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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事业

2021-03-24何荣芳

广州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王婶米酒阿婆

何荣芳

陈阿香家的门楣上挂了一块匾,题着“甜蜜事业”几个字。字是汤老师的手迹,虽然不够清新飘逸,却也一语双关地展现了陈阿香的业务。如今,匾额字迹犹新,陈阿香已经老了,大家都称她陈阿婆了。

陈阿婆是个丰腴的女人,70岁的人了,乳房虽然下垂,但还像两只葫芦似的顶得前襟常常裂了缝隙。她个头中等,因为黄金比例不对,上身长下身短,所以给人印象还是偏矮。她出行喜欢带一把灰白相间的鹅毛扇,遮太阳、挡雨、扇凉。她的鹅毛扇因为用得太久,白毛变成了灰色,灰毛变得更灰,灰突突的像出土文物。陈阿婆摇着鹅毛扇,一路走,一路和熟识的人打招呼。

陈阿婆说话声调略带嘶哑,但中气依然十足,穿透力强。比如她买菜回来,站在老街巷口赞美芳子花店新到的一批鲜花,新鲜得能捏出水来,那么隔了十几家店铺、伏在柜台上看医书的宋中医就能听到。倘若她站在自家门口高高的台阶上,朝对面理发店里喊:下雨喽,小菁你还不赶快把毛巾收了?那么,几乎整条老街的人都能听到,寂静的老街瞬间热闹起来,大家纷纷仓皇地抢收晾晒的衣物,给裸露的货物支起雨棚。

陈阿婆经营着一家米酒铺。她的米酒铺在顺安老镇西街,自家的房子,和左邻右舍的一样,白壁黑瓦马头墙。左邻有李大胡子的米粑铺、张矮子的豆腐坊,右邻是王婶的面馆、兰子的裁缝店。隔了一条青石板街面,对面是宋中医的药铺和小菁的理发店。满满一条街,原来店铺挨着店铺。现在镇东边建了新小区,“蝴蝶苑”“观湖家园”“璀璨江南”,一个接一个,还在建。超市和足浴中心,李大胡子的米粑铺,小菁的理发店,还有开“沙县小吃”、卖无为板鸭的,也都陆陆续续搬过去了,老街越来越冷清,但陈阿婆的米酒铺和宋中医的药铺一样,照样红火。

老镇居民爱喝米酒,就像广东人爱喝早茶、四川人爱吃火锅一样。他们买菜回家,再到陈阿婆这儿买一碗米酒,用塑料碗盛了,顺手带回家。也有抓了早点过来,坐在米酒铺油光水亮的条桌前,就着一碗香糯酸甜的米酒,慢慢吃,慢慢喝。用瓷勺搅动凝脂似的米酒,白珍珠似的小汤圆、红玛瑙似的大枸杞,还有金片、银片似的蛋花花,便在碗里表演似的上下翻动,翻出一屋子的食欲来。顾客们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米酒,吃着米粑或者大饼,一边听陈阿婆嘶哑着嗓子吆喝那个、招呼这个。

陈阿婆家的米酒好喝,在老镇上独一无二,关键是做米酒的酒曲是她亲手做的。每年蓼花映红老镇周围的河滩时,陈阿婆就开始做酒曲了。过了白露,她就不再做,不是没有蓼花了,而是此时的蓼花已经不够甜。陈阿婆做酒曲的独家秘籍,不只是放蓼花和半边莲,只有宋中醫知道那里面含了甘草和木冬。人们爱到米酒铺里来,原因是陈阿婆还兼职做媒婆。她做媒的热情,一点也不亚于她做米酒的认真。

陈阿婆喜欢撮合,就像小朋友喜欢动画片。她看见来喝米酒的小伙子或大姑娘,端了米酒过来,就站在人家面前,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细细地探问:多大年纪啦?住在哪里呀?有人急吼吼地嚷:陈阿婆,我的米酒好了没?还要赶着上班呢!陈阿婆嘴里应道,来了来了,脚却不见动,依然还要问:家里都有什么人啊?谈对象了没?路上遇到有段日子没见的熟人,陈阿婆也会用鹅毛扇拍一下人家的肩头,问一句:你家小子(或者姑娘)谈对象了没?如果老街坊在一起谈起,谁新近鳏寡了,谁离婚了,陈阿婆立即伸过头去,一定要问个子丑寅卯、水落石出来,心里早已在替对方摸排合适的人选了。陈阿婆每年都要促成几桩婚事,业绩最好的一年,她让八对男女结成了秦晋之好。几十年下来,到底做成了多少媒,陈阿婆自己都数不过来了。俗话说,做红媒,添十岁,这样算来,陈阿婆恐怕有资格被人呼“千岁千岁千千岁”了。来喝米酒的,没准当年就是陈阿婆做的媒。或者有了心仪的对象,来和陈阿婆套近乎的。他们知道陈阿婆热心,又有眼力,手头上单身资源多,故意来她眼皮底下晃,希望陈阿婆能火眼识真意,能迅速给他(她)找到千年修得共枕眠的那个人。

但是最近两三年来找她这个老媒婆成就好事的,就像干鱼肚里寻胆——突然少见了。一则时代变了,现在的年轻人倘若真对某个异性有好感,手机上发几条信息,意思也就一清二楚。身边真找不到合适的,婚姻介绍所到处都是,街旮旯里有,网上也有。二则,陈阿婆自从把兰子介绍给汤老师后,对自己进行的“甜蜜事业”有点心灰意冷,不太积极了。但她心里隐隐还有个愿望,希望兰子跟汤老师离婚能离成,她想再给兰子做一次媒,让她再成一次婚。

兰子闹离婚的消息,是隔壁面馆王婶告诉陈阿婆的。

每天午后生意消停下来,两个女人喜欢坐在高高的廊檐下,一边择菜一边闲聊,电视节目、小道消息、张家长李家短,烩菜一样搅和。说话的往往是陈阿婆,王婶成了捧哏的那一个。

陈阿婆喜欢显摆她家的米酒好,也显摆她做成的媒。昨天陈阿婆跟王婶说,哎,知道啵,原来住东街的那个鞋匠,今天在芙蓉食府办酒宴。

哦,这个人现在不修鞋了,在新城区开了个鞋店,我去转过哩。么事办酒宴噻?

他家大孙子今年参加什么国际竞赛,拿了个大奖,办酒宴庆祝呢。

可是噻?

是哟。陈阿婆精神亢奋,声音高了八度。鞋匠的孙子这么有出息!他娘老子可是我做的媒。这小鬼出世时,鞋匠还给我送过红鸡蛋。陈阿婆脸上的笑容水纹一样荡漾,好像那孩子拿了个大奖也有她一份功劳。

你福气好,眼光好,做的媒没有错。王婶说。

那是啊。你看,东街的老李家儿媳妇我做的媒,那女子上床喜,一咕噜生了双胞胎儿子。西街的罗有保是我做的媒,当年他家里穷得开水里放点盐就算是汤,现在呢,开了物流公司,挣下的钱能买半个老镇了。陈阿婆的成就感,不亚于宋中医让一个重症病人起死回生,不亚于汤老师培养了一个镇级中考状元。说到兴头上,把鹅毛扇横搁置腿上,扳着指头,正要给王婶一一列举,谁谁谁,我做的媒,你看人家日子过的……突然像断电的复读机,一下寂静了。她看见刺眼的太阳底下,汤老师穿了件破旧的红格子西服和一条灰色大裤衩,趿了双鲜红的拖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一本正经地扯着脖子扭着脸,阅兵似的看着老街一侧的店铺。陈阿婆忙抻腰起身,端了屁股下的马扎,急急地跨进屋里,关上厚重的木板门。

嘻嘻嘻嘻,陈阿婆听到汤老师的笑声了。不用说,他已经到了裁缝店,看到了兰子。不到五分钟,陈阿婆就听到了噗噗的拳头砸在肉身的声音,还听到兰子咬着牙恨声恨气地骂:你这个孬子!怎么不去死!我这罪要遭到哪一天?!后面一句,好像就是特意骂给陈阿婆听的。陈阿婆的胸腔一下子被堵住了,像塞了一堆卵石,堵得结结实实,胀得奶子都痛。她赶忙又开了门,推出王婶,又颠颠地跑到对面拉出宋中医,叫他们快去把汤老师给制服了,要不兰子要吃亏了。

裁缝铺里的战争很快平息了,王婶过来告诉陈阿婆,兰子说要离婚。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如果兰子要跟汤老师离婚的话,陈阿婆会举双手赞成,如果两只脚举起来也能算数,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加上去。

汤老师起初看上的不是兰子,是刘小翠。

七八年前,汤老师才从师范学院毕业,常和刘小翠来陈阿婆店里喝米酒。他们挑陈阿婆后院葡萄架下的石凳坐下,伏在石桌上慢慢搅合碗里的米酒。一张石桌,两张石凳,那是陈阿婆做石匠的相好亲手凿的。汤老师和刘小翠的一碗米酒,能从太阳花绽放喝到太阳花闭合,能喝到蜗牛从地面石槽边一直爬到头顶上的葡萄藤上。那时老镇刚刚放过一场露天电影《甜蜜的爱情》,汤老师一时兴起就给陈阿婆的米酒铺题了一块匾额叫“甜蜜事业”。

陈阿婆自然做了现成的媒人。

陈阿婆去了刘小翠家一说,卖肉的刘师傅夫妻笑得两眼只剩下一条缝。陈阿婆又去了当教体局领导的汤局长家,汤局长捧了一杯茶,自顾自地摇着脑袋,噘嘴吹着杯口水面上的茶叶。声言儿子的婚事由儿子自己作主的小学校长高梨花,一听说女方是刘小翠,立即翻书似的翻掉脸上开明的一页,惊诧莫名地瞪起漂亮的眼睛,问陈阿婆有没有搞错?你要把一个屠户的女儿介绍给我儿子?一个中学文凭的丫头也想进我们汤家?

高梨花的干预并没有消退汤老师的恋爱热情,他不仅继续和刘小翠来往,还强硬地和父母顶撞,忤逆得让高梨花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对儿子婚姻百般阻挠的高梨花,除了晚上限制儿子的自由,白天也时刻紧盯着。这天高梨花在陈阿婆米酒铺的后院,捉了儿子和刘小翠私会的现行,汤老师拉着小翠逃之夭夭,高梨花一腔怒火机枪一样扫向陈阿婆。

她骂陈阿婆为了蝇头小利不择手段,和刘屠户狼狈为奸。陈阿婆不懂高校长嘴里倒出来的成语,只听懂了“为奸”,立即丢了舀米酒的木瓢,和高梨花当街对骂起来。这时高校长就不像是高校长了,完全成了一个市井泼妇,半条街的人都被轰动了,一起圍来看热闹。陈阿婆虽然音量大,但不善于吵架;高梨花骂人的气势远胜于陈阿婆,加上不时搬用成语这种重型武器,陈阿婆被她骂得体无完肤。落了下风的陈阿婆,当着街坊邻里的面受辱,自尊心大大受挫。

心里窝了一口气的陈阿婆,特意去肉案上买肉,就对刘师傅说了一通高校长的坏话。说我见过厉害的女人,没见过那么厉害的女人,她要是成了你家女儿的婆婆,你女儿定是跌在茅坑边上——离死(屎)不远了。你家小翠若是弱了,那是鸡蛋碰石头,不是对手;若是过硬,那是癞蛤蟆箍蛇,天天要拼命。陈阿婆认为自己也没有造高梨花的谣,也就如实地编了一下和那种婆婆相处的情景。

结果,汤老师的初恋就这样骨化形销了。

受到打击的汤老师后来就出现状况了,穿着打扮颠三倒四,看见姑娘就兴奋异常,大声与之搭讪;有时看着姑娘嘿嘿傻乐,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宋中医说,他这是患了躁郁症,可能还患有“钟情妄想型”的精神分裂症。大家被宋中医说得一头雾水,问到底得了什么病?宋中医漫不经心地答:花痴。

患了花痴的汤老师吃药后虽然又能上讲台讲课了,但一到老巷子里桃花灼灼之时,就又不正常了。他走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大声自言自语,撵得姑娘满大街乱跑,还被老镇派出所抓过挨了一次电棒。高梨花何曾丢过这种脸啊?加上爱子心切,急火攻心,不久就离世了。

后来,心怀愧疚的陈阿婆,就把兰子介绍给了汤老师。

午后,陈阿婆和王婶又坐到了檐下闲聊,陈阿婆摇着鹅毛扇,王婶择着韭菜。

都说韭菜大补,你就天天给你家男人吃鸡蛋炒韭菜?陈阿婆打趣王婶。

石匠最近好像没有来?是不是没人给他做鸡蛋炒韭菜?王婶也打趣陈阿婆。陈阿婆的那点老底,王婶可是一清二楚。

陈阿婆年轻时喜欢苦菜圩的石匠,俩人一起钻过河滩上的芦苇荡。石匠性格绵软——能把粗糙的顽石打磨成圆溜溜的石桌、玉润润的石凳、棱角分明的石磨的,能没有好性子吗?好性子的石匠,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逼迫下,娶了别的女人。陈阿婆不恨石匠,她舍不得恨。陈阿婆也不恨石匠的父母,石匠的父母她没有见过。陈阿婆唯独只恨给石匠牵线的媒婆。

陈阿婆嫁到老镇上来,给一个酒鬼当老婆,也是媒婆害的。陈阿婆解救不了自己,就想帮别人。陈阿婆做媒,有“三不做”,父母不厚道的不给他们子女做媒,好吃懒做的她不给做媒,男女双方有一方心不甘情不愿的她不去强说媒。

哎,不说石匠。兰子今天好像没来。尽管裁缝店关着门,陈阿婆还是压低了说话的音量。

许是又被汤老师打伤了。王婶说。

陈阿婆心里咯噔一下,又撂进了一块大石头。

给汤老师和兰子做媒,她是诚心诚意想帮他俩的,谁知道,好心就办了坏事呢?

汤老师和刘小翠分手后,还是爱来陈阿婆店里喝米酒。花痴正犯着时,喝完米酒他不爱给钱,嘻嘻地傻笑着离开。陈阿婆不心疼米酒钱,她心疼汤老师,不为别的,就为汤老师有情有义。

汤老师啊,我给你介绍一个姑娘你可愿意噻?陈阿婆问这话时,汤老师就知道付钱了。他付了钱正准备起身去学校上课时被陈阿婆拦住了。

嘻嘻。汤老师笑,笑得跟发病时一样。陈阿婆心里惊了一下,以为他又犯病了。

如果漂亮的话,我可以见见。汤老师说。汤老师说话时,斯斯文文的,这说明他还是正常的。

陈阿婆寻思,汤老师身上有个病根,老镇上的姑娘不会有人愿意嫁的。要替他找个人的话,还是应该去乡下。陈阿婆特意回了一趟娘家,娘家侄媳妇说,村里的姑娘不是在外面读书,就是在外面打工,哪里能看到大姑娘?陈阿婆每次買菜,都喜欢跟挑担子的菜农闲聊,问他们是哪里的,村子里可有好看的待嫁姑娘?打探了半年也没有打探到合适的。

那年冬至前,苦菜圩的白嫂来陈阿婆这里买酒曲—苦菜圩人有个习惯,冬至这天用米酒炖鸡驱寒滋补—陈阿婆见白嫂神情蔫蔫的,就问她过得可好。白嫂叹口气,说男人生病呢,拖了好几年了,还要供女儿读书,日子能好到哪里去?陈阿婆问她男人生的什么病,女儿多大了。白嫂不愿意说男人的病,只说女儿兰子属鼠的,已经18岁了,就在老镇上读高中呢,成绩还不错,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考上大学不知道拿什么供她哩。

嗨,既然供不起,还不如给她找个婆家算了。

我也是这么说呢,可我那丫头心气硬,就是要读书呢。白嫂买了酒曲走了,陈阿婆却长了心思,知道她家有一个已经18岁的女儿。到了周末,陈阿婆拎了酒曲去乡下卖,去白嫂家讨水喝,端了茶杯长长短短地跟兰子说话。陈阿婆觉得兰子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温柔,又知书达理,应该能配得上汤老师。

那年高考过后,陈阿婆打听到兰子落榜了,又特意去了苦菜圩的白嫂家。给兰子找个婆家吧?我给她介绍一个端铁饭碗的。陈阿婆声音洪亮,无端地给人一种晴朗感。白嫂就笑了,笑容像从心底绽放的花,陡然绽放,又突然收敛。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又巴望就是真的。

陈阿婆说了汤老师的情况。大学毕业到镇中学当老师,还培养了一个中考镇状元,是个好老师。陈阿婆重点说他家条件好,他妈虽然不在了,但他妈挣下的家底还在。没有婆婆好啊,少了多少婆媳矛盾,一进门就能当家作主。何况他老子在教育局大小也还是个官,放的屁比我们讲的话管用。陈阿婆也讲了汤老师的花痴病,这种重大情况,陈阿婆却把它当作边角料处理了。花痴病算个什么病呢?不就是想要老婆吗?娶了女人,花痴病也就好了,就像姑娘痛经,结了婚也就不痛了。

兰子和汤老师见面的地点就在陈阿婆后院的葡萄架下,硕大的月亮笑盈盈地挂着碧蓝的天空。那样的环境是容易酿出爱情的,何况汤老师那时腼腆得像个高中生。兰子也听说了汤老师有花痴病,兰子知道自己就是治疗他花痴病的药。高考落榜,想要去补习家里又拿不出钱,郁闷苦恼时,汤老师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他也成了她的药。汤老师的父亲愿意拿一大笔彩礼钱,兰子以为这样自己就可以去补习了,等她上完大学再嫁给汤老师,但汤家不见兔子不撒鹰,非得兰子盖上盖头才肯拿钱。19岁的兰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了汤老师的新娘子。

兰子初嫁时,陈阿婆说话的声音在老街上响了八个高度。她笑嘻嘻地迎接每一道扫向她的目光,大包大揽地接受每一句赞扬,她治好了汤老师的花痴病,功高盖过宋中医。她让兰子一个乡下丫头成为了城里人,过上了比老镇许多家女儿都滋润的日子,那简直是一只老鼠从糠箩跳进了米箩里。陈阿婆的成就感,像三月的春风洋溢在大脸盘上,那可是胜造七级浮屠的自得。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能圆满的话,陈阿婆就不会处处躲着兰子,就不会心坎上压着石头过日子。

俗话说新人娶进房,媒人抛过墙,但也有不把她撂开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上门来的有过几位,基本上都是来找陈阿婆仲裁家务事的。也有一个年轻气盛的女子,因为受了委屈来朝陈阿婆撒火消气,责备陈阿婆不该麻绳打毛衣——乱牵扯,给自己找了不靠谱的男人,骂她媒人一张嘴,祸害人不浅。等到小两口鱼欢水跳地和好如初,那女子又含羞带笑地来陈阿婆这里买米酒,手里带着甜瓜和苹果,不说一句道歉的话,歉意可都是一目了然的。

兰子也来过陈阿婆这里一次,就一次。想起来,陈阿婆还会心惊肉跳,寝食不安。

那天,陈阿婆已经收拾干净桌椅,正蹲在地上洗大盆里的一摞碗勺,屋里突然一暗,一个人影堵在了大门口。今天的米酒已经卖完了,陈阿婆说。

影子不说话,阴嗖嗖杵在门口。陈阿婆抻着腰,笨拙地站起来。兰子披头散发,抱着不满一周岁的女儿,阴着脸,正恶狠狠地瞪着她。

屋里坐吧。这又是怎么啦?陈阿婆惊异。

兰子仍然不说话。兰子的衣摆扯碎了,一只眼睛乌得像大熊猫的眼,脖子上也有瘀青。陈阿婆心疼地哟哟叫着,心里明白一定是两口子干架了,一边去拉兰子的胳膊,想让她在靠背椅上坐下。兰子使劲一摆胳膊,扯了陈阿婆一个趔趄。兰子就是不说话,看人的目光中有了汤老师的疯劲。陈阿婆摊开双臂,不知道如何是好,兰子却一扭身,抱着女儿跌跌撞撞地走了,丢下陈阿婆站在那里半天动弹不了。

一个小时后,陈阿婆终于打听到,汤老师停了两年的花痴病又犯了。他当街剥兰子的衣服。睡觉,睡觉,他说。兰子的脸红到颈脖子,一边流着泪一边和汤老师扭打。兰子给汤老师挠了个大花脸,汤局长不高兴了,虽然他没有来找陈阿婆理论,但他教训兰子的话也由街坊邻里传了过来。他说,兰子,你吃着我们的,喝着我们的,就该好好照顾我儿子。兰子一气之下就把女儿送到苦菜圩,她自己找了师傅学了裁缝,盘下了门面开了店铺。而汤老师在桃花不开的季节,也时常满大街乱跑,上身穿着他结婚时穿的红格子西服,下身穿了件大裤衩。看见女孩子他就撵过去,吓得满大街鸡飞狗跳。

这两年来,许多裁缝都歇业了,纷纷到服装厂去上班,只有兰子的裁缝店,像霜后的一棵苦菊,还倔强地挺在荒草萋萋的原野。陈阿婆觉得自家的米酒铺比兰子的裁缝铺赚钱,等到自己干不动了,就把铺子交给兰子打理。

陈阿婆,替我照看一下铺子。宋中医突然从中药铺里跑出来,抓了急救的药箱往巷口跑。你跑么子吗?陈阿婆举着鹅毛扇声音打雷似的撵着宋中医。

汤老师出事了。宋中医扭着细细的脖子回头说,脚却一刻也没有停歇。陈阿婆和王婶惊得面面相觑。肯定是谁打电话叫宋中医了,你快过去看看吧。陈阿婆推王婶,王婶只得丢下手中的韭菜,在身上擦了擦,撵着宋中医去了。

陈阿婆猜,汤老师不是打人了,就是被人打了。老天爷,不要再让他打兰子哦。陈阿婆站在自家的廊檐下,看著对面宋中医的药铺慌乱地摇着鹅毛扇,越摇越热。陈阿婆只从冰箱里端了一碗米酒,刚走廊檐上的马扎上坐下,王婶就急匆匆跑回来了。不得了了,汤老师摔死了。她脸上惊骇的神情和被撵的兔子似的语调,让陈阿婆也紧张起来。

陈阿婆手里蓝边碗的米酒晃了晃,倾斜了一地。莫瞎港(讲)。

哪个跟你瞎港(讲)了?就在巷口广告牌下躺着呢。

陈阿婆便想起了那块广告牌上的女明星,半裸着身子,举着一杯牛奶,老远就含情脉脉地看着人。

我跑过去时,老远就看见一群人围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前。挤进去看了,地上一摊血,人已经被120急救车拖走了。王婶叨叨地说,陈阿婆筛糠似的抖着。

开面包车的司机,给芳子花店送了一包货物,顺便在漂亮的店老板面前多聊了一会儿,饱了一顿眼福,回到车边时发现车前躺着一个人,上身一件皱巴巴的红格子西服,下身一件败了色的棉布短裤。司机朝地下躺的人踢了一脚,骂道,想碰瓷你也长长眼睛,找一个有钱佬去碰。地上的人没有反应,扒拉那人的脸面一看,七窍都在流血哩。司机吓得半死,号叫着跳到街口,抖抖索索地打了报警电话。警察来勘查了现场,说汤老师是自己从广告牌上摔下来的。

汤老师的意外,让陈阿婆阴云厚重的心空裂了几道缝隙,她替兰子看到了阳光。

下午,又传来消息,说汤老师送到医院,仪器显示还有生命体征。汤老师摔而不死,陈阿婆负罪地遗憾着。

汤老师最终还是死了,在医院抢救了一个多月,到底没能从鬼门关里抢回来。陈阿婆发誓,这回一定要给兰子找个好男人,以后就再也不操心别人的事了。都说做红媒添十岁,只要兰子后半生能够快乐,陈阿婆减掉十岁也愿意。

早上,陈阿婆的米酒铺热热闹闹,来喝米酒的人络绎不绝。陈阿婆把米酒从大铁锅里舀起来,一碗一碗地端到客人面前。她看见镇中学的沈校长也坐在条桌前等米酒,忙端了一碗过去,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你们学校里,可有老师还单身噻?陈阿婆觉得兰子读过书,是喜欢有文化的人的,她站在沈校长面前打探。有人高声嚷嚷,催她快点上米酒,上班要迟到了,刷脸打卡哩,打不得马虎眼。

等不及就去那边。陈阿婆朝那人赶鸭子似的挥挥胳膊,把人赶到了右邻王婶的面馆。

沈校长说,单身的小伙子还有两个,单身的姑娘没有。你老又想做媒啊?

小伙子就算了,陈阿婆失望。

陈阿婆转身又问另外一张桌上的老齐,你朋友中间有没有40岁左右的单身男人?老齐是搞工程的,他的朋友应该都不缺钱。不缺钱也算好的。

我朋友没有单身的,他们一人好几个老婆,用不过来。老齐不正经地打哈哈,一屋子喝米酒的人都跟着笑。

从喝米酒的顾客嘴里打听到,老镇一家银行主任离婚了,住在新区高档住宅区。这人经济条件不错,年纪和兰子也合适,就是有点秃顶。秃顶就秃顶吧,只要人好那也不算什么。陈阿婆就赶到新区去打听银行主任的为人,打听来打听去,终于打听到他和一个有夫之妇不清不白,陈阿婆立即断了要为他和兰子牵线搭桥的念想。

陈阿婆开始暗自为兰子张罗媒事。开棋牌室的老徐,常来陈阿婆这里喝米酒的,陈阿婆觉得这人忠厚、实在,他老婆车祸去世都五六年了。陈阿婆有心把他和兰子撮合到一起,她去了一趟老徐的家,实地考察的结果是屋子里邋里邋遢,就知道老徐不适合兰子,跑到舌尖上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陈阿婆去超市买日用品,去菜市场买

菜,去亲戚家吃席……一张嘴准要问有没有40岁左右的单身男人,人要好,经济上要宽裕,长相也不能差。陈阿婆走在街上,遇上住在别处的熟人,也会替兰子问问。说来也是巧,一天,心不在焉的陈阿婆下门口的台阶时崴了脚,一跛一跛地去对面买膏药时,就遇到了一个熟人。

陈阿婆,你还是这么硬朗?

一个男人坐在宋中医看诊的桌子边,一只胳膊搭在桌上的脉枕上。这人精神萎靡,皮肉松弛,两只眼袋都快占了脸盘的半壁江山。他站起身递给陈阿婆一根烟,任她疑惑地瞅着,含笑不语。

陈阿婆接过烟。做媒婆的,遇到的喜烟多,也抽,但没有瘾。瞧我这老瞎子,只觉得面熟,想不起来你是谁了。陈阿婆说。

我是老罗啊,西街的罗有保,你还给我和凤子做过媒呢。

陈阿婆一拍大腿,“哦”了一声,心里骂着自己:真是该死,怎么把罗有保给忘了呢!陈阿婆便和罗有保说话,称赞他有本事,开物流公司挣了大钱。又替半年前病逝的凤子惋惜,宽慰罗有保,说去的已经去了,缘分只有那么长。家里没有女人就不像个家,趁着还不老,赶紧找一个。

罗有保说,遇到了几个,都是冲着钱来的。怕了,也就不找了。

陈阿婆说好女人还是有的。膏药也不买了,拉着罗有保就往自己家里走。

罗有保一听说陈阿婆要给他介绍兰子,乐得两眼眯成了两道缝。他催陈阿婆早点给他好消息。等到罗有保前脚刚踏出米酒铺大门,陈阿婆就解了围裙,拍打着身上看不见的灰尘,要去裁缝店找兰子。一只脚跨出门槛,另一只脚犹豫了一下,也跨出了门槛。走过王婶的面馆,陈阿婆心里有些发毛。这些年,她轻易不敢和兰子照面。

兰子。陈阿婆站在台阶下喊。

兰子专心在案板上裁剪一件红格子衣服,勾着头,一缕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兰子。陈阿婆硬着头皮走上台阶,热腾腾地叫。

嗯。兰子抬起头,目光仍然落在面前的红格子布上,那副脸,冷得像腊月的河面。陈阿婆心里打鼓,准备好的说辞不知道先说哪一句,让哪一句先跳出来,好像都不合适。正尴尬着,有顾客进来了,陈阿婆只好又退了回来。

陈阿婆不好意思涎着脸去找兰子,但又不死心,她举了鹅毛扇遮住盛夏的骄阳阳,去了一趟苦菜圩。

我跟你说,这个罗有保是我们顺安老镇的能人,这回一定错不了。陈阿婆欠身坐在白嫂对面,鹅毛扇横在膝盖上,一只手抓了张纸巾不停地在肥厚的脸上擦。这个罗有保对凤子好得没得说,那是整个老街都知道的事。凤子喜欢吃螃蟹,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买一大网兜螃蟹带回来。凤子嘴巴厉害,生气了骂起来人来也锥子扎人一样狠,他不生气,还笑呢。可惜凤子没有福气。白嫂抓了两把熟花生放在陈阿婆面前的茶几上,很有兴趣地听着。陈阿婆接着说,罗有保那人脑子又活,本来是修车的,现在搞物流,买了块地皮有学校运动场那么大,用来做停车场。大卡车一停就是几十辆,家里的钞票只怕是比超市里的纸还多。汤老师家虽然底子也好,但跟罗有保现在比起来,那还不是池塘里的一滴水?白嫂笑微微地直点头。兰子这只属鼠的,这回真的是要由糠箩跳进米箩里了。

白嫂对罗有保的情况很满意,让陈阿婆先把人带给她看看。两天后,罗有保开车载着陈阿婆来了,不仅带来了很多礼物,还给白嫂塞了一万元红包。

白嫂收了红包。

红包都收了,母女俩一定通过气了。遇到这样的好男人自然不会拒绝,除非她是孬子。陈阿婆想。

陈阿婆心里有了底,便去找兰子,兰子的裁缝店竟然关门了。王婶说,兰子去给汤老师上坟了。

既不是清明,也不是中元节,上什么坟啊?陈阿婆问。

今天是汤老师的生日啊。王婶说。

陈阿婆有点意外。

过了一天,陈阿婆去裁缝店看了看,仍然是关门。又过了一天,裁缝店的门还是关着。哟,找了个金主,自然就可以在家做夫人做太太,再也不用整天趴在缝纫机上干活了。陈阿婆眯了眼睛笑。

陈阿婆得加紧操持一个媒人该操持的事。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老黄历,远远地端着,黄历的封面她是认得的,但里面的字却一个也不识。她拿了黄历去找王婶,让她帮着找好日子。王婶说了几个,陈阿婆都记在心里了。她准备提议罗有保选择十月二十八,这日子好,季节也好。这之前还要帮罗有保过礼定亲,准备迎亲时要带的酒坛子、艾叶、青葱、木炭等。兰子那边哩,子孙桶也还是要准备的……等到他们成了亲,她这里才能算圆媒。

王婶又坐在门口择菜了,这回还是韭菜。

赵秃子的包子铺被工商所查封了。王婶说。

活该。用猪淋巴冒充瘦肉做包子馅,狗日的真是坏了良心。陈阿婆这段时间火气重,说出的话都带着火星子。

新区那边的房子昨个又涨了。王婶说。

一直说要跌,却一直在涨。糊弄个鬼。

王婶便笑,不再说话。

沉默了会儿,陈阿婆到底忍不住,又说,这兰子,不知道现在可好?她用鹅毛扇指指裁缝店。已经秋凉了,鹅毛扇基本上发挥不了作用,陈阿婆却还习惯性地握在手上。

走了三个多月了,你还念叨。王婶仍然在择菜,头也不抬地应。女人投奔网友这样的事,在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时代,隔不了两天,就会被层出不穷的楼房涨价、股市缩水、官员被抓、戏子劈腿等林林总总的新事情给中和、冲淡,但陈阿婆却被它折磨得吃不下,睡不着。她去过一趟苦菜圩,想通过白嫂了解兰子的情况,却吃了闭门羹—白嫂的门“铁将军”把门,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兰子已经不年轻了,不该干这事。王婶知道陈阿婆心里堵得慌。

就是。怎么能跟着网友跑了?网上认识的靠得住吗?不像我,给她介绍的都是知根知底的。

老街坊都在说,兰子说不定早就跟那个网友好了。

莫瞎说。陈阿婆将鹅毛扇在膝盖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她不想让兰子受人糟践。她知道,兰子不是风流女人。

有人说,汤老师爱的一直还是那个刘小翠,兰子心里没有依靠,只有从网友那里找安慰。

陳阿婆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懂兰子的苦。

还有人说……

别说了,别说了。陈阿婆抬起屁股,准备回屋,一抬头却看见白嫂拎了个手提包正朝这边走来。陈阿婆忙丢下马扎下了台阶迎过去。白嫂站到陈阿婆面前打开了手提包,拿出一沓钱来,我家兰子说了,这钱不能要,烦请你转交给罗老板。

你看,你这……我是真想将功赎罪呢,兰子却不领情。陈阿婆有点难过。

兰子说,她知道你心善,想帮她。过去的事让你别放心上。她和汤老师毕竟夫妻一场,人家尸骨未寒哩,她这个时候不能嫁人。

是哩,是哩,兰子想得周到。陈阿婆心里一暖,暖得那些搁在心里的石头都快像冰棍一样化掉了。兰子这段时间跑哪去了?总也不见裁缝铺开门。陈阿婆和王婶都急于打听兰子的去向。

兰子回娘家了啊。兰子在苦菜圩承包了一块滩涂,和俺一起养鸭。

哦,这事哪是女人干的?你叫她回来,我把我的米酒铺交给她管。陈阿婆去拉白嫂的衣袖,好像这样就能拦住她娘俩去河滩上受苦。

白嫂抬头看看陈阿婆的米酒铺,“甜蜜事业”的匾额还笑微微地挂着,墙壁上却政府盖章似的用红漆圈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陈阿婆说,不碍事,新区那边有我的回迁房,到时候把匾额挂过去。我呢,到北京跟儿子享福去。

白嫂笑,不答话。

没过多少日子,推土机和挖掘机就轰隆开到了老街,从街西一直朝街东推进。哐当,哐当,哗啦,哗啦,老房子一片一片地倒下,腾起一阵阵尘雾。陈阿婆就站在尘雾里,攥着那把变色的鹅毛扇,遮住花白的头发,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米酒铺和匾额上的“甜蜜事业”。

责任编辑: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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