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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

2021-03-08谢方儿

安徽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阿桂米店掌柜

谢方儿

泰升米店在这条小街上有一种特别,这是因为它的一面油布招牌特别。一支细竹竿把这块旧油布挑举到小街的中间,它类似于一面黄底黑字的旗帜,没有反面,两边都是正面。这面特别的旗帜居高临下,不惧风霜雨雪,整天傲视着小街的光亮和黑暗。

在胡春风眼里,泰升米店的这面油布招牌,就是战场上迎风飘扬的“帅”旗。

一阵湿热的风从敞开的大门侵窜进来,正望着油布招牌发呆的胡春风,仿佛觉得有一层黏稠的东西贴在了身上,这是一种挺难受的肌肤感。生于斯,长于斯,胡春风对这座江南小城所特有的湿热闷热已经习以为常。他提起右手捏着的芭蕉扇,在左胳膊上有节奏地犁了两个来回。泛黄的芭蕉扇在寂静中,发出欢快的咝咝声。

胡春风以为这是老鼠的叫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泰升米店里的所有非人声,传到胡春风的耳朵里全都变成了老鼠的叫声。胡春风判断出自己的这种感觉就是一种病,一种压抑的心病。一般来说,米店、食品店之类的吃食店最怕的是潮湿和老鼠,其实上,老鼠也确实毁掉过泰升米店一个冬天的生意,还让米店的声誉一落千丈。想起这些往事,胡春风的心情就会转阴,这是一段已经远去却挥之不去的往事。

又有一阵湿热的风拥挤进来,这一次胡春风听出风声里藏着人的脚步声,他刚放下芭蕉扇,有一个人突然跳到柜台前。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这一天胡春风只接待过一个买主,是前街开干货店的张家,以前张家来一次至少搬走五斗米,这一次只让小伙计用一只旧米袋装走了一斗。

这个跳进来的小个子,当然不是胡春风期待的张家买主。这个人转身把大门关上,胡春风突然觉得眼前暗淡无光,他看这个人细薄的背影是模糊的,他看小伙计阿桂倦怠的身躯是模糊的,他看米店里的米桶米袋什么的也是模糊的。

这个人轻声说,胡掌柜好哟,我有事找您帮忙呀。胡春风听到这熟悉的人声,才惊醒是这个拉车搬货的马阿寿又来了。马阿寿又说,我这次是急事,您一定要帮我。

胡春风板起一张湿润的脸说,马胚,快把我的大门打开。“马胚”是马阿寿的绰号,意思是做牛马的胚子,比贼胚虫胚坏胚高尚不了多少。马阿寿立即拉开大门,再次走到柜台前,刚开口吐出一个“胡”字,胡春风举起右手推到他的眼前说,来,把米袋给我。阿桂,阿桂,快掏两升早米给他。

小伙计阿桂从柜台一角快步上前,大声说,马胚,你还有四次赊欠呢,准备还不还钱了?马阿寿确实欠了泰升米店的米钱,他对这个事实从来不否认,每次见到胡春风都说这欠下的钱保证还清,少一分他就不姓马。现在,马阿寿当然也要保证的,只是话没出口就被胡春风打回去了。

马阿寿瞪了阿桂一眼,一脸认真地说,这是小事,我今天要和胡掌柜谈大事。阿桂,你出去一下吧。

胡春风笑了,说,马胚,马胚呀,你是饿了吧,想吃饭了吧,快拿米袋来,赶紧回家煮饭去吧,去吧。

阿桂也笑了,笑得脆响,说,哈,来,哈哈,快把你的破米袋给我呀。

沉寂了一天的泰升米店突然有了欢声笑语,胡春风也莫明地被马阿寿逗乐了,他想到这个马阿寿虽然是一个拉车搬货的苦力人,平时也喜好贪图小便宜,但毕竟是一个不偷不抢的老实人。再说,有时候泰升米店搬米拉货什么的人手不够,也会叫马阿寿帮忙搬运。

胡春风的心里涌起一阵慈悲感,似乎自己已经在做十分的善事了。马阿寿也笑了,他从腰间拉出一只有三种颜色的旧布袋,轻轻放到柜台上。接着,他收起笑凑近胡春风说,胡掌柜,我这次两升不够呢。

胡春风瞧着旧布袋说,你要五升?

马阿寿摇了摇头说,不够。

胡春风拾起芭蕉扇拍了拍柜台上的旧布袋说,马胚,这袋子装不下一斗米吧。

马阿寿说,还不够。

阿桂按捺不住了,他冲上前一把抓过旧布袋扔到地上,说,你——你太不要脸了,我叫警察去了。

马阿寿对阿桂的愤怒一点儿没有感觉,他心平气和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旧布袋,用手拍了拍沾在袋子上的尘土,说,胡掌柜,来,过来,我们一边说话去。

胡春风看到马阿寿边说边往柜台的边上挨去,那里的光线又一下子暗淡了,马阿寿这个人也模糊起来了。胡春风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近了这个模糊的马阿寿。他说,说吧,想要多少?我告诉你,你这样的人,我见识得多了。

马阿寿朝阿桂站著的方向看了看,又扫了一眼敞开的大门,说,胡掌柜,我想借至少五石米。胡春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盯着马阿寿,问,马胚,你说的是要五石米吗?

马阿寿突然压低了声音,压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程度,他几乎贴着胡春风的耳朵说,不是五石,是至少五石,不过我得把话说明白,这不是我向您借的。

胡春风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反而想出了一大堆的愤怒,他狠狠地说,马胚,贼胚,你以为天下没有王法了吗?马阿寿赶紧摇摇手说,胡掌柜,息怒,您息怒,您想想看,这天下还有什么王法吗?

胡春风浑身哆嗦了几下说,你——马胚_—你!

马阿寿面不改色地说,这个——我实话告诉您吧,其实这不是我向您借米,向您借米的是——绍南武工组。

胡春风手里的芭蕉扇啪地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用芭蕉扇指着阿桂说,阿桂,阿桂,把大门关上。阿桂跑过去刚把大门推合,胡春风又说,阿桂,你到门外去站一会儿。阿桂一脸委屈地走出门外,又把大门拉合上。

胡春风用手背揩一下头上的汗说,马胚,你想吓唬我?你想敲诈我?你想白吞我的米店?告诉你,白日做梦,我一粒米也不会给你的。胡春风边说边用芭蕉扇拍打着柜台,仿佛在拍打这个可恶的马阿寿。

马阿寿说,胡掌柜,息怒,您息怒哇。您知道我有一个阿哥的吧,您知道我这个阿哥三年前被日本人抓去做挑夫了,您知道大家都在传说我这个阿哥早就死在了路上。可是,您一定不会知道,我阿哥没有死,他一切都好,而且马上要回来了。现在,他就在——他在城外。

胡春风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他咽着口水哼哼了几声。马阿寿似乎推了推胡春风,又说,我阿哥,马阿木,您没忘记吧?

胡春风的脑海里确实有一个马阿木复活了,这个叫马阿木的人越来越鲜活。马阿木以前在一个酒坊里做搬运工,力气大酒量也大,据说后来因为偷酒被赶了出来。一直到被日本人抓走去做挑夫之前,他都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也有人肯定地说,这个马阿木闲得神出鬼没,城里城外地跑,所以,马阿木不是一般的懒人。

胡春风心里一个激灵,难道这个马阿木会和绍南武工组沾边?胡春风说,马胚,你说的是真话?你能不能把话说个通透。

马阿寿说,胡掌柜,这个——我什么时候叫我阿哥自己来找您吧。胡春风脱口啊了一声,急忙摇着手说,不,不用,你来也一样的。他降低声音又说,这个,你说的米,几时要?

马阿寿把旧布袋扔到柜台上说,过几天我再来,这里还是两升吧。

阿桂听到开门的声音,马阿寿拎着旧布袋走出来,走路一拐一颠的。他的两条腿左右不对称,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来折腾成这样的。不过,这走姿丝毫没有影响他干体力活。他停了停,对阿桂眨了眨眼说,阿桂,外面真闷热呀,嗯哈。

阿桂冲马阿寿的背影啐了一口,进门就说,胡掌柜,马胚肯定不是一个好人。胡春风叹息一声,说,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我活了一大把年纪都分不清,你能分得清了?

泰升米店处于这条小街的中间位置,从左往右,或者从右往左,都能看清这面黄底黑字的油布招牌。当然,泰升米店还有一块正经的店匾,就在大门的正上方,“泰升米店”四个粗黑的大字,就像四条粗壮的大汉,虎视眈眈地守护着米店。

胡春风健步迈出大门,抬头看了看阳光照耀下的油布招牌,右行往太平桥方向走去。太平桥是一座古桥,据说至少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这桥很小,结构也很简单,是用四块长石板铺就的。桥小是因为桥下的河小,河水不紧不慢地流着,桥上的行人也不慌不忙地走着。

胡春风尽管心里有事,但走路还是四平八稳的,他记不得走了短短的一截路,已经和多少熟人打过招呼了。毕竟走在一座小城的一条小街上,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胡春风不知不觉走过了太平桥,能看到不远处的那一排灰房子了。灰房子一共有四五间,都是黑瓦平屋,黑漆大门面朝小街,透出一种威严和阴森。

胡春风停住脚步,心想等见到了侄子胡多强该怎么讲马阿寿的事,他正在犹豫,望见灰房子里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胡多强。胡春风来不及多想,快跑几步赶上前去喊一声,阿强——胡警长一

胡多强刚走出太平桥警察所大门十几步,见胡春风喘着气追过来,惊讶地说,三叔,您找我?

胡春风说,嗯,有急事。

胡多强面露难色地看了看身边的同事说,三叔,您看,我正要去公干呢。胡春风一把拉住胡多强,一脸固执地说,我有急事。

胡多强无可奈何地对同事说,你先去,我马上赶过来。胡春风拉胡多强来到边上的一棵大梧桐树下,详详细细把马阿寿来借米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胡春风说,阿强,你要给三叔做主呀。

胡多强拉了拉警服说,三叔,现在天气多变呀。

胡春风说,不管怎么变,人总得继续活下去的。

胡多强说,放心,三叔,过几天我去找这个马阿寿。

胡春风一再叮嘱胡多强,马阿寿的阿哥马阿木已经回来了,就在城外。胡多强摸了摸腰间的手枪,说我知道了。胡多强是胡春风二哥胡春天的大儿子,大约两三年前,为躲避被征兵,胡春天托关系把大儿子送进了警察所。胡春风一年到头,大大小小总有数不清的事要去找胡多强帮忙。

现在,胡春风找过侄儿胡多强后,仿佛卸下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他步履轻松地回到米店,阿桂一见胡春风,就一脸喜色地说,掌柜,您一出门,接连来了四五位买主,南街的陶家,一斗五升;白马弄的李家,二斗三升;西月坊的金家,一斗二升;还有——还有——都是一斗以上的真买主。胡春风一听心里又亮堂了一下,但只是严肃地嗯了一声。

过了两天,马阿寿没来,胡多强也没有消息。胡春风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他甚至自己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是马阿寿先来,结果就是凶多吉少;如果是胡多强先来,结果就是凶少吉多。胡春风自己赌了个马阿寿会先来。这样一来,胡春风心中已经卸下的那块大石头似乎重新压上了心头。

每一个出现在泰升米店门前的身影,胡春风都会假设成是马阿寿。这天下午,胡春风实在熬不下去了,决定再去找胡多强。他对阿桂说,我出去有事,如果有人找我,务必让客人稍等片刻。

阿桂送胡春风到门口,然后低声谨慎地问,掌柜,如果马胚来了,我——我怎么办?

胡春风没想到阿桂居然洞察了他的心事,心里更加惶惶然了,说,等我。说完,他看了看左右,又抬眼去看油布招牌,发现油布招牌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了路上,正悲惨地趴在地上任人践踏。胡春风眉头一皱,说,阿桂,店旗掉地上了。

胡春风迈开大步往太平桥方向走去,太平桥边上也有一家米店,规模大约和泰升米店不相上下,两间临街的店面,很不起眼。平时,这家米店的生意基本也是清冷的。胡春风走过米店时,突然发现店里很热闹,三四个赤膊的汉子正在往外面搬米袋,门口停着两三辆人力推车,似乎要一下子搬空米店。

胡春风正在惊讶,米店的王掌柜满脸含笑地招呼他,胡掌柜,稀客呀。胡春风说,你——你生意兴隆啊。

王掌柜含糊其辞地说,嗯,生意,啊,生意兴隆。

胡春风想打听打听买主是哪里的,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叫他,这個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的人,正是应该在看管米店的阿桂。阿桂说,掌柜——掌柜呀,快,快,马胚来了。

胡春风的脸瞬间变了色,心想,我还是赌输了自己呀,他没说一句话转身就往回跑。

马阿寿一个人坐在米店的一条长凳上,身影有一点孤单。胡春风进门就看了看马阿寿的神色,接着又用目光扫了一遍角角落落。马阿寿站起来把大门关上,阿桂刚好也跑回来,屋内的人能听到门外阿桂的喘息声。

马阿寿说,胡掌柜,您不用找了,我阿哥没来。

胡春风想,这贼胚真是贼聪明,能察颜观色呀。胡春风说,马胚,坐下谈,来一碗茶吧。

马阿寿用手势拦了拦,说,茶不喝了,我长话短说吧。胡掌柜,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胡春风先是愣了愣,接着有些生气了,说,我胡家一贯老实做人,诚信卖米,别的我都不关心。你直说吧,什么时候要米?胡春风心想,要是现在胡多强能闯进来就好了。当然,这只是他的愿望,有可能,胡多强那小子早把他三叔的鸟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马阿寿叹息一声说,看来您是真的不知道,今天城里已经传开了,杭州早上开始在抢米砸店了。

胡春风脱口惊叫一声,啊,马胚,你一你不想活了吧。

马阿寿凑近胡春风,他身上的汗臭味熏得胡春风心跳也加快了。马阿寿说,您想想,上次砸米店是什么时候?十多年前吧,您父亲不是被冲进来的人打伤了,米店也砸了?我不说上次的事了,说多了您会更伤心。对了,这次砸米店的听说还是上次的那些人干的,说到底都是像我一样的臭穷人。活不下去了,钱像白纸头了,米价却在天天涨,是吧,这样下去饿死不如犯法。

胡春风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也在叫喊,一阵低一阵高,像死去了的父亲在呼喊,像一群面黄肌瘦的人在叫骂,像耳边挥之不去的老鼠的哀鸣。胡春风哆嗦着吐出一句,马胚,你想造反吗?

马阿寿似乎想了想,又说,胡掌柜呀,您说谁敢造反呢。不过,我是好心,您对我马胚有恩。我一定要提醒您,您看着吧,不出两三天,我们这里肯定也会闹起来,您得有个思想准备。

胡春风的内心不得不承认,现实有可能如馬阿寿说的那样。他突然想到太平桥边的那家米店搬米的情景,他们一定是在转移店里的米。胡春风说,马胚,照你这么说,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胡春风想探究马阿寿的真实想法和目的,他是想得到米还是想得到泰升米店?胡春风有这种想法不是凭空想象,追根溯源,这泰升米店的创立者是马阿寿的曾祖父,米店传到他祖父手上,马家开始家道没落,子孙都沦落成了社会的底层,不是造箔工就是人力车夫。泰升米店也转卖掉了,接手米店的新掌柜,就是胡春风的祖父。难道现在马家想重振当年的雄风?当然,假如马阿寿说的这个事是真的,那么到时候冲在前面打砸米店的肯定有他马阿寿。

胡春风想起来了,十多年前的那次打砸米店,马家的四个兄弟都积极参加了,当时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干的是体力活,一餐能吃一斤饭。闹过那次以后,马阿寿的大哥出远门做生意去了,至今生死不明。一个弟弟跟人去撑货船,长年漂泊在大江大河,基本上也是不见了人影。

此时,马阿寿似乎也正在回忆马家曾经的辉煌,他看着胡春风没有说话,但脸上涌现出了一层浓郁的洋洋喜气。

胡春风有些不自然了,心头居然还升起一丝对马阿寿的敬意,还多多少少有对马家祖先的愧疚感。他说,这个—马阿寿,马胚,我们胡、马两家曾经关系很密切,不是兄弟,却似兄弟呀。

马阿寿好像醒过来了,说,胡掌柜,您既然这么说,我给您出一个主意。

胡春风赶紧拉马阿寿一起坐下来,说,啊,太好了,你说,你说说。

马阿寿坐在胡春风边上,解开上衣的两只搭扣,用手掌扇了扇胸脯说,您把米捐了。

胡春风跳起来说,你说什么?让我捐米,政府都不捐,我有什么义务捐米。

马阿寿拉胡春风坐下来,说,民众的困难当然是政府的事,我的意思是您把米捐给我阿哥。

这次,胡春风又从坐着的凳子上跳了起来,而且跳得很远,仿佛是被马阿寿狠狠推开去的。马阿寿没想到胡春风能跳得那么远,这爆发力和他干体力活的相当呀,他出手想拉住胡春风,但差一点被带倒在地。胡春风说,马——马胚——马阿寿,你阿哥在哪里?你阿哥到底想干什么?啊,你不是想让我捐米,你是想让我掉脑袋吧。

忽然,阿桂在门外急切地喊起来,掌柜,掌柜,有买主来了,是大买主。

阿桂的话音未落,米店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了。大步闯进来的人是胡多强。胡春风和马阿寿都愣住了。

胡多强说,三叔,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胡春风赶紧说,就我们两个,对了,门外还有一个阿桂。

胡多强转身用眼光逮住马阿寿说,你,姓名?

马阿寿似乎一眼认出了眼前这个一脸杀气的人,他笑了笑说,胡警长,我叫马阿寿。

胡多强好像没听到马阿寿的话,他昂着头边看米店的屋顶边说,你,姓名?

马阿寿又说,我叫马阿寿。

胡多强没有再看马阿寿,也没有再看屋顶,他在米店狭长的空间里走了一个来回,突然站住大声说,你——姓名?

马阿寿看了看胡春风,仿佛在说,我不是说过了呀。只是他不敢违抗,继续说,马阿寿。

胡春风颤抖了一下,刚才他看到胡多强闯进门来,真是又惊又喜,他以为胡多强会把马阿寿铐起来,然后带回警察所去审问,或者关起来让他交代清楚。可是,胡多强居然神经兮兮地只问马阿寿的姓名,难道马阿寿这个姓名有那么特别那么好玩吗?

胡春风咳了几声说,胡警长,马阿寿的阿哥——

胡多强打断了胡春风的话,说,胡掌柜,您有话等会儿再说。他盯住马阿寿说,你,马阿寿,一个钟头后,到警察所来找我报到。听到了吗?

马阿寿毕恭毕敬地说,胡警长,我准时报到。

胡多强挥了挥手让马阿寿快走,很像轻轻松松地拂走了一粒尘埃。马阿寿的身影一消失,胡春风立即关上大门,说,哎呀,我的侄儿呀,你怎么能把这个马阿寿放走呢。

胡多强笑了,说,三叔,他跑不了,我让他来警察所他一定会准时来的。

胡春风说,现在的马阿寿已经不是以前的马阿寿了,他说杭州早上开始在抢米砸店了,他说不出两三天我们这里肯定也会闹起来的,他还给我出了一个捐米的主意。这——这——这不是让我掉脑袋吗?

胡多强说,嘘,三叔,轻声点。杭州确实发生了抢砸米店的事,我们刚刚开了紧急会议。胡多强又说,这样吧,马胚让您怎么做,您就怎么做吧。

胡春风脱口惊呼起来,啊——阿强,这是——你让我听马胚的话吗?我把米捐给——这不是掉脑袋的事呀。

胡多强看着三叔胡春风,没有说话。

胡春风急得一边叹气一边把芭蕉扇扇得哗哗响,说,你应该知道马胚的阿哥吧,就是马阿木。

胡多强整了整警服,说,是的,马阿木。他边说边大步迈出了泰升米店的大门。

胡春风发了一会儿呆,内心似乎平静了许多。他招了招手,说,阿桂,来,你过来。

阿桂怯怯地走近胡春风,说,掌柜,刚才您的脸色真吓人,我来店里快三年了从没见过。

胡春风和颜悦色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所以,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阿桂咧了咧嘴说,掌柜,我没读过书,我不懂。

胡春风压低了声音说,阿桂,你现在马上去太平桥警察所门口,给我偷看这个马胚有没有去报到。

阿桂紧张了一下,马上说,掌柜,就这个事吗?我去了。他一抬脚,已经蹦出去两三步。胡春风突然又叫住了阿桂,并从腰间摘下一块怀表说,阿桂,你把这个带上,马胚如果进去了,你看一下表,他出来了,你再看一下表,大概他进去了多少时光,你得给我记住。阿桂回身接过怀表,捏了捏塞进裤袋,飞快地跑出米店。

胡春风想坐下来喝几口茶,静候阿桂的消息,他想到他确实应该拿一个主意了。胡春风刚喝了两口茶,感觉坐不安稳了,这是因为心里不踏实,他决定出去走一走,看看别的米店都在干什么。

胡春风把大门关了,反正也没生意,心里七上八下地坐在店里,还不如出去探究一下变幻莫测的局势。胡春风捏着他的芭蕉扇往太平桥的反方向走去,这是朝南的方向,走了大约两百步,没有看到一家米店,看到的锡箔店有三家了,这座江南小城有“锡半城”之称。胡春风不想停下来,因为他看到这些锡箔店里的造箔工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有饥饿的,有愤怒的,有压抑的,也有诡异的,总之,胡春风感觉到了其中的非同寻常。

胡春风加快步伐,把手里的芭蕉扇拍打得啪啪响。有一家米行了,比胡春风的米店大好几倍。胡春风站在距离这家米店十多步的地方,琢磨着如何去发现新情况。这家米店静悄悄的,仿佛是几大间空房子,既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

胡春风正在疑惑,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有人低声说,哟,胡掌柜,还有闲心逛街呀。

这个人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胡春风一惊,回头看到一个矮个子,粗布白衣,灰色大脚裤,身材壮实健硕,戴一顶泛黄的旧草帽,一脸的络腮胡子。

胡春风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因为帽子压到了两只眼眶,他看不清这个人的真面目,只好嘿嘿了两声说,这个——请问您尊姓大名?

矮个子说,胡掌柜,您健忘呀,真认不出我了?

胡春风只好老实说,嗯,陌生了。

矮个子拉着胡春风走到米店门口,左右看了看,贴近胡春风的耳朵说,我,就是马——阿——木。

胡春风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就像大白天撞见了鬼,他惊叫起来,啊,你是马阿木呀,你不是在城外——

突然,胡春风说不出话了,这个马阿木的手敏捷地封堵住了他的嘴巴。马阿木低声然而坚决地说,你瞎嚷嚷什么,你不想活,我还想活,我要活下去干大事呢。

马阿木把胡春风推进米店。胡春风发现,米店里果真是空荡荡的,米都去了哪儿呢?还有米店里的人又去了哪儿?马阿木似乎看穿了胡春风的心思,他说,胡掌柜,你没想到吧,有人已经把米捐掉了,不信,你就看看清楚吧。

胡春风确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马阿木了,不过既然是马阿木,他也就慢慢沉着坦然了。因为大白天的马阿木在城里,要是真的出了事他也跑不掉。胡春风说,你怎么让我相信你,你就是马阿木?

马阿木輕轻拉了拉头上的草帽,说,这个简单,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胡春风想了想说,不去,这个做不到的。

马阿木又说,明天,我和马阿寿一起去找你。

胡春风摇了摇头说,不不——我问你,我捐了米,你们怎么保证我的安全?胡春风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

马阿木说,这个简单,到时候我都会安排好的。

这么重要的事,马阿木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胡春风有些似梦似真的感觉,他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他更相信这是在做梦。胡春风的思绪也散乱了,他回想了一下刚刚过去的一些事,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正让阿桂在办一件大事。他终于有了现实感,急忙说,我先走了,店里有急事。他出门发现小街上空无一人,远近没有马阿木的人影子。胡春风像一个傻子,啧啧称奇。他小跑着回到泰升米店,大门紧闭也没有阿桂的影子。

胡春风决定自己也去太平桥警察所门口看看,还没走到太平桥,他像着了魔一样地又折回来,决定再去找这个马阿木。这条南北向的小街不算长,最多也就两华里多一点。胡春风很快就走到了南尽头,居然没见到刚才马阿木在的米店。他有些惊讶也有点慌张,赶紧又顺原路返回,这是一条闭上眼睛也一清二楚的小街,现在居然成了胡春风脚下的一座迷宫。他终于找到了这家米店,令人费解的是米店大门紧闭,更不见这个马阿木的人影。

折腾了一会儿,胡春风有些失落和迷惘,他愣了愣后,身不由己地走上前,抬手在米店严实的黑门板上拍打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他又拍了两下。这个时候,胡春风仿佛真的在做一个梦,他突然抬眼发现,这扇黑大门上方有一块店匾,“泰升米店”四个大字触目惊心。胡春风引以为豪的那面油布招牌,此刻正在头顶迎风飘扬。

掌柜,胡掌柜,您站在门外有事?这是阿桂的声音,胡春风啊了一声,感觉惊魂未定,还出了一头冷汗,他推开门说,阿桂,你回来了?

阿桂把怀表交给胡春风说,掌柜,马胚进去了,很快又出来了。

胡春风说,这么快,马胚就走了?

阿桂说,马胚出来后,拐进了警察所边上的张家弄,我也跟过去,发现他正在和一个人说话,说了好长时间哪,等得我尿也憋不住了。

胡春风说,他们说了什么?

阿桂一脸无奈地说,太远了,我听不到。

胡春风突然拉住阿桂的手说,阿桂,你真的看不清那个和马胚说话的人?不过看不清也没关系,我只问你,那个人有没有戴草帽?

阿桂惊讶地说,掌柜,您也看到了?

胡春风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不能再糊涂了,必须要有一个选择,尽管这个选择太匆忙太冒险。

第二天清晨,天气很好,胡春风的精神也很好。昨晚上半夜他确实在为选择辗转反侧,后来他突然想到这么重大的选择,理应让自己的侄儿胡多强做主。这样一想,心事全无,一夜无梦。

胡春风来到米店,吩咐阿桂一起清点米店的存货,无论最后是何种结局,都得做到心里有数。胡春风和阿桂大约忙了三刻钟,清点的结果出来了:大米十一石六斗七升,米粉三十斤六两,大豆二十七斤,挂面十八包。

胡春风伸了一个完整的懒腰,胸有成竹地坐下来喝茶,准备一会儿再去警察所找胡多强。突然,小街上一阵嘈杂,许多人喧闹着往太平桥方向而去。胡春风惊了一下,手里的茶杯歪了歪,茶水流到他的手里再滴到地上。

阿桂还是一个大小孩,他跑出门外去看热闹。过了一会儿,小街又恢复了平静,阿桂也回来了。胡春风说,看到什么了?

阿桂失望地说,什么也看不到,听人说,警察抓了一个混进城来的山里人。“山里人”是城里人最近对活动在山区的一些像绍南武工组、抗暴游击队等组织的隐喻。

胡春风似乎又受到了刺激,从凳子上跳起来说,被抓的山里人戴草帽吗?

阿桂笑了,掌柜,我什么都没看到呀,我只听到别人在这么说。

胡春风扔下手里的茶杯,说,阿桂,你看着店,我去警察所看个究竟。胡春风一路小跑,很快到了太平桥警察所的大门口,只是大门口空无一人。胡春风心里嘀咕了一句,又是活见鬼!

胡春风大步迈向警察所,门卫挡住了他。胡春风说,我找胡多强有事,他是我侄儿。

门卫说,他出去执行任务了。

胡春风有些不知所措,说,哦,他——什么时候回来?听说,你们抓到了一个人。

门卫和胡春风也是面熟的,他笑着说,我们警察所是经常抓人的,不抓人还能叫警察所吗?

胡春风也感觉到自己的问题太幼稚,嘴里喃喃几句,也是,也是,这倒也是。

一个上午,只做了两桩小买卖。吃过中饭,胡春风的眼皮就沉甸甸了,他有一个习惯,几乎一年四季里每天中午都要眯一会儿。柜台的里边,放着一把旧藤椅,藤条已经发黄发亮,像一位沧桑老人。这把旧藤椅是胡春风父亲用过的,一直放在米店的这个位置,胡春风看到它,仿佛看到了已经离世的父亲。有时候,胡春风有了心事难事,只要躺在这把旧藤椅上,冥冥之中,就有一种父亲给予了勇气和智慧的感觉。现在,胡春风又躺下去了,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他居然感觉不到父亲的存在,而且也根本睡不着,仿佛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片树叶上飘荡。

胡春风躺在这把藤椅上想,看来父亲对自己的这次选择也无能为力了。

马阿寿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胡春风的旧藤椅前,说,胡掌柜,您好睡呀。

胡春风睁开眼瞟了瞟马阿寿,非常沉着地说,你来啦。阿桂,关门。胡春风的平静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做作。马阿寿感到有些突然,这个胡春风变了。

阿桂利索地跳到门外,再把大门拉合关紧。胡春风从旧藤椅上坐起来,说,马胚,你说吧,你让我怎么办?

马阿寿说,胡掌柜,我也不多说了,形势越来越紧张,我们今晚就动手吧。

胡春风站起身,慢慢腾腾地泡了一壶新茶,茶香飘散开来。胡春风说,好茶,来,马胚,喝茶。对了,你再说下去,我听你的。

馬阿寿端起茶杯又放下,用嘴吹了吹手指,说,啊,真烫。

胡春风说,你喝的是碗茶,怎么能品出好茶的味道,你是老茶头的命。

马阿寿笑了笑说,胡掌柜,您是明白人。

胡春风说,我不明白,半夜三更的,这米你们怎么弄得出去?我想过了,想通了,米店里的所有米、粉、豆、面你们都拉走吧,这是清单,你收好了。

马阿寿有些激动地接过清单,看也没看就塞进裤袋,说,我不识字,但我一定会转交的。他又说,我们会用一只船,从米店的后门把所有东西都装走,神不知鬼不觉。

泰升米店的正面临街,后门外则是一条小河,整条小街的东边都是这种格局,也是小城水乡的一种特色。胡春风说,这个办法好。

马阿寿的内心确实有些得意,说,船,半夜十二点准时到,辛苦胡掌柜,阿桂不用来了。

胡春风吹了吹茶杯,喝上一小口茶,咂了咂嘴唇,说,马胚,不过,我成全了你们,那我的安全呢,还有我全家老小的安全。

马阿寿拍了拍胸脯,说,这个,胡掌柜,这个您绝对放心。

胡春风几次三番想到过后果,如果这个事搞砸了,那就是重罪,而且,肯定还会连累侄儿。可是,胡多强关照自己要听马阿寿的安排,这难道是警察所在用他做诱饵,要抓马阿寿阿哥这条大鱼;还是胡多强另有什么目的?

胡春风越想越觉得心里有许多的疑问,他终于忍不住说,马胚,你昨天下午去胡警长那里报到了?

马阿寿说,是呀。

胡春风又说,马胚,你和你阿哥在张家弄见过面了?

马阿寿的脸色阴了,说,你在跟踪我。

胡春风当然不会在乎马阿寿的脸色,继续追问,马胚,你阿哥真的进城来了?胆大包天哪。

马阿寿突然往柜台边上一闪说,完了,门外有人在偷听。

胡春风感觉脖子上一阵发冷,有种被抹去了脑袋的错觉。他惊呼一声,外面是阿桂吗?门外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胡春风提心吊胆地打开大门,又喊了几声阿桂。

马阿寿说,不可能是阿桂。

胡春风走出大门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阿桂,也没有其他人,整条小街上不见一个人影。胡春风说,马胚,你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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