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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它们一直处在暗中

2021-01-11邵风华

滇池 2021年1期
关键词:风华亨利冒险

邵风华

吴娱:在你的小说中总有一些“暗关系”,如《列车的延长线》写到两位萍水相逢的旅客在列车的铺位上悄悄做爱;“我”背着妻子出轨于杭州护士马丽;妻子丁妍极有可能与“我”的友人金杜发生不伦之事;“我”与金杜家的老鼠也暗藏他人所不知的关系……在《密友》中我与妻子的蜜友成为“密友”;《话务员小姐》中“我”与话务员小谭未曾谋面却也保有秘密的关系……你如何看待这些“暗关系”,或你觉得这些“暗关系”才是人与人之间更具“真实性”的关系么?

邵风华:你看出了这些“暗关系”,并把它们放在一块来思考和提问,我真的挺吃惊,你的眼光非常敏锐。在我看来,很多事物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它们的背面很可能隐藏着各种复杂、细致、隐秘的关系。如果我们不知道它们的真相,或者不去刨根追底,我们的生活就是波澜

吴娱

不惊的,平静、舒缓;而生活不总是这样静好,涌动的暗流,潜藏的暗礁,说不定什么就会把我们掀落水中。我是一个悲观的怀疑论者,大概还有一些虚无主义,时常陷进“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叹惋之中,但我内心还算明亮和温暖,这应该是文学或者说艺术精神对于我的滋养所致。至于各种各样的“暗关系”,它们就像那些不易觉察、不停变异的病毒,不时地穿插于我们的生活、生命的每一个罅隙之中。当然,它们并不都是不堪的,甚至很多时候还是美好的——只要它们一直处在暗中。

吴娱:你写的每一个故事中,都有明显的平衡被打破的感觉,促成主人公生活的“变化”。表面看上去这些平衡被打破的原因都是被动的,比如金杜邀请“我”去杭州;李纳搬进“我们”家;一个女人大晚上给“我”发了一条莫名的信息;“我”的朋友让“我”替他赴约……但事实上我们会发现这种“被动”后面的“主动”,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及冒险心理驱使主人公主动选择打破平衡,赴约。叙事者由此表现出一种隐藏本心的不可靠性。为什么要隐藏这种“冒险精神”?

邵风华:是的,既然生活是维持一种平衡,文学作品也不例外。那么一旦这种平衡出现问题,或被打破,就有了戏剧性,这也是小说向前推进的最主要的动力。格雷厄姆·格林有一个观点,我非常认同,他认为一部成功的作品要能够描述人物是如何演变和进化的,“到小说结尾的时候,他们都变成了与以往不同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当然很不容易,在《列车的延长线》这个小说中,我有意识地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努力。而且,这本身就是一个寻求“演变”和“进化”的小说,一对夫妻的生活出现了问题,他们只有演变和进化,才能改变这种状况。正像你说的,表面上看来是被动的出行,其实他们正是要利用这次旅行,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么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吗,或者,我的目的达到了吗?回到家之后,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从前的他们?读者会有自己的理解。我自己的理解也不一定是正确的。

另外的几个小说中,也存在这样的现象,你已经一一举例。好奇心和冒险心理,是使生活出现变化的源动力,也推动了小说向前发展,让作者和读者共同探讨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在我的小说中,作者和读者是平等的,甚至作者并不比读者更了解他的人物,这是我对自己写作的一个要求——这一点让我非常得意。这样的写作,需要作者对写作这个行当有更深的理解,因为它会导致叙述的不可靠性,而这一点,又对读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從不歧视读者,我甚至邀请他们和我一道完成,可有时候可能事与愿违。比如说,我的一个小说曾经被一个杂志的主编毙掉,理由是“有些朦胧”,他看不清楚小说的主旨到底是什么。我想这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读得不够细致所致;二是他不习惯阅读这样的作品,喜欢作品明明白白、一览无余。而这,正是为我不齿和竭力要避免的。我们的读者惰性太深了。刚刚你说叙事者(或主人公)仿佛要隐藏这种“冒险精神”,我认为他们虽然表面上沉稳,其实内心还是主动选择了冒险的——因为他们还有你所说的那种强烈的好奇心。

吴娱:说到《列车的延长线》中“我”和妻子丁妍之间出现的问题,似乎问题的解决方式更有意思。它就是一场冒险,对于冒险中的背叛——无论在婚姻上、友情上,还是对某种规则的违反,主人公在故事里都没有受到过惩罚,反而它们似乎成为了生活的某种调味品,能够解决一些问题(至少表面看上去解决了,比如“我”和丁妍婚姻生活的恢复……),因而对于这种“冒险”,作品持默许与鼓励的态度,这让我联想到三岛由纪夫的《禁色》和谷崎润一郎的《钥匙》,两部小说皆有“引诱”他者发生“不伦恋”——违反道德的行动模式,也相应体现了两位作家的美学观,比如“造花”“唯美”“文学无关道德”等等。那么在你的作品中,你又如何理解这种“背叛”和“违反”,它是否对应的是你在小说中写到的“担心没有变化”,更担心对变化没有了期待?

邵风华:这个小说里两位主人公的出行的确是一场冒险,其中的“背叛”也许就是对这场冒险的回答:它是一场不成功的冒险,或说一场没有达到目的的、事与愿违的旅行。本来是想修复裂痕,却出现了更大的裂痕。也许,他们最后的一场床戏就是他们关系的终结,就像那个被偷偷扔掉的老鼠尸体。如果说惩罚,这就是惩罚。在我的作品中,也有引诱和“不伦之恋”,但它们更像是一种偶然,而非三岛、谷崎那样的刻意。我特别关注生活中和作品中的偶然性。我经常回望自己的人生,它真的是由无数的偶然造成的,对恋人的选择,对工作的选择,每一个选择都足以使人走上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之路。在我的小说中,我最担心的就是没有了变化,没有了期待,如果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小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就会失去写下去的热情和劲头。很不幸的是,我的生活竟然也是这样的。

吴娱:生活中的平淡如一,在你看来是无法忍受和无用的么?你觉得生活或者生命的本质应该是怎样的,有一个理想的状态么?你个人生活中最大的一次冒险是什么,写作中呢?

邵风华:年轻的时候,生活中的平淡如一,在我看来是无法忍受的,我渴望改变,甚至为此吃了不少苦头。而现在,当我渐渐步入中年,感觉到生命的开阔比动荡更适合于我。至于生活或者生命的本质,难道不是爱么?不管世界会不会好,不管爱情会不会背叛,不管艺术是不是真实,我们都要有爱,否则生命该多么干瘪,生活又会多么无趣。理想的状态不说也罢,说起来都是泪。至于我个人生活中最大的一次冒险,就是生了一个孩子!还

是个男孩!!

吴娱:在《列车的延长线》中提到亨利·詹姆斯,说他是那类“即便知道了故事的结局,还是会兴致勃勃读下去”的作家,这让我想到他的《螺丝在拧紧》,主要是其中的心理描写,它会引发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感,和你的小说有些像,也是不断探索人的内心,矛盾、恐惧、纠结、热烈、激动……这是否意味着故事表面的情节对你来说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甚至是没有多少趣味的,你真正在意的是人物行为的内在驱动力?

邵风华:亨利·詹姆斯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几位作家之一。忘了是谁说过,小说终结于亨利·詹姆斯和乔伊斯。这句话是对一个作家的无上赞美。约翰·班维尔撰文说:“詹姆斯改变了小说的形式,或者至少是为小说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性。”我在小说中提到了亨利·詹姆斯的中篇小说《德莫福夫人》,是因为那个小说同样讨论了爱情中的绝望,它也许是对小说中“我”的一个提示。《螺丝在拧紧》是亨利·詹姆斯最为人称道的中篇小说,他是心理描写大师,是意识流小说的开创祖师。我在他那里学到了很多,包括对于戏剧性情节的藐视,或者说对于戏剧性的重新认识。如果小说是关于人的艺术,那么人的所有行为,行为的所有结果,无不是由人的心理产生出来的。写一个人,只写他的故事,而不关注他的心理,无异于舍本逐末。

吴娱:两个作品都有“题记”,一个是瓦尔泽的“一旦太阳破土而出,月亮就变得更重要。”另一个是蒙塔莱的“那擦亮的微光,并非火柴的一闪”。小说中也提及很多作家与作品,你觉得作者与作者、作品与作品间是否始终发生着联系?像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学”的概念,对你来说你与他们(你的作品与他们的作品)是如何对话的,如何产生联系,这其中你的写作受到谁的影响大一些?

邵风华:我的阅读主要集中在欧美经典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一些作家、诗人及其作品的名称,还经常会提到一些经典电影,这让我非常羡慕,这一方面说明欧美读者的文学欣赏水平较高,另一方面也为亨利·詹姆斯的一句名言作了注脚——“艺术创造生活”。生活和艺术是密不可分的整体,但它们的关系有时候十分微妙,艺术和生活之间,作者与作者之间,作品与作品之间,始终发生着联系,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我们同样书写人、岁月、生活。马尔克斯曾经说,他与其他那些作家如富恩特斯、略萨等书写着同一个拉丁美洲,也是这个意思。一个作家诞生了,一部优秀的作品诞生了,文学和生活的秩序都要发生改变。正像诗人史蒂文森在他的诗歌《坛子轶事》中写到的那样。我对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学”没有深入研究过,我想大概也与此类似。我热爱的作家有不少,除去上面提到的亨利·詹姆斯、乔伊斯,还有契诃夫、卡夫卡、贝克特、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海明威、福克纳等,他们教我写作,校正我关于文学的认识和理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他们塑造了我。但也可能是毁了我,让我与我们当下的文学语境格格不入,哈哈。

我的两个小说的题记,都有用意。相比于太阳的强烈,月亮所代表的阴柔一面也许是对我们的生活影响最大的,就像你在《列车的延长线》中所发现的那些“暗关系”;而《密友》的几个短小说中,都是类似于火柴的一闪的那种短暂时刻,使生活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吴娱:你的小说中有很多段落由短句构成,比如:

“我们刚刚吃过晚餐。两个盒饭。难吃得要命。幸好丁妍还带了几个苹果。”

“我想象着自己正走在一片空旷无垠的沙漠上。也可能是月球上的一片沙漠。我甚至听到沙丘移动的声音。它们是要埋葬我吗。”

为什么要使用这么多短句?

邵风华:这样的写法,在我还是第一次。包括小说中设置了非常非常多的分节,每节也很短,我是有意这样做的。在写第一节的时候其实还没想到这一点,后来,我在脑海中回顾了自己几次坐火车远行的经历,觉得这样的短句像极了慢车“咣且咣且”的声音,而那短短的分节,就像是拖着一节节车厢在行进;同时,这样的短句也像是一次写作上的未知旅途,不知道它会将叙述和文本带向何方。找到这样的方式让我兴奋不已,我意识到这种方式和这个小说特別契合。当然,写另外的小说,我就不一定要这样做了。

吴娱:用一句话描述你现在的生活状态,用一句话描述你现在的写作状态。

邵风华:生活状态:每天都要阅读、写作,傍晚和我的狗狗四喜在树林或河边漫步。

写作状态:我是一个严肃作家(诗人),所以我不会随便下笔;我讨厌重复,所以我努力要使自己的每一篇作品都不一样;经常有人问我写的什么题材,这让我张口结舌,我只好回答:我写的是人。■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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