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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河流——虹影词典

2021-03-24虹影

广州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作家女儿小说

作家的儿女

作家的儿女得到过父亲的指导,那儿女都成为好作家了吗?没有。严歌苓的小说比父亲萧马的好。比如说,我写的第一个长篇《背叛之夏》,写之前有家人加给我一些想法在里面,但那是我写得最糟的一本小说。其实每一个作家都有一个开始,如果说这个开始被他人控制,那这个小说就不会是一个好小说。写《饥饿的女儿》,别人的建议想法都不听,把自己放入一个封闭状态,不会和任何人谈小说。写完之后,才开始谈,并且不会只和一个人谈,而是给好几个人,听听他们各自的意见,综合看法后,才开始修改。

母亲与女儿

母亲说,对着大厨房墙上的灶王爷叩头,就不会有大灾。我一般不太相信,这虚无中存在的一切。但我对鬼神是很敬的,尤其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比如,我女儿的性格不仅像我母亲,她的笑,她的动作,她看人的样子,都跟我母亲一模一样。还有她的额头特别高,嘴角也跟我母亲一样。当我每次看到她,不管内心压着多大的苦事,一下子就活过来了。我什么话都不用说,只感谢上天对我真好。

福气

谈到福气,当然得自己安慰自己。写作是最孤独的工作,对于选择写作的任何一个人,我都尊重。其实我最喜欢的生活方式是这样:

我根本不跟任何人接触。如果我可以不出去买东西,不需要去见谁,所有东西都给我运到书房来,菜也运到这里来,米也运到这里来,我一直在书桌前。我情愿生活在这样的地下室或阁楼里。

当我写作时,我不需要与别人交往,不需要与别人说话,我与书中的人说的话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该停止了,我渴望好好睡一觉。此时,就该让我的小说主人公出场了。写一个新生命,我感到生命重新开始。

无法复制的生活

不得不悲哀地说,小说家没办法复制生活,因为生活比小说更像小说。

生活超出小说,生活导演小说,悲喜剧视一个人的运气而论,老天眷顾你,往往这个人最后有好结局;相反,结局惨淡。

勇气来自何处

对我来说,写作时,把真实的状态写出来,不管将遭到了多大的非议、委屈,我都不会改变。我的一个家人,和我的一部小说中的男主和好如初,我告诉她:你记住,不管你们以后的结局是什么样子,我的书都不会因为你们的关系好与不好而改变。

他们不会懂我这句话的含义,包括其他很多的评论家和读者也不懂,他们总是问我勇气来自何处。

与生活有关

我的写作毫无疑问地跟我自己的生活有很大的关系,不管是写自己或是不写自己的,像那种虚构小说写上海女教父的《上海王》、三峡工程移民的《孔雀的叫喊》。有的虽与我的实际生活有相当大的距离,但是其中的主人公与我有相似之处。比如《阿难》,写灵魂的迷失,用佛教的东西来寻找答案,与我自己的生活相关。写作,对我来说,都是在写我的内心。

我关心的群体

我关心的群体,实际上也是和我的生活相关的。这种写作里面具有三方面:第一个是有生命力,第二个是有挑战的,第三个是有冒险。

有一群人没有书写能力,也没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当时,我的《饥饿的女儿》在台湾出版,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说过一句话,让我感叹不已。他说:鲁迅写祥林嫂是因为要替祥林嫂发出声音,虹影写《饥饿的女儿》就是要为她的母亲那样的女性发出声音。

有一批作家,他们永远执着对人性的黑暗、孤独的描写,他们永远都是这样的。我为他们之一个,对女性群体的生命投以关注,我每一次拿起笔来写作都会关注这一批人。

对待孩子

我是未婚生子,但我和母亲还是不一样的。我的情况比母亲好很多,我没有经济方面的担忧,也会减少和外界、家人的诸多问题。我在2009年一次读者见面会上谈这个问题。母亲是在1962年,面对比我严酷得多的困难险阻,独自承担一个会向她压倒下来的天地。母亲比我勇敢,比我无畏。

读书

我会从一个毫不出名的诗人的一首诗歌学到东西,也会从冯梦龙的短篇小说里领会小说技巧,我也会把早年喜欢的作品重读,仔细分析作家的所有作品。比如卡尔维诺的不同风格的作品,哪些作品诗意浓,哪些作品故事性強,为何如此,他想表达什么。他的《意大利民间故事》,将丰富的想象与非凡的捕捉人之梦境和幻想的写作能力结合在一起,征服了我的心,也征服了我女儿幼小的心,一直是我的最爱。

在少女时期,我有一个特殊才能,看书过目不忘,尤其对数字,天赋很好。我看一个很厚的小说,几乎能背下它所有的对话。高考时我作文不及格,因为我不按照常规写作。我对细节很敏锐,尤其是嗅觉。吃过一顿饭,我会记得在哪座城市哪条街上,吃饭的人,哪几样菜,味道犹新。我经过一条街,也会记得那条街上有几盏灯,有几个漂亮的商店,橱窗里的装饰。好像我的脑袋是一台复印机。

就事论事

我经常跟一些关系比较好的作家朋友说一些具体看法。有些作家写顿饭,也会绕半天,回不到吃饭这个问题上。这不是个好作家。你吃了这顿饭,就说这顿饭,当然也可回忆所有吃饭的经历,但先对眼前这顿饭做交代。这才是个好作家。

意外之书

并没有想到会写《好儿女花》这本书,完全是因为2006年母亲突然去世,我才写的。我一直在想着另外一本书,是《饥饿的女儿》续篇,十八岁逃离家乡,有十年时间在中国各地逛荡在路上的经历,取名《愤怒的女儿》。准确地说,《好儿女花》该是《愤怒的女儿》续篇。书早已写完,但目前不想拿起来发表,时间是这本书最好的审读者。

离别

为了离别这个词,我写了53种方式,它是一种自我教育,讲情感,讲绝望和疼痛,讲人生,那是我小时候到现在几十年来与人的告别。

离别,不仅是现实中的生离死别,更是心灵层面的。失去父母,让你一夜长大。失去情人,让你一夜成熟。失去朋友,让你一夜认清自己和他者。

出版

有电视采访,我跟一个非洲女作家一起,讨论为谁写作。她想把非洲女性的生活真实地表现出来。我的写作是表现中国的。

我们汉语写作的作品在西方出版时会遇到大量难题,一个出版社会因为自己的经济问题或是其他原因突然不出版你的书,你的作品就会落入低谷,等你再找到一个出版社时才会重新受到重视。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本身就不可能准确,从翻译到重审再到出版的过程起码是五年,最快也要两年。中国文学作品永远是处在排队等待的过程当中。就算是出版了也不会受到重视,很少出现在书店的重要位置。哪怕哈金先生得了美国所有的文学大奖,也不会在美国社会受到最重要的待遇。

中国作家

汉语崛起跟中国的政治经济地位有关,文学地位也随之提升。2009年,在法兰克福文学节,中国是主宾国,中国作家说汉语,没有觉得奇怪。我也参加了,但不是作为中国作家出席,是我的德国出版社请去的。

现在中国作家出国不用担心,到时会不会配翻译;记者来采访时也不用担心,记者自己也会找翻译。但这也会带来一些隐患,容易让中国作家自以为是,骄狂。

好儿女花

“好儿女花”的花语是“别碰我”,但我没有考虑这一点,当时用这个题目是自然而然的。第一是我母亲喜欢这种花,第二是我母亲的小名叫小桃红。小桃红也叫指甲花、凤仙花。据说,这花名还有一个禁忌,宋朝皇宫因为皇后名字有个“凤”字,不让叫凤仙花,因为此花像一对儿女依偎在母亲身边,所以叫好儿女花。我觉得这个花名做书名太好了,如果说这个花的花语是“别碰我”也很有意义,不管母亲的外表被人玷污成多么不堪入目,她内心一片洁白。

这花栽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活。“别碰我”有一种“我就是这个样子,你别阻止我,你做任何事情都没有用”的意思。它已经受到了伤害,碰得头破血流,但还是保持自己的鲜美。

生命总要受到各种伤害,在各种触碰和伤害中成为独特的个体,成为生命。可以说这是一种“卑微”的花,代表那个卑微却有旺盛生命力的群体。

诗与小说

我是一个夹在生与死之间的人,太多的悲伤跨过时间袭击我。小说不能填充心里的空白,只有诗。诗将我悬挂在天空,看这悲惨世界,通过小说的形式讲述出来。

灵感

故事在我记忆里,通过漫长的时间沉淀,很多时候因为其他事件比这个事件更重要,会自动浮现。当我写《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这两部长篇时,记忆浮现出大量的信息,在18岁生日前后的事和44岁时母亲去世后的事同时出现在脑海里,朝我对直撞来。

我写,必须理性地截取最重要的事件。

记得我带女儿去给我父母上坟,她问,我的外婆是什么样的人?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我女儿的问题击打着我,掀起尘埃,飞起来。我用文字将其描写,写这两本书。

友谊

高山流水,知音最难得到,古时听琴的子期死了,伯牙终生破琴绝弦。三句听音,可判断是同路人与否。有一见倾心,也有长久相处,产生感情,一旦结交,绝不半截路,会非常珍惜,一生一世。可能有时候情绪过了,但会马上纠正自己,这就不完全像一个女性的情感,我觉得更接近于男性的做法。

艺术观

其实,从我的短篇更能看出我的一些想法,一些艺术观。比如,早期的作品《孤儿小六》《玄机之桥》,后来的《天机》,讲一个女孩子的成长,一天写成,结局我自己未曾料到,她和她手下的一批街痞男孩子,被逮捕后一起从高桥上跳下河,全淹死了。所有的尸体都从下游打捞到,却找不到她的,人们发现一具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的尸体,但没有人认为是她。这个短篇小说写得并不轻松,转世轮回,因缘相遇,命运自定。

小说符号

小说的语言是纯符号:它本身没有意义,它又可以无穷演绎,寓有于无。它是次于诗歌、高于其他一切的艺术。

第一个不是最好的

很多作家都说第一个长篇都是自己最好的,但我的第一个长篇是我的最差的。不是我的本意,原因刚才已说了。第二个长篇《女子有行》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写得天马行空。从《饥饿的女儿》到《好儿女花》,尤其是后者,便是最好的回答。

婚姻缘何不能继续

掌握小说的技能,掌握语言的能力,其实也是自我的表现。婚姻错误的根源就在这里,没有自我,哪会有真正的幸福。我们女性掌握话语就会使得由别人控制话语的婚姻改变。如果你听从男人的话语权利,那么这个家庭就存活下来了。正是你拥有了自己的思想,要掌控自己的语言,掌控自己的权利,才使生活不能继续下去。

秘密文本

如果没有写一个人的秘密,这本身就不真实。写出秘密的文本才是有魅力的文本。

我在写完《好儿女花》这本书后,把很多国外写母亲的书都看了,很少有一本书让我流泪,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恶童日记》例外。战争要来了,一对八岁双胞胎男孩被母亲从大城市送到外婆那里照顾,外婆看上去很凶,其实对孩子很好。飞机来轰炸,母亲来找外婆,想把两个孩子从外婆那里带走,可是孩子们和外婆都不愿意,母亲被炸死了,孩子们却无动于衷把母亲埋葬。书很薄,讲了一个很残忍的故事,让我很受震撼。还有就是张爱玲的《小團圆》,读完后也是感触很多。

大俗大雅

学习优秀作品,获得他人的经验或技巧。每个作家都有这样一种梦想,要做到大俗大雅。有的人写得很雅,有的人很俗,这两者怎么结合在一起。对每个作家来说,在开始写作时对自己有一个定位,谁不想做到大俗大雅?用一个人们能接受的瓶子来装最厉害的思想。这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我呢,一直在做这样的工作。

古典小说

我发现中国古典小说的好处,尤其是古人笔记小说,如深窟宝箱。重读《老残游记》,重读《红楼梦》,尤其是重读笔记小说,像冯梦龙的《情史》,短短的一个个故事,讲得像一首首诗。有些作家写东西不知道在表达些什么,忽视讲故事的基本功,洋洋几十万字东拉西扯,浪费读者时间。

方言

《好儿女花》《饥饿的女儿》里面都有大量的重庆方言,2020年写的长篇《月光武士》也基本上是用方言写的。我在写重庆小人物的时候比较喜欢用方言,这种方言带有地方色彩,也能表现出人物的性格和精神面貌,一个人的语言最能反映他的内心。但是如果整篇小说都是方言的话,那会造成阅读障碍;恰到好处,会使小说的语言有特色。我每篇小说都很重视语言,让语言有音乐一般的节奏和韵律,这和我的诗人身份相关。当然如果是一个好诗人的话也会掌握小说的技巧,比如博尔赫斯,他就是诗人,他的短篇可扩展为长篇小说,语言的魅力就在此。

开卷有益

我只看对我有用的东西。我也写一些评论,写得很少,不过一旦答应下来,我就会仔细读,不会凭空去写一些我不熟悉或者不知道的东西。读书,有时候看到三个字就会觉得有用,比如“七盏灯”,左想右想都会受其迷惑。可能当时没有用,但是隔一段时间,也可能是一年两年以后,就会突然想起这句话,从我的潜意识里突然就跑出来了。

忏悔意识

我的忏悔意识是与生俱来的。每次写新小说,我会反思:我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我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是什么?作为一个作家,仅仅是靠写作为生吗?或者写一个好玩的故事,以拥有读者量大为目的?

这些都不是我写作的目的。我的目的,借海明威说过的一句话:“写所有的东西就是为了写一句真实的话。”真实成了我创作的核心。记得海明威还说过:“一切现代美国文学来自马克·吐温写的一本书,叫作《哈克贝利·费恩》,你要是读这本书,读到黑奴吉姆被孩子们偷走就停下来,这是真的结局,往下是骗人的。这是我们最好的一本书。一切美国文学创作从这本书来。在这以前没有什么东西,打它以后的东西没有这么好。”

文学作品

我最先能读到的文学作品是俄国小说,受益匪浅。《战争与和平》看不太懂,也一样让我灵魂不安。上初中能从别人那儿借到《野火春风斗古城》《野菜花》《金光大道》等中国小说,我的第一感觉是,世界不是这样的,那些小说里面的人,要么不食人间烟火,要么身体是钢铁做的,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时再读俄国小说,开始懂一些,像高尔基的三部曲,我松了一口气,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不平,令人心酸,让人充满同情。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世界,令我心碎而哭泣,不寒而栗。当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写作,会向陀思妥耶夫斯基致敬,我会写得比那些概念先行的小说更好,因为我了解真实的颜色。

用心感觉

我读作品,其实我的第一个读法是凭我的心感觉,我不会用一种固有观念读。但我写文章不喜欢把理论当作炫技放进来。美国大众为什么会喜欢苏珊·桑塔格,因为她用最简单的话来写最深奥的意义。好的哲学家,比如罗兰·巴特,还有了不起的本雅明,他们都是用最简单的话来表达一个最深的意义。

不刻意

我写每一个作品时,都没有特意去想理论。从20世纪80年代,我接触到女性主义的理论,也有意去找一些书来读。但我没有去一知半解地运用,而是把学到的知识,化成故事本身。

用故事來说自己的立场。我不必装腔作势,正像我母亲的行为做事一样,在我一生里,她是影响我最深的人。

有人问我的女儿的出生是不是特意安排的,我说不是,母亲的死,女儿的生,生命走与来,都不是刻意安排的,我的《好儿女花》就是记录这真实的一切。怎么能够安排这一切?生命是多么神奇而值得我们敬畏,一不小心,生命就会开人玩笑,有时是非常残酷的,让人不可接受。

阿难

写《阿难》对我是一个锻炼,我必须心平气和,心静如水,每天清早坐在桌前,渴望跨越人世污浊的河,超越生死间的种种受苦。我得原谅这些磨难,我把自己的感情融入《阿难》,若你爱阿难,你就会爱我。

中国经济起飞了,人民富起来了,这好不好?当然好。人民的物质生活富裕,一部分城里人已经过上了西方发达国家的生活,当然是大好事。这点必须肯定。

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其副作用—没有副作用的药物不存在,况且是全社会商业化这样的猛剂。首先当然是为富之“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道”即职业道德,资本家也得有职业道德,至少有名牌意识。这个问题太大了,《阿难》只是触及。

书中叙述者“我”,既是女作家,同时也是北京的一个调查人员,她负责监视的一个南方的有重大走私嫌疑的大财团董事长,突然失踪。她接获情报,说是此人可能逃入印度。她觉得这没有可能,因为经济犯人一般逃亡欧美。但是她还是循迹追去,从德里开始,一路逐渐发现此人在印度流浪的踪迹,这个富商原先是流浪摇滚歌手,艺名阿难,现在似乎在重操旧业;她也发现此人上辈的身世,他的父亲为二战中的中国远征军军官,流亡到印度,并且爱上一个印度女子。我书中主人公的追踪,引出两代人流浪的故事。

小说中流浪的路线,正是两千五百年前释迦牟尼与他的弟子阿难等流浪传教路线,一千多年前玄奘和尚也游历这一带。不同的是,如今的阿难流浪时已经没有信仰,在金钱诱惑下犯过罪,但有着漂流的愿望。他最后的结局,似乎不完全是畏罪,好像是这个漂流愿望的自然延伸。暗示了佛教徒出家云游,四海为家,作为生活方式,远胜于正在迅速商业化的社会中人心的污浊。解脱贪婪仇恨的办法,似乎是回向流浪的纯净。

这本书一直存在于我的灵魂深处,好似一本言情甚至惨情小说,但实际上是问题小说—不仅是当今社会现实,还是我们灵魂如何安置的问题。

写作之外

看书是工作,必须要做,看得乱七八糟,什么书都看,好几本书同时看。这几天在看一本做鸡尾酒的书,还有一本写什么欧洲狂欢的恐怖故事。我看书主要是取我所需要的东西,吸收我想吸收的东西,看什么都有劲。我没有正式上过大学,知道自己知识欠缺,得刻苦。但是我在写东西的时候什么都不看,什么书都不能够再影响我,因为那样一来就会受干扰。我写一部长篇小说一般需要三年时间:一年读大量的书,去一些相关的地方;一年用来写初稿;一年用来修改。但是往往这三年之中所读的书也是在为下一本新书做准备。

进入状态

作家在写作时必须进入一种状态,他可以借助阅读做到这一点。比如,有个外国作家读了司汤达的《红与黑》,他就写出一本完全不同的《红与黑》来。这是进入创作状态,但并不是说像我刚才说的那个例子,那近似于一种模仿。写小说时,我必须要摆几本书在我的旁边,比如,字典和两本都背得出来的书,其实我一点都不必看。比如,我必须把音乐打开,这个地方必须要放这件东西,那个地方要放那件东西,如果挪了地方我可能这一天什么都干不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今天我们在这儿谈话,但是又要我今天去和别人说话,那就等于要了我的命。

至于创作状态,实际上就是清除一切杂质,所有干扰写作的东西全部不要。我也需要这样的状态,因为文字是一个太干净的东西。如果你看到了一个很肮脏的人或是遇见一件很丑恶的事,你回家第一件事就得洗澡,否则整个人一天都不对,心情也不会愉快,根本写不出什么漂亮的东西来。所以经过一夜的沉淀,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空气清新,换上干净的家常衣服,坐在桌前,立即就会和笔下的人物见面,安排他们的命运,这真是做一个作家的福气。

原生态写作

我写作没有顾忌,从出生到成长的过程中,我是被现实社会强烈抨击的,我的反弹性,对这个世界的反应,是无所谓。我的生命,非正常成长,我离家出走、写作或是发表作品,都不按既定的方式做。我喜欢跟有情有义、有不同思想的人在一起。那时杂志社、报社里也有人欣赏地下诗人、地下小说家,第一个发表我诗歌的就是阎家鑫,她是很有才华的女诗人,碰巧在一家杂志社编诗歌,她特别喜欢我的诗歌。我很幸运,找到我的同路人,在写作时就没有顾忌,胆子特别大,也不在乎什么地域和传统的框子,这其实是一种原生态的写作方式,不会被现实社会诱惑,也不会为讨好某一流派而写作。这是我一直保留下来的,并不是到了英国才有了这样的眼光。

写自己的故事

我写与自身经历相关的东西,如果用了其他形式就没有什么意义。写故事时亲历,那就更有力量,那就完全不一样。你要是写别人的故事,那就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对读者来说,他就会说,这是虹影经历过的。

我的书写

我在书写与自己相关的直接经验或间接经验,最适合用诗歌来表现,可把它读成一篇散文,也可以用讲故事的小说来呈现。

这种风格我并没有有意为之,我的内心非常柔软非常诗性,本质上我是一个诗人。当我回忆起那些与死亡相关的,或是一些精神上的死亡,一些很震撼的事件时,我本能地就会用诗的语言去表达。

自传体小说

我想真实地写出我个人成长史。在第二部自传体小说《愤怒的女儿》里,那十年—1980年到1989年这段时间,是我们国家文学艺术发生重大改变的时期,那个时候我们解放思想,打破传统,尝试各种禁忌,就像我在《饥饿的女儿》里快结束提到的一段生活,《愤怒的女儿》只是把它放大,放成具体的故事。

英文写作

我算是英国作家还是中国作家?当然是后者,因为我用汉语写作。拥有英国身份,只是旅行国外时方便。张爱玲最早开始写作是用英文在报纸上写,但是她发现用中文写作更能充分表现她自己,并且她用中文写出来的作品每一部都是那么成功。后来她到了美国,为了生存用英文写作,但是不成功。林语堂的英语很好,他用中文写作非常成功,用英语写作也是特别成功。但再也沒有第二个林语堂。

像哈金,他的作品是用英文写的,要发中文版必须请人翻译。包括严歌苓,她写了一部英文小说,也是请人翻译。什么样的语言表达什么样的文化背景、历史背景,这是语言决定的。我是用中文写作的,当我的书被翻译成其他文字时我都没有发言权,我对出版社说,我的书不需要加什么注,出版社却反对,他会说读者不懂,必须加。

很早以前,那时我还不会说英文,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文学节,那个国家的出版社专门给我找了一个翻译。那时哪像现在,中国作家参加文学节走到哪里也是讲中文。会议期间我收到了一封E-mail,是出版社与文学节组织者商量细节时写的:“这个人参加文学节讲中文!这个人不懂英文!怎么会是作家?”另一人回复说:“真是怪事,她不说英文。”

他们发错了,发到我这里来了。我就回信问:“不要说英文,你们要是知道我连大学都没有上过,是不是更觉得我不应该当作家了?”他们连忙抱歉:“我们对中国文学、中国作家一点也不了解。”

我从看到这些电子信件后,学英文就比较努力了,在那个文学节回答问题时,就用英语说了,后来也经常用英文演讲。有一次,在澳门大学英语系作讲座,我讲的是英文。还有去一个国际学校,虽然有翻译,但我还是讲英文,以节省翻译所需要的时间。虽然英文不是那么完美,但能够用对方的语言跟人交流,确实不一样。

我错了

结婚之前有过很多次恋爱,但都非常短暂。因为在结婚之前,我真的不想结婚。我对婚姻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时候男朋友特别多,我根本就不相信爱情。

而且我其实是有意要做给我母亲看的,让她看到,我这个人多坏,是多坏的一个女儿。要让她心痛,要引起她的注意。那时,我觉得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她带来的。其实我整个都错了。但如果换作另一个人,处于相同的境况,他也不能做什么,也会是这样。

没有父亲

我的出身注定了父亲缺失,而我以为可以在另外的人身上找到,很荒唐。我情愿没有,也不情愿有一个假的。

写他者

不过,写他者,你也可在他们身上看到“我”。

我常常与自己的主人公融为一体,重温他的生命历程。所写的,对历史来说是现实的,对人物来说是历史的。无论是“我”,还是“他”或“她”,我借我的人物来看待世界,尤其是小时候看见的那个世界。

年龄与创作

有一种人年龄增长,创作的激情失去,作品也是走老路。还有一种人,年龄大了,内心激情不减,作品一部比一部成熟,比如J·M·柯兹和尤瑟纳尔。前者是那种雅俗共赏的作家,后者的《哈德良回忆录》《一弹解千愁》为我所喜爱,他们不断挑战自己作为作家的能力,风格多变。尤瑟纳尔说:“有些书,不到40岁,不要妄想去写它。年岁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自然存在的界线,不能理解无限差别的个体。经过这许多年,我终于能够把握皇帝与我之间的距离。”

有人回忆她,说她是一个石头雕刻出来的人。这种人不在现实之中,不在时间之中,因此也永远不会死。

我喜欢这个形容:“石头雕刻出来的人。”

但愿上天让我成为这样的人!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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