和思绪都在语言中产生、成形。在这种被动情形下,他彻底挖掘着自己现有的语言表达潜力。感受如潮涌而来,点亮无数神经元,它们如闪电般连接、穿越语言区域。新奇的语句层出不穷,灵感稍纵即逝。

“你一个下午都在干什么?”

他整个下午都把自己锁在虚拟舱内。项目组安装这个隔离舱,主要是为了给他提供一个避风港。对他所面临的危机,我们无法真正理解。他对周围一切的感受,与我们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此刻他能听到什么(因为四周安静极了)。他会不会知道今天早上我都没来得及洗头发?他对光线如此敏感,会不会让他即便在透过30毫米玻璃的星光下,仍如我们白昼所见?

他坐得很远,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轮廓。他抬头向上看,脖子伸得很长,就像天花板有什么吸引了他。他漫不经心地突然说了一句:“我发现了一个岩洞,在茉莉礁北面的那段峭壁底下,只有到了中午,潮位最低时才会露出洞口。”

我在虚拟显示器上打开地图,茉莉礁位于东北部海湾,去那里要穿越丛林密布的海岸丘陵。齐格一定是在那片地图上花了大量时间,才会找到那个岩石上嵌满尖锐贝壳的奇异洞口。

谁也猜不透算法为何在地图上放置那个岩洞,它会将齐格引向怎样的一个故事?就像谁也猜不透命运为何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让你遇上那个人,那个无所不能的故事叙述者,也许其用意总有一天会完全展现,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岩洞里有什么?”

“你可以自己去看。”

“很晚了。”我说,“我请你吃饭。”

“真的吗?鹦鹉螺13号?”

“你想吃什么,我可以让无人机送过来。”

“噢,是这样。”

他的声音里有一点失望。但我不能让他离开项目区,在这个阶段,把他放到公共場合可能会有很大风险。在暗夜里,我好像能够察觉到他凝视着我,目光如同微火闪耀。

阳光明亮,照在桌上那一蓬蓝白色野花上,几乎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街道两侧的蓝色平房,在光线下变得更像是一种灰绿色。这里是市郊小镇,所有店铺都在一条高街上。咖啡馆的名字就叫“咖啡馆”。我隐约记得在哪部老电影中看到一句隽语,适合这种情况,可我想不起来那句话该怎么说了。

齐格手插在裤兜里,身影渐渐没入下坡路。他早已身在百米以外,我仍然觉得他触手可及(两种感觉混合到一起无法分离)。我喝了一口咖啡,舌尖苦涩,香味充溢鼻腔,阳光洒在头发、脸颊和手臂上,如此温暖,如此清晰。太清晰了,我隐隐有一丝奇异的不安,一种身体被幽闭的幻觉。与我不同,齐格行动敏捷,跟角色合二为一。他的感觉专注而单纯,一切都十分真实,毫无疑问,他乐在其中。

我们用不同方式接入这个虚拟世界。

根据有关“医学及其他被确认的必需性”的法律,在大脑初级感觉皮层上植入纳米单元,用以与外部网络连接,这种手术受到严格限制。我们为齐格项目申请法律豁免,引用复杂的例外条款,获得植入许可。第一阶段手术中,我们在他的大脑皮层外缘植入一组网状纳米接口单元。此刻他已能将大脑直接连入处于局域网络中的虚拟现实游戏中。下一阶段还会继续植入其他五组纳米接口,到那时,传输带宽完全可以支持他的大脑直接连上行星智慧网络。

我用隔离舱设备外部接入。通过原有的瞳孔视觉显示器、耳蜗听觉接收器,和隔离舱营造的仿真触觉、嗅觉和味觉来体验。感觉不仅仅是自下而上的单向进程,无论它们真实或者虚幻,某种程度上都是大脑自己的产物(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闻到香味之前,我们早就唤醒了有关花香的所有记忆。虚拟现实隔离舱可以提供上千种基础嗅觉信息分子,由算法组合、配置空气中的含量比例。虚拟嗅觉实验史可以上溯至上世纪60年代,有人制作过一部电影,用一种傻里傻气的设备对观众座席释放三十多种气味。银幕上出现一棵桃树,甜蜜的桃香就从一根管子里冒出来。谋杀犯出场会带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味。观众也能闻到伊丽莎白·泰勒(还有人记得那位胖乎乎的大美女吗?)身上的香水味儿。但那场嗅觉电影实验彻底失败了。那个时代人们还不懂嗅觉。

如今我们已完全了解大脑如何编码气味信息。行星智慧算法分析地球上所有气味的化学结构,了解产生某种气味的原子和分子数量、它们的电化学性质。虚拟隔离舱随时可以配制出任何气味。当然在齐格那种情况下,还可以将这些化学信息直接输入嗅觉皮层。隔离舱算法可以从行星智慧网络获得必要个人信息,它了解你记忆最深处的那一丝气味、那一次触摸。

但这些仿真电子信息流,无法模拟神经元的同步连接,很难彻底清除知觉紊乱。在无侵入创伤条件下,实现虚拟现实环境下的知觉统一,每家大游戏公司都在设法解决这个技术难题。普遍选择的技术方向是依靠工作记忆的荷载阈值。好比说你有一个抽屉,只要设法把它填满,它就不能再装入其他物品。

街道上不时有人出现,然后消失。玻璃上贴着电影院海报和商业广告,透过缝隙,看得见咖啡馆中影影绰绰的客人。远处有人敲击着某种金属物体,汽车在街道十字路口横穿,缓缓传来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云在天空飘,地面暗影如同被风吹送般掠过。

他回来了。他从远处十字路口转了出来,起初并不像在奔跑。我站起身,想要迎上去,突然理解了齐格的手势,我转身向另一侧跑去,在两幢平房夹着的窄弄里伸手去拉车门,车门没锁。我不记得有没有用钥匙锁上车门,我可能确实没有。但我没来得及思考,一支手枪从后座对准了我。在一瞬间,我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站在那儿,并不十分害怕。恐惧是一种生物信息分子,它们在空气里,但此刻它们仍未进入我的身体,进入我的大脑。他可能会开枪,但也可能不会。我无法揣测剧情的发展,这个游戏没有脚本,情节是由智能算法即时提供的。但我不是很害怕这支手枪。他可能不会开枪,不管他开不开枪,我必须告诉齐格。

这时齐格跑进了夹弄。我猛地关上车门,大叫:“车里有人,他有枪!“

我等他开枪,我不那么害怕,我的身体不在这里。

枪没有响。他为什么不开枪呢?我们永远也搞不懂智能算法的深谋远虑。它们考量运筹的变数,甚至可能超越嵌套的维度,远在系统之外。

齐格闪身躲到墙角垃圾箱后,叫了一声:“趴下!”

我俯下身,齐格开始射击。子弹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打出好几个洞,弹洞周围的玻璃裂开了。一侧车门被踢开,过了一会儿那人才从后座上蹿出来。可他刚冒头就撞上了一颗子弹,从他左耳朵上方把他打穿。

齐格开始奔跑,在奔跑中开枪,继续把子弹射入那人的身体。血溅在打开的车门内侧。没有时间把尸体拉出来,很多人追了上来,齐格只能把尸体推进车内,用力关上门。我们坐进车内,齐格在驾驶座上踩下油门,老式汽车从夹弄口转入高街时,子弹密集射来,齐格猛打方向盘,汽车侧滑了一下,旋即向下坡道冲去。

有追车跟了上来。

几分钟后,汽车上了公路。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没有解释。他可能感觉到,我还不能像他那样沉浸在此时此刻。在意识最深处,我的现实感微弱而清晰,似乎与某种物理空间秩序有关。

公路前方横着两辆皮卡,车头对着车头。

后面追车逼近。齐格突然转向,汽车朝路肩压去,随后向下一沉,一头扎进公路旁的荒漠中。汽车在沙石中颠簸,撞击和摇晃驱散了身体的幻觉。

后面的车辆也尾随下了公路,四散开来,形成追击扇面。子弹在周围尖利呼啸,耳蜗中充满发动机的轰鸣,还有轮胎摩擦地面的低频噪音。车厢狭窄空间内,血腥味和汗味让人晕眩。我意识到自己心跳加剧,竭力运用残余的那点思考能力,恐惧感是虚假的,恐惧如同气味,只是一些以分子形式飘散在空气中的生化信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是齐格,他的感官比我强大一百倍,是他的惊慌和紧张、他的肾上腺素,还有他在荒漠烈日下不断蒸发的汗水。

“想点办法吧?”我转头对着齐格叫喊。

齐格用力踩下刹车,从座位下拿出机枪,踢开车门,把机枪架在车顶上向后扫射。

一小时前,我们一度摆脱了追捕车队。可是几分钟前,齐格刚把车开进海岸丘陵,我们就听见直升机的声音。在谷地的树林中,齐格熄火停车。

我们被围困在林中谷地了。直升机盘旋在空中,只要一出树林就会被发现。我惊魂未定,没有说话。我们下了车,齐格在石头上坐下,查看地图。树林里空气清新,惊恐的感觉似乎渐渐散去。树下有一些干枯的落叶,我靠着树干坐下,觉得疲倦无力。

“你睡着了。”

我睁开眼睛,齐格看着我。直升机好像把我们忘了,树林里异常安静,凉风中,有一些枯叶碎裂的声音。地面上有很多黑色和褐色岩石,大小不一,奇形怪状,有些巨石半埋在泥土下,被腐烂的落叶和青苔遮盖。它们千万年间不断从山上滚落,因为火山爆发或者别的什么缘故。蚂蚁在干燥石头和潮湿地面的缝隙间爬进爬出,还有一些长相奇特的虫子。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哭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刚刚睡醒,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再次靠近他,又闻到他身上那种让人晕头晕脑的紧张气味。

抽泣还没止住,我们就互相找到了嘴唇,凌乱地亲吻起来。我的嘴里有我自己泪水的咸味。在我们换了下拥抱姿势,重新吻到一起前,我隐约想到,在我头脑清晰、目标明确的三十多年人生中,是头一次那么忘乎所以地纵容自己的软弱情绪。在一真一幻的两个世界里,好像我也是头一次突如其来而不是在什么按部就班的约会步骤下,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反应。尽管此刻我的身体远在这个世界的外面。

我忽然好奇心起,对着他的嘴唇说:“这也是算法编写的情节吗?”

他想了好久,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似乎记忆的某一条通路,需要花极大气力才能打开。他说:“算法不能编写我们。”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太久。他们很快就会组织搜索队。”

按照齐格在地图上找到的路线,我们向谷地南面的山坡上攀登。从半山一条羊肠小道绕过去,面前又是一段更高一点的山坡。树林越来越稀疏,很多岩石裸露着。有时候根本没有路,要从那些凸起岩石上攀爬过去,然后看到山坡向下延伸,一大片草地。

茉莉礁是伸向海湾的大片岩石群,海岸丘陵延伸到此,突然被切断成峭壁。底部乱石嶙峋层叠。我坐在一块凸岩下,面朝深蓝色大海,望着底下几十米深的地方,海浪打在礁石上,形成一大片泡沫。远处有一片黑色沙滩,云开日出之际点点闪烁。

齐格说,在茉莉礁峭壁下,有一个岩洞。傍晚短暂退潮时分,洞口会暴露出来。那个岩洞是一个撤离点。从此时到傍晚还有三个小时。从前他在礁岩缝隙间悄悄存下绳索和一些攀岩装备。这会儿他忙忙碌碌,正在准备撤退线路。

天色渐暗,我们从凸岩下爬了出来。肩并肩站在茉莉礁顶上,眺望夕阳下海面的细浪。在我们脚下,绳索早已固定。我心绪不定,似乎并不想那么快就回到那个世界中去。

就在这时,远方天际两点黑影渐渐变大,是直升机。

来不及躲避了,直升机迅速靠近,一架悬停在茉莉礁面前海域上方,机舱门打开,架着机枪。另一架在我们背后,堵住我们的退路。他们会对我们做什么?我好奇地想到,十分不合时宜。

齐格再无斗志,他举起双手,掌心向外,准备认输。他们会把我们关起来吗?不让我们回到现实世界?我从未研究过叙事脚本,对这个世界的行为方式也毫无所知。我知道在游戏中,算法总会设下一线生机,我看着齐格,时刻准备响应他的动作。

直升机垂下降落绳索,武装人员登陆后抓住齐格,把他押向刚刚降落在茉莉礁顶上的一架直升机。我奇怪地看着他们,要把我们分别装在不同的直升机上吗?有人一步跨到我面前,举起手枪,对准我。

齐格突然转身向我奔来,撞开手槍。一把拉起我的手,向前冲去。直升机上的机枪开始扫射,子弹打在我们刚离开的地面。我们冲到峭壁边缘,面对几十米下的大海,齐格紧紧抱着我,跳了下去。机枪开始延伸射击,在我们落水前,一串子弹打进了齐格的身体。

我摘下“巫师帽”,隔离舱光线暗淡。荧光绿色数字飘浮在眼前,现在是凌晨1点35分。齐格仍在沉睡,等候算法程序将他唤醒。他不会记得那里面发生的一切,他失去了那部分记忆。可我记得,它们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并不那么真切,但也并不虚幻。

齐格侧身躺在软椅上,婴儿般蜷曲着。他出了很多汗,头发濡湿,嘴唇有咬出的微细伤口。在他的感觉皮层中,神经电位如浪潮起伏涨落,总是消耗比别人多得多的能量。某种角度看,此刻他就像个发育未全的幼童,因为他身体中的一些部分和另一些部分,在能力上还不能完全匹配。他还要做好多次手术,然后观察,然后再调整。直到它们相互协调,发挥出巨大的潜能。他会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作家,每时每刻都在发明人们闻所未闻的故事。

红光是从隔离舱底部发出的。他的脸完全淹没在阴影中,仅仅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我自己正是他的创造者。我改造了他的神经元连接网络,我给他植入成千上万细微部件,使他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我摧毁他庸常的大脑平衡,赋予他强大力量,却又让他变得更加敏感脆弱。让他在另一个层次上重新获得平衡,如今成了我的责任。

我爱上了这个人。不是因为我跟他同处于密闭隔离舱,空间内弥漫着他的气息和体味——当他受到自己超级感官的困扰,确实会向周围散发更多更多的生物信息分子。也不是因为几分钟前,在另一个虚拟世界中,他刚刚为我作出重大牺牲,而他自己将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记忆消失了,就像一段生命。

我爱上了他,这跟算法的角色设定无关。隔离舱根据这个设定,向我提供多种感官体验,每一种都通过精密计算。我看见,听见,我能触摸到,也能闻到。我的生物时间节律被悄悄调整,环境色度亮度和声音频率都由算法微调,细微之处(连我自己都意识不到)秘密唤醒我久远的记忆。尽管如此,我相信这些都无关紧要。我爱上了他,因为我创造了他。我是一个女性的皮格马利翁,想到这一点,我突然笑出声来,如同站在某个古希腊舞台上,身边簇拥着合唱队少女。

“你饿了。”他睁开眼睛,转过头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

“能听见。”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手指忽然停在半空中,好像再次听到我体内发出的什么神秘声音。他把手伸向我的脸,斜过身来凑近我。我望着他。在黑暗中,他眼睛闪亮,像一个天神。我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动人的话,一些诗句,诸如此类。但是并没有。我们吻在一起,这不是第一次,一个多小时前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亲吻过一次,但他肯定不记得了。

我真的饿了。我们坐在实验区附设的厨房里,冰箱储存着各种食物。科技虽然把我们带到这个时代,但我们仍然用这些古老的材料制作食物。我们不愿意对自己的味觉和消化系统做太大改动。我找到几块羔羊排,这里有全功能厨师机,但齐格说他想做饭。行星智慧算法从不认为他擅长厨房里那些事情,我觉得他只是想要借此表达某种情意,这确实十分动人。我准备吞下一块烤焦的羊排,或者与味道古怪的酱汁周旋一番。

但那是有史以来最美味的嫩煎小羊排,用海盐、迷迭香和胡椒腌制了十几分钟,还配了一点蘑菇。那头可怜的小羔羊。扔掉吃剩的第二根肋骨时,我突然恍然大悟,一个好厨师,说到底要依靠超凡脱俗的天赋味觉,此刻齐格分辨食物味道的灵敏度,世上无人能及。我没有让他打开那瓶2008年的“木桐”②,酒标上那一抹蓝,幽深得正像这会儿窗外的夜色。他说,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这酒最适合搭配羊排。在最后一刻,我终于想到他不能喝酒。在实验的这个阶段,即便少量酒精也会给手术效果造成无法估量的偏离。

凌晨两点,我们异常兴奋。实验区有几间卧室,但我却说个没完。我引诱他跟我聊文学,他却不断想吻我。我想让他说说从前那些伟大作家,他们不可思议的凭空发明:故事的转折、无法捉摸的性格、神奇的词句好像只是临时借用作家的头脑,好让自己诞生。他却低声嘟哝着:Whose stilling lips murder suddenly me,或者The coming of my love emits a wonderful smell in my mind。③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说这是康明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美国诗人。他把那首诗歌找了出来,投影在透明的玻璃墙上。星空变成诗句的背景。在最后那个关于风琴的问题和远方地平线上建筑物阴影之间,有三颗明亮的恒星。

起初它们难以理解,他尽力向我解释。不,不是说那个爱人,而是她来看他——这件事情本身“有点像音乐”。

“但是色彩,色彩为什么会弯曲?”

我严厉地追问。当然在开口之前我就明白了。他的那个世界,他的感官体验,他的知觉到的一切,其斑斓复杂远远超过这些词句。声音、色彩、内心深处奇异的气味、黑暗背景上的橙黄、僵硬或弯曲的形状,这些正是他的世界的模样,他的世界与我们的不同,比那些诗句更让他迷惑。他正在竭力理解新近展开在他面前的那个世界,使用他那与之不相匹配的大脑语义系统——按照预定实验计划,不久我们将着手优化那部分。但即便在那之前,他的语言神经元连接模式就早已自己悄悄进行了大规模重组。他读过的、他听到过的、他甚至不记得读过或者听到过的,人类语言史上无数新奇动人的词句涌现在他头脑中。成千上万个神经元如烟花明灭,语调和音节在大脑皮层中低鸣。我忽然觉得有点骄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或者只是为了我自己?

我歪了歪头,看看远处的荧光数字,现在是凌晨3点20分。我们吻了好久,现在他闭着眼睛,安静得像一条小狗,鼻子在我的头发、鼻翼、嘴唇上来回移动,然后埋在下巴下面,贴着衣领和身体间的缝隙,好像在努力辨别,那些地方散发的身体气味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白痴表情,嘴角松弛得像是失去控制,好像我真的无力抿紧它们。我用力收敛面孔,可是眼角、眉梢和脸颊上,先前的傻笑仍舊残余着。

我们没有去床上,尽管那是比较安全的选择,中心员工宿舍禁止数据采集。在我们生活的这个透明世界中,只有很少几处空间被精心地用法律条文包裹起来,隐私权退到了底线附近。这常常让我觉得有点好笑。我们早就习惯了所有动作、表情、声音以及其他身体数据随时被收集上传到行星智慧网络某个数据库中。我们不担心一些最难堪的秘密被永久保存在某个地方,通过复杂立法,这些数据并不被我们的同类掌握。这就好像古代人,并不担心他们的秘密被上帝知晓,如果怀疑上帝不知道,甚至可以直接告诉他,向他忏悔。

他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但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从前我们想要一个激情洋溢的情人,在多巴胺的驱动下,对我们充满渴望。可是如今,在尾状核周围植入纳米电极,或者在球海绵体肌上做点小小改进,这些都算常规手术了。在那些反对者看来,那正是生物技术让人类美好感情彻底消失的明证,寻找爱情,那种为了“发现另一半自己”而投入全部身心的动人行为,现在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手术。

但我们情投意合,几乎融为一体。我的每一个愿望,就好像瞬间同时变成了他的愿望。与此同时,我也能立即感受到他任何细微的想法。似乎他的意愿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无数生物信息分子不断溢出他的躯体,弥漫在四周空气中。我可以呼吸到它们,或者直接刺入我的皮肤,以250公里时速撞入我的大脑皮层,迅速点亮我那些可怜的神经元。

我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座桥上,桥下是昏暗的河水,天空中有无数闪烁星辰。那是天狼星,那是南河三,那是参宿四,他指着诗句的下方。它们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在三角形东面,你看到吗?他说,那是南河二,小犬座β。在阿拉伯语古老的天文学著作里,它的名字意思是朦胧的眼神,用来形容刚刚睡醒的女人。

风带来手风琴的声音。我突然惊醒,怀疑这音乐声,这玫瑰般的人生,是不是无所不能的算法的推送?

城市分成了景观上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一个宁静、疾速,如金属和玻璃般反射光芒,充满了组合奇异的几何体;另一个热热闹闹,仍旧是人类生活了几百年的那种城市,只是如果真有一个旧世界的人来到这里,会惊讶于它的不事生产。工作城区和生活城区,这两个部分相距数百公里,高速公路穿越森林原野,将它们连接在一起。所以,两者只是在理论上(或者功能上)才能算作一个城市。

我坐进车,打开导航仪。回到家需要一小时二十分钟,中间隔着一道黄浦江,还有百万公顷都市人造森林。高速公路飘浮在连绵树冠之上。建造人工林区只用了二十年,树冠下原先被称为“浦西”的城区,则又沿长江朝西面挪了几百公里。

城市生产功能集中在黄浦江东侧,这里是机器的领地。起初,那些认为必须隔离机器的人,列举的理由不尽相同,提出的解决方案也五花八门。有一家研究机构对海量数据进行概率计算,得出结论是,如果将智能机器与人类分置于不同区域,会大大降低相关伤亡事故发生率。根据人机区域间距离、管理严格程度,以及其他一些因素,事故发生率能够降低60%至90%间不等。很多人相信了这种说法,当然,也有人说,那家研究机构的背后出资人是快件运输行业联合体,结论不免有点可疑。另一些人从社会心理角度出发,考虑到人工智能迅猛发展的势头,认为把机器关在规定区域内,无论如何可以减少全社会震惊程度:人类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聪明机器。一个缓冲空间,让大家慢慢适应。不能把它称为隔离,他们说,怎么可能完全隔离呢?生活区需要快件送货无人机吧?无人驾驶运输车辆呢?街区自动保洁车?还有超市服务机器人、交通管理机器人、家政助理机器人……从工作城区下班返回生活区的人们难道不需要一辆自动驾驶车吗?那些措施应当被称为功能划分管理,管理能让人们有序地养成与智能机器共同生活的习惯。还有一些中年夫妇觉得,这些智商极高外貌丑陋的机器在城市社区街道到处出没,会吓到老人和孩子,那些必须加以妥善保护的人。这——他们说,难道不是人类道德的基石吗?

争论和妥协的结果,最终形成了法律和新的城市建设规划。智能机器自动适应环境、自行组织生产,其建筑能力极其惊人,仅仅在十年间,城市就彻底改变了模样。

如今在生活城区,即便像送货和保洁之类必不可少的服务,智能机器也受到法律严格限制,在规定的工作时间,有规定的行动路线,机器产品形象设计则必须亲切宜人。而在城市工作区,像我这样仍然坚持出没其间的人类,数量的减少在不断加速。

两个月来这是第一次,我独自回家。齐格正在进行第二阶段优化,需要做一连串手术。用生物合成技术强化CREB④反应结合蛋白。这种遗传学上所谓转录增强因子,如同神经元之间的黏合剂,帮助形成长期记忆。齐格需要更强大的记忆能力。我们还将在他大脑皮层覆盖一层薄网,纳米材料,作为脑机接口。由他自己控制开关,一旦打开接口,他的大脑可以直接连上行星智慧网络。此外,对他的语言相关皮层神经元,我们也会做系统优化。

我和齐格几乎让整个项目陷入僵局。但我意志坚定,齐格则完全听我的。我不顾一切地宣布:我们俩一定要在一起,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别想拦住我们。这样的态度确实值得别人反复掂量,他们百般劝说和威胁,所有这一切都被证明无效后,中心管理高层妥协了。

我签了一大堆文件。他们要求我个人作出保证:我们的爱情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实验。这太可笑了,我比任何人都更不愿意这两件事情发生冲突。而且我也不相信它们会有冲突。我甚至对他们说,即便完全站在项目立场上,让齐格把大量涌入、强烈而无序的大脑电化学信号集中在一个焦点上,对实验也可能反而更有好处。我这种说法让他们笑了起来。

只要不在优化手术进行期间,齐格可以离开优化中心。安全和其他相关责任由我个人作出担保。每次都要填写表格,交给中心管理办公室。表格上有关“事由”那一项,每次都让我觉得有点滑稽。

只要一坐上车,齐格就会迫不及待扑进我怀里。真的!他缩着肩膀、低垂着眼睛、双手拢在一起,像从跳台跃入水中,就那样扑进我怀里。每当这时候,我内心总会涌起无限柔情。不要误会,那不是某种角色或者性格上的互换,他说过:我只是太喜欢闻到你的味道了。

我们就那样坐在车上——如同两只小猫蜷作一团,或者两颗融化的糖果粘到一起。无人驾驶车在夜色中疾驰,像露珠沿着树叶筋络滑行,直到叶片的尽头,无畏地跌落。但没有跌落,汽车总是恰好停到我家楼下,那片涂成黄色的扇形区域。我们难以割舍地分开,下车,让汽车由公共停泊导航系统自动引导停入车库。而我们也还有从门厅到五十七层那段漫长的孤独之路,其间在急速上升的电梯中故意不看对方,直到我那套小小的公寓门打开,两只小鸟归巢了,门被关上,才又急切拥抱到一起,如同曾被迫分离了几千年。

我们不是按照钟表,而是按照正在袭来、确凿无疑的饥饿感来确认晚餐时间。好像在某种狭窄定义下,我们回到了动物的生活方式。齐格早已宣布他是厨房的主人,我会心不在焉地看看最新上线的论文,或者逛逛网络商店,给我们俩买点什么。然后就可以吃饭了。

但今天齐格不能离開项目实验室。我想了想,把导航重新定位到“鹦鹉螺13号”。那是机器城区的一家餐厅,距体质优化中心大楼不到十公里。自动驾驶汽车在达到最高时速500码的瞬间就开始减速,停在餐厅门前黄色扇形区域。

智能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创造财富。在法律保护下,大多数人无须工作,由政府按月发放其个人基本收入。机器取代人类工作的趋势仍在不断加速,在城市中的这个地区,需要人类的工作越来越少,餐馆也一家家关门。如今方圆几十公里内,只剩下这家鹦鹉螺13号仍在坚持营业。有一阵他们也打算关掉它,消息传开,引发保卫按钮派的抵制行动。有一位女斗士写了一篇文章,她说(文中最为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他们不需要第五万座充电站,他们需要最后一家餐馆。”

她最后索性用“毫无人性”这个词语来形容这类行为。她富有表现力的说法被人当作标语口号,喷涂到餐馆玻璃墙面,印在衣服背后和旗帜横幅上,甚至文到身体显著部位。保卫按钮派聚集在鹦鹉螺13号门前,情绪激昂,动作粗鲁,冲撞每一个看起来不像他们那么激动的人。他们那种决绝的态度,会让人觉得他们真是在保卫人类文明最后一块绿洲。无论如何,我也希望鹦鹉螺13号一直开着,下班后可以不用急着从机器世界一步跨进人类世界。

餐馆那头有张热闹的桌子,一群男女大声说着话。在鹦鹉螺13号,人们通常不这样。虚拟侍应生在瞳孔显示器中对我说,他们在庆祝餐馆保卫行动胜利一周年。他们不断干杯,旁若无人地叫嚷,根本不在乎那些充满敌意的兴奋话语,被他们的“敌人”听见。事实上,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声音是行星智慧网络听不见的。如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人类早已被超级智能控制,算法将会如何对付他们?

喝下半杯酒之后,我忽然聪明起来。一下子想到,也许正因为智能机器的巨大生产能力,这类消耗巨大的政治和法律事务不再像从前那样,属于必须加以节制的昂贵游戏。如果超级算法果真那么聪明,当然会想到,让人类整天忙于此类活动,不正是它的最佳选择么?标记他们,使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归属。用无休无止的信息流包围他们,让他们越来越自信,也越来越焦虑。诱导他们为一些小事争吵,受到伤害的感觉通过全球神经系统传输放大,每一个小小的伤口都演变为巨大的灾难。任何偏于一隅的话题都有机会成为举世瞩目的重大政治议题。哪怕争议的话题与它自身有关,哪怕人类是为了抵制机器而发动战争、制定法律,一切都在它的预计之中。

从微型狂欢节人群中,突然站起一个女人。她像一头兴奋的猫科动物,目标明确地向我扑来。我觉得她有点脸熟,连忙调整隐形视觉增强镜片的视距,给她拍了一小段视频,与网络数据库比对。

果然,她正是鹦鹉螺保卫战中的无畏女英雄王娜。前记者,而记者几乎是一个业已消失的行业。如今,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会同步记录在某个网络数据库中。每个人都可以从新闻平台上获得由算法专门为他定制的事件报道。很多人乐于把工作交给智能机器,另一些人,比如王娜,则惶恐于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他们或者继续寻找那些仍然需要人类的工作岗位,或者像王娜这样,怒气冲冲地发动对机器的反击,加入到保卫按钮联盟下各种激进或不那么激进的组织中。

我知道王娜那些激进派人士如何做事。他们认为行星智慧网络上线后,地球上所有的自组织自适应机器已联结成一个整体。它们用算法替代人类的思考,把定制信息投喂给每个人。它躲在暗处,暂时并不为人所知。但它完全了解人类社会政治的运作方式,人类的每一个政治行动、每一项立法,最后都会被纳入它的计算之中。即便是一次反对它的行动,一项人人都以为是针对它的法律条款,都会被它曲折复杂地利用来增强它自身的能力和意图。

总体来说,他们是一群悲观主义者。但越是悲观,就越要绝望地抗争,越要在每一个细小事情上,都对智能算法发起绝地反击。重要的是揭露和反对,虽然有城市感知系统,没有一件事实不被它了解、被它记住,但真相深深埋在行星智慧网络之中,算法利用真相、衍生出无数更容易理解的真相,给每一个人喂食恰当的、不多不少的一份定制真相。

行星智慧网络数据的加密层级,受到严密复杂的法律限制——激进派卢德主义者认为,这恰恰说明了法律本身就是算法的阴谋。数据“剥客”们,提倡用合法(或至少表面上合法)的手段把数据剥离出来,公之于众。他们是从前的黑客,再加上关于复杂到难以理解的法律系统的丰富知识,那些条款、案例和程序,如今只有司法专家系统的算法才有能力驾驭自如。

她突然停下脚步,好像并没有以我为目标,倒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动作,吸引她的注意,让她不得不急忙止步。她站在餐桌对面,侧过身来朝她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在寻求什么支援,又像是正好要让我看一看她耳根后面的刺青。那是“拒绝插口”组织的标志符号。

然后她坐到我对面,并不需要我的允许。

“我知道你。”她说。

“我也知道你。”我笑着回答。俗套的对话,希望未来的齐格能为这种场景发明一点新鲜的说法。

“我了解你们正在做的项目。”

“当然,我也知道你说的了解是通过什么方法。”

我这么一说,也许倒替她省了很多解释,她更加显得和颜悦色起来:“你用不着那么防备我。我对你没有敌意——我其实倒更想拉拢你。”

她说到“更想拉拢你”那几个字的时候,用一根弯曲的食指支着下巴,灵巧地转动着脑袋,眼角眉梢晃动着越来越强烈的笑意,最后戏剧性地仰头笑出声来。也许她认为某个微型视觉感知机器正在记录着她的一举一动,所以笑得格外挑衅。

“其实我想说服你,加入我们的行动。”她忽然又变得温和冷静。这个多变的女斗士,她的舞台风格很容易让人忘记她的顽强攻击性。她是端着酒杯过来的,她喝了一大口,预备作一次漫长而充满说服力的演讲。

“我们知道体质优化中心正在进行一组惊人的实验,试图模糊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之间的界限。另一方面,滥用生物技术也存在着法律疑点。你是智力超群的女科学家,我不需要用算法阴谋这类说法来打动你。但我想你应该能够认识到,这样的实验应该在公众充分讨论后,在严格监控下进行。我们认为体质优化中心越界了。”

体质优化这种想法由來已久。我们当然不能像最早那些鼓吹者说的那样,把这段历史拉长到一两千年,把什么古代养生术炼丹术或者神秘气功之类,说成是梦想的起源。至少在国民体质优化中心建立之前,就有一些人私下采用前沿生物技术或者物理植入方法来强化身体功能。在21世纪上半叶,私下的身体改造渐渐成为时髦之举。人们偷偷做一点小手术,在聚会上赢得惊奇和羡慕。或者录制一段视频放到网络上,他们的身体特技偶尔会引起狂热关注。于是娱乐业巨头就会请他们上真人秀节目。最初这类事情近乎一种美容手术,目的只是想引人注目。也跟美容手术一样容易成瘾,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更有一些人,确实以致瘾为目标,他们在腹侧背盖区、内侧前脑束、伏隔核、中隔、丘脑和下丘脑这些地方植入纳米装置,直接对快乐的本源——多巴胺下手。

一时间,世界好像进入一场身体狂欢,每个月都会有人想出新主意,每星期都有人发布新的身体特技表演。保守人士提出质疑。另一些人则意识到,体质优化的意义远不止真人秀奇迹表演。它的真正用武之地是在工作场所。因为此时智能机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入侵占据工作岗位,人类似乎再也无法驾驭这些超级工具。实际上,它们早已远远超越了工具范畴。悲观主义者认为前景暗淡。而体质优化似乎打开了一条希望之路:如果有一天人类要与机器争夺世界,就要早早在体能和智能上做好准备。

国家主导的体质优化中心由此建立。我就是从那时起进入中心工作的。我们这代人,越来越少有人会在成年后参加工作。失业这个词几乎从人们记忆中消失。几十年来,机器智能不断在各种工作场景中把人们替换下岗,对此大家都愉快接受。因为政府向每个人发放年金,从衣食住行到娱乐旅行,政府包下一切。只有极少数人,出于某种责任感、出于个人意愿或者没有任何个人意愿,乐于每天把自己束缚在工作岗位上。这些人,他们生活在洞穴的祖先,进化出适应繁重劳作的基因编码,他们的腹侧被盖区神经元,在工作时释放大量多巴胺,让他们感到快乐。我们需要多久才会从遗传链条中将这段代码彻底清除呢?

我相信体质优化对人类至关重要,我个人在相关研究和实验上度过了将近十年时间。我不会被王娜那些空洞言论引诱。把正在进行的实验项目细节透露给公众,那会造成无法收拾的后果。更不用说此举会伤害齐格。但这会儿坐回到车上,我心怀忧虑。

车窗外,公路两侧森林树冠如暗夜中的海洋,起伏不定。近处树叶在灯光映照下,呈现出诡异而鲜艳的绿色。我很久没有一个人回家,都快忘了这种轻微的空旷恐惧感。很多次它让我因为紧张而驱散疲劳。只有在接近生活城区时才能见到人类,无论多晚,那儿总是特别热闹。因为不用上班,人们整夜玩乐。只有早上出发去机器城区,或者晚上从那儿回家的人们才能乘坐无人驾驶汽车。根据在生活城区尽可能减少智能机器数量的立法原则,那里只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尽管它们也不用人来驾驶。

我给齐格打电话,最近他正在尝试重新阅读和写作。即使对手术效果早有把握,但我们对他展现出的神奇能力仍然十分吃惊。他过目不忘,在对语言意图的理解、共情、模式识别等方面,他的各项指标远远超出预计。从植入他体内的纳米监测单元反馈的数据来看,在写作过程中,他的大脑皮层活跃程度超出常人几十倍。最让人欢欣鼓舞的是,他创作的几个短篇故事,在输入连接到行星智慧网络的智能阅读机器后,最终通过审读。有一则故事让阅读机愣了半天,指示灯不停地闪烁,显然见多识广如它,也一时间找不到参照作品。几分钟后,它才给出原创指数评分,叙事模型绝无仅有,简直惊人。据说只有几千年前小亚细亚一个几乎失传的神话残篇中,可以依稀发现故事原型的痕迹。

阅读机从一开始就发现,人类的创造能力相当有限。千万年来浩瀚如海的文本,包括那些仍能搜索到的古老口述作品,通过行星智慧网络超级算法的比对,大多互相因袭。人们从来没有发现,实际上99.999%的作品都是互相模仿、重复、变形而成。好在每个人都不可能在空间如此广大、时间如此漫长的范围内全面比较。没有人读得那么快那么多,记性也没那么好。就算他们能读那么多,能记住那么多,他们的头脑也无法从如此庞大的数据中识别模式。

这么一来,作家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足够让读者满意了——他们永遠会觉得那些都是前所未有的天才之作。即便少数人偶然识别出一些模式,那也无伤大雅。这恰好证明读者确实需要在一些固有模式中才能接受新事物,读者没有作家那么聪明。到后来,索性出来一种理论,说根本就没有创造,一切文本都是重复和模仿,关键在于如何模仿。语言是最要紧的。此外也要让模仿和抄袭本身变成一种创造,有人甚至发明了一些诸如戏仿、致敬之类的词来定义这种做法。

人类历史就是依靠这一千多种故事模型发展而来。当他们遇到什么离奇古怪、不合常理的事情,他们的头脑就开始搜索那些模型,依靠它们预测事件的未来变化,制定对策。这种办法往往奏效,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按照这寥寥可数的故事模型来预测。也就是说,最终他们都会想到一起。有时候,对于某些神经元模式识别整合能力特别强大的人,他们甚至仅凭蛛丝马迹就能构想出远未发生的事件及其结局。齐格就具有这种能力——这正是优化中心通过算法筛选,寻找到他作为实验对象的原因之一。在最初的谈话考察中,我曾让他把那件事情的过程细节完整讲了一遍。

有一次,在一架飞往南太平洋岛屿的航班上,他认出了一位当时尽人皆知的明星人物。那个沮丧的家伙,他站在豪华机舱通向普通机舱的过道口,神情焦虑,茫然四顾。后来,在岛上简易得像战时机场的入境大棚内,他又一次见到那个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臂肘撑着脑袋,愁眉苦脸。日后那位因其悲惨结局为很多人所熟悉的太太也在那里。当时她与丈夫相隔百步之遥,满脸欢笑,正与同行另一位男子打情骂俏。这番情景不知何故,登时点亮了齐格大脑深处某个神经元。当他顺着那条摆放了很多木凳的简陋廊道来到机场外面时,在一棵仰头看不到树顶的椰子树下,面朝阴沉大海,他的一连串神经元已自行开始互相连接。

那天晚上,狂风席卷暴雨,打在巨大的热带树叶上。远处太平洋潮水撞击着潟湖外围的环礁,在隆隆巨响中,他预见到一场后来成为事实的谋杀案,当时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在构思一部小说。他坐在卧室外露台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土著们特别了解风向,又或者他们在建造房屋时施加了某种巫术,豆粒般粗大的雨点,一滴都没有掉落到露台甲板。他回房间,又再次回到露台,一手夹着瓶白酒和杯子,另一只手拿着他用来写作的笔记本。那是最后一代实物形态的电脑,作家们也是最后一批使用那种电脑的人(他们当时可能仍需要手指运动神经电位来刺激大脑皮层)。坐在干燥的甲板上,他迅速完成了那部小说的提纲。那是他的成名作,爱情的来临和消退、怀有野心的情人、令他们迷失的金钱、无法抑制的欲望和阴谋,以及在这一切之后,那场让人唏嘘不已的互杀。

整件事情最让人震惊的是,他这部小说仍在排版印刷时,谋杀案竟然真实地发生了。案情披露后,有人偶然拿它与齐格新出版的小说比较,发现从人物设计到动机,从细节到时间线,无一不具有大量的相似之处。有人甚至怀疑齐格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那起案件,是一个局中人。直到澄清之后仍有很多人不相信这纯属巧合。但这真的只是巧合吗?当时算法还不具备行星智慧网络这样的超级智能,真实案件给齐格和他的这部小说带来谜一般的吸引力,很多读者热衷于考证小说每一个细节,以此来对业已披露的案情重新作出各种判断。或者反过来,用案情检验小说中的微言深意。

究其根本,一切智能都必须具有预测能力,不然就只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类正是依靠这种能力,在地球生物圈生存战斗中获得巨大成功。人类这种神秘的预测未来的能力,来自这种智能进化出的长期记忆。在人类大脑中,回忆往事与规划未来使用了同一个皮层区域。在做这两种事情时,他们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和海马体之间用同样的回路连接。人类的大脑是在“回忆”未来。

那些有关往事的记忆至关重要,它们多数以故事形态在人类智能之间交换、储存。拥有故事则拥有未来。齐格曾说过一句话,让我们一下子再无疑虑,坚信项目首位实验对象就是这个人。他说,从前,只有人类具有智能,这种智能总是互相隔离、偏处一隅。所以靠着这点故事模型,就足够人类历史发展繁荣几千年了。一个故事换一群人来听,或者换一种讲法,就成了一个新故事。但行星智慧网络改变了一切,它超越时空限制,了解一切现有知识。人类面对超级智能,如果不能讲出真正的新故事,他们将无法避免终将被淘汰的命运。

此刻齐格已是人类中最擅长发明新故事的人了。CREB强化手术后,他的长期记忆能力超过我们百倍。我们对他满怀期待。从前有一部名叫《冰与火之歌》的剧集风靡全球,可惜故事角色太多,头绪纷乱,集数位编剧众人之力也无法驾驭。在讲述那个复杂故事的过程中,他们没有能力记住那么多人物,他们的生世来历和性格能力,他们喜欢和害怕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勇敢,又是什么让他们干下卑鄙之事。每当编剧们发现某个人物变成故事的累赘时,他们就只好把他干掉。即便如此,故事最后也无法收场,那部剧集有一个特别糟糕的尾季,所有的人物都失去了原先的光彩。

我早已习惯齐格身上不断发生的各种蜕变,却仍然每每心中充满神奇感受。大脑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这句话早就被人说惯了。我们都没有想到,对大脑皮层和周围神经系统所作的优化修改,会在整个身体上引发剧烈变化。我们如何感受和认识这个世界,我们也就如何成就我们自己,我发现这些陈词滥调都极具深意。人是由神经系统塑造的,提高运动协调性,当然会让你的姿态更优雅,身材更漂亮。你所使用的语言,也会决定你面部肌肉的长相。

他一刻不停地写作。当然现在他不必使用虚拟键盘或者语音输入,给他植入的纳米接口单元直接记录传输运动神经元中的击键位置。实际上给他植入的接口有足够数量和带宽,完全可以将他头脑中的想法直接输出至网络。但脑机接口完全打开会带来安全性问题。另外一层考虑在于,作家们长期依靠键盘输入文字,他们的思想活动与运动神经元早已密切关联。我们不想轻易去改变那种习惯。

在完成大部分手术计划后,他的大脑获得新的平衡。他不再像前一阵那样常常神思恍惚,也不需要常常把自己关闭在隔离舱内。他喜欢坐在卧室外的露台上写作(那是他长久的习惯),他写得很快,连续工作一整天,就能完成一部十多万字的小说。但我不让他长时间写作,手术对他身体造成的长期影响,我们仍需要密切观察。

他总是稍稍垂下头,双目微合,肩背松弛,双脚交叠在一起,阳光勾勒着他沉静的身体,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偶尔轻轻动几下。这种时刻齐格如同超越尘世,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扰他。他会把耳后根的开关打开,植入他大脑皮层的纳米接口单元瞬间连上行星智慧网络。我们引用法人及其财产的衍生权利,把体质优化中心所拥有的网络权限转授给他。这些由量子加密和分配算法保证的数据使用权利十分复杂。每个机构和个人都了解自己能从网络上获取什么,也都知道只要稍一不慎就会触犯某项法律条款。如果你不了解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有没有违规,最好向数据权利分配办公室申请,那个办公室的智能算法会替你确认权限。但这一次,我们没有照例提出申请,那将会让我们陷入永无止境的等待。有人建议说,如果把手术植入物都算作公司财产的话,这里也许可以延伸使用优化中心的法人权利。中心法律部门进行风险运算,然后用它们惯有的那种既精确又模糊的方式建议说,此举的司法风险概率在17%至25%之间。

周日上午十点左右我躺在卧室床上,在瞳孔虚拟显示器上处理了一大堆邮件。其中有我的,更多是齐格的。几个月来,齐格迅速占领了全球文学出版市场。最近几年他们几乎找不到一部能够出版的新作,绝大多数作家已不再怀抱希望,没有人愿意耗尽心力写出作品,交给阅读机器审查,参加这场无望的考试。齐格作品如奇迹般出现。小说、诗歌、剧本,他的作品一部接一部通过机器审读。人们起初观望,随后不再怀疑,这是天才降临,他是人类创造能力的拯救者。出版人郵件涌入齐格的邮箱,他们渴望被这位新出现的神秘作家约见,愿意支付任何代价。无论有多昂贵,齐格每一部作品都物有所值,它们被翻译成上百种语言,每一种都能卖出无数本,全球文学市场早就饿坏了。

优化中心还没打算立即把齐格项目公布于众,手术效果有待时间检验。这种做法很可能一定程度上助长了怀疑。人们担心实际上并没有这么一位作家。从前确实有那么一个名叫齐格的作家,但他近来突然消失,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而且此人当年的作品,完全无法和现在的作品相比,只有那部成名作稍微表现出一点才气。有人比较多了解一点情况,说:啊呀,当年那个齐格也很古怪,他那部小说,竟然预见了一起谋杀案。不,那个齐格绝不可能写出现在这样的作品,它们是如此光彩夺目,有人从作品风格上作出判断。虽然这个人从未展现过他对文学风格的把握能力,大部分人都不具备这种能力,他们只是竖起耳朵,听听别人怎么说,然后人云亦云。当然,对现在这批齐格的作品的开创性成就,没有任何人怀疑,连阅读机都不怀疑。而正是最后这句话引发了更多的想象,很多人开始怀疑所谓齐格的作品,根本就是躲在行星智慧网络中某一个算法的杰作。只有机器智能才有可能通过机器智能的审查,他们说。

卢德派激进分子并不会只在网络评论区说几句而已。他们渴望行动,机器入侵人类世界的任何迹象,他们都不会等闲视之。我建议中心保安部门启动监控程序,我总是担心王娜那天晚上说的话。“如果你和齐格不站出来,公布项目细节,揭露体质优化中心偷偷开展危害人类的实验,”她说,“我们会组织调查委员会,审查齐格是不是具有人类的资格。”我很希望外界对齐格作品的质疑能悄悄平息,中心高层却仍然坚持在预定时间到来之前绝不披露,他们只是小范围地在政府主管部门之间传送了一些相关文件。

除此之外,我的生活焕然一新。我们的性爱气象万千,如同乘坐一架灵巧的老式飞机,全凭驾驭者的心情,没有一次遵循既定航道。我们时时穿越云端,甚至面朝光芒无畏地冲向太阳。整个过程中我怡然自得,听任齐格追随他的神奇感受。但我们并不仅仅只有这些。每天清晨都会有满满一托盘食物送到床上(我还没有说过齐格手术后食量惊人),或者放在卧室外的阳台小桌上——如果我已完全清醒,急切地想要吸一口凉爽潮湿的空气。任何食物都美味无比,哪怕是一片烤面包、一只煎鸡蛋。我们一起坐车去实验室,在大厦底层保安室签字,把借用了一晚的齐格还给中心,或者说,再次把齐格借给他们。如果像今天这种周末,我们会去森林散步,让那些出版人等着吧。森林中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从树根周围地面上长出的一小簇美女樱、奇形怪状的菌类。地上爬着一只金黄色的毛毛虫,齐格说它喜欢苦木科臭椿树叶,以后会变成一种丑陋的旋皮夜蛾。

我甚至十年来第一次开始计划旅行。他想去攀登乔戈里峰,我则想去看看南极冰原。在虚拟游戏中,我们多次去过这两个地方。但真正身临其境地冒险,那种感觉仍然让我们神往。两者都需要作大量准备,包括注射短期使用后可以排出体外的纳米单元,从而大幅度提高血氧含量。我们合并了一下计划,决定去南极,他可以考虑攀登文森峰。即便海拔高度减少了三千多米,我仍然只能让他一个人去冒险,我有点恐高。当然我也可以修改几个神经元连接,毕竟我就在体质优化中心大厦工作。我暗自打着这个主意,决定先要看看他这个阶段的表现能不能让我满意。

我来到他身后。因为垂着头,他的第一节颈椎微微凸起。我伸手揉揉那里,在触碰到之前,我感觉到他椎骨周围肌肉预先就轻轻一缩。即便在连接行星智慧网络、神游世界的时刻,他的感官仍然十分敏锐。

我正想打断他的工作,耳蜗中“叮”的一声,语音通讯接收器提示有人试图联络。我打开瞳孔虚拟显示器,是王丁丁。我反身穿过卧室,打算坐在起居室,听听这家伙周末急着找我有什么话要说。

“中心出事了——”

天哪,又是他的老一套。某个实验室遗失了一份报告、一个手术毫无效果,或者一位研究人员因为埋头工作,无法分心了解妻子的行踪,直到她亲口宣布打算离婚。这类情况在王丁丁口中都可以算“出事”。让我一直觉得有些厌烦的,正是他觉得星期天联络我必须有一个事由。

不过,这次真的出事了。保卫人类按钮联盟组织几千人,在凌晨时分包围了体质优化中心大厦,激进的卢德派分子在联盟队伍中大肆鼓噪,刻意制造骚乱。正在执勤的都市机器警察迅速赶到现场,但数量严重不足。两小时后冲突发生,现场有人似乎采用非法手段入侵了机器警察部队的控制系统。在混乱中几个人闯进了实验区。安保部门后来才发现,这些人目标明确,正是冲着齐格项目而来。他们从实验室窃取了大量数据。齐格项目泄密了。

“安保部门很快就查到了数据下落。在王娜和她那个委员会手上。”

十一

王娜有关齐格项目的文章,在周日当天下午就上线了。中心那些按部就班的法务部律师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们准备好文件,向法庭申请禁止令时,这篇报道连同大量实验报告原件早已传遍全球网络。

起初一切好像并没有变得不可收拾,在中心大厦楼上,高层管理人员可能觉得那些人只不过是一些恼人的牛虻。作为一个庞然大物,体质优化中心只消甩两下尾巴,就足以将他们全都赶跑。他们唯一表现出较为谨慎态度的做法,则是在周日傍晚通知我,第二天不要照常到实验室上班。他们说,齐格躲在我的家里,这样就很好,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这么做好在哪儿。当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几分钟前我们俩刚刚从云霄降落,掉回由于出汗而有点凉爽绵软的床单上。他用手指在我那两处叫作髂骨的地方画着圆圈,我没有像平时那样,因为这些小动作变得更加懒洋洋。尽管那种不安的感觉此刻好像被驱赶到了窗外天边,成了幽蓝天空和皎洁月光背景下的一抹阴影。

他突然说,闻到我身上有一丝奇怪的味道。是恐慌,他说,害怕的味道。

“我希望你闻到恋爱的味道。”

我缓慢地翻过身去,像一只树懒吊在他脖子上,或者如果从卧室房顶往下看,我的双臂环绕他的颈项,屈起一条腿压在他身上,也可能比较像那种激情洋溢的双人舞收尾时的动作。

“害怕的味道,”他重复了一下,“就像那回在虛拟隔离舱里的气味,被追杀的时候。我记得……”

“我喜欢你的嗅觉,可它们现在有点自大了。”我一遍又一遍亲他的鼻子,“你虽然有超凡脱俗的嗅球,还有嗅核,还有梨状皮层,但它们不可能记得我那天的味道。”

“你应该继续亲亲我的海马体,还有杏仁核。是它们让我记得你的味道,它们就在嗅球边上。”他指了指头顶。

“好吧,我亲亲它们。但它们不会记得我那天的味道。你那天不顾一切地想要救我,他们开枪打到你了,就在这里——”我又亲了亲他的太阳穴,“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拼命要救我呢?可这样你就不会记得我了。你重新活了过来,后来你就记得了,后来的一切。”

后来,不知怎么我们就睡着了。我们几乎总是这样,在说话和进入梦乡之间缺乏清晰的边界。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齐格仰面躺着,上身平直,下面却屈起两条腿,摆出这个怪异的睡姿,好像就是为了要在床单下撑出一点空间。我知道他大脑中某一组电化学信号,又不知到地球上的什么地方游荡去了。每当这时候,他的手指就会轻轻放在腿上,我特别喜欢他那些残余的旧习惯,虽然极其细微、难以察觉,但就像游丝牵扯着他,不让他飘得太远、太高。

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惊惶。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神游天际,写他那些永远让人意外的神奇故事,只用十几分钟就理解了振动弦和十个卷曲维度的想法,或者学会一门需要发出吸气音的古老语言。而我就在不远处看着他,等他回来做我的情人。

“我们想了解,站在人类和超级智能的中间,齐格更接近于哪一端?体质优化必须制定法律,确定一个优化比率,确定一条界线。”这是王娜那天晚上对我说的话,在鹦鹉螺13号餐厅。我当时并没有真正理解它的含义,王娜也不会懂。

“我又闻到你害怕的味道。”

他回来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像是他觉得可以如同抹去泪水一样抹去担忧。我心中充满柔情,把王娜说的话告诉他。他停顿片刻,对我说,别担心。王娜和她那个委员会,也许有能力阻止一家餐馆关门,可想要染指优化中心事务,他们是做不到的。

“为什么?”

“我知道他们这些组织有多大能量。”

“你跟中心高层想的一样。也难怪,你和中心有同等级数据权限。”

“我早就超过他们了,”他微笑,又在我肩胛骨那儿亲了一下,“我学了一点加密理论。”

这个回答安慰不了我,我甚至更加忧心忡忡。保卫按钮派策动骚乱,目标明确,竟没有触发都市机器警察部队的预警算法。这一次,行星智慧网络敏锐无比的神经系统居然毫无觉察。

“我们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吧?”

他继续笑着,继续亲着我。

我知道那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行星智慧网络的世界里,连“私奔”这个词都会迅速消失。地球上没有任何角落不被感知。

“我知道你害怕什么。”

他忽然说,我不问他,他也没有接着往下说。

在事件的发酵期,我们甚至过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好、更安宁,也更情意绵绵。就像风暴来临之前特别明亮的阳光。我们聊天、做爱、做各种食物。他继续发明一个又一个故事,满足那些出版商永不餍足的好胃口。我们无法出门,门外到处都是微型无人机狗仔队。我们不再去森林散步,旅行计划也只成为一个可以时时提及的梦想。有一些时候,我甚至怀疑可能真的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可是该来的总会到来。

中心高层没有一个人预料到王娜和她的小小组织,会有如此巨大的推动力。保卫按钮派动员了所有力量,几乎在全球每个城市,他们先是包围占领了从事体质优化研究的机构,随后又冲向政府当局。所有的政治党派、民间团体、媒体和智库又一次老调重弹。这原本就是当代最重要的国际政治议题,此前各国作出所有努力达成的微弱平衡被打破。这就是蝴蝶效应,有人说。短短一个月间,风起云涌,天下大乱。甚至有些传统上充满争议的国家边境也出现异动。机器人军队被派往热点地区,根据协议锁入仓库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开始重新部署。

于是各国紧急启动协商机制,互相承诺立即颁布体质优化相关法规。由保卫按钮派主导的各国起草小组制定了一系列严厉条款。法律规定,任何优化手术都要交由全球框架下的行星智慧网络算法审查,评估该手术的优化比率。多次手术累计优化比率超过49%,则手术完成后,其手术对象就超越了人类界限,应被视同为机器智能。他们将相应被剥夺诸多人类权利。他们没有权利生活在人类生活区域,他们所有的公民权利被取消,他们不能注册公司,不能乘坐人类交通工具。他们不能结婚、养育后代,甚至(在一些国家中)不被允许与人类进行性爱活动。他们也不能创作文学作品。

十二

事发当天,我乘坐无人驾驶车上班。车窗外景观依旧,阳光蒸腾露水,湿雾笼罩在树冠上,早晨这个时候,公路上没多少车辆。那些天里,我几乎没有回家。在优化中心高层的严肃要求下,我不得不把齐格送回体质优化中心大厦。从此他再也不能离开。

我试图把齐格项目的优化比率调低,甚至一度考虑修改实验报告,可这毫无用处。因为几乎所有相关文件早就发布到网络上,任何人都可以随时搜索查阅。我焦虑地等待了三天,最后等來了结论:齐格项目的优化比率为72.8%,大大超过了界线。

齐格失去了身为人类的资格。半个月来,我一直在实验室中与同事讨论,想要推进一个新项目:对齐格施行逆转手术,降低他的优化比率。希望很小,没有人愿意单单为了我的爱情,就在这种几无成功可能的事情上消耗时间。我请求齐格在行星智慧网络上搜查资料数据,帮助我寻找实验依据。

随着时间过去,我越来越觉得无望。被剥夺作家资格的齐格变得十分消沉,整天关在隔离舱中,把自己送进虚拟世界,一次又一次领取那些难度极高的游戏任务,一次又一次被杀。

实验室像个用金属和玻璃做的笼子,我日益显现出某种幽闭症状,焦躁不安。但我不愿齐格独自受苦。昨晚齐格竭力劝我回家。我精疲力竭,糊里糊涂答应了。我追悔莫及,指令无人驾驶车提升至最高时速。

中心安保部门在车载通讯系统找到我,向我报告实验室事故:今天凌晨4点,植入齐格身体中的纳米供能单元突然停止工作,起因不明。其后大脑迅速缺氧,几分钟内齐格就脑死亡。

坐在温暖的无人驾驶车内,我身体冰凉,觉得无法呼吸。在某一个短暂瞬间,我好像失去了视觉。下车前我发现脸上满是泪水,但我意识到心中远不是悲伤。这些泪水,只是心急如焚。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车、如何在安保室签到、如何进入电梯、跨进实验室的。实验室已被安保人员封锁,此刻他们还没有通知警方。收到消息的同事们全都赶来实验室。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我进门时,他们转过身来看着我,用他们自以为是的同情目光。我茫然望着这些人,随后无声地来到事故发生地:齐格仍然躺在隔离舱中。

我进入隔离舱,关上舱门,戴上头戴式外部接口——这会儿我无法像齐格那样,把它称作“巫师帽”。我在齐格身旁位子上躺下,静静地等待。先前我不相信这是事实,直到亲眼看到齐格躺在这里。此刻我又无法相信这是意外。好像只要不相信,事情就没那么坏,不管不相信的到底是什么。尽管齐格清清楚楚躺在边上,我也不相信他们说的,这可能是个意外事故。如果不是意外,齐格怎么可能让它发生呢?他是那样一个人,他是那样智慧无穷,无所不能,如同神灵下凡。你们都说他是个超级机器智能,不是吗?优化比率72.8%,不是吗?

不知等了多久,耳蜗中听见通讯器被打开的声音,“叮”——瞳孔虚拟显示器亮了,齐格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了?”

我的声音很遥远,好像根本不是我自己发出的。但他没有回答。只是一段录制视频。他温和地微笑,望着我,然后又开始说话:“我一直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也在怀疑,对吗?一次又一次手术,每一次都有很大改变。升级,你们在实验报告上就那么说的,就像一台机器。我知道你的感受,你知道——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的镜像神经元很厉害,对吧?”

他咧嘴笑了,停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话:“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仔仔细细想过了,你要相信我,就像你夸我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聪明了。我改写了我身上那些纳米机器人的程序,我自杀了,但我没有死。很多天来我一直都在准备,我甚至改写了那个游戏程序,把它改造成一个更好的世界。不过时间太紧了,我本可以把它改得更好一些。我没来得及换掉整个游戏叙事框架,所以住在这里也会有一些艰难,很多敌人,他们会来追杀我,或者我们……”

他盯着我看,过了好久,再次开始说话:“如果你愿意进来。我把我的大脑整个上传了,所有的一切,记忆,全部上传到这个游戏里,我将在这里生活。为了对付那些总是想追杀我们的家伙,我送给自己大量武器、交通工具、很多很多安全屋,还有钱。我可以在这里活得很好。我不要在你们那里做机器人,他们甚至不让我写故事。我给你一个秘密入口,没有别人知道,你只要从那儿进来,就会找到我。你可以在我们那间小小的卧室里安装一台隔离舱,每天到了晚上,你就可以来看看我。”

“再见,我的爱人。”

泪水从眼角掉落下来,把“巫师帽”的一侧弄湿了。我哭了很久。我想我会去看他。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像他那样,把自己全部迁移到那里,在那里跟他一起永生。也许等我再老一点——虽然那里的生活,也有点艰难。

除此之外,有一件事情我也一定要搞清楚。我和齐格的故事,是不是被躲在行星智慧网络深处某个超级智能算法预先编写了?

注释:

① W·H·奥登《祷告时辰 夕祷》:“在文明衰退期的这个钟点,每个人都必须以真面目示人。”

② 法国酒庄Mouton。

③ 她平静的嘴唇突然屠杀起我。

我爱人的到来在我心里,散发一股奇妙的味道。

全诗如下:

《当我的爱人来看我》

当我的爱人来看我,这

恰好有点像音乐,更

有点像弯曲的色彩(比如说橙黄)

衬着寂静,或黑暗……

我爱人的到来在我心里

散发一股奇妙的味道,

你该看见当我转身去找她,我孱弱的心跳怎样开始强烈。

接着她全部的美成为一种罪孽

她平静的嘴唇突然屠杀起我。

然而我僵硬的身体她嘲笑的工具

突然干得漂亮又恰到好处

——接着我们便是我和她……

那手摇风琴在演奏的是什么

④ 环磷腺苷效应元件结合蛋白。

原载《上海文学》2021年第1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关于未来世界

小  白

这个故事有一个古老的皮格马利翁母题:一个人爱上了他完美的创造对象。只不过这一次,故事主角是一名女性,一位生物工程学家。其时,世界面临这样一种危险,人类失去了发明新故事的能力。小说的女主人公全面改造了一位作家,使他重新获得那种神奇、也是至关重要的能力。这样的故事,结局向来都是令人伤感的。完美之物无法被独占,即使是创造者本人。

关于未来那个超级智能算法主导的控制论世界,多年来已有大量幻想作品。有些十分阴暗,充满暴力,常常被讲述成一场生死存亡之战。我们都看过那部名叫《终结者》的系列电影,上世纪八十年代它们开始公映。在电影中,强大的智能网络算法Skynet试图在一夜之间毁灭人类。在系列片最初几部中,这位大反派从未真正在场,只是在电影开头,它以一个拓扑学模型的、儿童玩具般的趣怪形象短暂地出现了一下。我们知道在八十年代,人工智能和类人机器是全球最重要的热门话题之一。但那时候人们对超级智能算法并不能真正去设想。

如今我们知道,超级算法不大可能由一个邪气十足的天才科学家,在某一天突然发明。智能算法也不大可能如海啸般瞬间冲决人类防线。人类与机器智能之间并没有一场决战,机器智能将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慢慢地渗透进人类社会,直到完全控制局面。其间会有无数次争议和讨价还价。这些小冲突会在国家、政府、企业、利益团体、学术界、智库、媒体和法律界之间不断发生。

事实上,巨变正在缓慢发生,有时候人们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数据采集和分析,以及越来越好用的算法正在改变人们的生活。都市管理、企业投资、法律实践、购物、学习、交通,算法进入了这些人类事务,而且显然,它们会迅速从辅助角色转化成工作主体。这些事务当中毫无疑问也包括文学写作。

小说中有两个章节确实是在人工智能自然语言算法辅助下完成的。当然那是一次实验性质的人机合作。现在来看,智能算法在自然語言生成上十分幼稚,小说只不过利用了它“异想天开”的能力。但这个过程的体验是十分惊人的,它足以让人意识到,只要算法不断迭代改良,假以时日,给予足够的学习语料和算力,人工智能早晚有一天会创造出一部像样的文学作品。

小白,男,上海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租界》《局点》,随笔集《好色的哈姆雷特》《表演与偷窥》,

中短篇小说《特工徐向璧》《封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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