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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焦虑的影响

2021-03-24张楚

广州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亚诺福克纳马尔克斯

张楚

诺贝尔文学奖,似乎是所有文学从业者和文学爱好者逃离不掉的话题。这个奖项从珍珠里挑选光泽更明亮的珍珠,为我们鉴别并确立了不少名副其实的文学大师,并在不同时代的文学范畴里为我们树立了现当代文学的审美边界和审美形态。它脉络清晰地构建了人类心灵图谱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同时,它也遗落了些许伟大的作品和心灵。在某个阶段内,它的选择带有明显的政治意义和娱乐性,比如,当获奖名单上出现丘吉尔、鲍勃·迪伦这样的名字时——从这个意义上考量,它显现出明显的缺憾,让我们不得不怀疑它的眼光是不是出于盲目的骄傲。

不过,世间的人与事,向来无完美之说,不在乎或太在乎这个奖项,都不客观。

我喜欢的获奖作家不少,下面这几位,更让我觉得他们在文学的领域内拓展了疆域的边界。当然,这个“觉得”具有私人性。另外,从我个人的写作而言,我似乎只是远远地欣赏并热爱着他们,并没有在创作中以文本向他们致敬。从这个角度上讲,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热爱者,他们影响了我对小说的审美,但是没有影响到我对生活的认知和对生活认知的讲述,这是一种没有焦虑的影响。

威廉·福克纳

我把福克纳放在第一位。无论他是否获过诺贝尔文学奖,在我看来都是大师中的大师。

如果说威廉·福克纳是20世纪美国,或者说是20世纪全世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应该没有异议。他在小说中构建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已经不是一个虚构的地名,而是地图上真实的地域。威廉·福克纳创作力蓬勃旺盛,像是一辈子都在喷发的活火山,他共写过17部长篇小说,代表作品有《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去吧,摩西》等。1949年,威廉·福克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福克纳用深奥晦涩的语言、创造性的小说结构、寓言般的故事对人性、种族、文明进行了诘问。关于福克纳的文论、专注很多,研究者从宗教、种族、女权、结构等多个角度对他的小说进行了全方位的解读,涉及宗教、哲学、音乐、美学、电影、戏剧等诸多领域。1984年,李文俊先生翻译的《喧哗与骚动》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后,对当时的中国作家的创作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马原、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莫言、残雪、吕新、北村、洪峰等年轻的作家,开始以独特的小说结构、叙述方式和新的话语方式对小说进行了文体形式的实验,被称为“先锋派”。而这些“先锋派”,似乎无不受到福克纳的恩泽。苏童、格非、余华等都在读书随笔或媒体采访中言及福克纳对他们创作的影响。这种影响如果从“影响的焦虑”角度出发,会是个值得研究的话题。可以说,中国的“先锋文学”与福克纳、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西方作家的作品在中國的发行、普及有着最直接的关系。对福克纳的研究,也从20世纪80年代的基础性研究变成了当代对其本人和作品的全方位研究。如果说没有福克纳就没有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最彻底的一次写作革命,似乎有些武断和片面,那么有一点完全可以肯定,就是福克纳在这次文学革新中确实起到了极为重要的启蒙作用。相对于其他被模仿的国外作家,福克纳似乎有着更深刻也更广泛的被借鉴及被“塑形”的意义。

知道福克纳这位作家,就是源于“先锋作家”们各种方式不遗余力的推介。第一次读《喧哗与骚动》是1995年,翻开这部被极力赞美极力推崇的经典作品时,我确实有一种出乎想象的阅读障碍。这跟我多年后重新阅读时的感受完全不同,或许是时光赋予了我足够的耐性和理解力,当读完最后一句话“他们在苦熬”时我发现自己读懂了它,不仅读懂了它,也读懂了福克纳。我也终于发现它为何伟大、为何被一代又一代中外作家奉为圭臬。对《八月之光》的重读则始于2011年。那个夏天,我从七月读到八月,把福克纳篇幅最长的这部小说细读完毕。之后的每年夏天,我都会把《八月之光》精读一遍。这仿佛成为我度过夏天的一种古怪偏执的仪式:当我合上这本书时,夏天刚好过半,秋天还没有到,但天空中的云朵已有初秋的况味:它厚重而高远,油彩般翻卷流溢。而窗外的楸树上露蝉还在叫个不停,露着肚脐的孩子们站在树下,拿着网罩,想把它们全部收入囊中。

福克纳大概是对后世小说家影响最大的小说家之一。我个人觉得,福克纳对中国作家的影响,可以通过他对苏童、莫言和余华的影响分析以窥豹一斑,笼统地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地域构建。威廉·福克纳虚构了 “约克纳帕塔法县”,不断地书写一个邮票大小的地方,让这座凭空构建的城市在世界文学史上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中,福克纳展现了美国内战后南方中产阶级的家族兴衰历史。毫无疑问,这种基于故乡风貌与精神骚动的地域虚构给了余华、苏童和莫言一种神启,他们纷纷以自己的故土为描摹对象,以风物、轶事、传说为模本,重返历史(当然,大都是虚假的),构建他们臆想中的精神安眠之地。苏童笔下的“香椿树街”和“枫杨树村”无疑也是对“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借鉴。无论是少年血系列、罂粟之家和有关逃亡的小说,包括他的长篇《菩萨蛮》,都在一丝不苟地构建着这两个空间地理坐标,让虚构的地域从面目模糊的历史中渐渐凸显出它们的面貌和印记。可以说,苏童成功地建造了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他骨子里的氤氲气质与福克纳冷峻、黑白版画般的气质不太相符,但都再现了地理意义上的南方生活和南方精神。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作为一个虚构的符号,同样印记鲜明。他自己也说过,受福克纳的启示,他大着胆子将他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我们可以想象他把这几个字写下来时的羞怯、困惑和豪迈之气,也许他当时不曾想象过,这个名字可能会跟一个真实的地域名字一样存留在未来的时光中。他的《红高粱》《白狗秋千架》《丰乳肥臀》,以粗犷狂欢的语言描写着蓬勃的原始欲望和粗鄙的生命力,与福克纳精致的叙述、丰饶节制的语言和历史眼光相较,他多少显得有些粗枝大叶。他对高密东北乡的构建也不如福克纳构建约克纳帕塔法县时那么仔细缜密。

家族故事。福克纳对约克纳帕塔法县的虚构热情让他在《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去吧,摩西》等篇章中,为我们讲述了蒙尘的美国南方故事,而康普生家族、萨德本家族和麦卡斯琳家族的轶事被我们所熟知。这些家族在南方神话终结之时的疼痛、无奈、呜咽、呻吟甚至是死亡,让我们在感怀那些渺小但有尊严的生命时,反观了我们自身的历史,而福克纳对家族故事的迷恋,在余华、苏童和莫言的小说中得到了某种传承和张扬。余华的《活着》里,福贵以一种平静到让人窒息的口吻讲述着他在解放前和解放后的家族故事,这种讲述本身几乎没有感情色彩,但是故事背后流动的历史感成了真正的主人公。《在细雨中呼喊》以多角度叙述孙光林祖孙三代人的生活,同样让我们穿梭在不同的历史时空和家族琐事,每个人都在朝着命运呼喊,然而也只是喉咙被雨淋湿,没有人真正关心,包括上帝。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妻妾成群》《罂粟之家》《米》等小说,充满了对历史的解构、反讽、自嘲甚至是虚无的抵挡。《菩萨蛮》里,“儿子”“父亲”“姑姑”的故事在阴暗的历史缝隙里散发着绝望的味道,“父亲”在阴间被审讯,“儿子”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姑姑”则为了家人的吃喝拉撒担忧。莫言的《红高粱》讲述了土匪头子余占鳌组织的民间武装抗日故事,《丰乳肥臀》讲的是上官家族和司马家族的故事。可以说,他们都在以福克纳讲述家族故事的勇气和热情虚构着属于自我的历史回望。

复调叙事。福克纳是革新小说艺术的先驱之一。他對传统小说艺术的大胆革新和创新,让他成为了20世纪最伟大的文体家。在《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等长篇小说中,福克纳在小说形式上大胆创新,借用了音乐上的复调结构和与从神话故事脱胎而出的对照法技巧,创造了长篇小说新的结构方式。我们必须承认,普通读者阅读《喧哗与骚动》时存在不同程度的障碍,最关键的原因便是这部小说奇特又美妙绝伦的结构。它复杂精致,每个地方都像宇宙飞船的零部件般精准、精确,散发着奇妙、幽暗的光芒。当然,福克纳的本意或许并非如此,《喧哗与骚动》中仍能读出他渴望与读者沟通的诚意。而余华、苏童和莫言,在小说的叙述方面借鉴了福克纳的技巧,尤其是对复调结构的使用。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是典型的复调结构,“爷爷”“我”“父亲”是互相独立的旋律,每个“旋律”都相互衬托和相互凸显,但“声部”的“旋律”是有共鸣的。《许三观卖血记》虽然复调结构不明显,但内附一种奇妙的音乐性。余华对叙述方式很困惑,后来是福克纳拯救了他。他说:“这似乎是叙述史上最大的难题,我个人的写作曾经被它困扰了很久,是威廉·福克纳解放了我,当人物最需要内心表达的时候,我学会了如何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同时让他们的眼睛睁开,让他们的耳朵矗起,让他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我知道了这时候人物的状态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它才真正具有表达丰富内心的能力。”苏童的《菩萨蛮》也是典型的复调小说,“儿子”“父亲”“姑姑”三个“声部”互相独立但又互相衬托。莫言的小说复调结构最为明显,比如《檀香刑》,开篇是“眉娘浪语”,然后是“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跟《喧哗与骚动》的结构如出一辙。

文学的美学标准和准则即便以后会有某种意义上的拓展,后来者依然会受到福克纳小说的恩泽与滋养。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有什么好说的呢?几乎所有写作的人都知道他,都读过他的小说。作为一名天才作家,他向我们印证了天才的骄傲、不羁、狂想和特立独行。关于《百年孤独》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本书已经如凯旋门般矗立在那里,每个路过的作家都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同时不得不赞美它的精美雄阔。一种新的文学模式和表现手法得以确立,并冠以“魔幻现实主义”的称谓,总会有种石破天惊的阵仗与气势。

而他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则让我领略到马尔克斯的现实主义写作有多么纯熟惊艳。读《百年孤独》时,我们仿佛在吃一顿饕餮大餐,每道菜都在调动你的听觉、视觉和幻觉,吃完难免有些疲惫,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不同,它朴素、端庄、哀而不伤,带给你最原始的对食物的满足欲。有时我想,即便马尔克斯后来没有写出《百年孤独》,这一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也会让他在拉美成为大师。

《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从另外一个角度印证了马尔克斯的小说技巧。一桩普通的谋杀案被描写得惊心动魄,让读书的人时时捏了把汗,时时祈盼着故事峰回路转,即将被冤杀的人不会陷入厄运,可是,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凶手千方百计找人阻止他们行凶,得到的却是所有人的漠视、旁观。圣地亚哥?纳萨尔不可避免地死了。日常生活中的细节犹如多米诺骨牌,一张倒下,就注定了所有的结局。

《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内核是一场凶杀案造成的死亡,但对宿命的怀疑却让人绝望。

当马尔克斯写出《霍乱时期的爱情》时,他58岁,可小说中四处迸溅的荷尔蒙汁液不得不让我佩服那些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作家。他们似乎永远不会有更年期,也不会衰老,他们内心明亮的朝气与未老先衰的作家们的暮气形成了有趣的比对。这是一部400页的小说,故事却如水晶般透明:一个叫阿里萨的男人对一个叫费尔米娜·达萨的女人长达六十年的爱恋。他们因为年轻、因为误解在最美好的时期错过,半个多世纪以来,达萨依然是阿里萨甜美的梦魇。当他们都满头白发蹒跚着行走时,那份炽热的爱依然在燃烧着他们。无论他曾经经历过多么荒唐的生活,他对她的爱依旧纯真、饱满、丰盈,宛如加勒比海的海水。这部长篇小说充盈着热带的阳光和植物的气味,这气味叫人迷乱、叫人焦灼,同时也叫人对爱情始终报以一种隐秘而美好的等待。我相信,马尔克斯是爱情的忠实信徒。

马尔克斯的短篇和他的长篇一样精彩,当然,还包括他那些访谈和回忆录。那本《番石榴飘香》是我2011年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时读的,朋友复印的,薄薄小册子。那个春天,这本小册子让我幸福了好几天。读完后舍不得归还,干脆自己也复印了一册。

对我而言,马尔克斯是不可模仿的,我生活的土壤、贫瘠的经历和稀薄的知识注定了我只能远远地欣赏着他,并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羞愧。

和朋友们聊天时,我们曾经有个预测,也许过上二三百年,马尔克斯比莎士比亚更重要。

谁知道呢,沉睡者即便拥有灵魂,马尔克斯可能也不是他所关注的了。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男孩和弟弟被父母寄养在朋友家。朋友们住在巴黎郊区的村庄多尔代恩医生街。这是个看起来颇为奇怪的组合:26岁的阿妮是男孩的教母,有时会冒充他的母亲和校长谈判,还曾经送过男孩一个鳄鱼皮香烟盒;玛蒂尔德·F是阿尼的母亲,一位严肃的老太太,她教导男孩说,基督徒并不是只有两只眼睛,他们的脑后还长着一只;当过马戏演员又当过空中杂技演员的小埃莱娜,她在一次事故中受伤,走路有点瘸;还有沉默寡言的保姆白雪。

除此之外就是几位客人了:让·D先生,有时阿妮用她的四马力汽车把他从巴黎带回来。他与阿妮最亲密。他总是对男孩说:“你应该读《祸不单行》。”后来他送了男孩一本黄黑两色的书《别碰金钱》;罗歇·樊尚,大约45岁,开一辆有活动车篷的美国汽车,是阿妮和让·D钦佩的人;安德烈·K,一位医生的妻子。这些客人宛若夜空中的流星,从男孩和弟弟的生活中划过。当它们恰好划过头顶时,那些光亮就是被孩子们从他们嘴里听到的片言只语。而这些片言只语恰巧是能让读者猜度故事背景的重要线索。

在一个夜晚,所有人都消失了,除了男孩和弟弟。然后警察和宪兵来了。男孩和弟弟“一边装作在花园里玩耍,一边等着有人来接我们”。

2001年,一位从未谋面的广州朋友将它从温暖的亚热带邮寄给我。然后在一个深夜,我缓慢地读完了它。读完后,那种湿冷、绝望的微妙感受我至今仍然记得。莫迪亚诺文笔简洁雅致,描写人物对话极为吝啬,只有当进行肖像描写和“物”的描述时(譬如车的颜色、风筝的形状、大水磨转动的声响)才会松弛明朗,甚至有膨胀之感。很多时候他的笔致散漫无章,甚至脱离了主线滑行到完全不相干的细枝蔓节上(个人认为在小说创作中这是種相当冒险的举动)。比如,他在提到让·D时说:“他以深情而天真的目光看着我,和在多尔代恩医生街时一样。他用舌头舔着嘴唇,我回想起他在家里沉思时也这么做。这种以舌舔唇、陷入沉思的方式,后来我在让·D以外的另一个人埃马纽埃尔·贝尔身上也见到了。这打动了我。”

这个埃马纽埃尔·贝尔是谁?小说中并未出现。他出现的意义就像是我们以上帝之眼观察一只蜻蜓飞翔时,一粒花粉从纹络精美的翅膀上飘落下来。我们不会追究这粒花粉为何粘到了一只蜻蜓的翅膀上,我们只是在瞬息感受到花粉细若游丝的香味,甚至在闪念间勾连起对一朵花的想象和构建。当然只是在瞬间,而后我们会继续观察蜻蜓的飞行路径。

而对小说通常来说的至关要素,譬如必要的情节,譬如故事的逻辑性,莫迪亚诺似乎并不在乎。在《缓刑》中,只有穿插在其间的日后生活片段,才让我们对那个夜晚的事件有所了解。长大后的男孩偶遇让·D时保持了沉默,他知道一开口说话,“我们就会像被击中要害倒下的射击场木偶那样。阿尼、小埃莱娜、罗歇·樊尚肯定在监狱里完了……我失去了我的弟弟。线断了。一根蛛丝。这一切什么都不剩……”是的,什么都不剩,莫迪亚诺在这里没有对这些重要线索进行阐释,也没有对儿时的至亲进行悼念,他只是冷淡地说,这一切什么都不剩。

这肯定和莫迪亚诺的童年经历有关。如我们所知,他的父亲是犹太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外面走私,母亲是比利时籍戏剧演员,经常外出演戏,而弟弟的夭折更是让他沉湎于一个幻想世界。在《缓刑》中,父亲正式出场次数不多。有一次,男孩和弟弟去送父亲时,父亲漫不经心地朝他们挥手致意,当车子向巴黎开去时,父亲的手还在车窗玻璃后缓缓地挥动。在这里,我们方感受到些许暖意。

可以说,《缓刑》是对逝去时光缓慢忧伤的帕金森综合征式的抚摸、聋人般的呼喊、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般的追忆。莫迪亚诺把往昔中出现的物与人一一回溯,犹如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中,被收藏的芙颂的头发、手帕、发夹、鞋子、打火机、照片。而莫迪亚诺的长篇小说《暗店街》,主题仍然与记忆和追寻有关。一个失了业的失忆侦探,开始正儿八经探寻自己真正的身份。他几乎是疯狂地寻访可能是“自己的”某些人以及其亲朋好友的踪迹:他们出生的地方,他们生活过的地方,甚至是他们消失的地方。他的调查对象中有餐馆老板、俄国流亡者、夜总会钢琴演奏员、美食专栏编辑、古堡园丁、赛马骑师……如果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主人公躺在床上回望时光,那么莫迪亚诺的主人公回望时光时则需要马不停蹄的行走和一系列侦探小说中常见的道具:记事簿、登记卡、电话簿、旧照片、警察提供的资料……这些调查把我们带回到莫迪亚诺所独钟的法国被德军占领的二战年代。所以,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如是总结颇为精妙:“他用记忆的艺术,召唤最难把握的人类命运,揭露了占领时期的生活世界。”

其实在我看来,莫迪亚诺的小说所关注的未必是占领时期的生活,而更像是人类对某个特定灾难性的阶段(不一定是战争)的黑暗记忆和微微弱弱的光亮所携带的点滴慰藉。卡尔维诺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写道:“……船队已经从海平线消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劳苦满天、鬼火遍地的世界。”对于莫迪亚诺而言,记忆就是在劳苦满天、鬼火遍地的世界里诞生的。为了寻找记忆与自我,他不得不重返褪了色的旧时光。《地平线》中,主人公博斯曼斯已年逾古稀,某天他偶然想起一个叫玛格丽特的女孩。他们都曾经被人追踪。追踪玛格丽特的是个叫布亚瓦尔的男人,而追踪博斯曼斯的是他的母亲和继父。逃离到巴黎当保姆的玛格丽特认识了博斯曼斯,而她的雇主则是个和邪教团体有关联的医生。当医生被捕后,玛格丽特再次逃亡并且失踪。40年后,博斯曼斯只身前往柏林寻找玛格丽特。《八月的周日》里的故事也是在记忆的G点被击中发生的。“我”在大街上偶遇前女友西尔维娅的未婚夫维尔库尔,从而回溯起从未被遗忘的时光:西尔维娅偷了维尔库尔一条价值连城的南十字架钻石(维尔库尔尚未付款),然后和“我”私奔,不承想被一对骗子夫妇盯上,最后西尔维娅和骗子们一起失踪(毫无疑问,骗子夫妇和维尔库尔是老相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莫迪亚诺写的是类型小说。他用侦探小说的外壳包装了寻找自我和故土的内核,然后,复读机一样喋喋不休地重复这一主题。一个人该有多强的自制力才能不断迫使自己回忆往事?而一个作家该有多严重的强迫症和多骄傲的心,才能一辈子都书写一个主题而从不去考虑风格变化的问题?莫迪亚诺十五岁因染上了疥疮被迫转学。十七岁时以优异成绩通过全国联考,到亨利四世高中读哲学预科班。为了躲避兵役,1965年,莫迪亚诺在索邦文学院注册,却从不去上课,整天混迹于圣·日耳曼德普莱,和嗑药的文艺名家们一起……这些色彩斑斓的记忆很少出现在他的小说中,是件颇让人狐疑的事情。而莫迪亚诺在接受采访时被记者问道:“你最想成为哪本书的主人公?”莫迪亚诺回答说:

“《玛侬·列斯戈》里的格里厄。”

莫迪亚诺的回答让我很是讶异。《玛侬·列斯戈》是法国贵族普莱沃七卷本小说《一个贵族的奇遇和回忆》中的最后一卷。格里厄骑士爱上了玛侬。玛侬放浪形骸,为了荣华富贵三次抛弃格里厄。而格里厄身陷情欲之中,不顾出身、名声、道德、信仰以及朋友苦口婆心的规劝,执迷不悟,堕落成赌徒和骗子。莫迪亚诺为何想成为格里厄?或许在莫迪亚诺看来,他生命中的“玛侬”就是童年扑朔迷离、宛如侦探小说般的记忆?作为“骑士格里厄”的他,也只有在这追忆和追逐当中,方能品味这个梦一般的世界。也许,诗人瓦尔特的那句喟叹和他小说的永恒母题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是我梦见人生,还是人生是一场梦?”

我喜欢的诺奖作家还有很多,他们是:罗曼·罗兰(也许有人会认为罗曼·罗兰老式的写法和理想主义有些不合时宜,但少年时期的我阅读这本小说时,内心受到的震撼和初读马尔克斯时的感受并没有太大区别)、叶芝、托马斯·曼、尤金·奥尼尔、黑塞、纪德、海明威、肖洛霍夫、川端康成、贝克特、帕斯捷尔纳克、聂鲁达、伯尔、加缪、萨特、索尔·贝娄、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库切、帕慕克、略萨、门罗等。

当然,完全无感的诺奖作家也不少,比如石黑一雄、耶利内克,等等。喜欢的没有获过诺奖的作家更多,说实话,他们有没有获过诺奖,都无损于他们的声誉和才华,譬如列夫·托尔斯泰、卡夫卡、马赛尔·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舍伍德·安德森、鲁迅、沈从文、张爱玲、伊塔洛·卡尔维诺、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三岛由纪夫、格林·格雷厄姆、阿兰·罗伯-格里耶、拉什迪、阿摩司·奥兹、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米兰·昆德拉、伊斯梅尔·卡达莱、保罗·奥斯特……我相信,多年以后,他们的名字,依然会如钻石般散发着光芒,这光芒足以遮蔽另外一些名噪一时的名字。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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