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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气扑鼻(短篇小说)

2021-02-25赵仁庆

北京文学 2021年2期

那是前年冬天第一场雪后的晚上,我从一个酒局上下来,喝得十有八九了,晃晃悠悠地往家走,在经过乐天海鲜酒楼门前时,脚底一滑,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我莫名其妙晕头转向,趴在地上朝四处瞄了又瞄,才辨别清方向。正要爬起来,一辆白色丰田V8慌慌张张地刹停在我身旁,右前轮子已经刮到我右脚皮鞋,吓了我一跳。

我心下想到,像这类擅长急刹的马路杀手,真心是惹不起,不管你是年老年少白天黑夜,就是一个照刹不误,反正屁股后边有保险公司打扫理赔。对于我们来说,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在于,车子是铁打钢造的,而我们是血水和肉泥拼凑黏合的,一旦与它们对对碰,骨头也好肉也好,除了一个疼,没有别的。

酒楼保安员跑过来,口气明显是站在V8车子一边,嘲讽我,这位老哥,碰瓷你也不选个好地点好时间,你以为我们和监控探头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吃素的吗?

惺忪醉眼下,V8的女司机下了车,一身红呢子风衣,苗条细瘦,白白净净,走到跟前问我有没有被碰到。我鼻孔前飘过一股好闻的香水气味,格外清新。

我仰头眨眨眼,说,没碰到,是我喝得有点大了,自己摔倒的,不关你的事。说着,我趔趄地站起来,向前试探了两步,却发觉麻烦来了,膝盖不听使唤了。

女司机陡然惊诧地大声叫我,钱老师,是你吗?我是你从前的学生呀!星光小学!你是我们毕业班的班主任!我是林小红呀!你的亲学生呀!

我定睛细看,基本上认不出这个红衣少妇兼马路杀手的,是遥远的过去的哪一个黄毛丫头?不过,林小红三个字我还是隐约有些印象,仿佛那时候身体细巴连纤,营养不良,发育缓慢,智力中等,成绩平平,家庭里不是缺个爹就是少个妈,没有什么出彩的亮点。难以想象,女大八百变,竟然出落到今天这般风姿飘逸,富贵逼人。

就这样,我和我的亲学生林小红在时隔二十年之后意外重逢,开始了随后我们三心二意、心惊肉跳的交往。

第二天,林小红驾着V8专门接送我去第五医院看骨科大夫。好在是老毛病了,外力挫伤引发陈旧性滑膜炎,只需要静养恢复十天半个月就无碍了。

林小红连番自责赔不是,说,即使不登门报答师恩,也万万不能制造车祸坑害恩师,实在是罪过罪过。问,钱老师你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你报出来,我去给你买。

我把一张饼子脸劲力扳到一侧,说,我早坦白交代过了,我这一摔跟你没有什么关系,都怨我贪杯恋酒,如果那天少灌两瓶啤酒,脚底扎根,踏石留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也省得疼了,你也不用过意不去了。

林小红逗我说,钱老师,你是说酒吗?这可不是吹的,金山银山我有没有先不说,就是我有,我送给你,你也不一定能要,可是,薄酒素菜,好酒好菜,美酒佳肴,吃香喝辣,管喝管添,我能管你的够!

于是,就有了一个星期后的酒局。

呼呼啦啦聚拢来十多个那个班上的亲学生,俊的、丑的、土的、洋的,外貌、谈吐和身份上的差异一眼就能看出去二里地。说来说去又都在驿城混事,却十几年照不到一面。围绕一张大圆桌共同举杯,圈出来一个同心圆,团圆饭的意思就使人心潮起伏。

林小红更会煽呼,说,钱老师为人师表德高望重,琴棋书画和异性妹妹都不爱好,唯独爱好这三加六(酒音),所以同学们一定要好好敬一敬他,叫他老人家喝美、喝透、喝高兴,哪怕是喝倒、喝醉、喝残废。

这跟刽子手听令行刑也没有什么分别,三个轮次下来,我就招架不住了,捂住杯口,放慢了自杀的速度。好在场面很快失去控制,学生们三三两两捉对厮杀起来,我则左右哼哈支应,听笑话看热闹,收获的信息还蛮多。

有的说,林小红V8的牌号太扎眼,四个8,满格了,按照咱们驿城民间的说法,车子高档价钱昂贵也就算了,还挂个这么牛叉闪闪绽放光芒的牌号,太過分了,免不了招人恨。

有的问林小红和她老头子是做什么生意的?另一个就撇嘴反问,做生意干什么?要老头子干什么?累不累啊?屯不屯啊?这年头还有这么玩的吗?说完,问答双方就默契地癫笑成一团,笑得那叫一个粗俗、一个埋汰。见过粗俗埋汰的,没见过这样粗俗埋汰的。

我揣着糊涂装明白,安慰自己,我是教过你们两年语文算术,但是后天你们不学好走歪路,实在是怨不得我。

一个说乐天海鲜酒楼有林小红两成干股,另一个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那个说我家有一个亲戚多年来定点给乐天配送干调辅料,关系处得钢钢的。就都说林小红果然不一般,四个8不是白挂的,V8不是白开的,皮肤又那么白,身上又那么香,整个是一个白富美呀。

有的说名媛皇宫SPA会所也是林小红开的,高端大气上档次,奢华时尚国际范。其他人都点头,说厉害,这个产业百年不败,就是一个干赚不赔。有的作土豪新富状点评,一个是孩子的钱,一个是中年妇女的钱,一个是病人的钱,一个是死人的钱,都好赚。

大帮哄的酒席重在场面仪式,差不多也就散了。我呢,感觉是逃过了一劫,半年之内都不想再见到林小红,不想再见到这个以酒为主要武器的“杀手集团”的任何一个成员。年岁稍大,体格衰软,真是怕了这种阵仗。

没想到,才过了三天,林小红就电话约我去喝巴西咖啡,就在她开的皇宫SPA,说是除了聊天,顺便还要为我做全套的美容保健。

巴西咖啡?SPA?美容?保健?你看我像那种人吗?电话没有串线吧?

没好意思麻烦她来接,我溜达着去了。

好一通开眼界,果真是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也品尝了,也体验了,就推托你们年轻人的花样我玩不惯,摆摆手扬长而去,自以为很是洒脱。又以为从此保持着纯粹纯洁纯净的师生关系,偶尔吃个饭碰碰头,也挺好,毕竟她财大气粗,呼朋引伴,倘若是遇到什么大事小情难关沟坎,还能够多个朋友多条路。

又过了三天,她又约我吃晚饭了。

我在心里掂量了好几个来回,怎么告诉我老婆呢?是直说那个白富美女学生又来腐蚀黏糊我了,让她起疑心;还是编谎说又和酒肉朋友们去解馋扯淡了,她才不会多心?

稀里糊涂地赶到饭店,发现真真又是单独约的我,还是二人法式烛光晚餐,我不由得想起“扎眼”这回事。我这么一个灰头土脸不修边幅的半大老头,赴约一个白面雪颈黑睛红唇火舌细牙的少妇,烛光隐约,乐曲缠绵,叫谁看了都不免撇嘴、紧鼻,太那个了。

莫非是她对我产生了邪念淫欲?要下毒手?这是什么口味啊?想想都脸红舌根硬。

我看出来,林小红有话要说,但是吞吞吐吐东绕西绕,似乎是试图通过酒肉、情谊、交往、美色等筹码一步步地靠近我拿住我,再开口摊牌。

我不得不在心里盘算好,横下一条心:反正我无职无权,办不了什么大事要事正经事,也没有做过什么过格违法违纪的事,只要是守住底线不和她上床,不被偷拍上网,不被捉奸报官,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林小红貌似漫不经心地打听了我工作和职务上的事。

我浮皮潦草地抱怨说,我三十一岁调离学校到区里,熬靠到今年五十挂零,副科级也整十年了,下一步呢,就是力拼在六十岁退休之前把正科级职务待遇解决了,为职业政治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话里话外的辛酸不言而喻。实话说,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对“仕途经济”的想法基本上是过去式了,该熬盼的都熬盼过了,心里早空了。

林小红叹了句,咱们差什么呀,差事,还是差人?

我应了句,寡妇的身上空落落——差人呗。

林小红就说,差人就找找人,往回找补找补,把火箭“发”到外太空我办不到,“发”几个区里的干部,我不是吹的,钱老师,你等着瞧。

这让我直接联想到了管喝管添的个人爱好三加六。

但是,你不得不相信鬼斧神工,我小二十年的努力,一步一个榔头,没想到,突然接到区委组织部的电话,说部长同志格外关心我们这些准老同志多年来的默默无闻、稳扎稳打,要找我谈谈心,请我过去。

我很不情愿地去了,面对一个小我十多岁、胡茬子刚硬了没有几年的部长同志,谈了一次心,就多个国内国际军事外交热点难点问题交换了意见,并将他暗示给我的三个位置明确地表了一个态。

没过几天,考察组一行三人锣鼓喧天地来到单位上转了一圈,那架势看上去,一两个月以内,我铁板钉钉要杠头开花。

林小红再次约我喝东西,我把组织上的亲切关怀汇报给她,她也被那春风暖意所感化,说学生能为钱老师做成这件事,颇感荣幸,倍感欣慰,总算是对得住那一个“亲”字了。常言道,人生得意须尽欢,钱老师,咱们连干它三杯三加六何如?

我能拒绝她吗?遂豪迈地连续仰脖倾之倒之。

酒酣耳热,林小红终于亮出了底牌。

她说她拜某个大号首长为“哥哥”已经N多年,本计划有朝一日扶上正位、步入殿堂、双宿双飞、永世相随,可是许多年等下来渐渐摸清楚,小三小四轮不上她,小五小六也没轮上,竟然是个小九。痛定思痛,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看岁数,小九就小九吧,退而求其次,既然真爱无价,那么捞到实惠才是最重要的,就可想而知,财源滚滚来自何方,磨刀霍霍猪羊遭殃。

俗话说得好,有什么嫌什么,没什么要什么,站在这山一定望着那山高。时间长了,车子房子票子孩子已经不能平衡小九那颗孤独矜寡的心扉了,她像金丝雀一样痴心妄想笼外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林小红恳切地问,钱老师你说说,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死了能带走吗?三辈子都花不完啊!他还往上爬什么爬?能爬到云彩上去吗?爬上去能站稳吗?不知道爬得高摔得狠吗?就那么得意吗?高处不胜寒,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林小红痛苦地诘责,钱老师你说说,我十八歲跟了他,青春都给他了,儿子也已经十岁了,我对他不够意思吗?他怎么就不能听听我的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赌场无赢家,见好就该收。风声紧张到这种程度,他怎么就不在乎?怎么就不为我们娘儿俩着想着想?缺爹少妈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吗?一代一代的孽债还有完没完?

林小红愤恨地诅咒,钱老师你说说,每天夜里都不知道你孩子的爹睡在哪个女人的床上,你能安枕吗?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是我“不懂事”吗?到底是谁“不懂事”?我们又不是低等动物,只有低等动物才不讲感情,才这样冷血。我把话撂在这儿,早晚有一天,我们娘儿俩得给他垫背!就是趁金山银山、飞机大炮,也都得倒回去!

我说说?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

我脑子里乱成了一坨狗屎,上方萦绕了一群苍蝇,似乎是在载歌载舞欢庆佳节。

离席走人时,我不得不言语一句,我说,小红,你知道吗,贪心成疾是最难治的病,换了是你,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比他病得还重。发发牢骚,痛快痛快,有益于身心健康,这个我懂,但是,有什么用处呢?

我没好意思把话说得更直白,她是不是拿我当广播电台情感谈心节目的接线老师了?碎碎糟糟,絮絮叨叨;哭天抹泪,咬牙切齿;掰开揉碎,颠来倒去。人间风险大,投胎需谨慎。她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又不是她的金主、宿主,或者苦主。要知道,绝对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他人身上,唯有自强不息才能落地生根。

换个角度想,她和我说这些,难道是准备把我扯进去?

这恐怕是高抬我了,以我的能力计,一无勇,二无谋,三无品,四无貌,甚至连身高和年龄的优势也荡然了,在这盘江湖残局里,难以找到我可以胜任的角色。往最糟糕里打算,她绑了我的手脚、堵住我的眼耳口鼻,强行拉我入伙,施以暴力胁迫色利诱惑,而我守身如玉宁死不从,她还真的能杀了我吗?制造一起慌忙刹不住的车祸?选择一个初冬雪后的晚上?地点是在乐天海鲜酒楼门前?保安员和监控探头全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吃素?

咳,仿佛是越想越恐惧了。

媒体上常见这样的报道:宿主锒铛了以后,赃款赃物被全部追缴,小三和小九们落花流水四散奔逃。最惨的情况是,身负恶浊声名,怀抱鼻涕婴孩,进退两难,衣食堪忧,日子就异常艰危。

林小红为将来打算,这本身没有错,关键是人选和去路。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我老婆和她情人生了孩子,抱回来让我养活,我就是纯正的三孙子冤大头。如果换了是我把孩子抱回来呢?孩子的爹不是我,孩子的妈和我还不是情人关系,这是不是太绕了?三加六也好,三加七也罢,这方面的爱好不能有,这方面的爱心也不能有,到时候我老婆不掐死我,也得浇一泡尿浸死我。

至于她今后的去路,我更没有义务没有必要劳神去设计。

林小红再来电话,我不愿意接听了。静音。关机。拔电池。贵人不在服务区。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吗?

这些年来,我一介草民,安分守己,目不斜视,三点一线,循规蹈矩,走路贴墙根,阴天不出门,就是怕招灾惹祸,就是怕天上掉下来铁皮的馅饼砸到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不被她抓住小辫子小鸡鸡小尾巴——孩子的亲爹保证不是我,一切就都不怕。

林小红不厌其烦地发短信来,长篇连套,我则像早年爱惜处男之身一样,夹住双腿,咬紧牙关,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直接将其删除。办公室的座机一响,我的心跟着过电似的颤抖,我做好了战斗准备,如果是找我的,我会果断地掩鼻推手,坚决表示不在,拨马立刻走人。

安全起见,我干脆请病假回家宅着去。让单位的人看到一个香艳少妇找上门来,探头探脑,问东问西,说长道短,穷追不舍,影响太不好,尤其是在这个即将被提拔的关键时期。

林小红倒是知道我家在哪里,可是她会那么过分吗?敲敲门,钱老师在家吗?师母在家吗?不在家岂不是更好?撸胳膊挽袖子操练起来?拿大顶倒栽葱狗啃屎?三下五除二斩草带除根?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两眼一闭豁出去了?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天的白毛汗发得我身子虚空。晚上七点半钟,天已经黑透,我下楼去公园里伸伸胳膊撂撂腿。

刚走出小区栅栏门,就瞄到一辆白色V8停在路边。没错,四个8。没错,林小红在车里。

我前边说了,我这人长着豆腐心,却没长刀子嘴。我现在实话实说不扯谎,扯谎的人日后横死街头,无人收尸。与林小红那两粒大大圆圆的黑葡萄眼珠对碰一下,我立即就融化了,难以抗拒她的容颜了。一个女同志这么做,不容易,要怪就怪她过分美丽吧。

随后林小红说的狠话、客套话、掏心窝子话,在我看来,差不多都是一堆废话。

她说,没想到钱老师你这么没“种”,好像我除了要强暴你没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实际上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真要是想搞死你搞臭你,犯不上我亲自出马操刀。

她说,你知道我父母早都不在了,又没有兄弟姐妹,除了我儿子,这个世界上就数你最能依靠得上了,你一定要帮我,并且帮人帮到底,送客送到家。

她說,我知道这年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付出,所以早就权衡好了得失,只要你开口,钱老师,我分分钟同意你开出的所有条件,舍得百十斤,爱拼才会赢。

我的心情悲辛交加,猛地跳转到我亲爱的父母大人出殡的那一天,还有比这种日子更令人难过的吗?

基于此,我才差不多是干了大半辈子以来最冷静的一件事。

我说,我答应帮你,但是有一点你也要答应我,我们能不能大小事情都通过电话说,尽量少见面、不见面?原因我不说了,你这么大的人了,一定懂得。

林小红情绪激动了,一张粉脸贴凑过来,面若桃花,呵气如兰,意图就十分明显。

如果当时不是我牢记宗旨意识,坚定理想信念,弃车而逃,挺进小区门边那间蔬菜水果超市,后事就可以预知了,狗屁的车震开房,基本上是“so  easy”。

超市的老板娘是个八卦婆,还没等我站稳,就说,老弟啊,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和我弟妹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孩子今年大学毕业,马上也要成家立业了。姐姐心里存不住事,又碎嘴巴,啰唆你一句,你别不爱听——不该做的事情,到死也还是不能做啊!哦,这不嘛,你家我弟妹刚刚才买了一兜子水晶梨回家,你可别买重了啊!

她一定是看到我和美少妇在V8里说话,时长达到两个小时,担心她兄弟被人家的老婆占了大便宜,肥水流进外人田。

我涎着脸说,姐姐,我跟你说实话,你加着小心,别被吓到,刚才那个女的呀,其实不是个女的,而是个变性人,俗称人妖。也就是说,两个月以前,他刚做的变性手术,一个大老爷们儿,咔嚓那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小老娘儿们。我就是好奇,他怎么变这么漂亮了,才跟他多聊了一会儿。怎么,你一点都没看出来吗?

八卦婆一愣一愣的,点完头又摇头,摇完头又一个劲点头。

真的,咸盐不会白吃,年华不会虚度,有些事情开头预感不妙,等它们一波一波地汹涌到面前,接过来烫手,想扔下却不那么简单了。

房产中介的经纪人来了,带我去不动产登记局,签了两大沓合同,两套位于月亮湾小区的房子登记到我的名下。都是大户型,平常在我嘴上总是一带而过、无关痛痒的那种。快递小哥递来两串房门钥匙,寄件人没有具名。

凭借月黑风高的夜色掩护,我潜入大户型,鉴赏了一番。我自信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可是当我看到两大箱子传说中的金银珠宝翡翠玛瑙,我还是从头到脚醉掉了。

这个世界真好,有这么多好东西,抗通胀保增长,三辈子吃喝不尽花用不完;这个世界太坏了,贫富差距过大,苦乐不均,这么多好东西一样也不是我的。

打那以后,我十天半个月就要跑一趟月亮湾,透透风,见见光,时不时还要担心楼上跑水、小偷入室这样的意外情况发生,怕无巧不成书,再被物业捅到媒体上,牵连出我,没有法子解释。

胡思乱想,不是说还有乐天酒楼的两成干股吗?不是说SPA会所法人代表也是她吗?哦,还有V8那个大铁皮活动房,要是我坐进去,耸肩、架膀,嘿嘿,是不是很有派势?

我不由得喷笑出声。

我老婆见状严正地警告我,老钱,你省省心思吧,易性手术在临床上的门槛是非常高的,不是说你认可掏钱,所有的大叔就都能变成萝莉。

单位的会议捎带脚宣传了上级文件精神,一定级别的官员的财产已经开始登记备案,将来还要通过媒体公示。要说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是自欺欺人,那是没有去调档查询。感谢组织上明察秋毫,还没有提拔我到一定的级别。希望有关个人尽快完成计划,还我太平的小日子。我是多么想拥有高洁的金钱观:该是我的我当仁不让,不是我的我坚决一分钱不多要。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大功告成,顺利交接,各取所需,论功行赏,就非常“哦耶”了。

整个夏天,我们像看好莱坞史诗大片一样,目睹了一个个违法违纪大号首长的倒下,说起来值得高兴,又不能使人高兴。

国庆节假期,不甘寂寞的几个学生又张罗了一个圆桌聚餐。

我是准时到达的,林小红姗姗来迟,又提前告辞,看上去心神不宁,疲态明显。还不忘礼节性地单独敬我酒,地下工作者式的悄声告诉我,钱老师,他快了,我们的好日子就快来了……都快见亮了,就这几天……抽空你多看看报纸、电视、网络什么的……来,预祝我们成功,干杯……

有脸皮厚的提出现在生意难做,还请林大富婆多加指点多加关照,眼面前有没有什么挣快钱的项目推荐推荐?

林小红说,莫要开玩笑,我们搞服务行业的,还不是一年到头看你们帝哥、凤姐的脸色?要说眼面前挣快钱的项目,房地产遇冷,股市正热,卖房子炒股,富贵险中求,忽忽悠悠过山车,就看你有胆没胆了。

大家就吐舌头咂巴嘴,搬出别人的爹娘又一通祸祸。

过了国庆节上班,我开始注意翻看报纸新闻,瞄准某大号首长的会议和活动报道,一条不落,画线标注,圈圈点点。被我们一把手看到,连续两次在会议上作为典型表扬来表扬去,呼吁大家都要向我学习,严于律己,勤思敏学,书本不离手,天天有进步。他说,同志们啊,学字当头三点水,脑子里头不浇点墨水,你们怎么应对新常态的挑战?

干部们最会起哄了,说,门前老树发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这就对了嘛,怪不得老钱会遭到提拔。

倒是这个提醒了我,组织考察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月,最后一槌却悬而不敲,稍稍有些上进心和精气神的,恐怕早就慌了,根本不可能像我这样呆坐在桌前看报学习。

我们一把手体恤我这头老黄牛,挑拣暖心的话安慰我说,也许是时机不凑巧,等攒够了一拨才能上会通过;也许问题根本不在你这里,而在别的地方,是让它给耽搁了;总之是好饭不怕晚,这么多年都等了,也就不差再等上个把月了。

接近元旦,我的好消息迟迟没有传来,却传来了大号首长的好消息,他被擢升为省部级领导,远走他乡任职去了。这是怎么话说的?林小红都搞了些什么?

我找來一张登有大号首长出席活动照片的报纸,上下左右端量了半天,见人就咋舌感喟,五官长相即命运,谁早看透了谁早解脱。他们更会说话,说,你看简历摸脉搏,两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从出校门步入社会开始,除了当官、管人、管事、管钱、管物,就没换过工种,功劳大大的有,苦劳大大的有。

越想越是那么回事了。越想越不是那么回事了。

没有得到大号首长的坏消息,这已经是计划外了,更为计划外的是,传来了林小红涉嫌诬告陷害犯罪的坏消息。

那个毕业班上的两个同学,近期和林小红来往密切,被公安机关叫去协助调查,在公园里碰到我,大倒苦水,说,夹起来一块大肥肉正要往嘴里送,后背却叫人猛地推了一把,直戳进了嗓子眼,腻着了,半年之内闻到肉味都恶心。他们说了,这是省厅一号首长点名督办的大要案,叫我们二十四小时不许关机,不许外出离开驿城,要随叫随到,知无不言,有一说一,如有隐瞒,罪加一等,如有检举,立地打赏。钱老师,我流年不利啊。钱老师,林小红这回是闯了天祸了。

这个消息坏到了不能再坏的程度。这个消息迫使整个计划完全脱轨,超出了我的把控范围。尽管我一直躲在后台搞剧务,兼任司机接送盒饭,可是我毕竟是剧组成员,剧目进行到哪一幕,我展开哪一步的工作,都是有计划安排的。

我把林小红的号码从手机电话本里删除了,这十一个数字我已经熟记在心,没有必要再放在那儿耗费内存。

有关部门的人什么时候登门造访?电话约谈?见面带人?声势严峻?劈雷闪电?暗箱黑手?临危不惧?大车小辆?前呼后拥?警灯闪烁?组织介入?诫勉谈话?跪求真相?百口莫辩?偷鸡不着蚀把米?拔出萝卜带出泥?

我害怕了。我害怕了吗?

我好像是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吗?

我好像真的害怕了。我确定真的害怕了吗?

可想而知,我每天会以什么样的状态生活和工作。

我又开始凑热闹买醉低级趣味了,满嘴的三加六五加四七加二八加一,没有一句出自真心肺腑。喝多了第二天就在家躺着,嫌单位路远,去一次非常累腿。只要我不去易性、不夜不归宿、不养小三,我老婆懒得管我。

几天没去单位,五报四刊高高厚厚地堆在案头,我嫌它们油墨重非常脏手,碰也不碰一下。老老少少把这理解为我因运气不济而耍老干部脾气,多投以哀怜惋惜的目光。

我们一把手去区委找部长同志就我的提拔问题谈了一次,人家一个劲摇头,说,并非年龄大优先考虑就一定能提拔,还要综合考虑工作能力和工作成绩等其他方面,你们这个老同志呢,还要再考察。

我是不会在乎他说了什么的,我清楚这个事情从根本上的来龙去脉。看我们一把手为我的事情劳心劳力,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说,我已经是久经考验的老酒魔子了,哪个国家的白、色、啤没有灌多过?轮到现在,还差这一壶吗?

我们一把手太善解人意了,说,那就好,那就好,老钱,晚上我请你喝一壶吧,咱俩关起门来喝,一醉解千愁。

整个腊月和正月,我的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把我老婆吓坏了,对我言听计从,像新过门的小媳妇,天天给我蒸鸡蛋糕吃、熬小米粥喝,我却高兴不了三分钟,脸就抽抽成一张冻杮子饼。

我怀着千古忧思,焚心似火,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呼小叫:林小红,你在哪里?你快回来!我已经承受不住了!你整的这叫什么事?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没有金箍棒你穿什么虎皮裙?胳膊从来就掰不过大腿!一指禅狠戳墙不疼死你才叫奇了怪!

出于打听消息的目的,我张罗那个班的学生喝四点五乘以二,主要请的就是那两个流年不利的。我放下身价,抛弃智商,厚起脸皮,东盘西问,一惊一乍,装傻充愣,拍腿跺脚,收到了一连串重大而悲伤的信息:

我早就说林小红要废掉的,果不其然,让大老板给收拾了,出不来了。她怎么就惹了那么大的老板呢?也太傻了吧?做大生意的嘛,脱离不了各级大老板。什么出不来了?她已经死了。自杀。死了?啊。内部传是疲劳审讯,受不了了,死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不对吧,不是说要速审速判吗?怎么寻短见了?你的消息准确吗?准确。你爱信不信吧。是,原来是说准备判十年,林小红当然不服了,顶着牛跟他们对着干,你打她一拳,她踢你一脚。没几天,就那什么了。是啊,到了里头还不服管,没有她的好果子吃。怎么自杀的?要什么没什么。用线衣线裤把自己吊死的。线衣线裤?烈性子啊。可不嘛,你没看出来吗?有钢、有牙。正经的一条女汉子。厉害了,厉害。白瞎那一身白白净净的细皮嫩肉了。嗯。还香香喷喷的。嗯。啧啧啧。哈哈哈……

我的三魂七魄携手出逃,不想继续跟我混了。

我问,她不是有个儿子吗,投靠谁去了?

他们都说不知道。

林小红儿子失去妈妈后一脸鼻涕泪水、鬼画桃符的造像,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妈妈从小就是单亲,到了他这一辈,又成了单亲,有谁能给我解释解释此中的缘由吗?我一定狠狠地扇他两个大嘴巴子。

我有没有理由和勇气把这个可怜的孩子领回家抚养长大?我对这个爱意炸裂小宇宙的想法感到万分可笑。别的不说、不看、不问、不比,我瞄一眼我老婆,心脏就即刻冰冻成一坨。这里不是说我老婆多么不好,而是我不能太自私太任性,给她的生活增加累赘,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思来想去,我觉得我如果不能打听出一些案件的细枝末节,也就是坐实林小红自杀的真相过程,我心里就永远无法平静。同时,我就算是白在驿城地面上混了五十年,完全可以收拾收拾打包去世了。

东绕西绕,七托八托,过了两个月,终于找到一个经办案件的看守所干警小兄弟,他约了一个全天候闹哄哄的烧烤名店与我见面。

我说,事体重大,我可以请你吃驿城最高档的乐天海鲜酒楼,开一瓶“红北方”,点几个“硬菜(好菜)”。他说,不用,卑贱小民爱好卑贱饭菜,这是有天道定数的,不能乱来,乱来了早晚要出毛病。

看时间还早,我先拐去了月亮湾的大户型。

春夏之交,天干物燥。对于不动产来说,打开窗子通风透气,就等于是舒筋活络强身健体。有一个观点说,房子必须得住人,保持人气的流动,才能赋予它灵性和活力,不然就是一个僵挺的水泥罐头盒子。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

最好这个时候林小红能够拍马赶到,随身带来三加六、苦与甜,我们边喝边聊,有说有笑,大户型就可以趁势吸纳吞吐我们的血气和情思。

拉开话匣子,一定是她说得多,我说得少。是她有求于我,摆布我如一枚棋子,我则忌惮过多,不大情愿和她一道玩耍。世事茫茫,人多艰辛,经不起折腾是真的。

人这个东西,太神奇了,什么事情都能研究出来,花样百出,想一出是一出。也太脆弱了,一脚踏空,说没有就没有了,弄得我措手不及,应接不暇。如今就是想再聚首共同碰杯,半片人影都抓不到了,也可惜了三加六、五加四,或者八加一。

林小红,你有责任和义务告诉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我把一张黑户的神州行卡装进手机,连续呼叫林小红。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林小红,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不好,不好,非常不好。

发条短信聊聊天吧。

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话题合适呢?

我想起前年冬天那个晚上,我滑倒在乐天酒楼门前,林小红下了V8走到我身前,扑鼻飘过来一股子香味,至今仍叫不出名字,就落实到指头上,一个字一个字拼出来,理顺了语法、口吻,加重了紧急程度,向空中以及远方发送出去。

我是多么希望,咔嗒一聲轻响,回复的短信音跳将起来——犹如那美艳少妇林小九,扭动着玲珑腰肢,悠来荡去,活活泼泼,浪个丢丢——屏幕上显示:

这款橘彩星光女士淡香水,原始创作灵感源自“如何在阳光下创造灿烂的满天星光”,这一近乎天马行空般的梦幻意象。虽然是女香,却不带一点点的花香调。她的主调,采用了极度优雅的海洋龙涎香,搭配木质橡木调,加入少许的柑橘香,使其于沉稳中洋溢飒爽气质,促成唯美、自恋的格调,表达了熟女们引领柔美清新美学的主张。

作者简介

赵仁庆,男,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纪实文学等一百多万字。曾获得第八届、第十届黑龙江省文艺奖,《广西文学》小说奖,梁斌小说奖等。中国作协会员,黑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