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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酸叫迷死人的酸

2021-03-15程华

美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柠檬同学

程华

到哪里去找一个金字一个甜字

也配叫成果?也配叫收获?人世间

尚有一种酸死人迷死人的滋味

叫寂寞

——傅天琳《柠檬黄了》

   一

人生若只如初见。千古幽叹。初识之美往往经不起岁月洗涤,到头来不免落个失望怨怼,空余黯淡惆怅。尘事经年,多不鲜见。而我与柠檬初识,倒从满腹怨嗔开始。

读小学时,家住郊外厂区。清晨,红砖宿舍楼在车间巨型汽锤的铿锵撞击声与附近五星生产队“社员广播”的喧嚣中醒来,间或有绿皮火车的轰鸣自一两里外的山脚传来,隆隆声震荡耳鼓。紧跟着,工人师傅们一边叱骂赖床的孩子,一边咚咚咚下楼。脚步的震响、马路上各种买菜卖菜讨价还价的叫嚷,混织成一张乱糟糟、热腾腾的网,卷挟着我从木床上爬起来。匆匆洗漱停当,拿皮筋歪歪扎两个羊角辫,抓起母亲从食堂端回来的白菜包子,背着书包,边咬边匆匆往学校跑。

学校离家不到一里路,四周被农田农舍和鱼池堰塘包围。一次晚起,我抄近路往学校赶,被土狗追着咬了屁股一口。若不是我的惨哭尖叫及时唤来农民,恐怕流血的不仅是屁股了。

同学大多是工厂和农村子弟,一身衣裤补疤叠补疤,难辨原色。其实原色也丑,就是些青蓝土黄。我家条件稍好,母亲在厂医务室,父亲在两站路外的煤炭研究所,我穿的虽说颜色灰扑扑,但好歹没补疤。母亲有个关系要好的老师在上海,姓汪,不时会寄两件鲜艳的衣服给我,比如那件桃红镶黑色宽罗纹边的灯芯绒短夹克,简直亮眼得不得了,但我不敢穿出门,怕被人斥作“资产阶级”。那时,“资产阶级”是个让人极度自卑惶恐的贬义词,等同于被人群彻底排斥与孤立,整日无法抬头。

与我的藏着掖着截然不同的是周同学。周同学的父亲是海军,也有说是海员,总之是常年跑船的那种,听说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大世面。他母亲姓钱,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留着那时少见的短卷卷头,一件姜黄色大翻领半长大衣敞开衣襟,露出里面的黑色高领毛衣,式样相当格式(方言,即时髦)。钱老师高且壮,讲课手舞足蹈,气势十足,讲到高潮处,诸如“啊!华主席身穿绿军装”时,一只胖手会在空中猛力劈出大半个弧形,“啊!”震得底下同学瞠目结舌。

和他母亲体型如出一辙的周同学喜欢将他父亲带回的各种稀罕物什带至教室,不时开个小型展示会。一支通身金灿灿的钢笔、一只变幻多端的万花筒、几颗包着五颜六色闪亮玻璃纸的糖果,还有许多我们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儿。这些新鲜名堂只许看不许摸,谁要动一动他的宝物,周同学必会投以鄙夷的白眼甚或嘲笑。久而久之,大家不敢妄动,只能两眼发亮,远远觊觎。

但有一次他对我开了先例。因期中语文小考时他有题不会做,经不住央求,我偷偷让他看了试卷。他说考砸了会被他妈用篾条抽得满地打滚,状极凄惨。为表答谢,次日,他偷偷塞给我一样东西。

大小仅一握,黄得水润明亮,形状稍椭圆,两头略突起,像广柑但不是广柑。那时,我们这些孩子只认得也只见过广柑、梨子、西瓜之类的瓜果。是啥?看我左看右瞧,周同学神秘一笑:“告诉你吧,这叫柠檬。送你了。”

我的小小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全班最骄傲的同学给我礼物呢!我上课时也忍不住打开书包偷瞄一眼,对柠檬的滋味充满好奇与憧憬。

终于熬到放学,我一溜烟回家,拿菜刀小心翼翼地切开一片。哇,有淡黄透亮的汁水顺着切面溅出来!我拿起那片晶莹剔透的带皮果肉很珍惜地舔了舔。天!什么味道?又苦又酸。再切一片放进嘴里,立即火烧火燎地吐了出来。

对此,周同学颇不以为然,谁说柠檬一定好吃?这可是我爸从外国捎来的洋玩意儿,高级货。没见识。他撇撇嘴,满脸写着三个字:乡巴佬。我瞄他一眼,暗骂:“哪弄这么个难吃的东西糊弄我?还说外国来的!骗子!资产阶级!”

没过多久,我大病一场住了院。两个月后回到班里,见周同学的座位空着,班主任也换了新面孔。听说周同学的父亲犯错误坐牢了,他母亲被勒令辞职,带着他离开了这里。走那天她大哭一场,声音和讲课时一样响亮。

他们去哪儿了呢?我追问。有人不屑道:“管他呢!谁叫他豪强霸道的,活该!”身边有人不告而别,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想想那张高傲漂亮的脸如今不知去向,我忽地心生些许莫名的悲凉。

  二

高考那年,我数学考砸了锅,120分只得了59分,总分离第一志愿中文系足足差10分。复读吧,没信心,怕来年更糟,只好恹恹地去了第二志愿经管系。虽说是大专,但在进厂靠顶替,一家几口都是工人的厂子里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在半骄傲半调侃,自称“打铁匠”的工人师傅眼里,我父亲是老牌大学生,我母亲是中专生,现在我又是大学生,简直一门知识分子了。

那时知识分子已不再是“臭老九”,大学生属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子”。高考錄取通知书一到,我家就收到厂工会特地奖励的一套米色棉毛衫裤。“你家女儿真争气呵,哪像我的这几个‘猪脑壳,只有当‘打铁匠的命!”左邻右舍挤坐在我家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屋里,小心翼翼传看并抚摸那套崭新棉毛衫裤,个个眼神灼灼。母亲嘴上谦虚着,脸上藏不住欢喜与骄傲。文科成绩出色但数理化奇差的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别人家的孩子”。那套衫裤一直不舍得穿,交给母亲压箱底收着,后几经搬迁,不知所终。

大学生活与过去截然不同。在并不算阔气排场的校园里,被压抑的性别意识开始苏醒。课余,我被女生们蛊惑着用上了“永芳”“梦丹娜”“紫罗兰”,男孩样粗硬的“梭梭头”(方言,即齐耳短发)蓄成披肩发,脱下扁塌塌的回力鞋,蹬上黑色半高跟,“蹬蹬蹬”跟着一群同学去两路口图书馆读琼瑶、席慕蓉、汪国真,去上清寺电影院看日本电影,出来吃老字号“九园”豆沙包。《恰似你的温柔》《莫妮卡》《热情的沙漠》……或缠绵或火辣的旋律开始回荡在大街上、校园里。

我褪去土气,变好看了。很多人这么说。我顺理成章地收到了或羞涩隐晦或直白火辣的情书,但情书创作者好像并非我心仪的任何一个。一个春日午后,高我一级的小邹突然送我一本琼瑶的《彩霞满天》,还有一罐不明所以的东西。他彬彬有礼地敲门进寝室,站在那儿嗫嚅了半晌,最终红着脸丢下东西就跑,留下我在室友的鼓噪中面红耳赤。那时,城里普通人家的同学每月生活费最多五六十元,后听说小邹父亲在一家国营公司当经理,小邹大手笔,拿电影票和老灶火锅笼络了室友。女孩们嘻嘻哈哈,拿小刀撬开那罐东西分享起来,还大咧咧地塞一块到我嘴里:“柠檬罐头,尝尝,尝尝嘛。”

柠檬!真是柠檬?为何全不似当年那般苦涩青酸?明黄亮澄的柠檬片浮在透明液体中,在窗外泻入的阳光映射下漾着温润的光。不知是琼瑶的书正合我心头好,还是清甜微酸的柠檬如了我的意,我忽然喜欢上了鄙弃已久的柠檬,也慢慢喜欢上了送我柠檬的人。

那时的恋爱真是恋爱,但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那又不叫恋爱。那时的人更愿意慢慢体味那种青涩朦胧的情感,就像缺衣少食年代的孩子把一块金贵的糖含在嘴里慢慢品味,不舍得一口嚼碎咽下。他们更愿意用一首诗、一本书、一场电影、一次远远的含笑凝视来表达心头炙热的渴望,而不是动不动来个快餐式贴近,零距离接触。

然而疏离还是渐渐开始。应该说,疏离从我开始。也许,我在成长,而大一岁的他仍乐于做个孩子。他的幼稚木讷如一杯白水,让我感到索然无味。毕业前夕,各奔东西在即,他不得不黯然放弃了挽回的努力:“你喜欢糖水柠檬,这给你。”这是他最后一次送我柠檬罐头。

让我由厌恶到钟意的柠檬,其时依然合口。那以后到如今,除糖水柠檬外,苏打水、饼干、口香糖……无论何种饮料食品,柠檬味均是我的首选。清新、淡雅,甜里微酸,一丝不确定性,正是记忆里青春的味道——尽管青春离去已久,过往的人也早已模糊了背影。

行过许多桥,看过许多云,喝过许多酒的沈从文说,他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理解这“正当最好年龄”,其实说的是缘分,是际遇,是不早不晚恰在合适的年龄遇上那个合适的人。光阴在走,光景在变,合适的人走着走着也许便不再合适。个中曲折,谁说得清呢?

多年后,被生活磋磨正落入低谷的我听大学同学说,小邹离婚了。哦。我叹口气表示惋惜,心里并无一丝波澜。生活之变,实属无奈。生命之无常,有时的确不是人能把控的。

许多时候,爱上一种食物与爱上一个人,何尝不是讲求一个因缘际会?

朋友从四川安岳捎了柠檬给我,说安岳柠檬最是正宗。我把它切片放进玻璃罐里,一层柠檬一层糖,层层码好,等些日子就是一罐子晶莹剔透、酸甜可口的柠檬罐头了。忽地想起多年前那罐柠檬罐头,想起那个午后春阳下的羞怯男生。当年青涩如柠檬的邹,如今是否再次觅到了生命里的“糖”?

彼时,互联网已渗入大众生活,网搜才知柠檬原产于东南亚,我国主产地在长江以南。有“中国柠檬之乡”美誉的安岳,所产柠檬个个饱满鲜黄,皮薄多汁。思绪飞回更远的当年,暗想或错怪了“资产阶级”周同学,那柠檬真可能来自国外呢!也不知这些年音讯全无的他和他母亲过得怎样?

对柠檬有更深一层认知,缘于偶然读到《柠檬黄了》。诗歌作者系四川资中人,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

这无疑是果林中最具韧性的树种

从来没有挺拔过

从来没有折断过

当天空聚集暴怒的钢铁云团

它的反抗不是掷还闪电,而是

绝不屈服地

把一切遭遇化为果实

每读之,浑身似被雷电击中。多年来被生活反复磨折长出厚茧的心,陡然爆开被尖刃划过的疼与悟:

而柠檬从不诉苦

不自贱,不逢迎,不张灯结彩

不怨天尤人。它满身劫数

一生拒绝转化为糖

一生带着殉道者的骨血和青草的芬芳

写下如此傲骨气势的诗句者,必破壳于堪称深重的苦难吧!

几年后得见作者,孤陋寡闻的我得悉她是鲁迅文学奖得主。她已届古稀,却保有孩童般的笑,安静、素朴,圆脸温润,言语轻柔,眼角的鱼尾纹里笑意盈盈。

那以后渐渐熟稔,了解更多。果然,《柠檬黄了》正源自她青葱之年所遇坎坷。十五岁毕业于某技术学校后,受家庭成分牵连,她被命运抛到重庆北碚区缙云山一个果园里,柔弱双肩独挑与年纪和身量全不相称的沉重。挖地磨破了手掌,血和锄把粘在一起。她持续高烧,一个月内五进五出医院。农场人叹息:哎,那妹崽,活不过十八岁!

可她活下来了。在喜爱艺术的老师启蒙下,她爱上了梁上泉的《山泉集》、李瑛的《红花满山》,整晚躲在被窝里,在册子上涂涂写写。不久册子被搜走,启蒙老师挨斗。诗歌是“资产阶级大毒草”,岂能容之?批斗会上,她坚决不肯“揭发”老师,固执地以沉默对抗那些愤怒与轻蔑的目光。

在大锤二锤和号子声中,从被动地写鼓舞干劲的广播稿开始,她的“诗”渐渐出落得有了诗的味道。被打动的播音员在播音时放一张唱片,就成了配乐诗。一次,广播里念配乐“诗”,地里几百把锄头突然静止无声。那春暖花开的几十秒,令她激动泪下的几十秒啊!

在泪与欢笑中,她融入果林,与工友一起将荒林开辟成果园。当年他们筚路蓝缕、栉风沐雨的杰作,如今已成3A级旅游区,而她,如一株柠檬树隐于群林之中,像一只孤独的柠檬,兀自芬芳。寂寞果园、脚下泥土、天边云朵,都于苦难中绽出花朵。

现在,柠檬黄了

满身的泪就要涌出来

多么了不起啊

请祝福它,把篮子把采摘的手给它

它依然不露痕迹地微笑着

内心像大海一样涩,一样苦,一样满

十九年后,收完地里红苕藤的她被国内诗歌界发现,三十四岁的“果园诗人”从此走向广阔的艺术天地。花甲之年,她凭借诗集《柠檬叶子》捧得鲁迅文学奖。如今,她依然念念不忘她的果园,不时回去沾沾地气,看看当年的老园友,嗅一嗅柠檬的沁人清芬。

她说,诗就是命运。写诗就是写阅历,写人生。诗歌要像水一样清澈,像山野的风一样活色生香,像岩石一样坚硬,有重量,有定力,牢牢站在地上。

而此時的我恰于迷茫中踯躅飘摇。她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温度让我想起远逝的母亲。她注视着我说,难,但绝不被难打倒!如果上帝抛给你一个柠檬,那就用它榨一杯果汁。生命给我们酸苦,我们就要自己去调制甘甜。

没有比时间更公正的礼物

金秋,全体的金秋,柠檬翻山越岭

到哪里去找一个金字一个甜字

也配叫成果?也配叫收获?人世间

尚有一种酸死人迷死人的滋味

叫寂寞

《柠檬黄了》,一个人的史诗,一个时代的缩影。读懂它,便读懂了她,读懂了良善与质朴,读懂了执着与强韧,读懂了苦中觅甜的诗意人生。

想起林清玄《车倒一车柠檬》里一句:“真的,柠檬是最酸的,可是加了一点蜂蜜,没有任何饮料可以和它相比,生活的悲苦仿佛柠檬的酸,幽默的态度则是蜂蜜,使最酸的柠檬汁也有着美好的滋味。”文中的所谓“幽默”,想必是乐观豁达之意吧。

我豁然开朗。生活实苦,但我要继续调制我的甜。那不是纯粹的单调的甜,是酸中带甜,是苦后回甘,那必将成为俗世红尘中弥足珍贵的生命甘泉。

(责任编辑: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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