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施龙 四川旅游学院

根据同名纪实性小说改编的剧情电影《无依之地》获得了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第78届金球奖最佳剧情片和第93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等多项大奖，成为2021年横扫各大电影节奖项的黑马。影片关注房车游牧一族，讲述了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后，人们精神不振，生活艰辛，一部分人选择驾车上路，他们“渴求希望，不亚于渴求食物和居所[1]”的故事。

一、故事梗概

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形势加剧，经营了158年的美国投资银行雷曼兄弟宣布申请破产保护，引发“金融海啸”，金融业、建筑业、制造业等就业人数锐减，美国人民生活质量大幅下降。

在经济萧条中，市场对石膏灰夹板的需求急剧下降。2011年1月31日，美国石膏公司关闭了位于内华达恩派尔已经经营88年的工厂。同年7月，恩派尔的邮政编码89405也停用。在石膏公司工作了几十年的弗恩因此失业，原本由公司提供的房屋被收回，加之其丈夫也离开人世，弗恩失去了继续留在恩派尔的理由，她选择驾车上路，加入房车游牧一族，开启一边打工，一边流浪的生活。车在蜿蜒的道路上，无垠的旷野上自由行驶。一路上，弗恩遇见了背景不同但跟她做出同样选择——“上路”的人。他们倾听对方的故事，相互鼓励，也互相启发，认同摆脱房屋的束缚和追求自由的意义，这让弗恩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只要车未停下，就有生的希望。

二、“凝视”理论发展简析

“凝视（Gaze）”这一术语常用于心理学和文化批评研究，它在表示“观看”的同时，还蕴含有关“权力”与“规训”等丰富的文化内涵，常用于电影学研究，尤其是女性主义电影研究之中。《西方文论关键词》对“凝视”的定义如下：“凝视”是携带着权利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它通常是视觉中心的产物。观看者拥有“看”的特权，通过“看”来确定自己的主体地位。被观者则处于“被看”的对象，体会观看者目光带来的权利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从存在论角度分析“凝视”，进而思考主体与他人的关系。萨特首先注意到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他认为人的自我受到外部环境的制约。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他详细地阐释了人类自我意识的产生：因为“他者”对“我”的凝视，让“我”意识到“我”当下的“行为”，即感知到“自我”的存在。因此，“我”失去了“自为性”，便成了“为他”的存在。

雅克·拉康是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家，他认为“眼睛”和“凝视”存在分裂。他提出，当观者立足于主体的位置，从他的角度来分析客观世界时，这种观看就是眼睛，但主体在看客体时，被看的对象也会以他的方式对主体发出看的目光，这种来自客体的折返性目光就是凝视[2]。拉康认为眼睛是欲望的象征，人们从观看中获得快感，但眼睛又充分象征着秩序，所以人们通常选择愿意看的，对其他的则视而不见。

米歇尔·福柯在拉康“凝视”理论的基础上，开辟了“权力”的维度，使“凝视”成为权力者的观看客体的工具。福柯以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为例，形象地描述“凝视”与“被凝视”之间的关系：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权力是可见的但又无法确知的——“可见的”即被囚禁者应不断地目睹着窥视他的中心瞭望塔的高大轮廓，“无法确知的”即被囚禁者应该在任何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窥视[3]。

把凝视理论引入女性主义电影分析的是劳拉·穆尔维，她的著作《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以好莱坞经典电影叙事为基础，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分析电影中的性别问题，从菲勒斯中心主义和阉割理论两个角度分析了通过“观看”这一途径获得快感的原因，强调了窥视癖对视觉快感的重要性。劳拉的这篇论文是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奠基之作，她提出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三、弗恩对“凝视”的反抗

“凝视”理论如今已经广泛地应用于精神分析、文艺批评等领域，尤其在女性主义理论研究中，它消除了西方二元结构中男性与女性的对立，将女性从父权社会中的“被凝视”地位中解放出来，为性别研究提供了全新的维度。电影《无依之地》有着极强的女性主义色彩——对“流浪”的坚持、对“回归自然”的渴望，以及对“自由”的追求，展现了女性之间团结互助的情谊和坚强独立的女性主义精神。影片对女性人物的刻画充满了对“凝视”的反抗，将女性从“被凝视”的中拯救出来。这些流浪的女性不再是“他者”，她们拥有完整独立的人格，是自我成长与自我救赎的主体。这种对“凝视”的反抗贯穿影片的始终，值得深析。

首先，女主角弗恩在形象设定上打破了男性“凝视”的可能——一头齐耳、凌乱的短发，满脸的皱纹，不再充满青春荷尔蒙的身体，蓝色、绿色牛仔服为主的男性着装，连宣传海报上都只是一个穿着白色睡衣，头顶晒着袜子和内衣的形象……这些毫无“看点”的外形让观众放弃了“窥探”，转而关注其行为、语言以及内心活动。这样的外形设定，有助于塑造弗恩干练、简洁、坚定的女性形象，有利于凸显出其独立、果敢的女性主义精神。

其次，弗恩与丈夫没有孩子，在丈夫去世之后，自己孤身一人上路，因此“贤妻良母”这一传统女性职责在弗恩身上也是缺失的。弗恩去车友戴夫家中做客，当戴夫把怀中的婴儿递给她，请她照料时，弗恩一脸惶恐，不知道怎么抱婴儿，戴夫离开时她还叮嘱“不要走太久”。这些都说明了弗恩对“母亲”这一角色的陌生，不符合日常照料家人孩子的传统女性形象。然而，弗恩对“应尽之责”的缺失并无歉意，更多的是无感，这是她骨子里对主流观念的拒绝，对社会“凝视”的反抗。

最后，弗恩在朋友琳达的建议后，加入了“轮胎流浪者集结地”。在那里，弗恩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学习了换轮胎、修马桶、车身补漆等野外生存技能。在主流社会中，这些原本是男性才掌握的技能，弗恩却一一习得，成了她流浪生活的必备技能。弗恩驾驶房车四处旅行，犹如自己掌握命运的轱辘；对房车的修缮也象征着对自己破碎生活的缝补。弗恩始终没有成为男性的依附者，她选择艰难但仍旧独立、坚强地活在世界上。

四、女性群体对“凝视”的反抗

琳达是弗恩在房车流浪中最好的朋友，她给予弗恩无私的帮助。琳达在开始房车流浪前也曾经历过一段至暗时光。2008年的经济危机让琳达萌生过自杀的想法，在网上看到鲍勃·威尔斯的廉价房车生活后，她决定驾车流浪。六十多岁的琳达工作了一辈子，哺育了两个女儿，到头来社会保障卡上只有550美元。琳达的出走看似是被动的选择，实则是对社会福利制度的强烈控诉。她不再渴求社会的“保障”，不愿再被工作压榨，她决定为自己而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女性主义“独立”“自强”的精神在这位老年女性身上熠熠生辉。

斯万基与弗恩的友谊始于一次弗恩的求助，又由于同对石头的喜好加深了两位女性的友谊。后来，弗恩得知斯万基肺癌复发，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大脑，只有七八个月存活时间。斯万基告诉弗恩，她还要再去一次阿拉斯加，因为那里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弗恩深知朋友的身体状况，但她并未挽留，她理解斯万基想要“上路”的那份炙热，她尊重并保护着朋友的“渴望”。斯万基对自然界美好的憧憬，对人生道路的笃定，都深深印在弗恩的脑海中。弗恩与万斯万基这段友谊充满了女性之间的“关注”，这种“关注”不禁让人感叹——女性之间理解与善意竟可以宏大到与生死相通，与大地相连，是“真善美”的集中体现。

五、男性的集体失语

《无依之地》围绕弗恩及其在房车流浪旅程中结识的几位女性好友展开叙事，男性角色处于边缘的位置，不再是父权社会下典型的自信、智慧或窥视、充满欲望的形象，他们变得犹豫、恋家、笨手笨脚、不善解人意、是“阉割”了的男性，失去了“凝视”或“窥探”女性的能力。

波是弗恩的丈夫，他的离世是弗恩出走的重要原因。波是孤儿，弗恩说：“要是我离开了，就像好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弗恩深爱着波，同时又掺杂着对他的同情。在这段关系中，弗恩像是施救者和“观看者”，她把自己和波的关系看得明明白白。后来波去世后，她没有选择去妹妹或朋友家住，而是独自上路，寻找自己的新生活。弗恩这一主动选择与传统的等待救赎的寡妇形象形成对比，她坚定地拒绝家人和朋友的帮助与施舍，对自己展开救赎。

戴夫是弗恩在房车旅行中结识的男性朋友。弗恩在戴夫相处的过程中，她显然是主动和施救的一方，戴夫变得低能与被动，他面临的困境需要弗恩来一一排除。之后，戴夫得知自己要当外公了，回到家中看望家人。弗恩去戴夫家做客，受到一大家子热情的款待。弗恩和戴夫闲聊时，告诉戴夫他的车轮胎瘪了，暗示戴夫是否愿意回归房车生活，戴夫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弗恩是否愿意留下来和他一起生活。戴夫这一转变，表明他并不是一个彻底的房车流浪者，他更像是离家出走的小孩，最终仍然要回归家人的怀抱。

此外，影片中还有很多男性的浮光掠影，比如，弗恩妹妹聚餐时的几位男士，他们不理解弗恩为何要房车流浪，言谈间带着资本主义的铜臭，让人心生反感；弗恩在戴夫家做客这一段落中，在花园里干活的是戴夫的儿媳妇，其他几位男性家庭成员则在家里照顾孩子、做饭、弹琴……这些男女社会角色互换的细节进一步打破了传统的两性刻板印象，女性成了家庭的掌管者，男性成了迎合前者期待的对象。

六、结语

影片《无依之地》有着极强的女性主义色彩，充满了对父权社会“凝视”的反抗。在该片中，女性朴实的外形、坚定的内心、铿锵有力的语言以及对向往生活的践行无不展现出在金融危机冲击下，女性独立自强的人格，反抗命运的顽强精神。影片传递出的女性主义价值观，打破了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凝视”，改变了女性羸弱、边缘的传统银幕形象，破除了父权社会中男女性别的二元对立，鼓励女性寻找自我，掌握命运，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