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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是夏天的花园

2021-03-22计文君

四川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布里克斯皮尔伯格布莱恩

计文君

一、缘起

遇到这个短篇,纯属偶然。

我算不上科幻迷,对于科幻小说的阅读相当有限,所以知道的也只是亚瑟·克拉克或者阿西莫夫这种如雷贯耳的名字。当时完全不知道这位布莱恩·奥尔迪斯是何方神圣——现在当然知道了,他是位很有影响力的科幻作家,布克奖评委,还是一位学者、批评家、诗人,出色的图书编者,以及举办过个展的艺术家。

两年前,我对这位“斜杠”作家还一无所知。因为写东西查资料,我去翻了亚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在序言前,有克拉克写的一篇悼念库布里克的短文。斯坦利·库布里克是影史上的传奇导演,留给世界的几乎部部都是神作,除了与《2001:太空漫游》并称为“未来三部曲”的《奇爱博士》《发条橙》,为人熟知的还有《洛丽塔》《闪灵》,以及绝笔之作《大开眼界》。“知乎”上有人将库布里克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导演”,甚至不愿意加上“之一”。这篇名为《悼库布里克》的短文,是克拉克在写完千禧年新序之后两周,获悉了库布里克离世的消息,随即写下放在了书的开篇。

文末克拉克提到了自己的梦,梦里他和库布里克在聊天,说斯坦利看上去还和1964年一模一样——那是他和克拉克合作创作影响深远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的时间。在梦里,库布里克问克拉克:“接下去做些什么呢?”

克拉克不无遗憾地在文章里写道:“原本是可能有后续发展的。布莱恩·奥尔迪斯有篇很美的短篇小说——《撑过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Super-Toys Last All Summer Long),斯坦利将其命名为‘AI,且已经着手了好一阵子。后来由于一大堆原因,这件事没有实现。”

我被小说的名字吸引了,丢开克拉克,上网去搜这篇小说,没想到搜索百科里竟然就有这篇小说的原文,简单浅白的英文,很短,一口气看完了,很难说清楚那种感觉,弥散的、无法准确判断原因的忧伤——那是一种童年时代才会有的茫然的哀感,这让我自己都感觉很惊讶。

两年过去了,这篇小夜曲一般、旋律简单的短篇小说,带给我的影响,竟然超过了那些恢宏的“太空歌剧”,时不时就会在心里缭绕,我也无暇去细思究竟。同样也是巧合,我有此机缘要写一篇文章认真地谈一谈这篇小说,那就沿波讨源地去追一追,各种信息汇集在一起,我才恍然明白那哀感的来源。

二、你和我是真的吗?

我们还是先回到小说本身。这篇写于1969年的科幻小说,同样遵循着短篇是生活截面的经典原则。在作者截取的这个截面中,信息量很大——尤其是隔了半个世纪回看,充满了让人惊讶的细节。但这个截面中最触动我的是大卫和玩具熊泰迪在婴儿房里关于“真的”与“好的”那番對话。

这是我在文学史上读到的最为忧伤的对话场景之一。

大卫产生了困惑:自己是否是真的。是什么让他产生这样的困惑?他曾经被送去看“心理医生”。当然,从后面他“父母”的对话我们知道,他只是被送回去“检修”而已,莫妮卡认为他的“语言处理中心”没有被修好,还是有问题。正是这个“老心理医生”让大卫觉得自己“不是真的”。他可以和泰迪对话,所以他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不想或者不敢跟妈妈说话。

小说前半段一直在细腻描绘莫妮卡那永远是夏天的花园,她孤单、纠结且悲伤的内心,她决定去爱那个用来让她“撑过”无尽夏日的“超级玩具”,但那个“玩具”大卫,却仿佛察觉到了她内心的一切。

大卫的爱是真的,虽然他不是“真的”,他不知道自己内心要求妈妈的爱也是真的。但妈妈哪怕自己下了决心去“爱他”,却依然做不到。也许妈妈自己都没意识到,但大卫感觉到了。

从后面亨利带回家的“服务人”依然会所答非所问来看,哪怕拥有了高度仿真的“血肉之躯”,内在却还是台没有通过“图灵测试”的机器,算不上智能。但大卫显然拥有了“不受限”的基础设定——从亨利的演讲中我们获悉,服务人“受限”不是由于技术原因,而是因为“人们的恐惧”和道德禁忌,所以这些服务人没有性别,而且反应不会太过像人。

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生活在这篇小说的“未来”。单就人工智能的运用方式来说,小说的想象显然非常“受限”。我们平时使用的各种互联网平台的人工智能客服,回答问题的水平比小说中的服务人要“人性化”很多。还有一个无法求证真假的传说,有人曾经问自己的手机助手“Siri”:“人活着的目的是什么?”Siri是这样回答的:“我无法剧透一场直播的结尾。”

当然,我们今天的AI依旧是“弱智”的,如果我们稍微了解一些信息技术的基本原理就会发现,所谓的“人工智能”,并不是对人的意识或者智力的模仿,它不像人,而且也不必像人。

文学是朝向人的。

作为小说人物的大卫,不是一副血肉之躯包裹的信息处理器,恰恰相反,作者让一颗人类孩子的心灵,困在了无法挣脱的人造躯体里。

这段忧伤的对话,是全篇唯一今天还在生效的构想。大卫提出来的问题,泰迪给出的回答,犹如禅宗偈语,人类过去未曾参悟,而且今天回答起来更加困难。至于未来,依旧无法回答,这还不是我最为悲观的猜想,我更深的恐惧是科技会让这个问题彻底消失。

三、赛博格中产与时尚芭莎

除了大卫和泰迪熊的对话,这篇小说中那些关于未来生活场景的幻想,几乎都“失效”了——因为它成了今天的现实。

唯一的例外是小说的前提设定:主人公生活的社会,采取了严格的“生育控制”政策,以至于每对夫妻需要“摇号”才能拿到生育许可。这一想象与当时相应的社会思潮有关。1968年,斯坦福教授埃尔希利出版了一本危言耸听的书《人口炸弹预言未来二十年的马尔萨斯灾难》,这本书引起了广泛关注,并在世界范围内造成了一定的政治意愿。然而真实的人类社会是各种力量耦合的混沌系统,并不会按照任何社科学者划出的弧线规律前行。

于是,等到2001年斯比尔伯格接棒库布里克,将这部短篇小说改编成电影的时候,大卫出现在莫妮卡生活里的原因,被修改成了亲生儿子罹患不治之症只能进入冷冻系统等待治疗方法的出现,为了安慰精神崩溃的妻子,亨利带回家这个“超级玩具”。

作为原著作者的布莱恩·奥尔迪斯说过,当初库布里克和他在构想电影剧本时,就有大卫和泰迪一起逃亡时到的那个处理过时机器人就像处理旧车一样的“烂铁城”(Tin City)。但到了斯皮尔伯格手里,离开妈妈之后大卫的故事,变成了赛博格版的《木偶奇遇记》,大卫这个AI款“匹诺曹”,寻找着蓝仙女,求她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小男孩。

斯皮尔伯格在电影里保留了“处理仿生人”的场景,动用了大量的赛博格朋克风格的视觉元素,但整体上还是讲述了一个温情脉脉、符合中产阶级口味的故事,赚足人的眼泪,包括我的。花钱看电影消费的就是这点儿情绪,哭完略带自嘲地擦擦眼泪也就过去了。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斯皮尔伯格再成功,也永远不是库布里克,或者拍了《银翼杀手》的斯科特。

据说斯皮尔伯格很喜欢一个笑话:他死后到了天堂的门口,被天使拦住,说:“导演不可以进天堂。”但是斯皮伯格看到一个大胡子男人骑着自行车径直进了天堂大门,就抗议说:“那不是库布里克吗?他怎么进去了?”天使说:“你以为你看到的是谁?那是上帝本人。”

这个笑话还有别的版本,但基本设定是一样的。库布里克是否能够通过这部《AI》就“人的本质”是什么再次给出“神的预言”,我们已无法得知。但我私下觉得斯皮尔伯格却更为忠实地还原了这篇小说人物的精神底色。

这份“忠实”倒未必是基于对原著的认同或者尊重,更为根本的原因,今天作为电影受众的我们与半个世纪前的这篇小说的读者,受控的力量是相同的,而且程度更深,地域更广,人数更为巨大。

我是在完成这篇小说的中文翻译时才注意到的:《撑过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最初发表的杂志为《Harpers Bazaar》,我们今天通常把这本杂志翻译为《时尚芭莎》。这是一本有着142年历史、首屈一指的时尚杂志。2001年——这真是个非常有意味的巧合,中国内地也有了与美国版权合作的《时尚芭莎》。如果我们要选一个中产阶级生活理想与消费主義的象征物,它显然是最为合适的选项之一。

1969年《时尚芭莎》的读者和布莱恩·奥尔迪斯估计都没想到,中产阶级生活理想和席卷全球的消费主义观念会如此有力地控制人口增长。半个世纪后,很多国家面对的社会问题是老龄化和生育率低于人口更替水平。

但奥尔迪斯所描述的斯温顿夫妇的“未来”生活,已然是今天都市中产的日常,区别仅是纵向叠加的“虚拟豪宅”的设计风格,是佐治亚式的还是新中式庭院。空虚寂寞的妻子和外出改变世界的丈夫,这种充满“政治不正确”的性别设定,却还是今天各种通俗叙事中最为常规的设定。至于彻底变成了现实的“世界数据网络”,并没有像小说中亨利的广告预言的那样,便捷的联结将终结人类的孤独与隔绝,反而成了人类撕裂和争斗的另一维度空间。至于把人类的一切需求都变成消费,这一点我们在现实中做得最好。

与其说优秀的科幻小说家是了不起的预言家,不如说是人类过去的愿望,带来了今天这样的“未来”。这篇小说用简洁的语言勾勒了丰富和自由之下的贫乏与有限。今天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依旧在渴望拥有永远是夏天的花园,那么未来会如何呢?

四、永远是夏天的花园

在亚瑟·克拉克与库布里克共同完成的《2001:太空漫游》中,反复被人称颂的经典画面是猿人扔向空中的骨棒,下一秒变成了宇宙飞船。布莱恩·奥尔迪斯的这篇小说里没有这样史诗性的场面,但他却更为深入也更为切近地描画出了人类的现实。如果想一想这是半个世纪前,一双睿智的眼睛看到的未来,但我们还是一步一步走进了那虚假且贫乏的夏日花园,并且将让更多的人以获得这样的花园作为未来的愿景,实在是让人悲哀。

这部小说最为冷峻的一笔是那个“人造带形寄生虫”的设定。我们每个人都正在努力成为小肠里塞着“寄生虫”的饕餮之徒,这是经济与技术发展的成就和再发展的动力。这让我们骄傲,因为饥饿和贫穷在今天不只是不幸,还是耻辱。

布莱恩·奥尔迪斯的这篇小说含蓄蕴藉,他没有直露的嘲讽与批判,他用淡淡的忧伤和深切的疑问笼罩着那座永远是夏天的花园。坐在整齐划一、有着无瑕疵保证书的玫瑰丛下面的大卫对他的泰迪熊说:“我们逃走吧!”

泰迪熊像哲人一样安慰大卫:无人知晓真为何意……

我们会不会有一天也像大卫一样,放弃对叵测命运的担忧,从虚拟花园里摘一朵会被自己感官辨识出美丽色彩和香味的玫瑰,从而安然入梦。

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责任编辑 崔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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