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

1941年1月4日。雨夜。茂林。

一支穿着灰色军装、佩戴着新四军臂章的队伍正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山林间偶尔响起几声零散枪声，一串子弹在这支队伍旁的树林里呼啸而过，“咝咝咝”地从战士们的头顶上飞过，上空闪着光亮。看上去疲惫不堪的队伍并没有在意，没有停止脚步。

这支队伍是新四军军部及其所属皖南部队的9000余人。这天天黑以后，队伍分成三个纵队，从皖南云岭驻地出发，向北转移。新四军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和军直属机关、战地服务团以及教导总队2000余人随第二纵队行动。他们一边走一边唱着：

前进号响，大家准备好！

子弹上膛，刺刀出鞘！

三年的皖南，别了！

目标扬子江头，黄河新道。

哪个来拦路，哪个被打倒！

冲过重重叠叠的封锁，

穿进日本鬼子的窝巢。

我们一定胜利！

我们一定达到目标！

新四军指战员唱的这首歌曲是袁国平作词，任光谱曲的《别了，皖南》。他俩绝没有想到，这首歌成了他们生命的绝唱。

第二天的1月5日，新四军部队行军到了安徽泾县茂林地区。由于连日阴雨，指战员非常疲劳，军部做出在茂林休息一天的决定。茂林是个大集镇，当地群众赶到吴家大祠堂，举行了一个军民告别晚会。袁国平对着老百姓激动地说：“我们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离开皖南，进军敌后。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我们都誓为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彻底解放而斗争。”袁国平不知道，就在他说话的时刻，国民党顽固派军队已经在茂林周围的崇山峻岭中布下了袋形阵地，危险正向着他们一步步逼近。

7日拂晓，新四军部队就遭到國民党顽军约8万人的包围袭击，将士们被迫奋起自卫，誓死抵抗。8日，国民党第三战区第三十集团军总司令上官云相命令所部向新四军发动总攻，顽军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和武器，疯狂地向新四军冲锋。10日，上官云相又下达命令：活捉叶挺奖10万元，活捉项英、袁国平各奖5万元。

经过几个昼夜的激战，新四军不仅子弹、手榴弹快打完了，而且粮食也快吃光了。顽军的攻击还在继续，新四军饥寒交迫，伤亡惨重。11日，新四军军部在石井坑召开团以上干部紧急会议，会议决定按照中央的指示精神分散突围，叶挺强调，只要能突围出去，就是胜利，留得火种在，不怕不燎原。当晚12时，被围困在石井坑的新四军部队突围大血战开始了，他们集中所有的机枪在前面开路，顿时，石井坑地区火光冲天，枪炮声震耳欲聋，新四军指战员迎着顽军的枪林弹雨，向着四面八方冲杀出去。13日1时左右，军部领导人离开石井坑，他们分散成若干小队，各自寻找顽军包围圈的薄弱点分散突围。突围前，叶挺命令烧掉密码，砸毁电台。机要人员给中原局和华中总指挥部发出了最后一份悲壮电报：“情况万分危急，密码已烧掉，请党放心。”另一句是“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新四军军部中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在狮形山北坡的西坑，项英、袁国平、周子昆等人与叶挺分手告别，率领一部分人员冲出石井坑，向濂坑方向转移。袁国平随着突围的人群，在翻越海拔811.7米高的陡峭火云尖后，来到西坑的山谷中，又遭到顽军重重包围。这天，他们几次突围，仍冲不出去，伤亡很大。

这一带山高林密，杂草丛生，袁国平眼睛近视，加上黑夜山路难行，走着走着，便找不到项英与周子昆了。更糟糕的是，当晚8时多，在周家大山山洼，袁国平所在的部队被打散了，在一阵激烈的枪炮声中，袁国平受伤了，他艰难地走了几步便倒在了地上。卫士连的同志们正巧路过此地，黑暗中，他们发现一个人躺在路边的草地上，便围过去，一看，是袁国平。他们喊着：“袁主任，袁主任。”袁国平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对卫士连副连长李甫吃力地说：“你们走……你们的，赶快……快……突围出去，不要管我了。”“战士们……都是革命的种子，要赶快……把他们带出去。”这时，大家才发现，袁国平浑身血肉模糊。李甫上前仔细查看，发现袁国平左肩胛骨、右腿和另外两处共四处受伤，无法行走。李甫看看周围跟着的同志，立即组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战士，让他们轮流背着袁国平，趁着天黑摸索着向章家渡方向前进。

前行的路上又遇顽军拦截，他们绕道避开，边走边打，突围的速度很慢，天快亮时，他们才赶到青弋江章家渡口。章家渡水深及胸，河面很宽。由于连日暴雨，山洪暴发，河上根本找不到船，战士们只能涉水过河。不幸的是，他们背着袁国平过河时被顽军发现了，密集的子弹射向他们。战士们一面组织火力还击，一面组织抢渡。顽军的枪声越来越密，开始过河时，战士是背着袁国平蹚水，当水深至臀部时，就由几个战士抬着袁国平蹚水，当水深齐胸时，就由几个战士用头顶着、用手扶着袁国平过河。过河途中，抬袁国平的战士一个一个地中弹倒下了，袁国平也掉进水里。战士们见此情景，不顾自己的安危，冲过来把袁国平从水中救起，几个人把袁国平顶在头上继续前进。就这样折腾了好几次，情况越来越糟，四面都是顽军。为了不拖累同志，袁国平几次要求战士把他放下，可战士们舍不得丢下他，仍抬着顶着他继续前进。由于再度受伤，袁国平昏厥了过去，战士们用大约40分钟的时间，一步一步地将袁国平顶渡到了河对岸，这时已是清晨5点左右了，他们在一个庙门口停了下来。李甫清点人数，原来一百多人只剩下三四十人了。

袁国平从昏迷中醒来，看看周围，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你们走你们的……不要……管……我了， 多冲出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替我向……组织……汇报，你……们……快，快……突围……”说着说着，袁国平又昏了过去，战士们喊了半天才把他喊醒。袁国平挣扎着把一册笔记本和7块大洋交给了李甫，指着大洋说：“这是党费……”战士们泣不成声。在战士们泪眼模糊时，袁国平悄悄地摸出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板机……

枪声响了，战士们被枪声惊呆了。瞬间，他们知道这枪声不是发自于敌人，而是发自于首长自己。当时的场景震撼了所有在场人的心。

这天是1941年1月15日凌晨。也是皖南事变7日战斗的最后一日。袁国平，1906年5月26日出生在湖南宝庆县袁家台，还有4个月就满35岁。

所有的战士都向着袁国平围了过来，他们看到的是，袁国平的眼睛是睁着的，双眼望着微亮的天空。

大约两个月前，从皖南撤离了第一批新四军非战斗人员，临出发前，部队集合在一个大操场上，大家听袁国平主任作动员，他说：“新四军要发展壮大，必须打破国民党反共顽固派的禁锢，深入华中敌后广大地区抗击倭寇。我们新四军好比一条龙，军部是龙头，部队是龙身，敌后战场是大海。目前龙的身体已经下到大海里了，而龙头却还在岸上，活动受到了限制。现在我们的龙头也要下海了。龙头一旦入海，新四军这条龙将在大海里无拘无束，自由翻腾，伸开手脚，大展宏图。”非常遗憾的是，袁国平还没有看到龙头下海，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由于周围还有顽军，同志们草草地遮盖了袁国平的遗体。他们找来了3个老乡，请他们帮忙料理掩埋，老乡答应想办法安葬袁国平。战士们擦干泪水，带着袁国平的手枪与遗物继续前进。

一路上，战士们默默地回忆着袁国平主任在皖南部队突围动员大会上的讲话，“如果我们有100发子弹，要用99发射向敌人，最后一发留给自己，决不当俘虏。”

袁国平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将最后的那一发子弹留给了自己。

（本栏目责任编辑 孙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