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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巴尼,《李尔王》最后的发言者

2021-04-15代云芳

东吴学术 2021年2期
关键词:李尔詹姆士德加

代云芳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戏剧的四开本(Quarto)与对开本(Folio)两版出入最大的作品。①“我原以为陛下喜欢奥尔巴尼公爵,胜过康沃尔公爵”来自《李尔王》开场肯特的台词,预示全剧的最终结局,引自莎士比亚著,彭镜禧译:《李尔王》,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第12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注引文将不再另注。四开本发表于1608年莎士比亚在世期间,被视为“更贴近莎士比亚手稿”②本文引用学者观点的翻译均为笔者自译。Howard-Hill, T. H.: “The Two-Text Controversy.” In Lear from Study to Stage: Essays in Criticism, ed. James Ogden, and Arthur H. Scouten, p.37, London: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1997.的存在,甚至有学者(R. A.Foakes)认为这一版本就是莎氏本人“在1601年初稿基础上修订而成。”③Foakes,R.A.: “Textual Revision and the Fool in King Lear.”In Lear from Study to Stage: Essays in Criticism, ed. James Ogden, and Arthur H. Scouten, p.110, London: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97.而对开本虽编者身份明晰(John Heminge 和 Henry Condell),且均为剧作家的友人或剧场同事,但鉴于其与四开本差异颇大,且出版时莎翁已然辞世,无法确认此版改动是否符合作者的本意,因而存在较大争议。有学人(Grace Ioppolo)认为对开本是莎士比亚本人修订而成,比四开本更符合剧作家的意志①Ioppolo, Grace: “The Idea of Shakespeare and the Two Lears.”In Lear from Study to Stage: Essays in Criticism, ed. James Ogden, and Arthur H. Scouten, p.47, London: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97.;也有学人(Howard-Hill; Knowles)提出质疑,认为对开本的改动并非莎氏所为,而是来自剧场手稿,记载了演员为方便演出所做的调整。②Howard- Hill, T. H.: “The Two-Text Controversy.”p.37,Knowles, Richard: “Two Lears? By Shakespeare?”In Lear from Study to Stage: Essays in Criticism, ed. James Ogden,and Arthur H. Scouten, p.61, London: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97.可以说,对开本与四开本在学界各有拥趸,究竟何者更具权威,目前尚无定论。

与四开本相比,对开本的《李尔王》少了285行,却另多出115行。由于差异巨大,四开本和对开本的《李尔王》甚至被认为是两部完全不同的作品,如牛津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就在《李尔王》篇目将两版同时列出。而两版差异尤见于奥尔巴尼(Albany)形象的塑造:他在四开本中原有56段发言,在对开本中被删去4段。这一改动带来颇多疑云,其中最大的迷思无疑是:奥尔巴尼是否为戏剧最后的发言者。四开本《李尔王》最后的一段发言属于奥尔巴尼,而对开本却改以爱德加(Edgar)的发言结束全剧。值得注意的是,莎剧中最后一句台词的归属向来至关重要,它的发言者往往与全剧最高权力的归属者相互关联,如诺尔斯(Richard Knowles)所言:“几乎所有人都同意,莎剧一般由最高权力的拥有者说出全剧的最后一句台词。”③Knowles, Richard: “Two Lears? By Shakespeare?” p.72.也就是说,《李尔王》最后的这句台词归属何人,意味着王国的大权将花落谁家。

一、 “大事我们竟然忘了”

本文旨在追索《李尔王》最后的台词归属何人,可事实上早在戏剧的开场,一切萌芽之际,莎士比亚已在不经意间埋下伏笔。与全剧的最后一句台词暗藏深意一样,莎剧的第一幕往往也拥有丰富的内涵,剧中人物漫不经心的言行举止,很可能是作者暗示全剧秘密或解读人物命运的精心设置。④如《马克白》第一幕以电闪雷鸣的荒原上三女巫的预言开启全剧,揭示马克白的命运归宿。再如《奥赛罗》的首幕便揭示伊阿高(Iago)恶行的根源是为了复仇。《李尔王》的开场由肯特(Kent)与格洛斯特(Gloucester)一段围绕奥尔巴尼的对话展开。肯特率先发言:“我原以为陛下喜欢奥尔巴尼公爵,胜过康沃尔公爵”,格洛斯特随即表示赞同:“我们向来觉得是这样”,由此可知李尔在他的两位女婿中更为偏爱奥尔巴尼。在爱的测试一幕(Love test scene)中,当大女儿贡妮芮(Goneril)结束谄媚的告白后,李尔在划分国土时对她说:“让你和奥尔巴尼的子孙/代代相传”。然而此后在同样的情境下,李尔对二女儿丽根(Regan)说的是“你和你的子子孙孙永远/ 继承朕这美丽江山的三分之一”,却只字未提她的丈夫康沃尔(Cornwall),两相比较之下,亲疏立见。从旁人的描述到李尔自己的态度,作为女婿的奥尔巴尼,显然更受李尔的器重。那么,奥尔巴尼是如何回应李尔的这份赏识与偏爱?

当贡妮芮与李尔争吵时,奥尔巴尼选择保持沉默。在第一幕第四场时李尔曾愤怒地向他问询:“这是您的主意吗?/ 说呀,大人”,此时的李尔显然希望奥尔巴尼能参与到论争中来帮助自己。然而他的回答却是“陛下,请息怒”,刻意回避李尔的问话,无形中将他推向无人支援的孤岛。不久后,奥尔巴尼再次卷入贡妮芮和李尔的争吵,然而即使身陷冲突,他所做的却只是强调自己的无辜,撇清一切的干系。⑤Cf. King Lear, 1.4 265-266, Albany“my lord, I am guiltless,as I am ignorant/ of what hath moved you.”Shakespeare,William: King Lear, ed. R. A. Foakes, London: The Arden Shakespeare, 2005.在李尔负气出走后,奥尔巴尼从未有过只言片语表达对这位年迈老人去往何处的担忧,反而对贡妮芮说道:“你的眼光多么远大我不知道:/ 本来好好的,改动反而更糟”。此句中“本来好好的,改动反而更糟”译自“Striving to better, oft we mar what’s well”⑥KingLear,1.4 342.。而“what’s well”中的“what”究竟为何,值得深思,其内涵也许与奥尔巴尼夫妇在李尔的国土划分中获得的半壁江山不无关系。

随着剧情发展,奥尔巴尼幡然醒悟,与贡妮芮公开决裂。他质问她对李尔的所作所为,怒斥道:“你们干了什么事/你们是老虎,不是女儿”。①此句在对开本中被删除。奥尔巴尼对贡妮芮的斥责实则与詹姆士一世的厌女情结暗相契合。有关奥尔巴尼与詹姆士一世之间影射的关联见后文第四节。这段义正严词的发言长久以来为奥尔巴尼赢得无数掌声。对于那些深切同情李尔,为他的遭遇义愤难平的读者而言,这番斥责说出他们心中所想,极易引起共鸣。当我们开始期待奥尔巴尼接下来会做什么去保护备受折磨的李尔时,结果却令人失望,他并未采取任何切实行动去解救李尔。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奥尔巴尼虽然在李尔身陷困境时碌碌无为,却在对法战役中表现得可圈可点。而这场战役对抗的敌人正是李尔和寇蒂莉亚(Cordelia)所在的军队。奥尔巴尼在这一战役前曾有一番鼓舞人心的发言:

伯爵,我听说,王上已经到他女儿那里,

还有其他被我们苛政逼得

揭竿而起的人。若非出于正义,

我就不会勇于兴师。目前这件事,

是因为法兰西侵犯了我国,

并非因为他们支持王上

和理直气壮来问罪的人。

这段发言从“若非出于正义”开始的后半部分在对开本中被删去。诺尔斯指出此处的删减“使我们很难了解奥尔巴尼与贡妮芮的对立关系,他对李尔的同情,以及他与寇蒂莉亚对战的原因。”②Knowles, Richard:“Two Lears? By Shakespeare?” p.71.的确,四开本中奥尔巴尼的完整发言将法军与李尔区别开来,强调自己对抗的是外来侵略者,并非老国王。③Foakes, R.A.:“The texts of King Lear.” p.29.正因如此,即使奥尔巴尼出现在与李尔对立的军营,却始终不曾背负背叛的骂名。④See Ray, Patri: William Shakespeare’s King Lear, p.114,Delhi: Atlantic Publishers & Distributors LTD, 2007.然而他对李尔果真如此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丝毫僭越之心吗?

如果奥尔巴尼当真一片丹心向李尔,为何在战争结束后没有立即采取行动解救李尔和寇蒂莉亚,反而等肯特上前询问李尔的现状时,⑤Cf. King Lear, 5.3 232-234, Kent “I am come/ To bid my King and master aye good night./ Is he not here?”才如梦初醒般说出那句:“大事我们竟然忘了”?奥尔巴尼长久以来宣称自己忠于李尔,却在李尔生死攸关之际将他抛诸脑后,尤其对于沉浸于蔻蒂莉亚惨死的悲剧中无法自拔的人们来说,他此时的发言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泰勒(Gary Taylor)的评价颇具代表性:

在《李尔王》第五幕中最骇人的事件莫过于寇蒂莉亚的死亡,这被视为不能解释的失败。她的死亡迫使观众如李尔般发出诘问:“为什么?”批评家一直希望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他们谴责的对象中最常见的候选人就是奥尔巴尼,以及他的那句“大事我们竟然忘了。”⑥Taylor, Gary:“The War in King Lear.” In Critical Essays on Shakespeare’s King Lear, ed. Jay L. Halio, p.53, New York:G.K.Hall &Co., 1996.

索性奥尔巴尼在此后迅速做出反应:“爱德蒙,王上在哪里?寇蒂莉亚在哪里?”,瞬间将众人的不满和指责转移到爱德蒙(Edmund)身上。当爱德蒙良心发现,告诉众人李尔和寇蒂莉亚所处的位置以后,奥尔巴尼随即向爱德加喊道:“跑,快跑,噢,快跑”。爱德加却并未盲从于他的指令,而是清醒问出:“跑去找谁,殿下?负责的是谁?/送一个免死的证物去”。可以想见,如果爱德加此时按照奥尔巴尼的指示直接冲去解救李尔和蔻蒂莉亚,却因没有携带信物而错过最佳救援时间,后果不堪设想,也许李尔再无重返舞台的机会。

奥尔巴尼在众人面前着力表现自己对李尔的同情与尊敬,却不曾采取任何切实有效的行动向他施以援手。其实如若他诚心相助,他完全有能力改写李尔的命运,甚至挽回寇蒂莉亚的生命,但他却选择袖手旁观,任悲剧发生。对此有学者将奥尔巴尼在李尔悲剧中的无作为归咎于他的无能,认为这一切是由于贡妮芮对他施压所致,⑦Ray, Patri: William Shakespeare’s King Lear, p.113.对此笔者持以不同的看法。

二、“爱德蒙,我逮捕你,/ 罪名是叛国;与此同时也逮捕/ 这条披金的蛇”

奥尔巴尼在第一幕出场以后,曾沉寂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第四幕第二场才重返舞台。此次出场的他似变了一人,一改此前的温柔深情,对贡妮芮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怒骂,言词之尖锐让人无法想像是出自他口,这其中便包括那句著名的“你还比不得那狂风吹到/你脸上的灰尘”。这段斥责一气呵成,刀刀诛心,叫人拍手称快,仿佛憋在胸腹许久的恶气,终于有人一吐而出。然而,酣畅淋漓的发泄往往容易让人忽略一个问题,即奥尔巴尼为何迟迟等到此时才对贡妮芮的无德行径予以指责?

如前所述,奥尔巴尼在李尔和贡妮芮争吵时始终选择中立,以沉默避免卷入事端,他对此给出的解释是:“我不能太偏心,贡妮芮/ 虽然我十分爱你”。奥尔巴尼声称是对妻子的爱束缚了自己的言行,将一切归因于贡妮芮。然而这份爱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热忱吗?在戏剧接近尾声时,奥尔巴尼被属下告知贡妮芮的死讯,他如此回答:“把她们抬出来,无论是活是死。/上天如此的审判,令我们战栗,/ 却不会同情”。虽然此时的奥尔巴尼已与贡妮芮决裂,再无夫妻情分,但倘若他诚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深爱过她,又怎会在听闻妻子的死讯时竟无一丝触动。当然,不管奥尔巴尼对贡妮芮的爱真假几分,他此前在贡妮芮和李尔的冲突中始终无所作为却是不争的事实。既如此,又是什么原因致使他在第四幕第二场再次登场时陡转态度,对贡妮芮爆发怒火呢?

值得注意的是,在奥尔巴尼这次性情大变的出场之前,舞台上刚刚演出贡妮芮与爱德蒙情意绵绵的不伦戏码,①Cf. King Lear, 4.2 26-28, Goneril“O, the difference of man and man!/ To thee a woman’s services are due;/ A fool usurps my bed.”就在两人郎情妾意正浓时,侍从传来奥尔巴尼归来的消息。时间上的巧合让我们不禁怀疑,是否因为他得知了贡妮芮出轨的秘闻才会如此愤怒?但让人疑惑的是,重新登场的奥尔巴尼虽怒气冲天,却并未戳穿贡妮芮与爱德蒙的奸情,反而是去指责她对李尔的种种刁难。此前在李尔迫切需要他支持的时候,奥尔巴尼从未出声维护过他一句,如今却后知后觉地为李尔打抱不平,这不免让人诧异。更重要的是,即使这份迟来的“打抱不平”也仅限于口头上的说说而已,在这段正义凛然的斥责之后,奥尔巴尼并未采取任何实质的措施去帮助李尔。事实上,他在此处提及李尔,更像是用他作为攻击贡妮芮的武器,而非忠心护卫的对象。可是奥尔巴尼为何需要以李尔做幌子来怒斥贡妮芮,而不是直接去揭穿她的奸情?问题的答案与爱德蒙密切相关。

奥尔巴尼在剧中第一次提及爱德蒙,是当他被告知格洛斯特为奸人所害时,他问道:“他们挖他眼睛的时候,他儿子在哪儿”。送信人称爱德蒙当时与贡妮芮一同离开,并未在场,而格洛斯特之所以被害正是由于爱德蒙的告密所致,他当时离开现场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放手去惩罚”。这段对话提供两条重要信息:其一,奥尔巴尼在此时便已知晓贡妮芮和爱德蒙曾携手达成奸计;其二,他早已了解爱德蒙残害生父的真相,见识到他恶毒的本性。随后奥尔巴尼向送信人宣称自己将为格洛斯特复仇。②Cf. King Lear, 4.3 95-97, Albany“Gloucester, I live/ To thank thee for the love thou showd’st the king,/ And to revenge thine eyes.”当然,这句承诺也和此前他所许下的其他诺言一样,从未兑现。此后当奥尔巴尼再次见到爱德蒙时,不仅绝口不提为格洛斯特复仇之事,甚至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这又是出于什么考量?

当是时,适逢对法作战打响,奥尔巴尼亟需爱德蒙的力量来打赢这场战役。他对爱德蒙以礼相待,并非因为他未曾察觉爱德蒙的狼子野心,也不是由于他盲目相信贡妮芮与爱德蒙的清白,而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予以反击。果然,待爱德蒙为他取得对法作战的胜利后,奥尔巴尼迅速出击,对其展开不留余地的打击。他不仅不再掩饰对爱德蒙的轻蔑鄙视:“阁下,说句不客气的话,/在这场战争里我只把你当作属下,/没当作兄弟”,更是在爱德蒙企图扭转局势质疑自己权威时喊出:“野种,由得了我”,霸气宣誓主权。虽然爱德蒙始终相信一切会有转机,甚至大喊:“我愿奉陪”,却再难改变定局。泰勒曾对此评价称爱德蒙在“大多数场景中沉默、观望、等待、伺机反击,然而这次机遇没有降临。”①Taylor, Gary:“The War in King Lear.” p.55.其实,并非机遇没有降临,而是奥尔巴尼早已斩断他的一切前路与退路。②奥尔巴尼此前已解散爱德蒙的军队。Cf. King Lear, 5.3 102-104, Albany“(to Edmund) Trust to thy single virtue,for thy soldiers,/ All levied in my name, have in my name/Took their discharge.”在需要爱德蒙时,奥尔巴尼装聋作哑,对他的罪行视若无睹,等他不再拥有利用价值后便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将之扳倒。

在这一过程中,丽根曾寄希望于册封爱德蒙为自己的夫婿,为他赢得王位继承人的合法身份。对此奥尔巴尼果断回绝道:“要成为那样,他得做你丈夫才行”,紧接着他更借由与丽根的对话将贡妮芮与爱德蒙的不伦恋情公之于众:“贤妹,你的主张/我要反对,以保障我的妻子。/是她跟这位大人订了二度婚约,而我/ 她的丈夫,对你的结婚预告提出异议”。此计一箭双雕,既破解爱德蒙可能继承王权的威胁,也将贡妮芮与爱德蒙推向道德审判的被告席。在这以后,奥尔巴尼以此为契机发起总攻:“爱德蒙,我逮捕你,/ 罪名是叛国;与此同时也逮捕/ 这条披金的蛇”。此后在贡妮芮企图反攻时,奥尔巴尼直接亮出她与爱德蒙私通的信件作为证据:“闭上你的嘴,女人!/不然我就用这张纸来堵住。—— 挺住,先生。——/你这坏透了的人,读你的罪孽吧。/别撕,夫人:我看你认得这封信”。此举不仅坐实两人奸情,剥夺贡妮芮申辩的机会,也将爱德蒙置于无可翻身的境地。

在《李尔王》最后一幕的大清算中,奥尔巴尼将每一步棋算得极准,以一己之力对抗爱德蒙、贡妮芮、丽根三人,丝毫不现怯弱。他杀伐果断,步步为营,不给他们任何反扑的机会。作为他的对手,爱德蒙自以为顾虑周全,一方面奉上谄媚奉承的言语,表现出为他马首是瞻的姿态;③此句在对开本中被删去。Cf. King Lear, 5.1 28, Edmund“sir, you speak nobly.”另一方面却打着过河拆桥的算盘,企图利用他实现自己的野心。④Cf. King Lear, 5.1 63-66, Edmund “Now then, we’ll use/His countenance for the battle; which being done,/ Let her who would be rid of him devise/ His speedy taking off.”然而爱德蒙所图所谋皆事与愿违,反而被奥尔巴尼的愚钝善良的伪装所骗,一步步落入圈套,为他所利用,在为其赢得对法作战后旋即被无情抛弃,失去所有,却促成奥尔巴尼成为这场战争的最大赢家。

三、“与我同心的朋友,你们两位/统治这块领土”

如前所述,莎剧的最后一段发言往往由剧中最高权力的拥有者说出。然而,在四开本和对开本《李尔王》中,两版的最后发言却分属两个不同人物。四开本由奥尔巴尼的发言结束全剧:“这国殇的重担我们必须扛上肩:/说出感觉,而非于理当说之言。/年纪最大的最受折磨,我们年少,/不会经历这许多也不要活这么老”(141)。然而在对开本中,这四行却改由爱德加说出。两版《李尔王》最后的发言者不同,对奥尔巴尼形象的塑造影响重大,如沃伦(Micheal J.Warren)曾评价:“四开本以奥尔巴尼的胜利结束全剧,暗示他将掌控整个王国。而在对开本中他却是逃避责任的懦夫。”⑤Warren, Micheal J.:“Quarto and Folio King Lear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Albany and Edgar.”In Critical Essays on Shakespeare’s King Lear, ed. Jay L. Halio, p.39, New York:G.K.Hall &Co., 1996.

莎学界关于对开本的这一改写,一直众说纷纭,见解各有不同。有学者表示中立,认为两版《李尔王》对最后一段发言的处理各有道理,如福克斯(R. A. Foakes)分析称:“四开本中奥尔巴尼被给予最后的发言权是合理的,因为在对法作战后,他作为王室的女婿,是英国唯一幸存的王位继承人。而在对开本中,他的地位却没有如此明朗,且他被卷入的战争更像是内战,所以将最后的发言给了爱德加。”⑥Foakes, R.A.:“The texts of King Lear.” pp.30-31, New York: G.K.Hall &Co., 1996. 此外,冯伟也曾观察到“ ‘四开本’将法国军队在多佛登陆描写成法国的外敌入侵,而‘对开本’则将之转变为国内暴乱”(参见冯伟:《 〈李尔王〉与早期现代英国的王权思想》,《外国文学评论》2013年第1期)。有学者表示质疑,如克莱尔(Robert Clare)从戏剧表演的角度出发,认为“对开本将奥尔巴尼最后的发言给了爱德加,只是反映演员受欢迎的程度而已,别无其他。”①Clare, Robert:“Quarto and Folio: A Case for Conflation” In Lear from Study to Stage: Essays in Criticism, ed. James Ogden, and Arthur H. Scouten, p.103, London: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97.也有学者从最后四行中“我们年少”一句判断这段台词应属于年轻的爱德加,对此诺尔斯提出反对意见,他认为“我们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探查奥尔巴尼的年纪,只知道他是贡妮芮的新婚丈夫。如果他和哈姆雷特差不多大(30岁),那么他把自己和爱德加称为‘年少’是有可能的,因为这个词就曾反复用在哈姆雷特身上。”此外,诺尔斯还指出不论奥尔巴尼确切的年纪多大,这段发言中所用的“年少”一词显然是相较于老一辈的李尔和肯特两人而言,奥尔巴尼在他们面前自称为年少的晚辈,并无不妥。②Knowles, Richard: “Two Lears? By Shakespeare?” , p.71.诺尔斯的论述严谨且有根有据,十分具有说服力,却仍旧留下一个难题未能解答:为何奥尔巴尼在此句之前还曾对爱德加和肯特说出“你们两位/ 统治这块领土”这一带有“让权”意味的言论?

在《李尔王》的最后一幕中,当爱德加和肯特尚沉浸于李尔离世的悲伤时,奥尔巴尼已抢先一步开始思考国家的命运,说道:“与我同心的朋友,你们两位/ 统治这块领土,把受创的家邦护卫”,此句素来为莎学界所关注,对开本的支持者以此为依据判断奥尔巴尼此处是在暗示自己将主动让位,而此后爱德加获得统治权便是顺应他主观意愿的体现。然而奥尔巴尼此句台词的背后动机真的是“让位”吗?如果答案为否,又是什么原因驱使他在此时说出这句话?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将爱德加引入讨论。奥尔巴尼在戏剧接近尾声时遇到了爱德加,他立即对其展现出善意,不仅夸赞他的出身高贵,更自证清白,强调自己从未伤害过他的家人。③Cf. King Lear, 5.3 173-176, Albany “ (to Edgar) Methought thy very gait did prophesy/ A royal nobleness. I must embrace thee./ Let sorrow split my heart if ever I/ Did hate thee or thy father.”此举为奥尔巴尼获取爱德加的信任,更为他赢来“尊贵的殿下”的美名。但此后在爱德加与爱德蒙决斗即将为父复仇时(讽刺的是,奥尔巴尼也曾许下这一诺言),奥尔巴尼却突然喊道:“留活口,留活口”。奥尔巴尼前一秒方将爱德蒙毫不留情地打击到溃不成军,此时却陡然生出恻隐之心,本已令人诧异。然而这一呐喊并未奏效,片刻后传来爱德蒙的死讯,此时的奥尔巴尼却似又变了一人,在得知死讯后仅淡淡说了一句:“那不过是小事一桩”,此时的冷漠无视与此前的热心高呼形成鲜明对比,使得他的言行显得愈发突兀。能够解释这一矛盾行径的钥匙,正是爱德蒙同父异母的兄弟,爱德加。④彭镜禧的译本在此处加注为:“奥尔巴尼要爱德加剑下留人,可能是为了方便取供”(参见彭镜禧译:《李尔王》,第131页)。然而这一解释有待商榷,因为此时贡妮芮和丽根均已离世,罪魁祸首已然伏法,此时再为取供而阻挡爱德加为父报仇,似难使人信服。

事实上,奥尔巴尼对爱德加一直有所忌惮。一方面,他向爱德加表示善意,既赢得“尊贵的殿下”的美名,也让他对自己放松警惕。另一方面,他深知自己继承王位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正直勇敢的爱德加很可能是他登顶王位路途中最大的绊脚石。为了应对这一威胁,他需要找到能够抗衡爱德加的势力。他原本寄希望于爱德蒙,一开始试图救下他的性命便是为了日后能借由他成为钳制爱德加的工具。然而随着爱德蒙身死,这一计划宣告失败。权衡之下,他转而将希望置于肯特,这位李尔时代忠心无二的老臣亦有能够媲美爱德加的声名与威望。这便是为何在最后一幕中奥尔巴尼对爱德加和肯特说出:“与我同心的朋友,你们两位/ 统治这块领土,把受创的家邦护卫”这句台词的原因,其真正的内涵非但不是奥尔巴尼将让位于旁人的暗示,反而是他为巩固自己的统治而让爱德加与肯特相互钳制的计谋。

其实奥尔巴尼对于一面假意放权,一面加强掌控的戏码早已驾轻就熟。早前当李尔被解救出来后,奥尔巴尼曾对在场众人说:“至于本人,我要退位,/ 在这老王陛下活着的日子,/把绝对的权力交还给他”。对此诺尔斯评论称:

他的确曾说过,会放弃对“绝对权力”的掌控,在“这位老国王活着的时候”把权力暂时还给李尔。但在李尔去世前的一个月里,奥尔巴尼并未把权力还给他分毫。他只是嘴上说说博得尊贵的名声,却从未真正实现。①Knowles, Richard:“Two Lears? By Shakespeare?” , p.71.

这段点评鞭辟入里,奥尔巴尼的确没有将大权归还李尔的打算。甚至在这段所谓的“还权”发言中,他也是前一句刚宣称要将“绝对的权力”还给李尔,下一句便开始主持大局,许诺奖惩,将大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②值得注意的是,此处奥尔巴尼对肯特和爱德加的奖赏只提及要恢复他们的爵位,却并未赋予他们实权。Cf.King Lear, 5.3 299-301, Albany “ (to Edgar and Kent) you to your rights,/ With boot and such addition as your honours/Have more than merited.”

娄林在《 〈李尔王〉中的新王奥本尼》一文中认为奥尔巴尼应该是最后承袭王位的人,原因之一即在于他善于忍耐,品行善良。③参见娄林:《 〈李尔王〉中的新王奥本尼》,《国外文学》2016年第2期。的确,奥尔巴尼往往被认为是善良懦弱,甚至有些愚钝的王位继承人。然而事实上,他既非软弱可欺之人,亦非懦弱无能之辈,反而是全剧唯一没有经历任何艰难、流放或挫折,却拥有权力直到最后一刻的人。他一方面用心经营自己的声誉,积极塑造忠心耿耿的形象;另一方面亦积蓄能量,隐藏实力待之以时。他既能毫不留情地利用丽根,攻击爱德蒙,指控贡妮芮,将三人逼入绝境;也能思虑深远,提前谋划制衡爱德加的计策。他不仅是最高权力的合法继承人,更有野心和计谋去实现他的统治。

四、 奥尔巴尼,苏格兰与詹姆士一世

众所周知,莎士比亚在创作戏剧时常从史书记载中收获灵感,《李尔王》的来源之一便是杰弗里的《不列颠诸王史》中记载的英王Leir与三个女儿的故事,其中大女儿Gonorilla(贡妮芮原型)和二女儿Regau(丽根原型)的丈夫分别是阿尔巴尼亚公爵(the duke of Albania)和康沃尔公爵(the duke of Cornwall)。④Geoffrey of Monmouth. History of the Kings of Britain, trans.Aaron Thompson, pp.29-30, Cambridge: Parentheses Publications Medieval Latin Series.到了莎翁笔下,康沃尔仍是康沃尔,阿尔巴尼亚却变成了奥尔巴尼,这一改名并非随意而为,而是暗藏深意。在统治苏格兰近四百年的斯图尔特王朝,次子往往被命名为奥尔巴尼。这一命名传统既给予次子特殊的地位与期许,也强化皇室的长子继承制。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中将阿尔巴尼亚改名为奥尔巴尼,实则为其补入了苏格兰血统的渊源。⑤关于奥尔巴尼的苏格兰渊源,前辈学人已多有提及。See Flahiff, Frederick:“Lear"s Map.” Cahiers Elisabethains,vol. 30, 1986, pp. 17-33. Elden, Stuart: “The Geopolitics of King Lear : Territory, Land.” Earth, Law & Literature,vol. 25, no. 2,2013, pp.147-165. 我国学者郭方云在论述中也曾涉及这一问题,他指出奥尔巴尼(Albany)源自古盖尔语Alba,等同于拉丁语Scotia,“最初指向爱尔兰和苏格兰高地的‘盖尔人之地’,从十一世纪起转指不列颠西南部福斯河以北的苏格兰广大地区,”(参见郭方云:《 “把那地图给我”:〈李尔王〉的女性空间生产与地图赝象》,《外国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 。更重要的是,于1567年继承苏格兰王位的詹姆士六世也曾继承奥尔巴尼公爵的爵位。⑥See Wortham, Christopher: “Shakespeare, James I and the Matter of Britain.” English, vol. 45, 1996, pp.97-122.此后詹姆士六世于1603年继承英格兰王位,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李尔王》登上了伦敦剧场的舞台。这诸多细节均指向一种可能,即《李尔王》的奥尔巴尼与詹姆士一世似乎存在影射关系。

在1603年至1606年《李尔王》创作与上映期间,正值英格兰王朝更迭、政局动荡之时。作为这一特殊时期的产物,《李尔王》具有极强的政治张力与指涉内涵,这一特征从莎士比亚对寇蒂莉亚故事的改写中可得以管窥。在杰弗里的《不列颠诸王史》中,蔻蒂莉亚的原型Cordeilla不仅没有在英法战争中去世,反而成功继承王位,执政五年。⑦See Geoffrey of Monmouth. History of the Kings of Britain,p.33.然而在莎士比亚笔下,蔻蒂莉亚却惨死狱中,铸就莎剧历来讨论度极高的悲情一幕。莎翁对蔻蒂莉亚命运的改写与当时的政治形势密切相关。1603年,为英格兰带来“黄金时代”的伊丽莎白一世刚刚离世,一代传奇女王的统治落下帷幕。新王詹姆士一世登基即位,王权重归男性国王之手。此时上映的《李尔王》如果仍以蔻蒂莉亚继承大统来结束全剧,无疑与敏感的政治语境相抵触,甚至极有可能被视作反叛新君的作品,给莎士比亚带来灾祸。①郭方云在分析寇蒂莉亚的形象塑造时,曾探讨蔻蒂莉亚与伊丽莎白一世之间的诸多共通性,并指出“类似的母性渊源,相同的废黜经历和统一的英格兰身份为莎士比亚借古讽今提供了丰富的知识谱系”(参见郭方云:《 “把那地图给我”:〈李尔王〉的女性空间生产与地图赝象》,《外国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在这一历史背景下,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中对历史原型做出相应的改写,不难理解。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莎翁在舍弃蔻蒂莉亚以后,转而选择谁来继承王位?如前所述,莎学界对这一问题长久以来争论不休,一直无法形成共识。其实,如果将奥尔巴尼与詹姆士一世的影射关系纳入考量,这一争议便能迎刃而解。

伊丽莎白一世去世后,膝下并未留下一儿半女,而她所指定的继承人,是在苏格兰已经即位的詹姆士六世。来到英格兰的詹姆士六世继承了英国王位,摇身一变成为詹姆士一世,同时也实现了英格兰与苏格兰两大王国的首次合并。在詹姆士一世即位初期,他既面临前代政权更迭所遗留的信仰冲突问题(天主教与新教),也无法避免英格兰本土子民对于与苏格兰合并这一事实的排斥,当然还需解决英国上下对于异邦君主统治合法性的质疑。在这一纷争时期,《李尔王》横空出世,以具有苏格兰血统的奥尔巴尼继承大位结束全剧,无疑意义深远。莎士比亚用李尔史诗般的悲剧告诫掌权者,永远不要妄生分割国土、分而治之的念头。在戏剧的最后,伴随着奥尔巴尼的即位,分隔的国土终于复归完整,而这一场景正契合了詹姆士一世登基所带来的英格兰与苏格兰王国合并的现实状况。莎士比亚借由《李尔王》中分裂的国土复归合一影射英格兰与苏格兰两国的合并,既赋予王国合并这一既定事实以合理性,也暗合詹姆士一世的“统一者(unifier)”的理念,即英格兰和苏格兰本就血浓于水,因为他的即位所带来的王国合并只是让失散的兄弟能够重新得以团聚。②See Wortham, Christopher: “Shakespeare, James I and the Matter of Britain.” English, vol. 45, 1996, pp.97-122.

其实,莎士比亚曾在多部戏剧中以隐喻暗示或改写故事原型等方式传递出对詹姆士一世的支持,如《亨利四世》(Henry IV)中将霍茨波与詹姆士一世的竞争者对应,以霍茨波的惨死警示任何妄图与指定的继承人争夺王位的行径必将失败;再如在《辛白林》(Cymbeline)中对故事的结局加以改写,力证分裂与战乱终将让位于和平,以此贴合詹姆士一世崇尚和平的政策。③See Jones, Emrys:“Stuart Cymbeline.” Essays in Criticism,vol. 11, 1961, pp. 84-99.此外讨论度极高的一部作品还有《马克白》,在原型故事中班柯是马克白谋杀国王的帮凶,然而在莎士比亚笔下,他却成为马克白阴谋的牺牲者,④See Holinshed, Raphael. The First Volume of 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 pp.234-235. London:John Harrison, 1577.这一改写与詹姆士一世宣称自己是班柯之子佛理恩斯(Fleance)的后裔密切相关。不仅如此,莎士比亚在《马克白》中还借女巫之口预言班柯的子孙将成为国王,为詹姆士一世的即位奠定超自然的神圣基础。⑤See Wortham, Christopher: “Shakespeare, James I and the Matter of Britain.” , pp.97-122.历史证明,在云诡波谲的王权争斗中,莎士比亚幸运地站对了阵营,他的剧团成为“国王的供奉剧团(the King’s Men)”便是明证。前人虽对詹姆士一世与莎士比亚之间的赞助关系多有讨论,但迄今为止却较少有学人触及《李尔王》中奥尔巴尼与詹姆士一世之间的影射关系。⑥前人也曾提及《李尔王》与詹姆士一世的关联,但往往因詹姆士一世与李尔均有三个子嗣,而将两人互为对照,却未能注意到詹姆士一世与奥尔巴尼之间的影射关联。See Foakes,R.A.:“Introduction.” In King Lear.对这一问题的挖掘和探讨,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理解莎士比亚创作《李尔王》的深度意图及其与当时历史政治环境的互动影响。

五、结 论

本文通过深度解读奥尔巴尼在剧中的矛盾言行,破解一系列围绕他的谜团,认为莎士比亚在塑造这一人物时不仅赋予他野心,也让他擅长隐藏自己对权力的渴求,该藏锋时隐匿锋芒,该报复时凶悍顽强。他之所以在李尔的悲剧中无所作为,是为了置身事外以谋求利益的最大化。待到时机成熟时,他行动果断,既收获权力,也赢得享誉全国的盛名。四开本的《李尔王》以奥尔巴尼成为下一任王位的继承人来完结全剧,并非是剧作家在戏剧最后的突兀一笔,反而是他从第一幕第一场便已开始铺垫的结局。不仅如此,随着奥尔巴尼的苏格兰身份及其与詹姆士一世之间隐藏关联的挖掘,我们发现借由奥尔巴尼在戏剧的最后获得王国的统治权,莎士比亚实则暗示了具有苏格兰血统的继承人承袭英国王位的合理性,体现出他对詹姆士一世继承大统的力挺与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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