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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台赶鱼人

2021-01-11陈再见

清明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师

陈再见

1

戴清弢三十岁那年,曾在心里暗想,三十五岁得结婚,四十岁之前生孩子,那样一来,孩子十八岁时,他最多也就五十八岁,还没退休,如果再往后拖,结婚啊包括生孩子,就没多少意义了。要是万一,四十岁之前还不能找到合适的女人,那就算了,一辈子不结婚了,孩子也不生了,像身边那些反生育主义的年轻人,极端地认为如果谋杀是将他人的生命缩短,那么生孩子无疑就是故意制造出一桩本来就没必要的死亡,他们认为不再生育才能阻止人类继续向死亡献祭。戴清弢不知道是从哪儿看来的观点,在微信群里,或者朋友圈转发的文章?

那是当年的想法,如今他已经三十七岁了,一九八二年出生的,属狗,想想都觉得恐怖。从二十几岁开始,他就错以为时光在他身上是静止的,直到突破三十大门,他还觉得自己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别人偶尔问起年龄,他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不是故意,是真不记得自己几岁了,只知道属狗,“属狗的,几岁啊,二十多吧。”以前二十八九,说是二十多,没人会较劲,一旦过了三十,哪怕是一个月,一天,一个小时,听的人都会较真,像是忍你好久了,瞧这副恬不知耻的嘴脸,仗着天生丽质不显老,就可以骄傲到不尊重时光无情的流逝了?“你都三十了,大叔”,就差加上一句“醒醒吧”。戴清弢一笑置之,没觉得多难堪,或者突然醒悟过来,他的情绪仍旧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坚信八○后还是年轻的代名词,死性不改。

现在好啦,再过三年就四十了,别说结婚,连个暧昧的对象都没有。四十是什么概念?就是说,如果有一天突然死了,人家最多也是可怜你命短,不会说你是夭折或年纪轻轻还有大把世界没见过之类的话。三年又是什么概念?一年就是眨下眼,三年就眨三下啰,尤其是他们当老师的,灵魂工作者,一年的时间被硬生生分割成四瓣,还长短不一,过起来就要比常人更具节奏感,也更为分裂和焦灼。简单说,时光过得要比别人快一些,尽管是心理上的快,不是物理上的,又有什么区别呢?老家俗话说“等水不开”,时间本来就不存在,是人类想象出来的度量。戴清弢是教语文的,他更愿意相信心理的感受。戴清弢有时还真想回到过去,就像班里的学生经常说他的,老古董最适合生活在古代。

几乎从参加工作起,戴清弢的终身大事就被亲朋好友们惦记着,有介绍认识的,有安排相亲的,可热闹可用心了。他是遇到过不少现在想来还可以的姑娘,可惜当时不上心,或者说贪心,像误入桃花源的渔者,觉得好风景还在后头,错过了,回头看,好姑娘都已经结婚,手里牵一个肚子小孩又怀了一个。要说后悔吧,也谈不上,家庭生活鸡飞狗跳的,即便是新婚的小两口,头一天还在食堂里相互喂饭呢,第二天就互相不理睬了,走廊上遇见也不说话了。这只是冷战。还有热战的,小三跑校门口堵人,妻子带着亲属来喊打喊杀……戴清弢站在办公室正好面向校门的窗台上就见过那么几宗,不好插手,权当看热闹。

要说单身,其实也蛮好的,寂寞和焦虑是常伴左右,不过更多是自由和无所顾忌啊。平时大伙儿上班都差不多,上了讲台,无论状态如何,基本都是变了个人,亢奋不敢说,至少也要充满激情吧,否则几十个小家伙都能把人碾压成齑粉。教书教出心理疾病的不是没有,学校的心理治疗室既为学生开放,也常年为老师敞开门。戴清弢十多年老师当下来,早就练就了一身人格分裂的本领,只要一走出校门,他就像个饱满的气球被扎了洞,立马就蔫了。那种丧气的状态让他很享受,至少全身心松弛了,在他那两居室的小公寓里,他横摆竖放,想干啥就干啥,看电影打游戏;肚子饿了,就自个下楼,上商场买点小菜,配一罐啤酒;烟也抽得肆无忌惮,把房间熏得跟火灾现场似的。懒得出去时,就拿起手机,点个外卖,半个小时不到,有人咚咚咚敲门,他穿着裤衩去开门,犯不着保持人民教师的庄严形象,更不用担心会被色狼入室侵犯。那些结了婚的同事一个个苦大仇深的样子,可享受不了如此恣意粗犷的生活。

戴清弢租住的Warm公寓跟学校也就一路之隔,当然中间还隔着一溜未竣工的小别墅,有十多年了吧,一直烂尾在那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像是身体某处无法根治的顽疾。戴清弢站在自家狭小的阳台,低头能见烂尾别墅的房顶,抬头能越过新湖路望见学校的操场,当然了,站在操场也能望见公寓,阳台上几盆快枯死的花草和几条刚洗的裤衩,都能数得清楚。戴清弢犯不着跟人公开哪个阳台是他家,每次看见裤衩挂在远处阳台上随风飘舞的样子,他就感觉像是怀揣着一个秘密,无人知晓。

春节刚过,新学期伊始,有新来的实习老师找不到住的地方,食堂用餐时打听哪里有房子租。有人喊,那个戴老师,你不是在附近的公寓住吗?怎么样,给新同事一点关怀嘛,介绍过去看看。戴清弢假装埋头吃饭,饭堂换了新厨师,做的红烧肉又香又软,待他把一块肉嚼碎吞咽后,半天才抬头说,最好别去,管理那个垃圾。他想靠这么些小心思,似乎就能独享一座公寓了,实际也是为了自我隐藏,要是哪天同事搬过去了,一来二去串个门,一腔热情探讨教育事业啥的,那不比结了婚还拘谨。垃圾你还住那么久?同事们也不是笨蛋,個个是人精,知道戴清弢是故意的。你们呀,还不知道戴老师啊,要是未婚女同事,他就不会这么说了。食堂里顿时一阵哄笑。那是,戴清弢也咧着嘴笑,可惜学校没招到年轻未婚的女实习老师——幸好玩笑被一场电视球赛打断了,公牛队对湖人队,科比进了个三分球,有老师嘴里的饭菜都差点喷出来了。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几乎每天都被体育老师霸占,有时吃个饭搞得像上体育馆,就差摇旗呐喊了。

没什么事时,戴清弢也愿意下课后,去室内球场打会儿篮球,除了几个黝黑的体育老师,剩下的是几个科任老师,徒弟鹏仔,心理辅导员老苏,校刊编辑部的设计师小周偶尔也会参与其中。从体格和肤色就能看出区别,通常也是体育老师一组,科任老师一组,半场赛,激烈的时候也可以打到几十比几十,相互咬着,不分伯仲。不过戴清弢个子不高,一般也就配合人家进球,个把小时下来,基本就没什么意思了,得找个借口回家了,就当是活动下筋骨。

戴清弢抹着一头大汗,回到边上的座椅上,先是抽了根烟,校园当然是禁烟的,不过在下课后的球场,没领导见着,没学生在场,他们也就偷着抽。毛璐走进来时,戴清弢刚把烟灭了,正在收拾椅子上的衣服和手机。毛璐一脸春风得意的笑容,问:“戴老师,又走啦?”戴清弢见毛璐一身休闲,不像是来打球的,她是舞蹈老师,除了教民族舞国标舞,还教时尚的街舞,学校开的第四课堂,报名踊跃。她还经常带队代表学校外出参赛,领回大大小小无数个奖杯奖牌,校史馆里的荣誉有一部分就是她赢回来的,年终晚会一般也少不了她的曼妙身影。戴清弢平时跟毛璐接触不多,年龄差在那摆着,舞者的身材又颀长,他在身高接近或超过自己的女孩面前都有一种压迫感,不自在。他们也就在打球的时候才见上面,毛璐不打篮球,却喜欢看男老师们打篮球,也算是一种特殊的癖好吧。

“戴老师晚上有事吗?”毛璐问。

有事吗,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戴清弢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个单身汉能有什么事,回去无非就是想着晚饭吃点什么好。

“要是没什么事,晚上一起啊,今天我生日。”毛璐继续笑着,看样子不是客套,是特意过来邀请的。

“好呀。”戴清弢这时候也不好意思拒绝了。毛璐邀请的无非也就是球场上几个球友,还算聊得来,加上晚饭又有一个好去处,何乐而不为。

两人便在座椅上坐了下来,聊了一会儿闲话。戴清弢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毛璐,她修長的大腿搁在椅子上,膝盖竟比他高出半拃,戴清弢故意把双腿挪开一些,侧着身子面对毛璐,这小女孩(对于他而言,确实是小女孩,三十岁左右)五官长得还蛮清秀,平时看着大大咧咧的,一身松松垮垮的中性装扮,多数老师都把她当男孩子看待。兴许是生日的缘故,戴清弢看见她脸上还化了淡妆,像第一次出门见客的女孩子,略微还有些害羞。

2

戴清弢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以为毛璐会请大伙出去外面,订个包间什么的,就独自站在学校门口等他们。没过一会儿,毛璐的微信语音进来了,问他在哪儿呢,怎么还没到?戴清弢一阵失落,以为被放了鸽子,他说就在大门口等着呢。毛璐说,进来啊,我们在天台。戴清弢抬头一看,果真见到教学楼天台上,毛璐正猫着腰向他晃着手里银亮的手机。

真没想到,他们还能这么玩。

八楼天台戴清弢当然也上去过,那几乎是他们一帮王者荣耀迷的秘密场地,鹏仔还自掏腰包购置了茶几和藤椅,放置在爬满地锦藤蔓的水泥架下,出太阳或下雨,问题都不大,顶上的藤蔓越来越厚实,都快把整座教学楼包裹起来了。有段时间,鹏仔还想再花点钱,为天台焊上不锈钢栅栏,装个门上把锁什么的,那样就可以成为他们独自享用的空间了。栅栏门锁最后当然没敢装,老苏出面反对,沉稳的他说那明摆着是违建,就别给青元中学惹麻烦了。

戴清弢爬上天台时,发现人基本到齐了,还都穿着球衣,他们不像戴清弢,回趟家比去个洗手间还近。这么看来,倒是戴清弢穿得最正式,像是特意赴宴的特殊嘉宾。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走近时,戴清弢故意把齐整的袖口撸了起来,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死板。鹏仔正在茶几上摆蛋糕、零食和啤酒,还点上了各种颜色的玻璃杯蜡烛,天色将暝,微光摇曳,气氛一下子就起来了。鹏仔抬头看见戴清弢,忙着招呼:“师父来了,快找个地方坐。”鹏仔刚来青元中学时,学校让戴清弢带,一个老教师带几个小年轻,俗称带徒弟,学校还一直保持这样的师承传统,所以鹏仔到哪都得尊称戴清弢为师父。

老苏正神色凝重坐在藤椅上抽烟,戴清弢刚好有事要问他,班里有个学生最近情绪有些问题,正让老苏密切关注着。不过在戴清弢看来,老苏作为学校唯一的心理辅导员,看起来病恹恹的,倒像是个心理疾病患者。设计师小周在水泥柱背面和谁聊着天,戴清弢探头一看,才知道那儿还藏着两位女士,一位是音乐老师唐瑜,另一位应该是小周的女朋友,以前见过一面,有点印象。有唐瑜在场,戴清弢多少有些尴尬,早在几年前,他们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那时唐瑜刚调来,在同事们的撮合下,一起吃了饭,也看过几场电影,不过最后并没能确定恋爱关系,不是戴清弢不想,而是唐瑜可能觉得戴清弢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款,刚开始秉着相互了解的目的交往,交往后才发现戴清弢挺闷的,除了看电影,就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浪漫了。戴清弢作为一名语文老师,对爱情只会纸上谈兵,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真正要做了,却比不上一个初中生。戴清弢也算自知,知道自己跟活泼的唐瑜不太合适,两人便渐行渐远,偶尔在校园遇到,彼此点个头,他叫声唐老师,她喊声戴老师,再没一句多余的话。当然问题也出在这里,要是有个正式恋爱和分手的过程,各自坦然接受,就没什么好尴尬的,毕竟都是成年人了,恰恰就是因为不明不白的,像是公寓楼下的烂尾工程,让他们在狭小的范围里重新相聚,就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过唐瑜还算开放,几年下来,早已不是青涩的菜鸟,见了戴清弢,竟大大方方打了招呼,还特意为他拉过来一张椅子,让拘谨的他终于在茶几前坐了下来。

戴清弢顺势从茶几拿了烟抽。毛璐笑着走过来,叫老苏和小周下楼搬烧烤架,老苏回头看戴清弢说:“让老戴去吧,迟到了,要罚。”毛璐说:“戴老师洗过澡了,可不能弄脏了衣服,回去还得再洗澡啊。”

毛璐在戴清弢跟前坐了下来,似乎还不易察觉地递了个眼色。天色迷蒙,除了几枚蜡烛摇曳的光,其余的光都来自隔壁街道的招牌灯,有点看不清对面人的神情,不过毛璐看起来比白天要好看多了,也妩媚多了。他突然醒悟,难道毛璐的特意邀请,还有别的目的不成,尤其是她把唐瑜也叫了过来,她们平时关系不错,在关系微妙的女教师群体里,算是一个阵线的,但也不是非得叫上不可,何况唐瑜还住在南山,传闻她男朋友是公务员,几乎每天都会来校门口接她。

直到这会儿,戴清弢才觉得自己像是个闯入者,在座的都比他年轻——是的,以他的年纪,此刻他应该在家里陪小孩做作业,或者在厨房帮老婆洗碗刷锅,而不是来参加什么露天生日宴会。鹏仔咋咋呼呼的,已经为生日蛋糕点上了蜡烛,他积极的样子像极了生日的主人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当然不太可能,鹏仔就这性格,只要是好玩开心的事,他都尽兴,还是个小孩呢,虽然长了一米八五的个头,帅得跟电影明星似的。大家围着唱生日歌时,戴清弢站得有点开,嘴巴嚅动着,并没有唱出声,他看见毛璐闭着双眼,抱拳许愿,像个小女孩那样羞赧地微笑。

毛璐给戴清弢端过来一块蛋糕,他放在桌上没吃,鹏仔带头一闹,蛋糕都当泥巴玩了,涂了毛璐满头满脸都是,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没换衣服了。戴清弢端着杯啤酒,和老苏站到一边,两人倚着栏杆,看楼下的街道。两人趴在栏杆上没话,默默抽烟,估计都感觉有点格格不入,年轻人太闹了,几乎没有一点师者的模样了。

戴清弢是有事要问老苏,班上有个学生似乎出了点状况,最近情绪不太对,有同学看见他莫名其妙站在走廊上哭。戴清弢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他却说没事,就是突然地,想哭。这小孩很聪明,成绩也好,就是脾性有点怪,也不是内向,其实是瞧不上任何人,同学、老师,包括班主任。戴清弢有点拿他没办法,平时看他写的文章,也从来不好好写,东拉西扯,文采是不错,字里行间却充满颓废沮丧的气息,有一次甚至还交上一封类似遗书的东西,交代起了后事,把戴清弢吓得赶紧找校长,校长立马叫来老苏,责令严加关注,千万不能出事。

“那孩子,你觉得问题大吗?”戴清弢把烟掐灭。

“难说,情绪还不太稳定,关键是他不配合。”老苏也把烟掐了,“上次他妈跟他一起来治疗室,他妈傻乎乎的,觉得孩子很正常,没什么问题,在家除了跟爸爸会吵几句,没什么过激行为,她以为是孩子的叛逆期,熬过去就好了。我劝她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她似乎还不高兴,好像是我在诅咒她孩子有病似的。我猜他们家庭肯定有问题,这种事,工作再忙,他爸也应该过问一下啊。”

“他爸也没跟我联系过,我跟他妈在电话里谈过,这种事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

“孩子出问题,肯定和家庭有关。”

“他自己是怎么说的,比如那封遗书。”

“他闭口不谈,只是说了一句,那不是遗书,是他写的作文。”老苏突然抬起手,指着眼下的街道,“他家好像是开餐馆的,離这不远,我听他妈说,就在向海路尽头,向右拐,具体在哪我也不清楚,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了解下情况,多关心关心也是好的。”

戴清弢点点头,觉得老苏说的有理,他以前确实有点不太上心。

年轻人的烧烤已经开始了,毛璐招呼戴清弢和老苏过去。毛璐喝了点酒,整个人有点飘,肢体动作多了,本来就是学舞蹈的,所以看起来像是在跳舞。她的头上和脸上都沾了奶油,显得滑稽,却也可爱。她过来拉着戴清弢,竟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手,大着舌头说,戴老师啊,上次找你帮忙后,我现在每期都看了。看什么呢?戴清弢问。校刊啊,小周设计的校刊啊,上面都有你的文章,你写得太好了,戴老师,我都有点崇拜你了。老苏在一边笑着,说,要不,毛老师,反正老戴也单身,你就以身相许吧。老苏又来这一套,几年前和唐瑜的事,就是老苏率先挑起来的,他这人就这样,身为心理辅导员,却喜欢干红娘的事。老苏话刚出口,戴清弢就慌了,眼神立马朝唐瑜瞟,唐瑜显然也听到了老苏的话,不过她假装没听清,问老苏,刚才说什么来着?老苏意识到微妙,没再说了,只是笑着说,被风吹了,没听清就找风打听去。在场的人都笑了,戴清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钻着笑声的空隙,插一句,嗨,鹏仔烧烤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真香。鹏仔说,是嘛,各有所长,师父的特长是搞文字,我的特长是搞烧烤。老苏冷不丁又来一句,嗯,你们师徒俩各有所长,都是为毛老师服务的,是吧?毛璐噗的一声,差点被鸡翅上的孜然粉呛到。

3

他们在校门口道别,摇下车窗挥手,其实也只向戴清弢挥手,因为除了他走路,其他人都开着车,连唐瑜的男朋友也把车停在路边候着了。戴清弢用不着开车,他的车一般都停在学校,有时一停就个把月,不去动一下,电瓶都坏好几次了,一是出门的机会少,短途的坐地铁还方便些,二是在深圳开个车出去,找停车位可以把人找哭。说起来,这车都没必要买的,老家也通高铁了,三四个站,也就一个多小时的事情。买车只是为了面子过得去,同事们都买了,不是凯迪拉克就是雷克萨斯,戴清弢一辆二十来万的日产SUV也就代个步。他对大机械没有征服欲望,不过坐上那个逼仄的空间时,他还是感觉跟骑电瓶车、坐公交车完全不同,开车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成熟的,像个大人那样过日子的;即便不开,那也是一个有车的人选择不开。

如果不出意料,几个年轻人还会有下半场,去夜场蹦迪或KTV唱歌。老老实实回家的,大概除了戴清弢就是老苏了。老苏有家有室,妻儿都在家里开着灯等他带宵夜回去呢,他不贪恋夜生活情有可原,怎么戴清弢也开始兴致寡淡了呢?也不是刚开始,至少有好几年了吧,他几乎拒绝一切结伴的夜生活,别说蹦迪、KTV了,就连主动邀同事朋友上街边吃个砂锅粥什么的,他也没有过了,有时别人邀请,他一般也婉拒,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的,嘴上是答应了,马上到,结果过了好大一会儿,还在屋里磨蹭,对方来电催,他立马又后悔了,改口说,哎哟,突然不舒服,算了,你们吃吧,我就不去了。总之,在亲朋好友眼里,戴清弢早已是一个情趣归零的中年人了,就像本应跳跃的心电图上持续一条直线已经很长时间了,还伴随着让人烦躁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的吱吱声响。

同样的夜晚,春夏之交,是有些暖意了,但是深圳的气候,来过的都知道,如同漂亮的小姑娘,最具有欺骗性和诱惑性了,夜初还犹豫着需不需要套个外套,这会儿夜深了,凉风一上来,皮肤痒痒的,时不时还起一层鸡皮疙瘩,或许只有戴清弢有这种感觉,大街上,多数人都已经换了短袖,有外套的,也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戴清弢出了校门,左拐穿过新湖路和向海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一直往东走,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灯火也越晚越璀璨。这沿街一百米的样子,白天看没什么异样,一到夜晚,这百米街道就变了模样,几乎成了地摊和露天大排档的天下,拦人吆喝,饮酒猜拳,啤酒瓶直接摔碎在街面上。戴清弢恨不得能拐个弯回家,甚至还埋怨起了城管,怎么就不来管一管。有一次他还把这事搬到课堂上讨论,差点跟一个学生吵了起来——没错,那个学生正是戴清弢和老苏聊起的问题生,他叫文鼎,不是第一次和戴清弢顶了。那时戴清弢还不知道文鼎家是干什么的,今晚听老苏那么一说,他有些明白了,敢情他家也做大排档生意。

明天是周末,一到周末就焦虑,这是惯例,最近几年尤为严重。明明有很多事情等着戴清弢去做,工作的事情自不必说,工作之外的,比如答应朋友去培训机构兼职,一个礼拜给几个初三的学生讲一次作文课,他也是经常以各种借口请假。就算不工作,也有不少地方没去过,在深圳十多年了,大学一毕业就进了青元中学,从实习生到老油条,没挪过窝,活动范围也局限在关外宝安一带,连梧桐山都没爬上去过。有一次,他对鹏仔说,我刚来时,校园那棵榕树还没你高呢。如今它像顶巨伞一般,几乎把半个操场都揽进了怀里,他是不是连树都不如呢?不过也有高光的时刻,几年前学校修建室内球场,要请一位文坛大腕题字,戴清弢通过作协认识的文友,七拐八弯联系上了,花了十几万,换回六个字。校长觉得值,开大会时表扬戴清弢为学校立了功。戴清弢却觉得大腕的字不怎么样,要价也高了点,完全颠覆他以往对大作家的美好印象。这些都是往事,也只有说起这些时,戴清弢在同事面前才有几分自信和虚荣。

该做的事情一件件被否定,最后就只能在家里看电视和刷朋友圈了。这两件事做起来会有羞耻感,时间越久,戴清弢越自责,光阴不该这么浪费的,于是在它们之间,他又抽空看会儿书。他喜欢的作家,像王小波和路遥,《平凡的世界》都刷两遍了,最近在看《红拂夜奔》,当看到李靖在泥泞的洛阳街上要踩着高拐行走时,他笑出了眼泪。按理说,喜欢王小波的人不会轻易喜欢路遥,喜欢路遥的人一般也不会看王小波,可就是这么奇怪,戴清弢两个都喜欢,而且都认同,觉得小说就应该像他们那样写,要么像王小波,要么像路遥。当然,看书渐渐也成了仪式,很快,他就感觉乏了,需要去冰箱里翻出些零食吃,接着走向阳台。越过烂尾的别墅群眺望青元中学亮着灯实际又空无一人的教室,抬眼就是黑魆魆的天台,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那上面庆祝同事的生日呢,眼下却像是几十年没人上去过的废弃场所了,仿佛明天的媒体会写在天台水箱里发现腐烂的尸体之类的新闻。戴清弢独自发了一会儿呆,半袋薯片已经吃完了,他把晒干的裤衩收起来,又给快枯萎的绿萝和栀子花浇了点水。睡觉之前,他想给母亲发个微信。

自从给母亲买了个智能手机,她就越来越晚睡了。戴清弢的微信刚一发送,母亲就秒回了。“在做啥呢?”母亲问。“和你说话,你做啥呢?”“没做啥呢,和你说话。”母子俩在微信里还都挺幽默,不像见了面,不出三天,就烦了。所以,戴清弢不太喜欢寒暑假,暑假还好,他可以找借口不回家,寒假等于就是过年,必须得回去。家里就母亲一个人,虽然她年纪也不算大,没病没灾的,还有一帮广场上认识的舞伴,不至于寂寞,或者说,过得比儿子滋润多了。戴清弢都怀疑母亲哪一天会给他带回一个男人,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儿啊,你老不结婚,那我先结吧。

老家东海城离深圳不远,过了惠州就到了,开车要三个小时,坐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高铁站就在小城近郊,班车往来不过十分钟。以前不方便时,戴清弢回去得勤一些,现在方便了,反而不怎么回去了,怕母亲给他安排各种各样的相亲。母亲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戴清弢的婚姻大事。去年,母亲几乎以乞求的口气让儿子回去一趟,见个女孩,她已经提前把好关了,是在广场跳舞时跟舞伴聊起的,对方也有意,觉得当老师好,稳当实在,而且在深圳当老师工资又高,不像小城的老师,下了课还要去开三轮、摆地摊。母亲说,那女孩在一家商场里收银,也算是有个正经工作,所谓的正经工作,在她看来,只要不是在KTV或洗脚城上班,都算正经了。人嘛,长得还行,关键是年轻,三十岁不到,没谈过恋爱,说不定还是个处女。母亲跟儿子说这些时,一点都不难为情,仿佛在谈论一件商品的好坏。戴清弢一听就索然了,长这么大还处女,肯定有问题吧,不是他不喜欢处女,而是当真把贞操视作宝贝保护的女孩,不是太傻就是太精,戴清弢可不想结婚后一直被人要挟,“嘿,老娘嫁你时还是处女。”后来当然没见,因为戴清弢压根就没回去。为了母亲,他还是退了一步,加了女孩的微信,说是保持联系,合适就谈。从微信上看,小姑娘长得还可以,只是不知道关掉美颜后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两人聊了一段时间,戴清弢很快就发现没什么好聊的,她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小城的奇人怪事,要么就是谈明星,鹿晗、王一博、关晓彤,没一个是戴清弢感兴趣的。再看她的朋友圈,转发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几乎都是谣言帖,“不转后悔一辈子”“不转死全家”“不转不爱国”,诸如此类,戴清弢想表示友好点个赞都感觉无从下手。没过多久,他们就不再说话了,也不再看她的朋友圈,而他半年才发一次,估计早就被她删了。戴清弢记得那个女孩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贾静衣。

母亲还想给戴清弢介绍女朋友,戴清弢骗她说跟贾静衣还谈着呢,后来露馅了,因为母亲特意去商场问了人家,结果尴尬了。母亲打电话把儿子骂了一顿,说她在那个东海城最大的商场丢了人了,那女孩说她儿子活该娶不到老婆,连话都不会说,跟個哑巴似的。戴清弢听了哈哈大笑,以为母亲吃了亏,再也不会给他介绍女朋友了,谁知,没过多久,母亲又找了一个,这次说是在政府部门上班的,宣传部,还能写点豆腐块什么的,跟戴清弢对胃口,就是年纪大些,三十好几了。戴清弢觉得这个还算靠谱,文艺女青年,确实是自己的菜,不过没过几天,母亲又打来电话,急忙告知,不行,她探听到了,原来那女的结过一次婚,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放在娘家,以为那样别人就不知道似的——是啊,母亲是什么人啊,在小城里,就没有她打听不到的事。再后来,戴清弢干脆骗母亲说自己交女朋友了,是他同事,也是老师,挺好。母亲可高兴了,老催戴清弢带回去给邻居们看看,也杀杀那个商场小收银的威风。戴清弢哪敢回去啊,一回去就坏事,这也是他迟迟不敢回家的原因。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戴清弢在这个周五的深夜,却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谎言似乎就要成真了。他给母亲发微信时,几乎都想脱口而出,以证明这一年来的欺骗不是欺骗,真有那么一个女同事喜欢着他,还是让人怦然心动的暗恋,哎哟,太意外了,幸福来得太突然。戴清弢忍不住还是把晚上的聚会跟母亲说了,把所有参加的同事都说了个遍,当然包括宴会的主角毛璐。如果这时候母亲来个灵魂追问,问他女朋友是哪一个时,戴清弢难保不会一时冲动说就是毛璐。幸好母亲及时刹住,她表现得比儿子理智多了,其实也可能正忙呢,要刷朋友圈,听说最近又开始刷抖音了,时间简直不够用。

挂了电话,戴清弢总算冷静了下来,这一冷静,简直有些后怕,这是怎么啦,智商一下子归了零。他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不就是受邀参加了生日聚会吗,不就是看过他几篇小文章吗,怎么就飘飘然了呢?太贱了,果然是闷骚男人最容易胡思乱想,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看见白臂膀,就想到了床上戏。戴清弢得赶紧睡觉,至少把危险的想法通过一场觉稀释干净。可是一躺下,他又忍不住拿起了手机,点开毛璐的微信,把他们仅有的两句语音对话听了一遍。他发现毛璐的声音听起来真是舒适,没有一般女性过于娇柔的嗲气,又略带一些中性的沙哑,总之刚刚好,像木棉花开在和煦的三月,一夜之间满树火红。

4

一早醒来,戴清弢仿佛做了一个梦,昨晚离开学校后,就像闯进了梦境,恍恍惚惚的,连跟母亲的通话也变得不真实起来。他第一次在周末的早上六点起身,没有继续躺在床上玩手机。一反寻常后,戴清弢瞬间焕发出极大的生活激情,洗漱完毕,先是把积了几天的脏衣服洗了,接着又拖了地,把一个礼拜来的垃圾和废弃物都装进硕大的黑色袋子,像是一种会传染的惯性动作,伴随着“丢弃”的快感,他把本来不舍得丢弃的物件也顺手扔进了袋子,某本看过的旧书刊,各种小电器留下的包装盒和保修单,等等,明知道不会再派上用场,却又担心万一用得到的诡异心理,在这个清晨都被果断地掐灭了,率性地葬身于宽敞的垃圾袋——袋子越大越有丢弃物品的快感,恨不得把它装得满满的,才不至于辜负它的肚量,没有比这个过程更让人感觉满足和兴奋的了,如果不是及时遏制住,他差点连上季度买的几件衬衣也一并扔掉了。那是在淘宝买的,才穿过几回,总感觉略长了一些,下摆都盖过屁股了,让他本来就不长的双腿显得更短了,他又不习惯像老苏那样,把衬衣下摆扎进裤腰带里。说到底,他没有老苏肥大的屁股和鼓起的小肚腩,那似乎只有结过婚的男人才配拥有。

拖过的地慢慢干了,光从窗口斜着移到沙发的一角,垃圾袋拎出门,放在走廊里,把门带上时,戴清弢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洁净的空间,甚至错以为一粒尘埃也没有。他赤脚走在瓷砖地板上,没有了平日里黏糊糊的不适,取而代之的是干脆的清爽,他故意在厅间转了几圈,才坐回沙发,心情舒展地抽了根烟。这时候才想起要跟毛璐说点什么,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准备工作,如果不那样的话,她就能察觉到他家乱糟糟的状况似的——他怎么有勇气跟她视频呢?事实上,他连发微信语音的勇气也丧失了,只能战战兢兢地打字,打一行删一行,亏他还是语文组组长,会写文章呢,最终斟酌再三,发出去的加上标点符号,只有七个字,昨晚没喝多吧?

发完微信,戴清弢就不敢看手机了,连碰都不敢,直接扔在沙发椅上,手指则在旁边的胡桃木书架上拨拉,犹豫着抽哪一本好。前些天刚在亚马逊买了毛姆的《面纱》和毕飞宇的《青衣》,还没决定先翻哪本,手机咚的一声响了。戴清弢急忙转身,凑过身子去望屏幕,确定是毛璐回复了,才点开来看,只见她发过来一个笑脸,一个字也没打。很显然,这是不想聊的表现,或者,人家不方便,正在忙。周末一大早的,能忙些什么呢?该不会……戴清弢开始胡思乱想,早就听说鹏仔和毛璐的关系不一般,像是姐弟恋,昨晚又是喝酒又是蹦迪的,该不会还开房上床了吧?戴清弢一下子心凉了半截,跟徒弟鹏仔比,他确实没什么明显的优势。他懒得再发微信了,直接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发呆。他突然想吃点什么,从茶几的抽屉翻出一盒公仔面,烧水,水开了,却又不想泡了,他想下楼去找个小面馆,吃个像样的早餐。这么决定时,戴清弢立马弹起身子,换掉裤衩,套上一件薄外套,出门了。

事实上,戴清弢一点胃口也没有,逛了大半条街道,还是不知道吃什么好,都快走到尽头了,才在街边要了份肠粉。直到这时,戴清弢才想起文鼎,他不知道文鼎家的餐馆白天是否营业,不过可以确定应该就在附近。当了十多年老师,家访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但是像文鼎这样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难免有些小紧张。从初一开始,戴清弢就担任文鼎的语文老师,那时他就觉得这孩子跟别人不一样,跟谁都处不来,独来独往的样子,不好对付。好在戴清弢还不是他们的班主任,能避就避,跟上初二后,他才当了班主任,于是跟文鼎的接触就慢慢多了起来,相处中多有不愉快,如果不是因为成绩好,估计早就被他劝退了。这不愉快还仅仅来自小孩,作为小孩的父母,文鼎的爸妈似乎也没把孩子的事情放在心上,在班级群里,戴清弢从来没见过他们露面,发个通知,需要家长确认收到时,他们也一声不吭,非得要打电话,多数时候还不接,即便接了,也是傲慢无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戴清弢受不了这样的态度,别的家长,哪个不对老师客客气气的,逢年过节什么的,有些家长还硬是带着礼物守在校门口。戴清弢不敢明目张胆,但塞到眼前的禮物,他也不好意思推托。所以,像文鼎这样的学生,戴清弢不是不想帮,是实在觉得帮了也没多大意思,太不会做人了,孩子不懂事可以理解,大人也那么不懂事,就不能怪老师了。

如果不是那篇类似遗书的作文,戴清弢也犯不着把事情搞大,不搞大也不行,他一个人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在学校,但凡学生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是很严重的事情。校长每次从教育局开会回来,把几个备课组长和年级组长叫过去开会,头等大事从来就不是什么成绩和名次,而是安全,安全,安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听说市里某某中学又有学生从楼顶往下跳了,这一跳,什么都不用说,之前所有的成绩,全部归零。青元中学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一个女生,因为暗恋对象和别的女生走在一起,她二话不说就从八楼天台跳了下去,也就是昨晚戴清弢他们聚会的地方。那时几个年轻教师还没来呢,知道事情经过的,只有老苏和戴清弢。事故过后,前任校长立即被处分、调离,现任校长是从副校长的位置顶上来的,孜孜矻矻快十年了,再没发生类似的事故,成绩算是斐然。现如今,校长也快退休了,就半年时间,在这半年里,他更是得谨慎,万不可让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文鼎的事情一汇报,校长便特意交代戴清弢,配合老苏,主动介入疏导,找到心结最好,找不到,就跟盯着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死盯着,千万别出事。戴清弢有些紧张了,仿佛真的有颗定时炸弹就摆放在教室的角落里,秒钟滴滴答答时刻在耳边响起,即便不是他的课,也得经常到班里转转,明里是巡查班情,暗里却只盯着文鼎,要是有个什么异常,能把他吓一跳。

5

街道尽头向右——前往家访的路途指引似乎具有某种寓意。这当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家访,事先并没有通知学生和家长,更像是突然袭击,或暗中观察。跟以往轻车熟路的家访相比,眼下的行程已经超出了戴清弢的经验范围。有那么一会儿,戴清弢都有了退却的意思,脚步踩在街面上,显得拖沓且迟疑。大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不知道他们是赶着去加班,还是趁着周末的空儿生怕这街让别人给逛没了,纷纷倾巢而出,把藏在柜子里最好看的衣服穿上,恨不得将街道当作大型T台——也不仅是一条街道的事情,整个城市都一样,它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口腔,对人群的吞吐,形同胃部的蠕动……戴清弢几乎没主动凑过热闹,尽管他躺在公寓的床上也能听见街市的熙攘,那又怎样呢?就像隔着屏幕看热闹,他习惯以一种缺席的方式存在——今儿这么积极地混进街市,成为其中一员,之前还从未有过,老早就泛起生理上的不适,其实也是童年时期就携带在身上的暗疾。

是的,如果这世上有一种病叫“上街癖”,母亲显然就是重症患者。戴清弢记得小时候,那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一忙完家务,就喜欢拉着他出去逛街。东海城就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名字还很土,叫马街,头尾不过一百米,两边挤满各种小铺,像是排列不齐的牙齿,又脏又臭。母亲专挑最热闹的时候上街,除了秽物混合下水道的脏臭,又增添了人的汗臭和口臭。从他们家所在的玉印社区到马街还得过螺河的迎仙桥,走好长一段路,母亲每次上街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算为了买根葱,她都兴致勃勃把儿子拉上。戴清弢怀疑母亲就是单纯喜欢人多,喜欢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感觉,偶尔被人踩到脚,被某个粗鲁的渔民吐了一口痰,她都不计较,她觉得那是一个喜欢逛街的人应该宽容和谅解的事情。那些年,戴清弢落下了心理阴影,可以说谈“街”色变。考上大学后,让他高兴的倒不是什么未来,而是终于可以离开小城,再也不用被母亲拉着手去逛马街了。

前些年,戴清弢几乎花了所有积蓄,在小城远郊买了一套房。小区有花园,有超市商场,可以不用上街。不过母亲估计也很少过去住,毕竟上楼下楼的很麻烦,离城区又远,冷冷清清的,哪有老厝住得舒服,再说她还改不了上街的习惯,屋里一刻也待不住。房子却成了母亲为儿子介绍对象时的重要筹码,有房有车有固定工作,缺一不可嘛。戴清弢如有回去,宁愿窝在远郊也不上街,这在母亲看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母亲之所以热衷于上街,大概也是为了向街坊邻居宣示,她是幸福的,她和儿子的生活是幸福的,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不堪。

无论是小城的马街还是深圳的步行街,都让戴清弢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那么热衷于逛街,后来陆续认识的一些女孩子,包括唐瑜,之所以对他没意思,追究起来大概也是误会一场,唐瑜以为戴清弢拒绝和她逛街,除了情趣上的欠缺,可能还有一点,就是怕花钱。戴清弢谈不上大方,也不至于小气,不过他懒得证明什么,就像好多事情他连说都懒得说,哪怕像老苏说的,任何人都或多或少有心理疾病,只是有人善于隐藏,有人易于暴露——戴清弢就是那个善于隐藏的人,再说了,疾病也好,心理缺陷也好,只要藏得深,对于他人而言,就等于不存在了。

向海路和横塞而过的宝安大道形成一个大T型,戴清弢站在路口,显得有些无措,仿佛街上的每个人都把他当作观察对象。对面是家乐福商场,此刻门口已经挤满了人,有购物的,蹭空调的,更多是卖气球和糯米糍的小摊贩和摩的司机,他们招揽顾客和乘客的声响,在街对面都听得一清二楚。戴清弢站在路口,抽了支烟,他看见右面是条小巷,他从没走进去过,不过印象中,这是一条老巷子了,应该通往南边一个叫麻布的城中村。如果没猜错,文鼎家的餐馆应该就在巷子里边,不会很远,谁也不会把餐馆开在巷子深处。戴清弢拐进巷子时,特意左右两边循着往里看,除了士多店、快递点和修理电单车的摊位,却没见有什么餐饮的铺面。他以为走错道了,继续往里走时,才在一处凹进去的旧楼房看见一个竖起的褪色招牌,上面写着“正宗粿条汤”。凭经验,戴清弢猜测老板应该是潮汕人,文鼎的普通话很好,不像是潮汕人,不过第二代在深潮汕人基本也听不出口音了。戴清弢作为海陆丰人,和潮汕仅一县之隔,口音倒是蛮重的,课堂上经常被学生们善意地取笑。

店面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有客人在吃早餐。一个女人在招呼客人,另外一个男的在橱窗里面忙碌,这两位显然就是文鼎的爸妈了,他们似乎从未参加过家长会,眉目间还是能看出与孩子相像的地方。戴清弢站在门口看了一下,没发现文鼎的身影。女人忙过来招呼,问戴清弢要吃什么,在这里吃还是打包?她对儿子的老师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戴清弢并不觉得奇怪,这一家子看样子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餐馆上。他笑着说,等会吧,你先忙。女人诧异地看着戴清弢,转身真的忙去了。戴清弢在门口摆着的茶几边上坐下,早茶已经泡上了,茶壶里的大红袍都泡成了豉油一样的颜色,还真是潮汕人做生意的架势,无论空间多狭窄,都要预留好茶几的位置。

没过一会儿,女人又出来了,问戴清弢:“你,该不会是文鼎的老师吧。”

戴清弢点点头,问:“文鼎在家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尴尬一笑:“哦,难怪看着眼熟。在群里看过照片。”

她年纪应该不大,可能比戴清弢还小,她转身到橱窗后,把老师上门的事情告诉了丈夫,他们看样子不像是婚姻状态出现问题的夫妻,至少配合默契。当然了,戴清弢没结过婚,对夫妻之间的情感没有任何经验。

隔了一会儿,文鼎的父亲出来了,他很高大,剃了光头,腆着个大肚子,四肢看起来很健壮,像是那种道上混的家伙。他穿着背心,胸口搭着条擦汗的毛巾,臂膀露出色彩模糊的文身,一只老虎,或者一条龙,显得很劣质。他朝戴清弢走过来时,表情是绷着的,像是即将要面对来找麻烦的混混。

“戴老师,有什么事吗?”他歪着身子站在戴清弢跟前。

戴清弢坐着,凳子有点矮,所以他们的姿势显得很悬殊,像是平时上课,他也企图以这样悬殊的姿勢压制文鼎的傲气——不消说,这父子二人在人前表现出来的傲气还真是如出一辙,他们也不见得不尊重人,所秉持的姿态确实又让人不愉快,哪怕面对是应该被尊敬的老师。

戴清弢试图站起来,不过男人没给他机会,他突然转身,面向街道,兀自从茶几上拿了烟抽,像是戴清弢根本就不存在。这时有客人喊加菜,男人也懒得理,不像是服务态度好的生意人,或者他根本就不适合在外招待客人,平时躲在橱窗后面,只负责做菜,招呼客人是老婆的事情。点了烟,他才记起戴清弢,突然把烟盒推到戴清弢面前:“抽烟吗?”这下他连“老师”都懒得叫一声了。戴清弢刚把烟灭了,摆摆手。“早上只有粿条汤。”说完这句,男人转身回去了。看样子,戴清弢的到来还打扰了他,他并不知道戴清弢此行的目的,以为只是路过,凑巧遇上了,而他还得搭上一瓯粿条汤。

“先生,我想跟你谈谈文鼎的问题。”戴清弢急忙起身,声音有些大。

“文鼎有什么问题?”他可能真不知道文鼎有什么问题,说出来的话却硬邦邦的,像是故意在诘问。

“文鼎最近有些异常,我想知道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比如,在家里发生过不愉快吗?或者,谈了女朋友没有……他们这个年龄段很容易出问题……”戴清弢说得有些磕巴,他实在不习惯在这么一个生硬的人面前说话。

“现在老师还管这些啊?”男人像是开玩笑,听起来又有了嘲讽的意味。

戴清弢实在有些受不了,他巴不得起身离开。

幸好这时候女人急忙走了出来,说客人在里面都叫急了,把丈夫给支了进去。

女人笑着跟戴清弢说,她男人不大会说话,叫他别计较,跟文鼎也是,父子俩一说话就吵,所以文鼎放学后都不回家的,他在麻布村租了个房子,单独一个人住,到点了还得送饭过去,为的就是父子二人少见面,少吵架。

戴清弢能理解这父子俩的紧张状态,两人性子都差不多,天生自带倔强的傲气,肯定水火不容。让他惊讶的是,文鼎竟然都搬出去住了,他才多大啊,虽然看起来比一般同龄人要早熟一些。看来老苏猜测的没错,他们父子俩的关系果真挺麻烦,十有八九,文鼎的“病症”就来自于父亲,而他本身又是那么像他父亲,所以病症一部分也来自于自身吧。

三十年前,如果戴清弢的父亲不死于一场海难,他们父子俩后来是不是也会遭遇类似的麻烦。这显然是不能假设的事情,至少他们父子俩长得一点都不像,母亲是这么说的。她说,你跟你那死鬼老爸没一点相像的,都不像是他留下来的种。类似的话母亲说过多回,这不得不迫使戴清弢调动脑子里所有的记忆,去努力重构父亲的容貌,虽然是徒劳,还是记起那张常年在海上暴晒的脸上拖着两条长长的法令纹,像是被刀子刻上去的,很深很长。多年后,戴清弢在电视上看到张艺谋,大导演张艺谋,他脸上的法令纹竟然像极了父亲,这让他一下子对张艺谋有了不一般的印象,花了大半个月,看完了他所有的电影。

事实上,戴清弢对父亲的印象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碎片了,碎片肯定组装不成影像,不过父亲每次行海回来,家里就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好几天都散不掉。戴清弢后来一直海鲜过敏,严重的时候,连经过海鲜市场,浓重的腥味都可以让他浑身起红疙瘩。宿命地想,那可能是父亲打一辈子鱼在儿子身上得以报应。戴清弢倒无所谓,童年丧父的阴影早就在他生命的天空里消散一空了,他唯一感觉难受的,是没离开小城之前,每年清明节,母亲都会带上他,和一沓银锭冥纸,去码头祭拜父亲。那个葬身海底的男人最终连尸骨都未能上岸。母亲在海滩上一边烧纸一边念叨,她把没烧干净的银锭撒向海面,海浪把它们冲上又卷走。母亲又用沙子把灰烬填埋,努力不让人看出来曾有祭拜过的痕迹。做完这些,她才略显害羞地环顾四周,拉上儿子回家,她突然说:“死是治不好的病,谁都一样。”

戴清弢一直记得母亲说出那句话时的冷酷,他其实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是有些明白了,至少明白母亲当年为什么在父亲的葬礼上披麻戴孝,铁了心不改嫁,也不招人入舍,为此还和娘家人闹翻了,同在一个小城,几十年没往来。当然,戴清弢有时会去盐务所看望外婆,外婆去世之前,一个人住在盐务所大铁门内的小瓦房里,每次去,外婆眯着快瞎掉的双眼,总是摸摸索索从橱柜里找糖果给他吃。那些糖果都放融化了,剥开糖衣,黏糊糊的一层糖膏带了出来,为了让外婆高兴,他还得假装舍不得,把糖衣也含在嘴里,咂巴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戴清弢偷偷去看望外婆的事,母亲肯定是知道的,但她一次也没说过儿子。

有那么一瞬间,戴清弢挺羡慕文鼎的,这小子至少还有个完整的家。他突然觉得都没必要在文鼎父母身上浪费时间了,他们夫妻俩说的都没错,孩子没问题,一点事也没有,哪个小孩不跟父母闹别扭,打打骂骂还不是为他好,有情绪也很正常,农村里的孩子,被父亲撵着往外赶,半夜三更还偷偷趴在门外要回家,也没见一个会去死的,叫他死他都不去死,怕什么?人都怕死,好死不如赖活。反而是戴清弢他们多虑了。至于那封所谓的“遗书”,如果真是遗书,文鼎也不可能当成作文交到老师手上来。戴清弢突然有些释然,也许把文鼎当作普通学生那样去看待,而不是像校长说的,要时刻把他当成一颗定时炸弹那样盯着,事情也许反而没这么麻烦。

戴清弢起身告辞,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贸然打扰人家做生意了,眼前这个女人既要招呼客人,又不敢怠慢儿子的老师。她也感觉不好意思,想留戴清弢吃个早餐,别的没有,粿条汤管够。戴清弢说他吃过了,粿条汤看起来挺不错,可他不吃早餐的肚子早已被一份肠粉撑满了,再也吃不下东西了。恰好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不知是谁给他发微信。

6

微信是毛璐发的。毛璐发的是语音,她说刚在体育馆跑步,跑了十圈,大汗淋漓的,爽透了。戴清弢听声音,确实还在喘,仿佛手机凑近一点,就能闻到她的气息了。能收到毛璐的回复,戴清弢很开心,说明有继续往下说的机会。他犹豫起该怎么回复,是语音呢,还是文字?语音对他来说有些为难,毕竟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能轻松自如用语音发微信的,只有母亲。

戴清弢决定用文字回复毛璐,他站在周末行人熙攘的街道上,停下脚步,抱着手机发愣,嘴角还带着无意识的笑。天气温和,阳光照射着整条街道,所有行人身上都镀了一层金光。戴清弢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的,爱情来了。

他想约毛璐一块吃午饭,却不知道该以什么作为理由,虽然同事多年,也没熟到可以约出来单独吃饭,当然吃个饭有什么呢,是戴清弢拘谨了,所以说一个人快四十了还单身肯定是有原因的。戴清弢紧张得当街跺脚,恨自己柔寡,竟一下子来了劲,干脆用语音说,毛老师,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感谢昨晚邀请,今天算是回邀。这么说完,咻的一声发过去了,他点开重听,不听还好,一听简直羞到想死,那语音完全不是平时正常的状态,声音抖得厉害——再说,回请的理由也太见外了,目的那么明显,类似光天化日脱了遮羞的衣物。

毛璐倒是爽快,或者说一直爽快,微信和人一样爽快,她说,正想去吃饭呢,没找到伴,这样吧,我知道一家客家餐厅,蛮合咱们胃口,一个小时后,我发个位置给你……毛璐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抖的,却抖得自如,像是女孩的娇喘。戴清弢听着高兴,他得做好准备,比如回家换身得体的衣衫,还有就是,开车呢,还是坐地铁?这又是一道选择题。

戴清弢还是决定开车,车子至少一个月没动了,再不动电瓶又要坏了。成年人的约会,开车还是显得得体一些,戴清弢以前没这种感觉,怎么方便怎么来,现在他越发觉得,一个成年人,尤其是岁数有些大的成年人,如果没有擁有与年龄相匹配的东西,年龄所构建起来的“世界”就会不成立,或者不牢靠,所以也别埋怨女孩动辄就要求男方有房有车有工作,这些不都是成年男性最基本的配备吗?当然女性也一样,像毛璐那样,在戴清弢看来就挺完美,该有的都有。他们现在最缺的也是成年人的必备品,比如婚姻,孩子,那么这一生,也就完备了。这么想时,戴清弢不但有结束自我的使命感,还有拯救毛璐的崇高感,但凡不是神经秀逗,他也不会在这时候有如此遥远的想法。

约定的餐馆位于福永凤凰山脚下,戴清弢以前来过多次,不是吃饭,而是爬山,山顶有凤岩古寺和文天祥庙。因为路熟,不用导航,半小时不到,就到了餐馆门口。停车位有些紧张,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人逢喜事运气也佳,戴清弢刚到,有一辆车就启动开走了,给他空出了宽敞的位置。他来了一个完美的倒车入库,左右居中,就把车停了进去,开门下车,自有一股轻松自如的气质——人到中年,这种不窘迫的潇洒劲已经不多见了,戴清弢真想边上有人能见证。

毛璐已经在包间里等着了,戴清弢刚要叫服务员点菜,毛璐说她点好了,又把菜名说了一遍,问戴清弢有不喜欢的吗?可以换。戴清弢口味不刁,客家菜清淡,不辣,正合他胃口,辣也不怕,他在深圳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全国各地各种口味,辣的酸的辛的麻的,都无所谓。毛璐是客家人,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梅州的,要是走出广东,和戴清弢还算是老乡,两地挨着,比深圳都亲。如果愿意,他们可以用多种语言交流,粤语、潮汕话、客家话,都没问题,在学校一般就说普通话,也习惯了普通话,这点深圳跟广州、香港不一样,深圳几乎都“普通”化了,街上或者各种场合,听见粤语的几率越来越低。

戴清弢在毛璐对面坐下来,两人坐一个包间有些尴尬,哪怕是个小包间。他还是穿得太正式了,差点连西装都穿上了,临出门,还是换了休闲装,卡其色的布裤,褐色皮鞋,上衣是橘色的阿迪达斯风衣,现在看来,这样的搭配有点傻。毛璐还是一身在体育馆跑步时的短裤短衫,跑步鞋也脱了,像是刚刚运动完,汗水还没歇干。她甚至伸手向戴清弢要了根烟,兀自抽了起来。这是戴清弢没想到的事情,毛璐平时在学校是有点男子气,抽烟还是第一次见,如若是欣赏的角度,这女子抽烟还挺好看,有种脱俗的优雅。

不知道聊什么。話题当然得从学校开始,对校长副校长的评价,哪位老师当了年级组长,谁谁兼办公室副主任,新来的文秘啥都不懂肯定是靠关系招进来的,还有谁下个月被借调去了教育局,谁又申请了职称,谁准备去支教,回来就相当于镀层金,搞行政进领导层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他们显然都不擅长此类话题,又不得不就此聊开。戴清弢想和毛璐聊些别的,最好跟学校无关。

桌上一碟毛豆已经剥完了,毛璐起身催服务员,让快点上菜。服务员陆续把菜端了进来,有梅菜扣肉、盐焗鸡、酿豆腐和三及第汤,一共四道菜,有点多,他俩估计吃不完,不过也不着急,慢慢吃,时间还早。

“毛老师,你读过《花季雨季》吗?”戴清弢把头望向窗外,这二楼的小包间,窗口正好面向凤凰山,能清楚地看见蓬松的绿色树木和山顶建筑物的飞檐。

毛璐偏着头说:“你说的该不会是什么世界名著吧。”

“谈不上是名著,严格说都算不得是文学作品,在我读初中那会儿却很火,我们学校的学生几乎人手一册。我当年之所以会选择深圳,还跟这本书有些关系。”

“哦,我想起来了,有些印象,不过没读过,我看书不多,让戴老师见笑了。”

“我记得小说的最后,就写了一帮学生来凤凰山采风,我老家那个小县城,出门就是海,我那时最想干的事情就是爬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爬一爬凤凰山。”

“就是我们身后的凤凰山吗?我真是孤陋寡闻,没想到这普普通通一座山还被写进过小说。我就住在这附近,以前每个礼拜都要爬一回,现在有点爬不动了。”

“我刚来深圳时,第一件事就是来凤凰山,结果有些意外,和想象的不太一样,那时候的凤凰山还比较荒野,进山的路都不太好走,我一个人吭哧吭哧爬到山顶后,望着底下的城市,激动得哭了,感觉像是理想终于实现了。现在想想,还真是天真得可以。”

“戴老师还有这样的经历啊,跟你比,我来深圳就有些乏味了。说实在话,我对这里的感情不是很深,还一度很讨厌,大家都挺忙的,人与人之间也是隔着距离的,走不近。当然这些都没什么,既然选择了深圳,就应该知道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就像选择跟一个人结婚,尤其是我们当老师的,每天面对的都是比我们小得多的学生,像是活在象牙塔里,活在一个很窄很窄的小圈子里,有时根本体会不到社会的丰富与复杂,看到的都像是人为搭建起来的场景,我们也像是人家预先设置的一部分,类似活动的道具吧,就像是哪部电影演的,我忘了名字了,说一个人活了那么多年,突然发生身边的一切都是假象,都是糊弄他的演员……”

“《楚门的世界》吧!”戴清弢很庆幸自己能快速记起这部曾经看过的电影。

“对对,《楚门的世界》,那部电影拍得真好,平平实实的,看到最后却毛骨悚然。”毛璐抬头环视一周,仿佛想在天花板上寻找什么,“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是有点像电影里的场景了,幸好这里面没有,还算有点小隐私。”

“毛老师很喜欢看电影?”

“还行吧,其实我没什么专注的爱好,凡事都喜欢来一点,舞蹈算是其中之一。用我们客家话说,样样都斜,样样也唔系按叻。我记得小时候,我姐经常领着我去别的村里看电影,她很早就会骑单车,那种很高很大的单车,她个子也不高,但胆子很大,推着推着,猛地就跳上去了。我得事先坐好,每一次都惊心动魄,生怕她把我推沟里了,或者她跳不上来,就那样一直推着我走。我姐对我真好,那时我爸妈都在卫生站上班,经常值夜班,那些大着肚子的女人总是挑三更半夜生孩子,我哭着不让妈妈走,我姐就哄我,抱着我在天井里走来走去。所以我从小就对生孩子很敏感,仿佛别人一生孩子,就意味着我们要被爸妈抛下不管。哈哈,让戴老师见笑。后来我们一家搬去了兴宁县城,爸妈还是当医生,我姐率先考上了我们当地最有名的师范学校,我见我姐当老师了,我也想当老师,那时我感觉我姐就是我的人生指引,她干什么,我就跟着干什么。”

“你姐现在在哪儿教书?”戴清弢也就随口一问。

“我姐还在我们县城,特殊学校,每天面对一群特别的孩子。”毛璐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特殊学校的老师不好当啊,我姐当了好多年了,一直想离开,时不时抱怨,真有机会离开了,她又觉得他们可怜了,不舍得离开,怕别的老师没有她那样细心,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我姐这人就是心软,见不得人惨。”

“心理有压力吧。”戴清弢第一次听人说起特殊学校,他当然知道它们的存在,只是一直没在意,特殊学校的学生是特殊的,估计在那儿教书的老师也很特殊。这是他的错觉,理智不会使他真的这么想。

“当然有压力啊。”毛璐嘴里正嚼着食物,“她之所以这么晚还不敢谈男朋友,就是有心理压力,老幻想着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也是那个样子,有时晚上都做噩梦,吓出一身冷汗。怎么可能呢?是吧,她自己吓自己,那东西跟遗传有关系,又不是传染病。我还真希望她能早日找个好男人结婚,生个孩子,那样就不会整天胡思乱想了。”

“嗯,是应该走出心理阴影。”

“我也这么觉得。”毛璐笑着给戴清弢夹了一块客家酿豆腐,“哪天戴老师加下我姐的微信,帮她疏导疏导。”

戴清弢一愣,忙说:“我哪行啊,这种事得找老苏,他比较专业。”

“老苏?”毛璐突然迟疑了一下,“哦对,找老苏。不过老苏也挺麻烦的,他孩子的事,你听说过没有。”

戴清弢摇摇头,他一向很少打听同事的私事,因为表现出凡事不感兴趣的样子,也没人会主动跟他讲。

“老苏前几年不是去广州做试管婴儿吗?他老婆习惯性流产,怀不上,就去做了一对龙凤胎,光这个,就花了三十万。孩子后来早产,在医院保温,一个月,又花了几十万,前前后后,上百万都有了。要是孩子能平平安安还好,结果查出,先天性肺部发育不良,两个都是,一有个受风着凉,就会引发肺炎,每次都得住院,他去深圳儿童医院的次数比上班都频繁。后来,又发现儿子走路不太正常,一跛一跛的,像鸭子,一查,先天性髋骨发育不良,需要物理治疗,每天都要戴矫正器牵引……这么一折腾,老苏还是心理辅导员呢,他自己不出问题都好了。”

戴清弢记得老苏说过一句话:生育和性就咫尺之遥,可是因为有了生育的危险,性也就让男人趋之若鹜的时候暗藏恐惧。看来这话说的也是他的心声,戴清弢没想到老苏生活上会遇到这么大的麻烦,难怪他有时看起来神情荫翳,看来一切心理问题都是有外部环境的,不会平白无故产生。

“所以我姐的担忧也不是没道理。”毛璐又跟戴清弢要了根烟,她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要不再叫个什么……”戴清弢起身要招呼服务员,他这么干是想宣示做东的意思。

“别,戴老师,今天我请,这是我的地盘,哪天我姐来深圳找我了,你再请我们姐妹俩吃餐大的。”毛璐伸手抢了点餐单起身。

“那怎么好意思呀,我约的饭,却要你买单。”戴清弢也拿了车钥匙起身,不过看毛璐的架势不像做样子,“那好吧,下次我做东,咱们找个地方吃海鲜。”

7

周一上午,戴清弢没课,在办公室改作业。一般情况下,办公室是安静的,同事们说话的声音也刻意压着,每个人的案头都摞满了教材和作业本,埋头在里面,倒像是把头钻到了书本的缝隙里,轻易还看不见。有些女同事,比如教美术的,或管乐班的老师,有点文艺情怀的,就会在案上放几盆花草。摆上个公仔什么的,通常都是刚从学校毕业过来实习的小女孩,比学生大不了多少,慢慢的,如果熬成戴清弢这样的,桌上就什么多余的物件都没有了,除了作业本和教案,相关的书籍都不会有,说好听点,是已经把知识点都牢记心里了,随口即来,说不好听的,就是懒。

鹏仔的到来,打破了语文组办公室的寂静。他总是迟到,不过没人计较,因为他每次都能给同事们带点东西,给新来的实习生带奶茶,给阿姐阿姨带零食,给戴清弢他们带烟。烟当然不敢在办公室抽,谁也没那么大胆,校长下了死规定,谁要是在办公室抽烟,罚款五百。

有个地方却是“法外之地”,那就是校刊编辑部,除了设计师小周在那坐班,其他编辑都是外请的,一般都不在,编辑部里平时就小周一个人,鹏仔他们几个要抽烟吹水什么的,就会约到二楼编辑部。

“师父,去抽根烟吧。”鹏仔分配完“见面礼”,过来拍了拍戴清弢的肩膀。

戴清弢其实注意到了鹏仔进来以后的举动,他虽和别人说话,眼神却一直往戴清弢这边斜,似乎有什么事找他。戴清弢心里有“鬼”,周末跟毛璐单独吃饭的事,在他看来是个秘密,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鹏仔这样的活跃分子,如果知道了,保证不出一天,整个青元中学就全都知道了。以前和唐瑜的事,戴清弢又不是没领教过,人多嘴杂,他还曾暗自发誓,不想再跟同校的女同事有半点暧昧关系。

时间还早,离去食堂打饭还有一个小时,戴清弢故作坦然,伸了个懒腰,两人便走出办公室,穿过长长的走廊,不时有学生从教室出来,碰见老师敬礼。他们下楼梯,戴清弢从楼梯拐角处的镜子里看见鹏仔一脸坏笑。

“今天这是怎么啦,又遇到什么喜事了?”戴清弢笑着说。

“师父,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都等馋了。”鹏仔做了个鬼脸。

戴清弢着实吓一跳,鹏仔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你给我介绍啊,喝喜酒那天,就不用包红包了。”戴清弢不露声色。

“别说哦,毛璐姐姐那事,还真是我让毛璐这么干的,她没跟你说吗?”鹏仔有些兴奋。

“什么都瞒不过你啊。”戴清弢有点明白了,这两天他心里挺疑惑的,鹏仔这么一说,事情就再明白不过了。

“不是师父,我不就是想喝你一杯喜酒嘛。我也是无意听毛璐说起,她有个姐姐在特校上班,年纪也不小了,着急嫁人,我随口那么一提,说可以介绍给戴老师认识啊,戴老师的为人,大家都清楚的。”

“这么说,他们都知道了?”戴清弢问。

“谁?”

“老苏他们。”

“没有,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单独和毛璐说的,这种事,我心里有分寸的,师父,怎么可能到处说呢。”

“毛老师是跟我说起过她姐的一些情况。”戴清弢故作轻松。

“她没好意思直说,本来让我先给你打声招呼的,可周末我一忙,去了趟香港,結果把这事给搞忘了。你们在一起吃饭时,她还给我发微信,问我跟你说了没有。我才想起来,坏事了,不过那会儿也不能告诉你了,就想着上班了,再找你说下。”鹏仔讪笑着表示歉意。

戴清弢没生气,鹏仔也是好意,这不值得生气。他只是有些懊恼,别人没耍他,他倒把自己给耍了。如此看来,毛璐邀他参加生日宴会,完了他约毛璐吃饭,在毛璐那里,其实是门儿清的,难怪出乎意料的顺畅,像是本来就约好的饭局——结果两人都蒙在鼓里,尬聊了一餐。戴清弢深感挫败。这种挫败没有敌人,也就是说,没有谁往他肚子上打一拳,朝他后背开一枪,没有,可以说,周围的人都怀着好意,给他介绍女朋友。女孩的条件不错,有正当职业,年纪也不算大,关键是还没嫁过人,没正经交过男朋友,因而还能大胆猜测,是个处女。多好啊,没毛病。

几个人在编辑部里抽烟,聊着闲话,戴清弢却一肚子心事。没一会儿,他就借口出去了。下到一楼,在操场边的榕树下,不知道干嘛,就在围墩上坐了下来,一个人发呆。戴清弢记得刚来青元中学时,头顶的榕树还是一棵小树苗。树都长大了,人却依然是那个人。戴清弢由挫败感转化为自卑感,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付,或者说,怎么处理才算得体。他本来是奔着毛璐去的,结果在他们之间横空杀出一个姐姐。这让戴清弢很羞愧,像是暗地里干了一件丢人的事情,跟他一贯保持的严肃形象完全相悖,他都害怕在校园里遇见毛璐了,遇见了说什么呢,赤裸裸的,在她面前,戴清弢的脸会不会刷的一下就红了,像个小男孩那样在走廊的另一端掉头就跑……

8

下课铃响时,戴清弢没有去食堂,他随着汹涌的人潮,出了校门。保安跟他打招呼,问怎么不在学校吃。戴清弢笑着说,中午约了人。

在十字路口,戴清弢跟着学生们停下来等绿灯,潮水般的学生几乎把整个十字路口都站满了,像是一块空地上突然长出了茵茵草坪。他一个大人站在他们中间,确实有些显眼,边上穿红色马甲指挥交通的家长义工,有的还认识他,跟他打招呼,他点点头,不敢过多张望,尽量低头看地面,不时拿出手机看时间,像是真有什么急事。

出了校园的学生可不太一样,他们吵闹得要命,在安全岛上追逐,或围着某个小吃摊。大多不是他的学生,即便是他的学生,也躲在人背后假装没看见,不到迫不得已,谁愿意和老师主动打招呼呢。绿灯亮时,戴清弢随着学生过了马路,他还得继续在对面路口等绿灯,那样走回家的路是远了一些,却可以避开学生群,他们有的直接在路边上了父母的车,大多数要直行去西乡地铁站,地铁会像巨蛇一样吞噬他们。

戴清弢总算松了口气,拐上街道时,他在街边买了一些水果,如果家里找不出多余的食物,午餐就靠水果果腹了。他心情不好,吃不下饭。

“戴老师,中午就吃这些啊?”

戴清弢回头一看,竟然是文鼎,只见他斜挎着个旧书包,其实就是个双肩包,脸上带着看不出情绪的微笑,正跟在戴清弢身后。他几乎和老师一样高了,只有消瘦的身材和冒着青春痘的脸蛋,能看出是个少年。作为少年,他还是显得老成一些。

“文鼎,你……”戴清弢竟一时不知所措,“回家啊?”他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

“不想回家。”文鼎歪着脸,回答得很干脆,“请你喝个奶茶吧,老师。”

街边刚好是一家小小的奶茶店,里面已经坐了几对学生,估计是在拍拖的男女,离开了老师和家长的视野,有些肆无忌惮。

“不太合适吧。”戴清弢摆摆手,他指了指前面,意思是他有事,或急着回家,不过没明确说出来,他潜意识里其实不想对文鼎撒谎。这个学生虽然让他头疼,却一点也不敢忽悠人家,心里甚至有一种区别于其他学生的尊重。

“你不是有事找我吗?我听我妈说了。”文鼎转身进了奶茶店,“有事就直说啊,别磨磨叽叽了。”

戴清弢只好苦笑一下,还真拿他没办法,只好跟着进去了。

“我请你吧。”两人刚在靠墙的桌边坐下,戴清弢说。

“说好是我请的,放心,我有钱,家里也不穷,你不是也看到了,开铺做生意,不是手机上报道的那些靠捡废品为生的家庭,我们家在南山龙华都有房子。梁文杰,他爸就是踩三轮车收废品的,很穷,还整天臭烘烘的,他才是你应该关心的对象。”文鼎说话不像个孩子。

“你每天中午都不回家?就在街上随便吃点。”戴清弢问,他故意摆出友善的姿态。

“一般是这样,回去干吗?店里嘈嘈杂杂的,和我爸再一吵,生意都不用做了。”文鼎竟然从书包里摸出一包香烟,抽了一根点上,他把烟盒推给戴清弢,示意他自己拿。

戴清弢当然没拿。

“你怎么还抽烟啊?”

“老师你不也抽的吗?我看见过,你们几个在编辑部里,那次我刚好去送稿子,没进去,怕你们尴尬。”文鼎吞云吐雾的,倒显得云淡风轻。

文鼎写文章的确有一手,校刊上差不多每期都有他的文章。他的文章也和年纪极不相符,都是杂文类的,针砭时弊,风格上有点模仿鲁迅,只略显稚嫩一些,水平却比其他学生高出一大截。

“最近怎么沒见你送文章给编辑部。”戴清弢转移话题。

“不想写了,没劲。”文鼎催了下服务员,转头面向戴清弢,“像老师你那样写文章更没意思。”

戴清弢有点不悦,不过没表现出来,他笑了一下,似乎就是在证明给学生看,确实没意思,不但是文章,人也没意思。

服务员把奶茶端过来了,还有几碟果蔬小吃,都是平时学生们爱吃的东西,这家临街的奶茶店估计就只做青元中学的生意了。

“你其实吧,用不着去我家。”文鼎吸了一大口奶茶,“我没事的,读个书嘛,别弄得大家都紧张兮兮的,挺累的,上次我也跟苏老师说过了。”

戴清弢将不悦转为懊恼,他觉得文鼎太没大没小了,自己惹的麻烦,现在却说起风凉话。

“那篇文章你能解释一下吗?别告诉我是故意让我看到的。”戴清弢语气变得严肃。

“嗨,那有什么啊,照你这么理解,太宰治的《人间失格》,还有那个台湾作家邱妙津写的《蒙马特遗书》,不是更直白——老师您读过吧?”文鼎语气坚定,眼神却闪烁不定。

戴清弢知道《人间失格》在学生中流行起来是这几年的事情,他没读过,日本文学不是他的菜,至于《蒙马特遗书》是什么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听起来像是网络上的青春文学。但据他了解,文鼎对网络文学不感兴趣。戴清弢倒希望文鼎能读一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有一次他在课堂推荐时,文鼎直接站起来反驳,把戴清弢气得想翻脸。不过,那次班群里戴清弢批评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文鼎却是第一个出来点赞的,事后戴清弢被家长投诉,文鼎还安慰他,说那么多家长难免有败类,就像那么多老师也少不了人渣。

“你跟你爸还真像。”戴清弢突然说,他真这么觉得,他们父子俩无论是体貌还是说话时的语气姿态,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毛颖的性格比她妹内向多了,刚开始聊过几句,介绍下彼此的职业,戴清弢故意把气氛冷了下来,她也随之沉默了。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继续沉默,直到成为彼此好友圈里的僵尸友。毛颖又很少发朋友圈,一个月也不见一条动态,这点和戴清弢很像,如此一来,又省了点赞的麻烦,完美的错过对方发圈的时间。

半个月后,学校文学社需要组织一次校外采风活动,带社员们出去走走,写写文章。之前此类的活动一学期举办一次,校长是理工科出身,却是十足的文学青年,年轻时还写过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上任没多久就组建了编辑部,创办校刊《青树》,并让戴清弢任执行副主编,不用具体干活,事儿却归他管,采风活动自然也要他牵头挂帅。

说实话,组织校外活动还挺麻烦,如今的学生金贵,关在校内都怕出事,何况是带出校门,因而要征得家长同意,签保证书,还得跟教育局报备,领队人责任很大。不过这次,戴清弢却表现出难得的热情,主要是因为他跟文鼎有过承诺,看样子可以通过文学社的活动来实现,一举两得嘛。于是,戴清弢主动跟校长打报告,申请带社员们出趟海,去伶仃岛。这事有些棘手,校长也挺犹豫,海上毕竟不是内陆,不确定的因素很多,当他知道戴清弢跟文鼎有过约定后,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只是特意要求多邀几位老师同行。

为了采风活动如期进行,戴清弢费了不少劲,向校长写保证书,联系旅行团,确认每个参加活动的学生和老师买保险,等等,事情很琐碎,很烦人。这与戴清弢平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派大不相同。老苏他们都笑话他,最近怎么这么卖力,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最后一天落实名单时,小周提醒戴清弢,把毛老师也叫上吧,文学社有好多女生,有个女老师去要方便很多。戴清弢一听在理,他确实没想过邀请毛璐,既然有必要,就得亲自出马,怕小周去邀请,人家以为可去可不去,一口回绝了,再改口就不太好意思。

戴清弢去舞蹈室找毛璐时,毛璐还以为他是为她姐而去的,第一句话就是,没联系上我姐吗?

戴清弢尴尬一笑,说明了来意。毛璐当即就答应了,她说来深圳好几年了,看过海,却从没出过海。在毛璐眼里,戴清弢肯定是从小在海里泡大的,他嘴里应着,也没敢说实话。他虽在海边长大,其实也没出过海,连渔船都没上去过。父亲去世后,戴清弢对海有一种恐惧感,别说坐船出海,平时连站在海滩看风浪,他都觉得害怕。想想整个活动的策划,他完全是给自己挖坑,仅仅说是为了兑现他和文鼎的约定,也不全是,说白了,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像父亲一样出海,哪怕仅有一次。

毛璐又把话题扯到她姐身上,好像她那么爽快的答应是因为她姐。

“她天天跟我唠叨你,说对你的印象很好,很聊得来。”毛璐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

戴清弢有些恍惚,猜想肯定是毛颖为了不让妹妹担心,或者仅仅出自虚荣,骗了毛璐。他自然不能当面拆穿毛颖的谎,他觉得毛颖还是蛮好的,如若真要结婚,比毛璐还更合适一些。戴清弢这么想着,觉得以后没事还是主动问个好吧,避免尴尬也好,满足人家的虚荣心也好——他可真是个好人。

“对了,戴老师,我最近在看一本小说,叫《霍乱时期的爱情》,您一定读过,说是一个穷小子喜欢一个富家女,想方设法让人帮他给富家女带信。”

“大学时读过,有点忘了。”

“你就不用我带个什么信吗?给我姐,哈哈。”毛璐突然花枝乱颤地笑起来。

“我们加过微信了。”戴清弢说。

“哦,我忘了啊,你们加了微信。”毛璐低头,突然又抬头看戴清弢,“我很好奇啊,你跟我姐平时都聊些什么?”

“你姐没告诉你吗?”戴清弢故意这么说,他料想毛颖也说不了什么。

“她是告诉我了,我说平时看不出来啊,戴老师还能那么浪漫,我不信,所以想向你求证,看是不是真的。”毛璐的表情有些生硬,似乎有隐藏的担忧。

“她都说了些什么。”戴清弢继续追问。

“戴老师别紧张,我会保守秘密的,我可要保护好未来姐夫的声誉啊。”

戴清弢想把实情告诉毛璐,关键时刻又下不了决心,像是扮演的角色进入了状态,再撤开面具就显得有些残酷。他应该早一点果断澄清的,他想还是在采风活动中,找个机会再跟毛璐好好解释清楚吧。

10

旅行团的大巴就停在青元中学门口,勒杜鹃开得正艳,校门两面胭脂红的高墙已经快被地锦茂密的藤叶爬满了,远看像是绿色的瀑布。戴清弢每次离校,都会习惯性地回头一望,遮掩在绿叶红花里的校名牌匾,总能给他一种错觉,似乎藏有一双眼,正与他对视。

周末的校园十分寂寥,除了保安,几乎不见任何人。戴清弢陆续等来了同事和学生,一个个都轻松愉悦,准备充分的样子,大包小包,像是要出去好几天。不过一般带学生出去,是不允许过夜的,也就是说,早上出发,得在天黑之前赶回来,去市内景点还可以,出海去伶仃岛,时间确实有些紧,几乎到了那儿就要忙着往回赶了,真正的旅程无非是来回的行船之旅。

远远的,戴清弢在大巴车头,看见文鼎出现在了十字路口,依然背着个双肩包,行装简易,很符合他的性情。无疑,这次海岛之行,文鼎是全队最满足的人,他应该能猜到,戴清弢之所以组织这次活动,就是为了兑现承诺。有一阵子,戴清弢还很担心文鼎会临时变卦,他那样的人就喜欢干让人扫兴的事,突然发个微信,说老师我不想去了;或者,连个信息也没有,直接就不来了,电话也关机了……戴清弢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担忧,也许在潜意识里觉得,这就是为文鼎一个人量身准备的活动吧——当然话不能这么说,否则其他学生就该不高兴了。一直到文鼎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戴清弢才算真正松了口气,他斜站在大巴车门,探出半个身子,举着手里的花名册,朝文鼎招手。

“这儿呢,文鼎。”

大巴一路开往香洲码头,大家都很兴奋。途中,有学生主动要求唱歌和朗诵,这些学生都品学兼优,是班级里的佼佼者,同时又是文艺骨干,好几个还报了毛璐的舞蹈班。毛老师像是找到了旅途的伴,和她的学生玩一块去了。鹏仔最能来事,他竟然为全车人都准备了零食,正逐个座位派送,小女孩们见到平时只能偷偷吃的辣条都齐声尖叫,管鹏仔叫“欧巴”。旅途中只要有鹏仔在,就不用担心缺乏气氛,这小子哄小朋友开心那是一流的高手。戴清弢当初拟名单,也都经过考虑,谁在队里都不是閑人。采风团甫一出发,车里的气氛一下就爆棚了。唯有文鼎比较落寞,他故意坐在车尾的位置,正好在正中央,戴清弢一抬眼就能与他对视。戴清弢可不敢冷落这位主角,他故意拿过麦克风来,冲着文鼎喊,文鼎同学,你可是我们的文笔担当,这次海岛之行,你要交出一万字的稿子,给到我们校刊,今天咱们校刊外请的编辑也都在,头版头条的位置都给你留好了。大伙都笑着朝车尾看,这时的文鼎倒像个羞涩的小孩,红着脸也跟着笑了起来。

采风团在香洲登上客船,大伙对出海并不陌生,有的以前就去过,临时充当起了导游。戴清弢事先备好了晕船丸,登船之前服用了,他有些紧张。他私下问文鼎,会晕船吗?他带了药丸。文鼎说,暂时还没感觉。船刚出海,海水由黄变绿再变成像天空一样的深蓝,证明他们已经离岸很远了。从海上往回看,码头上的建筑,岸上的高楼,竟虚渺得像是婴孩搭建起来的童话幻境,一步步往大地深处推移,似乎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全部被海水吞噬,陆地都是渺小的,何况城市与建筑,以及那些不足挂齿的人和事……

戴清弢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从未有过的讶异,仿佛整个人以跳高的姿势离开了大地,进入了太空,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蓝的天空,云彩,和围着船只盘旋的海鸟。眼皮底下的海水,则是虚幻的,它们晃动着,像是气体,说没就没了,跟坚硬的陆地完全不同,人类对海洋的恐惧大概也源自于此。戴清弢好像能理解父亲的生活了,甚至想象他们每次出海的情景,他们不会有闲工夫欣赏美景,在他们眼里,大海就像一块巨大的砧板,既提供食材,也充满杀戮。这么多年来,戴清弢一直不敢想象父亲他们被风浪吞噬的场景,那是作为一个人最无力的时刻,海水吞噬他们就像吞噬一滴水,吸一口空气。哪怕是嗑到一粒沙子,都会硌牙,可是吞掉一条渔船和那些所谓的“赶鱼人”,一点感觉都没有吗?这么多年了,大海连一根骨头都没往外吐。戴清弢一想到这就浑身打战,他双手紧紧地抓住船舷栏杆,头开始眩晕起来。

戴清弢转眼看见文鼎正倚在栏杆上看海。时不时,他会在人群里搜索文鼎的身影。出行的团队中,早已自行组成了若干小团队,拍照聊天,分享食物,唯有文鼎是落单的——文鼎也钟意落单的状态。戴清弢没有必要刻意打破,他只是用目光关注着,适当之时,也会给文鼎制造存在感,如當众喊他的名字,让他成为众人聚焦的对象。

“没事吧,戴老师。”毛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戴清弢身边,正朝裸露的皮肤喷洒防晒液。

“没事,我是海边长大的。”戴清弢挤出笑容。

“我看不像。”毛璐狡黠一笑,不过她很快转过头去,用手指着远方海天相接的地方,“朝那儿看,据说能看到香港的码头。”

戴清弢是近视眼,即便戴着眼镜,也看不太清楚。岛屿的身影倒是在前方浮现了,一个大岛,身边点缀着不少小岛,像是上帝散落在海面上的面包,大岛像大馒头,小岛就是小馒头了。能看见陆地,这让戴清弢悬着的心突然踏实了下来,像是落水者扒拉的双手终于抓到了硬物。他一下精神上头,问毛璐:“毛老师这么熟,是来过吗?”

“没有,第一次,昨晚突击百度了一下,多年养成的好习惯,旅游之前都要收集目的地的资料,不作无准备的战斗。”毛璐抖了抖背上的大背包,“你看,我连帐篷都带来了,准备来个沙滩觉,要是能在岛上过夜就最好了,网上的旅游攻略说,夜晚的伶仃岛最美了,晚上躺在沙滩上看星星,像是在宇宙飞船里看太空呢。”

11

客船离海岛越来越近了,学生们激动得大呼小叫。

这不是一座荒岛,作为旅游景点,如若不考虑位于海中央的特殊位置,也算是一座小城了,至少比东海城要繁华一些。时下是春分,旅游小淡季,岛上码头泊满了渔船和客船,沙滩上的人影不算太多。登岸后,他们在导游的带领下走过天桥,来到了一处旷阔的沙滩,能望见更远处的海面上作业的渔船,和小馒头一样散布的小岛。

事先计划,也就带社员们来感受海岛的海景,危险的项目是不被允许的,比如攀登和下海。除了沙滩,大概也就只能上岸逛逛海鲜街和卖各种纪念品的店铺。

时间还早,天气很好,戴清弢能理解大伙急切的热情,他临时起意,建议把采风团按师生比例分成三队,喜欢沙滩的留在沙滩,喜欢逛街的可以上岸,还有一部分可以组队环岛步行。午餐自行解决,下午约定时间集合即可。大伙都赞同,戴清弢也为自己的领导能力感到满意。毛璐眼疾手快,已经在沙滩上安营扎寨了,只见她又是搭内帐、盖外帐,又是扎地钉、铺防潮垫、吹充气枕头、整理睡袋,动作娴熟,一看就是老手。

“要留在沙滩上的,跟着我哈。”毛璐举手招呼。

留下的多是女生,这也符合戴清弢的设想。鹏仔则带领部分学生上岸购物去了,他们准备吃一餐丰盛而独特的午餐。剩下几个,看来都是跃跃欲试,准备徒步的,一看就是硬汉,身上没几块肌肉做不来,其中包括文鼎。环岛徒步肯定是性价比最高的海岛之行,眼看海岛比小城还要大,环绕一周不现实,围着某个山头走一圈倒是没问题。

“那我们出发吧。”戴清弢看了文鼎一眼。

文鼎的眼里放着兴奋的光芒。

环岛的路径已经修筑好了,没有经过车轮碾压的水泥路面显出一种粗砺感,路道两边是整齐的石柱栏杆,顺着山势蜿蜒。登上高处时,俯瞰海面、码头渔船和位于山海之间的小楼群,还真的比躺在沙滩上和逛海鲜街要更为值得。沿途遇到不少废弃的矿井,和不避人的猕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岛上曾出产锡矿,驻岛部队生活在这里,一年才能乘船回内陆一次,当然了,那时的深圳,也就是一个渔村,比这好不了多少。”文鼎和戴清弢并排走着,看来他事先也做足了准备,对岛屿了如指掌。

他们登上一段曲折陡峭的石条台阶,两边长满了绿色灌木,偶有成排的木麻黄,很高挺,树芼细细的,像米粉,落满一地。翻过眼前的小山头,往下走时,视野比之前更为开阔了,如果视力足够好,不但能看见香港的码头,估计连街道也可以看见。沿途崖壁上有文天祥《过零丁洋》的摹刻,文天祥当年兵败被俘,过伶仃岛时咏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想想也挺悲壮。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约摸在巨石后面的海滩上,那儿正升起白色的烟雾,很快,一股硝烟味道就顺着海风被吹送过来。

“应该死过人吧,海难,或下海游泳淹死了。”戴清弢抽上了烟,“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我妈带去海边祭拜父亲,上大学后就没有去过了。”

“能给我根烟吗?”文鼎笑着,自从登岸后,他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和在船上时的凝重截然不同。

戴清弢迟疑一下,还是给了文鼎一根烟,幸好其他几个男生都跑前面拍照去了,没见着。

“你刚才在船上想什么呢?”戴清弢问。

“没什么啊。”文鼎大大吸了一口烟,不过看起来像是在吸一口海岛新鲜的空气。有鸟群在他们头顶上掠过,又飞到另一座矮山上,栖在一片深绿色的树木间,像是落了雪。文鼎的眼神顺着海鸟落脚的方向看过去:“我在想,你爸爸,真的死在海里了?”

戴清弢没说话,倒不是怪文鼎冒昧,只是不想再提起。没出海之前,他觉得死于海难和死于病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吧,反正都一样,两眼一闭,化为虚无。现在他觉得还真不一样,起码他可以确定,父亲的骨殖还在海底的某个角落沉寂着,哪怕被大鱼啃食,哪怕被海水浸泡腐烂,他的身体总有骨肉,总有筋血,总有细胞,总有基因,顽强地残留在这片海域里。理论上讲,眼前的伶仃洋,和东海城的海,在地球之外俯瞰,也就咫尺之遥。这么多年,父亲的魂魄说不定都漂浮到岛屿之上歇息过好多回了。

“你也应该下去放一串鞭炮的。”文鼎站住了脚,看样子他很严肃,不是开玩笑。

戴清弢一愣,显然,他们俩想一块去了。文鼎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敏感多思,却又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咋咋呼呼急于表现。

“你真觉得那是为死人放的鞭炮?”

“就当它是吧,其实岛上早在二百五十年前就有原居民了,据说都繁衍了两千多人了,他们生活在这儿,跟你们生活在海边小城,有什么区别呢?同样有不为人知的苦难和故事。”

“难以想象他们在这里怎么生活。”

“我觉得挺好啊。从太空上看,亚欧大陆不过是更大的岛屿,您说是不是,戴老师?”

“理论上是,实际上又不是。”

“我劝我妈说,跟他离婚吧,往大了看,人生几十年,跟个男人和不跟个男人,不都是一样过吗?我妈也这样回答我,她说,话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能这么说。”文鼎哈哈笑了起来。

“像你这样劝父母离婚的还真不多见。”

“没办法啊,离离合合,总好过生离死别。”文鼎皱眉看着天空。

时间已是中午,他们在山道的石头上休息,各自拿出包里准备的食物和水,简单却也快乐地吃了个午餐。几个学生带的全都是零食和饮料,只有戴清弢带了份额足够的面包和水。文鼎的包里连零食都没有,除了手机、充电宝,还带了一本深蓝色封面的书。戴清弢一看,还是台湾已故女作家邱妙津的作品,只是这本不是《蒙马特遗书》,而是《鳄鱼手记》。戴清弢之前查过资料,一九九五年,邱妙津在巴黎的留学生宿舍自杀,年仅二十六岁,这个女作家死之前就写了两本书。现在戴清弢有底气跟文鼎聊聊了,他知道邱妙津是个同性恋,她的书也成了女同必看的经典。

“文鼎你怎么喜欢看同性恋写的书。”戴清弢半开玩笑说,一块面包嚼在嘴里,声音含糊。

其他几个学生都惊愕起来,纷纷扒开文鼎的包,要看个究竟,看来他们对同性恋的话题都很敏感。

“别误会,我可不是同性恋。”文鼎把同学的手挡开,“没你们想象的那么恶俗好嘛,邱妙津太有才了,比课本上任何作家都写得好,大概有点不一样的人才能写出不一样的文字,老师,你说是吧。”

戴清弢点头,表示默认。

“说实话,我还挺感兴趣的。”文鼎把书从包里拿出来,看似随意翻开一页,也可能刚好读到那儿,念道:“鳄鱼从小到大暗恋过的对象,集合起来大概有一卡车那么多的人吧,鳄鱼像是快乐运猪的卡车司机。从同班同学朝夕相处的人到有口臭的漫画店老板、玩具部小姐或者晚上穿着汗衫收垃圾的‘咿哟年轻人,光是牙医师就有三个,同班同学的种类算最多,有擦黑板、抬便当时看上的,还有一个是对方午睡流口水时发作的,族繁不及备载。鳄鱼在它暗恋的卡车开过这些人身边时——根据精致独特的品位,把他们收集到车上。”

“什么呀,这是童話故事还是爱情故事?”一个同学问。

要是平时,文鼎会给无知的同学一个白眼,眼下没有,他笑着把书合上了,重新装回双肩包里。

戴清弢说:“收拾东西,走吧,要不天黑都赶不回渔港。”

12

晌午过后,天空就有了些变化,戴清弢没在意,以为只是海岛正常的现象。待他们绕过半边海岛,开始从另一处海滩返回渔港时,天气变坏的征兆就很明显了,先是天边开始翻卷起厚如棉团的乌云,海风也越吹越大,帽子得捂住才不至于就吹跑,穿了防晒衣的同学啪啪啪像是要起飞。

“怕是要下雨了。”戴清弢喊着,不由加快了脚步。

他忘了查询天气预报,以为来回也就一天,不至于遇上坏天气,晴朗的天气已经维持一段时间了,让人误以为不会轻易转变。要是下场雨,小雨,哪怕大雨,倒也没什么,还可以增加旅途的情趣。戴清弢怕的是台风,清明前就起台风虽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何况是在海岛上。戴清弢招呼学生们跟上,一路小跑。西边的云层开始出现猩红色的鳞状云片,比黄昏的夕晖来得早,这几乎是海边人都懂的台风到来之前的预兆。

从沙滩一路返回渔港,海水的颜色也从暖黄色变为冷蓝色。戴清弢在游人里寻找团队,具体是寻找毛璐和鹏仔。突然变坏的天气让游人表现出异常的兴奋,他们到处游走,大呼小叫。海滩上的帐篷又都大同小异,戴清弢一时认不出毛璐的帐篷。倒是先找到了鹏仔,他正领着学生在岩石边的海鲜店烧烤,看样子刚从海里泡澡上来,头发和泳衣都湿漉漉的。戴清弢走近一看,除了香肠和鸡翅,他们还烤了刚从街上买来的青口贝和鸡爪螺,能闻到一股新鲜的味道。

鹏仔一眼就从五颜六色的帐篷里辨出毛璐来,他说,师父你看,毛老师最喜欢淡紫色了,防晒服是淡紫色的,帐篷是淡紫色的,她的脚指甲也涂了淡紫色。鹏仔做了个意味深长的鬼脸,戴清弢服了,在这方面,他还真是鹏仔的徒弟。两人掀开毛璐的帐篷时,差点出了糗,毛璐和女生们正在里面说话,都穿着泳衣呢。他们连忙缩回脑袋,鹏仔吐了下舌头,傻笑着,戴清弢故作镇定,叫毛璐出来,商量怎么应对这骤然降临的坏天气。

过夜是不行的,尤其在海岛上,带了这么多学生,还有女生,更是不方便,家长那边肯定说不过去。以防万一,只好在天气还没有完全变坏之前提前返程。这是戴清弢的意思,他是领队,当然可以做决定,只是顾及同事的感受,还是商量下比较好。毛璐和鹏仔看样子都比较扫兴,他们玩得正开心,如果只是下场雨,应该影响不大,雨中的海岛绝对是意外的惊喜,毛璐的帐篷正好派上用场——她还因此兴奋起来。不过最终还是得听领队的,毕竟事关学生安危,谁也承担不了责任。

戴清弢立马联系导游,问船运的情况,导游说正想给他打电话呢,刚接到紧急通知,岛上的船运都暂停了,海上起风了,万山群岛就这样,天气说坏就坏,恢复船运估计最早也要等到明天了。戴清弢的头嗡的一声响,不知如何是好,他问导游是否有办法沟通,说他们情况特殊,不能过夜,得赶回去。导游操着一口白话腔的普通话说:“没办法啊,为了安全,更加不能回去啦,万一途中有什么不测,那就更不好啦,还是在岛上过一夜,比较保险,放心啦,戴老师,我跟社里沟通,旅馆和晚餐的费用,到时会打个折。”

费用这一块,倒不是戴清弢担心的,学校有钱,不是出不起,眼下最迫切的,就是如何把带出来的学生都按时按量奉还给各位翘首等候的家长。戴清弢也是明理之人,既然如此,他不再为难导游,只好回头,做留宿的准备工作,首先得向校长如实汇报。

情况就是这样,校长也没办法,只好交代几位老师,打起精神,照顾好学生,天黑之前,确保每一个学生都住进旅馆,不得外出;还有,得让每个学生都跟家长保持联系,说明情况,有异议和情绪的家长,戴清弢负责解释并做好安全的保证。

戴清弢先是跟导游确定好住房和晚餐事宜,接着才把采风团的成员召集在一起,点数,确保没有遗漏,跟大伙说明情况时,他们竟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好在多数家长都能理解,少数几个有疑惑的,戴清弢一解释也就明白了,没遇到阻碍和困难,这让他暂时松了口气。只要确保起风时没什么意外发生,明儿天气好转,大伙还能上伶仃峰看日出,因祸得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些学生里面,此刻让戴清弢觉得最为放心的,反而是文鼎,他甚至连电话都不用打回家。戴清弢心生一种相惜的情绪,开始在人群里寻找文鼎的身影。这孩子凡事喜欢落在众人背后,看似是个被遗弃的对象,实则他是站在远处冷观。戴清弢来到文鼎跟前,问他给家人打过电话没有。文鼎摇头。没问题吧?戴清弢问。文鼎抿嘴一笑,能有什么问题,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哪,再说这时候他们正忙着摆摊,哪有时间搭理我。戴清弢想想也是,这个平时问题最大的孩子,到了岛上,却成了最没问题的人。这种差异让他觉得很怪诞,换了个环境,情形就截然相反了。戴清弢站过去,用手搂了搂文鼎的肩膀:“晚上我请你吃烧烤。”文鼎却说:“算了,晚上我想看书,带的书还剩几十页,我想把它看完。”“也是,海岛之夜,最适合读书了。”戴清弢冲着文鼎笑,文鼎也回了一個热情的笑容。

安排好住宿,晚餐定在海边的海鲜大排档,大家吃过新鲜的鱼虾,到岛上公园散会儿步,这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满是红色的云层,整个海岛乃至整个世界都蒙上一层底色,是大风将至的样子了。浪涛声越来越大,观海亭的灯火亮着,有些冒险的游客正在拍照留念。暮色下的海面目模糊,看着不像是大海,倒像是挡在前面的一堵巨墙。这让戴清弢想起他和毛璐之前谈到过的电影《楚门的世界》,楚门最后选择从大海出逃时,结果海上竖起了一面透明的巨墙。眼前的巨墙不是透明的,有一种混沌的厚重感,就是不知道,岛上滞留的人们,是否都是楚门?

趁着台风到来之前,戴清弢得把学生们都安排进旅馆,再三交代不能外出,尤其不能下海。好在景区也做足了防范,开始封闭环岛和下海的路径,不过真要冒险,再怎么样,还是挡不住人的好奇心——戴清弢得确保万无一失。

天黑以后,大风就起了,整个岛屿瞬间成了风浪中任意击打的浮舟。戴清弢躲在五楼的房间,甚至能感觉楼体的摇摆,并快速地在海中移动,看似是一座楼一间房的移动,却又是整个海岛和大地的移动。这种感觉让他既兴奋又恐惧,兴奋是因为从小经历过无数台风,从没有过这种脚不着地的缥缈感,即便是临海的小城,也紧连着大地,大风没办法将小城推移——现在不太一样,他们停滞在小小的海岛之上,就算万山群岛有几十座之多,也不过是上帝撒下的面包屑,愤怒的风浪要吞噬一地面包屑还不就是伸伸舌头的事情。

这座看似庞大的岛屿,在大海眼里,不也就是一艘小小的渔船吗?是的,就像当年父亲他们趁着大风出海赶鱼的那艘渔船,老旧而破败,滞留在岛上的人,此刻都成了英勇的风台赶鱼人,等待他们的,要么是雨后天晴的惊喜,要么就是万劫不复的毁灭。

戴清弢躺在床上,不知道干什么好,窗外咻咻的风声和杂物挨着地面滚动最后撞击在硬物上的声响,还有熟悉的大树被拦腰截断的声音,像是骨头在身体里豁然断裂。浪涛肯定被大风卷起来,和楼层一样高了,即便戴清弢住在五楼,还是能感觉海浪的舌尖都快舔到窗户的玻璃了。戴清弢起身走到窗边,战战兢兢的,贴着紧闭的玻璃往外看。窗户的位置刚好面向大海,所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倒像是大船的掌舵人,正破浪前行——是的,父亲说,冲过大浪,肥美的鳗鱼就像一群好雅的姿娘,她们会纷纷跃出海面,成群结队,能不能把她们都俘虏进舱,就看能不能冲过这道巨浪的屏障了——父亲在无数次的成功之后,终于失败了一回,唯一的一回。戴清弢感觉他也即将面临失败了,他没有信心和勇气带领船员冲过眼前这道天幕一般的巨墙,就像楚门最终没法逃离上帝设计好了的“世界”。

戴清弢快速离开窗口,他坐回床边,突然想起要给母亲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母亲焦急地问:“没什么事吧,怎么这时候打电话。”

戴清弢确实没有晚上打电话回家的习惯,他们似乎约好了的,电话只在白天打,晚上的电话,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就像当年,码头报丧的电话,也是晚上打到家里的。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离清明不远了,今年我想回去,陪你去海边拜一拜。”

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一会儿,戴清弢知道母亲正在偷偷抹泪,无声的。

“孩子,”母亲说,“可以的话,把女朋友带回来吧,给你爸看看。”

戴清弢“嗯”一声,挂了电话。房间里灯光幽暗,他横着身子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嘈杂的风浪中睡了过去。睡梦中,杂七杂八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梦,他梦见台风过后,岛屿狼藉的局面竟像极了生活过的小城,螺河两边倒满了柳树和榄仁,马街上堆满风从沙滩上吹上来的砂石,店铺卷帘门和招牌都悬挂着打摆,码头上,愤怒过后的大海出奇得平静,除了花岗岩的妈祖石像,几乎见不到一样完整的物件,所有渔船都碎成了板块,漂浮在浅海上……梦里戴清弢再仔细一看,海面上除了渔船的残骸,还有密密麻麻漂浮的尸体,除了父亲和叔伯,更多趴在海面上的背影,陌生而熟悉。

戴清弢吓出一身冷汗,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还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只是半夜停电,汗水把身下的床单都濡湿了。他起身,伸了伸酸痛的腰身,来到窗口,天刚蒙蒙亮,只是风真的停了,海面安静得像是婴儿睡着时肥嘟嘟的脸。很奇怪,海里很干净,竟看不见一点漂浮物,也许大风把它们都带到更远的肉眼看不见的地方。

与昨夜相比,清晨的岛屿安静得让人产生幻听。戴清弢已经完全清醒,他睡不着了,电还没来,房间里闷热得待不下。他先是洗了个冷水澡,换了身酒店预留的睡服,开门出去,想看一看一夜大风,到底把岛屿摧残成什么样了。

戴清弢刚一出门,在走廊的拐角处,就看见不远的房间也溜出一个人影,偷偷摸摸的,有点见不得人。他干脆在拐角处站住,探出头仔细一看,从后脑勺的形状分辨,可以确定就是鹏仔。戴清弢记得鹏仔的房间在三楼,他出来的房间,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毛璐的房间。戴清弢的大脑突然升腾起一阵热血,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同事之间私下传的谣言不是谣言,鹏仔和毛璐真的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他们之所以不敢公开承认,可能在毛璐看来,鹏仔还是个比学生大不了几岁的小孩吧,玩玩而已。戴清弢心里很不好受,像是被人按下一颗图钉,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不想出去了,转身往房间里走,趁着天色还早,他想再睡一觉。

再次醒来,戴清弢是被毛璐的来电吵醒的,天已大亮,日光耀眼,手机的铃声急燎而持久。

戴清弢抓起手机接听,率先听到毛璐急促的喘息。

“戴老师,你知道文鼎去哪了吗?”

“不知道,怎么啦?”他一骨碌坐了起來。

“所有学生都出来集合了,唯独没见着他,跟他住一个房间的同学说,昨晚文鼎似乎看了一夜书,早上起来发现他没在房间,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都好好的,像是没动过……”毛璐越说越急,以至于最后都说不下去了。

戴清弢脑袋里哐当一声响,像是某个重物突然落地,他觉得应该还在梦里,没事的,等会儿——等会儿就醒了。

责任编辑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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