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丈夫的死沉默不语

2021-04-16戴文子

方圆 2021年5期

戴文子

杀死自己丈夫的时候，艾丽西亚·贝伦森只有33岁。在外人眼中，这对刚结婚七年的夫妻恩爱无比。两人都从事艺术领域的工作，艾丽西亚是一名画家，她的丈夫加布里耶尔则是个小有名气的时尚摄影师。案发当晚正值夏季，伦敦酷热难当。艾丽西亚在家里搞创作，加布里耶尔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半个小时后，他们的邻居听到了几声枪响，于是赶紧报警。当警察赶到时，加布里耶尔手脚都被绑在椅子上，面部中弹五枪，早已血肉模糊。而艾丽西亚在幽暗处企图割脉自杀，所幸发现及时，并无性命之忧。

这是一宗看似“凶手明确”的谋杀案。被捕后的第二天，艾丽西亚躺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在律师到场的情况下，警方对她进行了讯问。可是在讯问过程中，艾丽西亚始终沉默不语。她的嘴唇苍白，毫无血色，虽然有时颤抖几下，但始终没有说话，连吭都没吭一声。她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她不能说话，也不愿说话。他们指控她是杀害加布里耶尔的凶手，她毫无表示。他们宣布对她实施逮捕，她依然保持沉默。对自己的罪行，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于是，一起普通的家庭悲剧，随着艾丽西亚的持久沉默成了一桩迷案。随后艾丽西亚被格罗夫精神诊所收容，成为臭名昭著的“沉默的病人”，唯一留给外界的线索，是一幅事后她倾情绘制的诡异自画像《阿尔刻提斯》——画像中的艾丽西亚全身赤裸，手持画笔站在画架前，画布上却一片空白;嘴唇张开似乎有话要说，但却哑然无声。她回眸看向画外，那深邃又空洞的眼神仿佛要望穿观看者灵魂的最深处。

以上情节出自英国作家亚历克斯·麦克利兹的悬疑小说《沉默的病人》。亚历克斯本人拥有剑桥大学英语文学硕士学位与美国电影学院编剧艺术硕士学位，《沉默的病人》是他踏入文坛的首部作品。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本书居然瞬间引爆沉默多时的欧美悬疑推理界，于2019年一经出版即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榜，此后霸占榜单长达392天之久。目前，《沉默的病人》在世界范围内已经发行102个版本，热销45国，累计销量突破300万册，收获诸多赞誉，《出版人周刊》更是称《沉默的病人》“建立了麦克利兹的一线地位”。可以说亚历克斯创造了一个写作上的奇迹，是悬疑小说创作界横空出世的超级新星。

亚历克斯坦言自己对希腊神话中的命运纠葛及其中蕴含的心理学理论非常感兴趣，同时他也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忠实粉丝。在《沉默的病人》中，亚历克斯不仅展现了过硬的希腊神话及心理学知识，而且将阿加莎式的推理手法巧妙地运用在自己的故事中，完成了这本难以复制、独一无二的作品。整部小说不管是叙述语言还是故事框架、包袱的预设和那些旁枝末节的干预，作者都安排得别有匠心又自然合理。明明满篇都是线索，但不到反转出现，读者休想先行猜到真相。整部叙事像是绞刑架上的绳子慢慢收紧，又好像一直陷在头顶一把重锤的阴影下，直到最后一章才轰然落锤。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亚历克斯就将阿加莎·克里斯蒂奉为偶像，他12岁时读了《无人生还》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强迫症般读完了阿加莎的所有小说。作为英国三大推理文学宗师之一，阿加莎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悬疑推理作家。阿加莎的侦探小说主要是从动机中去分析人性，让读者在层层剥茧中展现自己的心理世界。

《沉默的病人》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阿加莎对亚历克斯的影响，而他也很好地吸收了前者写作侦探小说的精髓。《沉默的病人》是一本不读到最后很难猜到结局的悬疑小说，作者利用叙述性诡计，将谜题按到最后才揭开。所谓叙述性诡计，指的是作者通过文字游戏来欺骗读者，例如通过行文方式、文章结构、隐藏信息等手段，让读者形成先入为主的观点并产生某种误解，从而达到另一种“悬疑”的效果。而叙述性诡计的开山之作正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罗杰疑案》，从这个角度来看，《沉默的病人》算是亚历克斯对自己偶像的致敬之作。

艾丽西亚的心理治疗师西奥在与艾丽西亚身边的人接触的过程中，发现这些人表面看似关心艾丽西亚，实际上却都有自己的理由，期望艾丽西亚一直沉默下去。不发一言的艾丽西亚是否在保护什么人？是否又是这些人促使了艾丽西亚的沉默？当真相呼之欲出时，艾丽西亚却又突然昏迷，而一直以旁观者自清的西奥，竟然也开始希望艾丽西亚能继续沉默下去，为此还不惜以身试法。真相究竟如何？

亚历克斯在案情设计上绝对是个中高手，他引领着读者去思考、推理、揣测谋杀者的杀人动机，却在里面埋藏诸多的叙事陷阱将读者的思路往错误的方向指引。两条主线呈螺旋状上升，两种人生轨迹类似又有区别，是治愈还是爆发，需要读者翻到最后一页才能知晓故事的真正结局。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阿尔刻提斯”是一个在书中反复出现的名字，她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曾把她的故事改编成同名戏剧搬上舞台。而艾丽西亚的那幅自画像正是以“阿尔刻提斯”命名。可以说，阿尔刻提斯的意象概括了整本书的核心，也是揭开谋杀案真相的重要线索。在神话故事里，费拉亚的国王阿德墨托斯被命运三女神判了死刑。但阿波罗出面求情，如果能有另外一个人替他去死，阿德墨托斯便可以幸免于难。于是阿德墨托斯去求自己的父母，被他们一口回绝。这时，阿德墨托斯的妻子阿尔刻提斯主动站出来，提出要替丈夫去死。没想到阿德墨托斯接受了她的请求，于是阿尔刻提斯慷慨赴死。故事在这里出现了转机，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将阿尔刻提斯从地狱解救了出来，令阿尔刻提斯死而复生。阿德墨托斯见到复活的妻子万分激动，可阿尔刻提斯却永远保持了沉默。

“她为何不说话？”绝望的阿德墨托斯向赫拉克勒斯提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这也成为整个神话故事中最令人深思的地方。回到小说本身，艾丽西亚也在丈夫死后同样沉默不语，她的杀人动机何在？又为何要给自己的自画像命名为《阿尔刻提斯》？二者究竟有何联系？这一系列的谜题随着故事的展开和推理也逐渐清晰起来。当谜底最终揭开时，我们会发现，整个谋杀案就是另一个版本的阿尔刻提斯故事：艾丽西亚选择了扣动扳机，也选择了对爱情的放手。

掩上书本，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结局的过于悲凉，因为它戳破了无数婚姻看似美好的泡沫，将背后的不堪、谎言、虚伪和拙劣一一展示。书名《沉默的病人》里的沉默二字，其实指的不仅仅是艾丽西亚在事后面对种种审讯时的无言以对，更是暗示了艾丽西亚和丈夫在这段婚姻里的一种畸形状态——沉默。

夫妻之间的沉默，看起来是维持着婚姻表面的风平浪静，可因为沉默，真诚的沟通越来越少;因为沉默，秘密无法被捅破，真情无法被表达，不满无法被宣泄。婚姻中的沉默是无奈的妥协和放弃，更是无声的反抗，是最坚决的撇清关系。最终，那些沉默酝酿成了越来越浓的杀意。然而，小说的目的终究是给我们的现实生活敲响警钟，除了故事里的极端情况以外，还有另一种带有温情底色的关系模式值得我们去思考与实践：那便是建立在相互尊重、诚实与友善的基础上，而不是基于互相指责、愤怒和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