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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肋

2021-02-07李红霞

伊犁河 2021年5期
关键词:东子姨夫大华

李红霞

上午九点四十的飞机,银朵带着东子七点就到了首都机场。为了这次行程的准确无误,头一晚,银朵硬是把东 子 从 郭 公 庄 调 到 了 她 酒 仙 桥 的住处。

“从大兴机场动身应该更方便。”东子许是累了,去机场的高速上,他抱怨了一句。其实也就随口一说,这场旅行,他是没有主动权的。

“嗯,你看,”银朵把手机递到东子眼前,“机票是打折的。”银朵说打折机票不好退票的,退了就不剩啥了。

听了银朵的话,东子话头一转, “谁娶了你,谁家祖坟冒青烟。”

东子的嘴巴很会说。她想,写诗的人大抵都这样吧。从一个资深编辑的角度来说,银朵对东子的崇拜是会让珠穆朗玛峰都汗颜的,他诗歌中那些炫目的辞藻和密集的意象令她陶醉不已,有时也会让她浮想联翩。

带东子回乌兰小镇算是临时起意,元旦前三天订的票。银朵对自己的英明,抱有一丝窃喜的意味,毕竟,这是一项重大举措,它所涵盖的愿景是有大气象的。而这项任务的标配人物,非东子莫属,或者说,在银朵设置的选项中,东子是首选的男一号。而对东子来说,被“重用”的同时,还能有机会去领略一下北国风光,何乐而不为?

“咱俩算互惠互利哈,谁也不欠谁的。”银朵明知这样讲有失公允,却偏偏要这样。再看东子,就像一个久未出过远门的孩子,排队换机牌,得空冲银朵做鬼脸,浓密的眉绕着钛合金镜架上下翻飞,像是做着体操表演。公共场合,银朵虽然觉得不合时宜,倒也开心,不禁自问,这才是他最可贵的地方吧?那好,就让他留存这份童真吧,或许,这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银朵闭眼,身子倚向舷窗,只一瞬,母亲面容愁苦地坐到了近前,她一阵恍惚,遂猛然睁眼,乘务员的背影从眼前掠过,发髻套很仪式的姿态,如同她眼前的一个决定。

“乌兰小镇到底多冷?”东子的普通话不够普通,尤其那个“冷”字被他咬得横七竖八,银朵觉得有趣,偶有时机煞有介事跟学两句,纯粹为了维护他所谓普通话的权威性。

“脚冻得哟,猫咬了似的。”银朵一撇嘴,饱经世事的样子就出来了。她的话过于抽象了,東子实难想象一双脚被猫咬过的疼痛是怎样的。再说,有几人被猫咬过呢,他是没法向他人求证经验的。

“哝,我的鞋?”看来,东子被传说中北方的冷给吓着了。

银朵低头去寻鞋子,又将目光移到东子那张狐疑的脸,“不要紧,落地就买,鞋里加羊毛,暖和得很。”

银朵和东子结识两年,见面十次。俩月基本露脸一回,像极了她的双月刊杂志。见了面就腻歪一天,形式、内容相对统一,包括吃饭和睡觉。东子把半长呢料大衣装进行李箱,银朵这才想起打量他的装扮,深蓝牛仔外裤配花花公子灰色羊绒衫,虽算不上精致,但干净利落,至少不会给她丢脸。看来他没想辜负这场旅行,冲 这,银朵丝丝感动在心。

飞机进入预定轨道,开始了平稳飞行,东子侧脸冲着银朵,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捡到银子了?”银朵感到莫名其妙。

“有银朵,谁要银子?”东子蹭了下银朵的胳膊,“嗳,到你家我住哪儿?”

“该住哪儿就住哪儿。”银朵本想提醒一句有关“使命”的话,不想飞机突然颠簸起来。乘客一阵骚动,广播里立时传来“天气原因”的一套说辞,算是暂时平复了乘客的心。东子说这是要给他下马威,自己怕是要经不住老母亲的考验啊?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很碎片,也很时空。银朵不由得描绘起东子和母亲相见的场景,正设计到紧要环节,飞机开始了第二轮颠簸,银朵重闭了眼,听天由命吧,就像她跟她乌兰的家。

旅程未到一半,东子的兴致已速降至百分之五十,可为了安慰银朵,却一旁打趣:“真出了事儿,只能是‘殉情’这一说了。”

“咋,后悔了?”

“又是门缝里瞧人。”东子下了决心似的慷慨道:“为一心爱的人......”

“得得得。你打住。”

银朵好听的话听过一火车,尤其那个前任,是尿罐子镶了金边的好嘴儿。那些滚烫的字眼曾让银朵激情澎湃,而后简直是心力衰竭。银朵笃定,拐角遇见对手,恐已无力去爱,除非向苍天再借五百年的寿辰。可是听了东子的话,她有了一丝熨贴之感。东子的敦厚、乐观是银朵看好的,但她还是狠心警告了自己:“不惑”的女人不要再幻想嫁给爱情。银朵的年龄距离“不惑”也就三顿酒和两根烟的功夫。

机组人员一遍遍安抚着“受伤”的乘客,但乘客各个余怒未消的样子,集体控诉航空公司的不人道。有女人甚至爆了粗口,尽管出言大胆,不逊于男人,也不知骂的到底是谁,但那个时候,无非是对恐惧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而已,谁顾得上在意呢。

“觉出来了吗?你有点强势。”

“是吗?那说明我一个人就可以把日子过好。”银朵在“一个人”上加重了语气。然后自我解嘲道:“要强嘛,要强就是事事可以自己解决。”

听银朵偷换概念,东子反问道:“强势跟要强是一回事吗?”银朵还未接话茬儿,飞机又开始了剧烈摇晃。银朵下意识地闭眼,倾斜着身子忽地抱住了东子。

咯噔咯噔剐蹭着台阶似的,银朵感觉飞机一级一级地往下落,就像有人在天梯上设置了障碍。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伴随着乘客的尖叫声,银朵的恐惧再次提到极限。

失事该是一瞬间的。竟然还能有那么多的念头供银朵去思想。时间有时真的漫长。

东山机场的上空,浓密的雪片恣意飞舞,让这个世界更加苍阔无垠,坦荡到底。这威武猛烈的气息,没打算停歇,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一圈一圈的艰辛过后,迫不得已去了哈尔滨太平机场。

飞机总算安全着陆了,乘客们忙着以各样方式还魂,陌生的目光不再陌生。在自然构建起的奇异氛围里,银朵突然发觉五湖四海的人们变得亲密无间起来,人人发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感慨。东子抓起银朵的手,眉毛一挑,故作镇静地笑: “人活着不易,死更不是容易的事。”

东子,十足的乐天派。不管怎样,他该算自己不错的朋友。

他们是第二天下午到达乌兰小镇的,银朵当教师的小姨夫接的站。下机之后,银朵换上了新装备:长长的羽绒外套从天扯到地,高筒皮靴踏在雪地上咯吱咯吱,悦耳动听,“都说北方人不怕冷。”看着银朵一副刀枪不入的架势,东子调侃道。

“你说对了,一会儿就有个杭州人大呼小叫,冷啊冷的。”银朵回应。

冷空气有点看人下菜单了。出了候机大厅,身上的热量分配不再均衡,隔着脸前团团白雾。银朵上前为东子整理围巾及大衣领口,东子的热情被点燃,目光即刻在银朵的眸子里扎了一个猛子。银朵像哄孩子一样地嗔怪,“你老实点好不好?!”

“老实不了。”东子故意耸起肩来又放下,叹口气道:“我怎么有一种丑媳妇要见公婆的架势啊?”

“跟我打好配合,否则把你当人质,扣下了,我可救不了你。”

“扣下好啊,正合我意,我还不想回了呢。”东子一脸坏笑,“听说呼伦贝尔到处是羊,正好当个羊倌儿。”

想想自己的色淡味寡之相,银朵也笑,别说东子跟自己是有合约的盟友,就算远道来家的客人,自己也该有义务对他给予关照啊,何况这家伙踮着脚尖才能够上自己的年岁。

小姨夫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听说武汉那边有一种奇怪的病,人高烧不退,知道吧?”小姨夫觉得从首都回来的人啥啥都门清。

“听说比禽流感厉害,可能人传人。”银朵的答案是从特警东子那得来的。

“这么冷的天,病菌会不会被冻死?”东子问银朵。

“一想来了被冻死,估计就不敢来了。”银朵开了句玩笑。

“虽然冷,雪城的人可都是热情的啊!”东子问:“这里的人是不是要释放更多的热情才能抵御严寒?人不怕冻,车子也不怕冻坏吗?”

“车有库,库供暖,不怕。”小姨夫答。

两个小时的高速下来,三人直奔市立医院。东子这才忽地想起自己此次来的真正目的。这是见父母该有的样子吗?他领教过“见父母”的阵势,在北京,那个家里的每个人都是颐指气使的神情。咯吱咯吱踏在雪地上的东子,无心体会被猫咬的感觉,他结合银朵之前的描述,穷尽大脑思维极力勾勒着老人的形象。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涂在了東子明亮的眸子上。

“前天做了透析,现在进食困难。”银朵有意无意让东子做出相应的准备似的,用一句导语承上启下。机敏的东子心领神会,直劲点头,不发一词。

银朵的情绪是悲凉的,因为从始至终她不相信母亲得了病,并且到了做透析的地步。乐观积极又比较注重养生的母亲,怎么说病就病了呢?之前母亲为了催促银朵早日谈朋友成家,曾故意谎称自己病了,让银朵探家。银朵多么希望这次母亲又是哄她回来跟哪家公子相亲的。

不管怎样,他们是有使命在身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使命展开的。小姨夫还在四处乱转找车位,银朵和东子已被冷空气追到住院部走廊内。到了病房门口,冷空气无处落脚,知趣闪挪。银朵试探着推开房门,见母亲正靠在床上,对着一只塑料盆发狠,脊背弯成一张弓,但看不到一只箭镞该有的力量。银朵冲到近前,想帮忙,不知从哪下手。母亲继续呕,身子呕成一只虾。小姨一手抓盆,一只手伸向纸抽,嗖嗖的频率割解了银朵和东子脚步的节奏。母亲正欲躺下,见了银朵,要起,目光里满是喜不自禁的忧伤。

“回来了?”母亲含糊道,目光随即扑向东子。

东子瞬间被目光砸伤,但脚步还未踉跄,就被银朵钉子一样的目光结结实实地钉在了地上。其实银朵误解了东子,那一刻,东子早不记得跟银朵的合约,那一刻,他觉得,做任何事都不如去满足一位老人的心愿来得实在。

床头柜上的仪器默然伫立,线性蓝光机械地履行着职责,银朵看不出它的真实意图,不觉悲从中来。她忽地想起什么,于是故作轻松地附在母亲耳边,“我把人给你带回来了。”

带母亲中意的人回家,是银朵的准则。她不敢奢望履行合约的东子能粉墨登场,也不太敢说自己的表演功力到底有几分,只要不搞出各自为战的效果就好。事实证明,从下了飞机,两人就开始了默契的配合。东子一口一个小姨夫,显得礼貌而亲切。而小姨夫脸上的笑容在皱纹的里弄间一漾一漾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小姨夫从医院附近的饭店带回几个小菜,没有酒,尽管有荤有素,怎么看都是将就,可配上一番客套话自然就显得讲究起来,也算是为初次登门的女婿摆席接风了。银朵的母亲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主动要求喝小半碗的米粥,还连说今天的米粥特别。

月亮躲在窗棂一角,发出清幽的光芒,像是一张还未烤熟的饼。母亲执意回家去,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般不听劝阻。银朵抚摸母亲暴着青筋的干瘪的手,柔声向母亲灌输在医院的种种好处,并坦言道:“我不走了,陪你,养好病咱就去北京。”

银朵早就让母亲跟她走了,可她执意不肯,说那是年轻人的天下,不是老太太该去的地方。“你都看见了,妈还能去吗?”

母亲已错过了看病的最佳时机,银朵心里清楚,于是躲进卫生间,忍不住泪水奔流。她多么希望母亲再次训斥她,“你连个家都没有,去了我上哪儿啊?

母亲也早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没声张。反正治不好,何必糟蹋钱。这是她的逻辑。银朵忽然想起上次回家来母亲的嘱托,“把他带家来,妈的眼光准,替你把把脉。”末了,母亲仍不放心,说:“你总得让妈闭上眼啊。”那时的银朵觉得母亲琐碎又累心,现去绑一个回来,也得有个人选吧。

母亲到底还是回家了。天未亮就让银朵收拾东西,办好出院手续已近中午,母亲像逃离瘟疫一样迅速逃离了她一辈子都很少去的地方。银朵把母亲团成了棉花包,东子很卖力地背着棉花包上了二楼,紧张得出汗。母亲是不情愿让东子受这累的,在她眼里,没上岗,他还算一个外人,随便麻烦一个外人,总是说不过去的。再有,她总是想把自己美好的一面留在所有人的印象当中。银朵懂母亲的眼神和心思,可有太多的事身不由己啊。

“这不是资源浪费吗?屋里太热了。 唉,冰火两重天啊!”东子边说边剥洋葱一样开始往下扒衣服,正如银朵所说,只要进了房间,一件半袖衫足够,否则蒸腾的感觉会让人尴尬。回到家的母亲精神好些,斜倚着沙发,不错眼珠地盯着东子,银朵见状,偎在身边,“人咋样啊?不说这也不说那的。”

“这么看着吧,倒是行,时间长了那谁知咋样。”

银朵理解后半句话有一定的指向性,在母亲心里,蛇与绳子基本等同。不知是她假装没听懂,还是根本不在乎,就说: “人家给你带了见面礼,那你给人家准备啥了?”

“我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这礼物还不够吗?”母亲咯咯笑了,还调高了调门儿,“哪头的你啊,还没出门子,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在母亲眼里,银朵总是最好的。最为重要的是,母亲想以此来鼓励银朵能彻头彻尾地高贵,甚至可以继续任性。因为,在她眼里,银朵就是一个孩子,一旦变得乖巧,她反倒会心疼。

说到底,银朵的伤,母亲懂。只是很少提起,更不会怪罪她。倒是银朵在母亲面前偶尔会说句解恨的话来,比如,“当初我真是鬼迷心窍了。”银朵说这话时,表面上并没有反映出她自身的错,假若有错的话,却真切地表明了她的确也是有问题的一方。之所以没有正式向母亲道过歉,是因为揭了伤疤,母亲往往比银朵还心痛。真正的当事人是银朵,疼痛的不该是母亲啊。

疼痛有时是一剂良药,它可以让一个人迅速成长。母亲知道银朵成长了,已经足够,而银朵那一番统一战线式的宽慰话就是说给母亲听的。

每次银朵回家,小姨都要露一手,酸甜酥脆的锅包肉是她的最爱,且数量都是可着盘子来的,银朵每次定会大快朵颐。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小姨夫说晚上得喝两口,于是下车去买了“乡巴佬”辣鸭脖。银朵爱吃辣,东子也好这口。巧了。小姨夫主动上灶,从油锅里捞出一盘花生米,又打开冰箱门掏出一碟卜留克辣咸菜。菜齐了,小姨夫先给未来的女婿倒了一小杯额尔古纳白酒,自己也满上,两人边吃边聊了起来。“得住些天吧?”小姨夫问。

“明天晚上走。”东子回答。

“怎么那么早?”

“人在职场,身不由己。”东子约略停顿,看了银朵一眼,继续道:“忙完我可以——再——回来(东子的‘回来’二字说得轻松),飞机很方便。”

银朵与东子对视了一下,正想说句什么,恰这时,小姨把母亲的伙食也准备好了,银朵随便吃了几口饭便去陪母亲了。两人聊着久远的事,银朵不时缀上一句:小时候真好。带着无限神往又无奈的神情。不大的功夫,小姨撂下筷子也凑了过来,“银朵一回来,你这病啊,好一半!”

“那我不走了,和小姨一起陪着你。”

“多亏有你小姨。”母亲说。

“你看你这个妈,老了老了,分不出远近了,我是谁啊?!”

银朵理解母亲的答非所问,就说:“小 姨,你真的受累了,还有我小姨夫,我心里有数。”

一个下午,银朵没离开母亲半步,两人一会儿说一会儿笑,有时听上去很热闹,有时泪光点点。“妈是让你回来办过户的。”母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早和你说了,你就是不听。”

“妈,过啥户啊?好好养病,别想这用不着的事儿,我求求你,好不好?”看着母亲的样子,银朵哀伤心碎,可又无计可施。母亲一再央求:“这事赶早不赶晚,妈没给你留下啥宝贝,只有这个不值什么钱的房子。妈是想,万一将来你有个什么闪失,也好有个退路。好歹这算个自己的窝吧。”

母亲永远挂牵银朵,她比谁都清楚这孩子是一根筋,听不得劝。“人活一世,谁没个遭难的时候,你这根本不叫事儿。”母亲一边怕她受伤害,一边又要不住嘴地安慰。银朵听了母亲的话,眼里的泪再也藏不住了。当灾难来临,只有母亲会不计报酬地向她伸出援手,并不求回报。

温度计的汞柱还停留在零上 29 度,银朵有点口干舌燥,打开窗户,外面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银朵说起小时候的自己,东子喝点酒,不明所以,兴奋地配合着,偶尔打个岔,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了。

对面楼房次第亮起了灯火,小姨和小姨夫一直未出现,银朵不得不下厨房准备晚饭。择菜的当,银朵听到了拧钥匙门的声音,小姨还是来了。几句简单的对话过后,小姨再没了声音,只顾忙着手里的活儿。银朵心里打鼓,不时地用眼瞥着小姨,发现她的眼是肿的,银朵不好问缘由。

饭桌上,银朵说第二天带东子去凤凰山庄看看,因为在北京的时候就跟东子推荐了滑雪场和国际赛车场,所以问小姨家里的车子有空吗?实际问的是小姨夫是否有空。小姨接连说了几个“有空”。但东子一口回绝,说时间紧,下次,不如在家陪陪老人。正說着话,小姨夫来了,进了门冲着整个房间发问,“多大的胆子,说跳车就跳车,什么脾气啊?”

三人愣怔着,不知小姨夫搞的什么名堂。这么想着,所有的目光又投向“跳车”的小姨。

“你不要在这耍疯。”小姨厌烦地白了小姨夫一眼。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小姨夫不甘示弱。

“有客人,你们看不见?都小孩子吗?”母亲显然看不下去了:“要闹回你们家闹去。”

这阵势,银朵很反感,但作为晚辈她说话是不占地方的,本来有点乱,何必再火上浇油呢,所以她一言不发,只是用余光瞄着东子的反映。许是为了免去尴尬的窘境,东子头不抬眼不睁地一直刷手机。可战火还是不可避免地升级了,因为小姨和母亲的表现。小姨夫最后也不顾及母亲的心脏病了,豁出去似的要点一支烟,没点着的烟卷,夹在指间,他嘬了一口,随手又扔到了茶几上,“有些事不说也是不行,趁孩子在家,我看还是早说早好。”

“你能不能先回去?”小姨有点儿吃不住劲了,有意想阻止事态的蔓延。

“昌河,你到底要干什么呢?有些事你就是说了,也解决不了。”

“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小姨夫显然没想停火,他干脆坐下来,沉思片刻,又猛地立起身来,“我姐夫没那年,跟我借了十万块,到现在没还。你们想玩人死帐烂的把戏吗?不可能!作为大姐,这事你就该担着,再说了,还有父债子还一说呢,最差也是银朵还。”

银朵惊呆了。当然不是因为小姨夫说要她还钱的事。她不能相信的是父亲背着家人借钱的事儿。母亲强压着火, “你有手续吗?你姐夫借钱我为什么不知道?还有,为什么他借钱的事在他死后出现,而之前你只字不提?”

“又来这一套。”小姨夫说,“当初有病他不想告诉你们,是想减轻你们的负担。

他跟我借钱时说以后还我。要怪就怪我太相信他了。”

银朵明白了,看来这一幕之前已经演过了。守着东子,银朵有点无地自容,这是个什么家啊,鸡飞狗跳的。东子看穿了银朵的心思,觉得自己夹在中间很不明智,所以他一摆头,意思是去卧室。银朵准许,然后自己挪到沙发正中,好像要摆开阵势看看,如此热闹的场面到底要怎样收尾。

“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小姨夫理直气壮。

但母亲始终不肯低头,让银朵扶她坐起后,声音明显蹿高了几度,“果真借了钱,砸锅卖铁也还你。但无凭无据,我绝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母亲又把脸转向银朵的小姨,“当时你在场吗?你知晓吗?你看见你姐夫跟他借钱了吗?你敢当证人,我立马还你。但你敢说一句谎话,所有的后果要全部承担,有那个胆量吗你?”

银朵安抚母亲消消气,慢慢说,千万别冲动,还推开房门向外张望,生怕哪个好事儿的邻居将这私房话给听了去。东子出来倒一杯水递给了母亲,然后跟银朵使了个眼色。

银朵随东子刚进卧室,东子开了口, “我似乎听明白了,小姨夫话里有话,也许是冲着房子来的,如果他说的话是真,你还想要这个房子吗?”

“这事儿和你有关系吗?”

银朵本想说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但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样,也变了味道。银朵想,插手家里的事儿,根本轮不到他。再者,怎么说这都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儿,这不是扬家丑让东子看笑话吗?带东子回来,银朵多多少少有点后悔了。

“你多虑了,我是说,如果真到了要拿房子解决问题的时候,咱俩是拴在一根绳上的,我会跟你妇唱夫随。”东子把“妇唱夫随”几个字吞肚子里了,也把他要表达的情感传递得真切而富于联想,无疑在考验银朵的智商。情商,银朵不缺。

“你这叫趁火打劫。”银朵瞪了东子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不知是母亲的办法灵验,还是小姨确实不知实情而不敢当证人,总之,小姨没有站到小姨夫的战壕里,而是哀怜地读着母亲的表情,并一连声地说对不起。

“什么叫对不起?你简直就是个糊涂虫。”母亲真是恨铁不成钢。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剧情中断,大家安静下来,盯紧了房门。东子试探着拧门锁,门忽地被拽开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刚进楼道,就听见你们嚷嚷。”原来是大华。打小和银朵一起玩儿大的,小姨的闺女,比银朵小半年,个子不高,高门大嗓,“我儿子说看见你了,啥时候回来的,咋不吱一声呢?赶快放个地方,也不啥值钱玩意,酸菜,她爱吃。”大华指着银朵,一边找拖鞋,一边又指着东子的背影道:“你介绍一下啊,是不是那个当兵的?”

银朵故意倒抽一口气,示意大华矜持些。但大华毫不理会,“你看你,有啥不好意思的?我儿子都上中学了。”大华的笑有点喧宾夺主了。

“你这大嗓门算是改不了了。”银朵很不客气。

“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爱咋咋地吧。”说着话,大华把银朵推到隔壁房间,问啥时候走,说得聚一聚啊。银朵说“聚啥呢,没看这情况吗?哪来的闲心啊。”

大华急了,“那哪行啊?我还有事儿找你呢。”

“你能有啥事?再说了,啥节骨眼啊。”银朵觉得大华实在不看事儿。

“咋,你妹夫他侄儿想当兵,你总不能不管吧。

大华很为难的样子,“我都把大话说出去了。”

“你当我谁啊,有那本事?你说了你就去办吧。”银朵有点儿急了,为大华,也为母亲。母亲之前一定走露了风声。

“你家这口子当兵出身,还能没点关系吗?”

“你记住,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你。”银朵拉下一张脸,一字一顿地回敬了她。

大华站起来:“啊——好好,回头再说。”然后冲到客厅。母亲抓住时机, “大华你说说,你姨夫什么时候跟你爸借过钱?”

“借钱?谁啊?我姨夫?啥时候的事儿?”从大华满脸的雾水里甩出一系列问号,然后又吊在每个人的脸上。见没人言声,大华一屁股坐下来,“咱家需要借钱的除了我弟,没别人。网上欠赌债几十万,啥人能帮他填上窟窿啊?我妈勒紧裤腰带,连饭快不敢吃了。我爸跟全校老师借了個遍,要帐的屁股后面追,剩下的恨不得见了就躲。按理我该支援一把,可我挣那仨瓜俩枣的,将供上嘴儿,好干啥啊?”

听了大华的一席话,母亲苦笑,跟着咳嗽起来,说:“倒是个好孩子啊。看看你爸,这不坏良心吗?看我们银朵进京了,出了个馊招想霸占这房子。我没死呢,他就跳到台面上来了。”母亲越说越气,银朵只好扶她躺下。小姨夫闷了半天,突然站起来,“银朵又不是你生的?”

屋子里出奇得静。

谁能第一个打破这份令人窒息的宁静呢?几秒过后,银朵发话了,态度不卑不亢,“我不是我妈亲生的孩子,这是个新鲜事儿吗?我不是亲生的,自然小姨就不是亲姨了,小姨夫就更别说了!”

“你让他给我滚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他。”母亲急了,“细碎的事儿我不想说,他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们有良心?”小姨夫给自己找了一句能拿住人的的话下了台阶,“我姐夫病那会儿,哪个事儿不是我跑细了腿给你们办的?”

“说啥呢爸,一码是一码,咋还跑题了呢?”大华架着小姨夫的胳膊,“走,我送你回家。”小姨夫向小姨发号施令,“你也回去!”

“让我妈陪我姨,一会儿我来接。”大华冲着银朵做了个口型,说她先走了。东子出来送,大华不好意思地扬了扬嘴角, “老了老了,都成小孩儿了,真是让你见笑。看来真没拿你当外人。那啥,歇几天,哪天去我那儿认认门,你妹夫那人不错的。”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折回来,凑到银朵母亲跟前,“别生气了哈,这不都是养儿子落下的吗?有闺女多好,可省了大心了。行了,我先走哈。”

银朵不知小姨夫什么时候生长出了职业以外的本领,这毫无征兆的本领致使她疼得缓不过气来。

银朵想让东子跟母亲说几句告别的话来,也是希望母亲能从这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小伙子身上预测到自己的未来。最终是为了让母亲宽心。但家庭闹剧把母亲折腾得不轻,她得好生安抚母亲。东子见状,也在一旁应和着。母亲说累了也困了,要银朵关了她卧室的灯。于是两人提了几瓶海拉尔雪花啤趴在臥室窗台上喝了起来,但都心照不宣地回避着一个问题。

室温高达30度,窗户半敞着,楼房裁剪出的天幕之上,银朵没有看到熠熠星光。热气、冷风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之后,风将窗户猛然推开,随即将银朵抑扬顿挫的哭声带走了。

“谢谢你啊。”流过泪的银朵以指代梳,理了理鬓发,低头咕哝了一句。

“不觉得你的话说得有距离吗?”东子假装赖皮。

“那你先谢谢我吧,我好给你讲个故事,看在你表现还不错的份儿上。”银朵倒了酒,端杯兀自抿了一口,“我十岁,父亲去世。都说没有得到父爱的女孩,在择偶的问题上会与常人有所分别。不知道我把自己许给了一个比自己年长十岁的男人与这条定律是否有关系。”

东子做好了关于“身世”问题的忠实听众,没想银朵植入了新内容,并且故事开讲便带了悬念。银朵够大胆,东子喜欢,也知道她有故事,但他没有想打探和揣摩他人的情感。

银朵说和教授恋爱五年,期间他一直说会娶她。她不敢与任何人往来,总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他的人,与谁一起都像是对他的背叛。有他有了全世界,她说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他,到死不知道爱情是个啥东西。她对数字不敏感,却日思夜想,学会了对日子的精打细算。她为他耗费的不是日子,是生命。爱情其实会让人生不如死,但他不想感知她的生不如死。三月三,她们的纪念日,与平素无异,银朵每次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遥远的日子。“最 后”一个纪念日,他答应陪她。她等。但他带夫人出游丽江,被丽江的水汽蒸发,两天无音信。打电话给他,女人居高临下的口吻,说他在洗澡。谈了一次,让他选择,他说请给他时间,并说自己啥也不会了,只剩下爱她了,还说她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我现在只想要结果。”她直言不讳。他急了,说仗着他爱她,她学会了无理取闹。他强调说有美好的爱就该珍惜。她问仅珍惜就行了?并质问他是怎么珍惜的。她要他抵达事物的核心,没打算娶,谈其他,毫无意义。一次他喝了酒,把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百十来张,姿态各异,人家的。没她的。

“结果呢?”东子问。

“如果有真爱,就会有结果。嗐,都这个年龄了,何必再去相信爱情。”

“爱跟爱不一样。”东子问,“他来过这里吗?”

“当然没有。真来了,也许他自己也知道收不了场吧。而且对我也是个极大的讽刺。”银朵自我解嘲,“都说爱情没对错,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个不归路。人家有一纸婚约,非要论对错,人家没错,错的是自己。”

“她会让我身败名裂的。”你听听,这是教授送我的最后一句话,对了,后边还有 :“ 如 果 你 爱 我 ,你 知 道 该 怎 么 做——”

“你呢,说什么了?”东子追问答案。

“我决定放了你,但不是因为爱。”银朵苦笑。东子也笑,东子说银朵笑起来好看,天性开朗。

“在同学的引荐之下我去了北京。那天恰巧从朋友圈里发现一条链接:江阳市最美家庭评选揭晓,两人名字位列其中,合影照也是神情自然,笑意满满。”银朵还是笑,“从那一刻起,我彻底将他从我的生命里清除了。”

“你找回了自己。”东子跟银朵碰杯。

“人最终还是孤独的。”

“ 你 的 孤 独 、倔 强 成 全 了 优 秀 的你……”东子说。

手机铃响,东子按了接听键,女人的声音清晰入耳:跟我父母说好了,你只需拿50万,我猜你手里应该不够这个数,我替你补上,你别声张。哪怕你只有30万,我认了,房、车之类你不用操心了。

“对不起。我的心遗落在了一个令我心动的地方。”东子挂断了手机。

许是真的累了,银朵一觉到天亮。

“要回去吗?”银朵的母亲问东子,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只请了几天假。”银朵接过话来。

“阿姨,忙过几天争取再回来。”

“好——好,好孩子。”母亲脸上的皱纹生动起来了。

约定在先,她无法挽留,他也没法不走。

“感谢相助。一路顺风。”当银朵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忽然感觉心破了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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