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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把英吉沙小刀

2021-04-07张张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苏莱曼雄鸡哨所

张张

我有两把相仿的英吉沙小刀,一新一旧,都是角质的刀柄,刀柄上都配了红蓝宝石点缀。两把刀看上去像是冰峰和雪莲花的搭配,又冷又美。我对两把刀爱不释手,没事的时候常拿在手里端详和擦拭,宛如它是我的一部分一样。每当我将两把刀对放在一起、光滑的刀面上印着我的眼睛时,我就会走神,会想起一件遥远的事,想起那把旧的英吉沙小刀的主人,一个名叫苏莱曼的维吾尔兄弟。

十年前,我在新疆最西北的一个叫雄鸡山的边界哨所当兵。哨所被两座扇形的山脊抱在一座孤峰的凹子里,从远处看就像只鸡蛋,被山峰一样的母鸡拿翅膀护着。哨所负责的国防线基本都在山上,每天巡逻则是走完整个雄鸡山山脉从南到北大约六十公里的巡线。苏莱曼和我是一年的新兵,运送新兵的吉普车在雄鸡山的山下村庄路口就停了下来,接我们的老兵说:去山上哨所没有个路,即便有路也难于上青天。每次从山下往哨所送食物,都是靠山下的维吾尔老乡的办法,用他们养的山羊背上去。

我对当兵本来满怀热情,本想在某个不太差的地方挥洒我的青春,没想到会来到这儿——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眼前通向山上无处下脚的逶迤山路,更使我心灰意冷。苏莱曼看见我一脸的惆怅便说:哎!兄弟,开心,开心,真主不会给生气的人好东西的。苏莱曼是个热情的维吾爾小伙,他有一把热瓦普,在我们这些新兵被运送到雄鸡山的路上,他弹着热瓦普唱了一路的维语歌。虽然听不懂,可从调子上能感觉到那曲子的热情,正如苏莱曼那张总找不到阴郁表情的脸。听苏莱曼那么一说,我牵强地笑了笑,跟在他身后,手脚并用,向山上攀爬,心情没有一丝晴朗的意思。

到了哨所,我已是满头大汗,却感觉浑身冰冷。虽是五月,但哨所后的山峰能清楚地看到雪。迎接我们的班长说:这地方海拔两千三百多米左右,得多加些衣服,不然一不小心就会中寒邪。我不知道寒邪是什么东西,班长说,不知道寒邪是什么更好!我又一次不懂班长说的意思。等班长走后,一个老兵告诉我们,寒邪是伤寒的一种,严重的时候能要人命。我才悟出班长的话,他是担心我们这些新兵在知道寒邪后有心理负担。苏莱曼听到可怕的寒邪,却一点害怕的意思也没有。他一脸不在乎地走过来搂我的肩膀说:儿子娃娃!雄鹰样嘛!那么高的地方飞,也冻不死!

在哨所的日子,并不像我想的那么清苦,除了训练、巡逻、执勤以外,苏莱曼会用激昂的热瓦普驱散我和哨所每个人的清苦。班长和副班长也很会照顾人,不像在新兵连时那些凶巴巴的教官。他们每每临睡前在我们新兵宿舍待到熄灯,陪我们侃大山,最鼓励我们写信,班长说:如果不写信,或许不久后地球会忘了我们。其实想想也对,除了父母,谁还知道我活在雄鸡山呢?或者只有地球了!

在我还没有融入到哨所这个家时,苏莱曼已是这个家族里不可或缺的开心果了。他爱说爱笑爱闹,不过,就是说起汉话来不怎么顺溜,像是在唱一首不在调上的歌曲。虽然汉语很差,可是他却又非常喜欢打比喻,有时听起来像是诗,又像是在说笑话。他爱把哨所里一只叫做“猎雪”的德国黑背叫作没有结婚的小伙子;他爱把心情很差说成胸口住着不安分的刺猬;他如果看到有人愁眉苦脸,他会开玩笑地说:胡大给命的时候让号着来。意思嘛,就是哭的样子难看!所以哭是最丑的事,是不懂事的人才干的事,长大就要开心,开心!渐渐地,除了我,全哨所的人都有同感:如果苏莱曼不在,哨所真就成了高寒里的荒漠了。

半年后,苏莱曼收到家中的电报,他姐姐病危,班长给他批了假,苏莱曼就走了。苏莱曼走的第二天,全班的人开始觉得无聊,有人在睡前会拿挂在墙上的热瓦普乱弹一气。班长就会摇头笑笑,又不知该干什么,就教人陪他打牌,可没打两把,打牌的人就都打起了哈欠,个个都说困了,便要求提前熄灯睡觉。好像苏莱曼走了,我们的魂都被抽走了似的。

苏莱曼是十天以后回来的。我们巡逻走回哨所的时候,隔着老远就听到热闹的热瓦普被拨响,唱的是汉语的《青春舞曲》,哨所又热闹起来。这次回来苏莱曼给哨所的其他人都带了和田玉小把件,唯独给我带了把手工精美的英吉沙小刀。他告诉我,英吉沙刀是安拉赐予受难的人斩妖除魔的神器,带上它再凶猛的哀愁都不能靠近。我欣然把刀子收下。为了表示对苏莱曼的感谢,我就跟苏莱曼拉家常,我问他姐姐的情况,他乐呵呵地说:胡大把姐姐接到天堂去了!接着,弹起了热瓦普,从弦里传出欢快的调调,似乎他姐姐的去世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我想苏莱曼没有读过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但他却领悟了自然之道。我默默地看着苏莱曼感到自惭形秽,我浪费了半年的光阴,竟因为一个寒苦的栖息地,而在心中种下了繁茂的哀愁之树。我突然对苏莱曼说:苏莱曼!你给我唱首歌吧!苏莱曼冲我笑笑说:只要开心,唱什么都行!

在哨所的第二年冬天,日历上是二〇〇四年一月二十日农历腊月二十,我巡逻回来,迷迷瞪瞪地吃完饭,躺在床上。我记得我当时还说要苏莱曼给我弹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听,但之后的事也就模糊不清了。等我清醒的时候,班长说我中了寒邪,他说多亏了苏莱曼给我找来了雪鹿的血……我在床边扫了一圈,觉得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对,我就问苏莱曼呢?他们没有说话。我又问了几遍,副班长看我愈来愈激烈的反应才安抚我,并告诉我在我病后发生的事。

我中了寒邪后,见哨所备用的伤寒药起不了作用,苏莱曼未经班长同意冒着雪夜上山找雪鹿。雪鹿的血是治寒邪的特效药,这在整个哨所已不是什么秘密。但雄鸡山很怪,只有越过国防线的北坡才能有雪鹿的踪影。当时天已黑下,雄鸡山刮着削石风,一粒粒雪像雹子一样砸着哨所的金属国旗杆,当当地响。班长想阻止苏莱曼,但等他追出去时,苏莱曼和猎雪已被掩入漫天的雪刀子里。班长没有再追下去,也没有叫人去追。班长是不愿意让更多的人冒生命危险。雄鸡山的削石风加夜雪在哨所有个称呼,叫“死亡行走”,因为在这种天气里,不管是人是鬼,都会消失。当时,班长唯一做的只能是在屋里打转,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雪继续砸向哨所的铁门,像漫山遍野的鬼怪攻城略地。良久,猎雪的叫声从风里捎来。班长是第一个听到猎雪的声音的,这是他长时间待在雄鸡山形成的一种“特异功能”,就是凭他的耳朵无论在多么恶劣的天气下,都能捕捉到被风带来的远处的动静。班长赶紧冲出门迎着雪刀子往狗叫的方向跑去。猎雪是自己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只不足三公斤的小雪鹿,鹿的表皮还有一些温度。猎雪在把雪鹿交到班长的手里后,气息奄奄地伏在地上,已经累得虚脱……

第二天削石风停了,班长派人上山找苏莱曼,但山里的雪已经过了膝盖,别说苏莱曼,连国界碑都看不见。

那个漫长的冬季,我始终在寻找苏莱曼的下落,可我几乎把雄鸡山的雪踏寻了个遍,就连嗅觉灵敏的猎雪也困惑地看着我,无能为力地发出委屈的叫声。每当我无功而返,我就会看着雄鸡山,拿来热瓦普乱弹一气,希望能唤来没有走远的苏莱曼。我一直笃信苏莱曼就躲在哪个山洞里,或许是迷了路,或许等雪化了,他找到路了就能回来。

我记得那年,整个哨所的人和我一起等苏莱曼回来等到了春末,雄鸡山向阳面的雪开始融化了,山脊上露出斑斑点点的青色。突然有一天,猎雪急吼吼地引我们到国界边线的一座山梁子上,我看到压在石头底下叠得板正的军帽、军装、平放的冲锋枪,和一把闪在雪光里的英吉沙小刀……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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