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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的延长线

2021-01-11邵风华

滇池 2021年1期
关键词:马丽杭州

邵风华

一旦太阳破土而出, 月亮就变得更重要。

——罗伯特·瓦尔泽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迷上了手写信件。

说起来有些矫情,但我真的挺喜欢咬着笔头,为了写满一张纸而冥思苦想的样子,那感觉就像回到了酷爱写作的学生时代。

我的朋友金杜是第一个被选中的人。我们是中学时代的好友,还曾经是同桌,如今,他在杭州的一家媒体工作。我们至少有三四年没见面了吧。时值中秋前夕,我给远在杭州的金杜寄去了一封信。几年未见,十分想念,这是开头的一句。虽然有些俗气,但的确表明了我彼时的心情。

没想到三天之后,金杜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他那浑厚的嗓音变得近乎激昂。他力邀我和丁妍去杭州过中秋节,因为我告诉他,东营通往浦口的火车刚刚延长到了杭州。在的杭州。

你一定要来啊,金杜一再强调。想想吧,你下午坐上通往杭州的火车,第二天

早上一觉醒来,就能见到我了!然后,他胸有成竹地停止了滔滔不绝的劝说,等待着我的答复。

事已至此,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下午三点,我和丁妍坐上了出租车。我们必须早点行动,否则丁妍那拖拖拉拉的习惯准会误事。每次出门,她都要化妆大半个小时,再怎么催促也没用。我端着本书坐在旁边,边看书边等她。

丁妍的手指不停地在脸上忙活着。梳妆台上摆着一长溜贴着外文标签的瓶瓶罐罐。大小参差,高矮不一。你坐在这儿干什么?丁妍白了我一眼。

我把书塞进包里,站起身,准备去拿几包速溶咖啡带上。这时手机响了。

出发了没有?金杜问。听起来,他正沉浸在即将与好友相聚的兴奋中。

还没有,快了快了。

我已经做好了迎接你们的准备。不要耽误坐车。别忘了,那可是世界上最小的火车站,只有一列火车!

不会的,放心吧。明天早上一觉醒来,你肯定就能看到我了。

我和金杜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五年前,东西城之间还有一些成片的空地,而现在早已被各色楼盘填满。我家在东城,火车站在西城。从小区门口坐上车,经过几家政府单位之后,就能看到苏格兰小镇。过了苏格兰小镇,是北欧景苑。过了北欧景苑,是地中海梅屋。紧接着,还有英伦岛,科西嘉园,红海靓都。似乎二十公里的路程,就已轻松地穿越世界。

走进候车大厅,地上坐着好几堆农民工。可能是准备回家过中秋节,也可能是刚忙完了一个工地,赶着去另一个城市开疆拓土。谁知道呢。一个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

丁妍掩着鼻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我环视了一下,没看到空着的座位。座位太少了,而且是那种已很少见的联邦椅。

我把包挂在隔离带的铁栏杆上,又把没看完的书从包里掏出来。丁妍回头看我一眼,我赶紧把书塞回包里。

死样,丁妍笑着说。

看得出,丁妍的兴致还是蛮高的。她没去过杭州,也没见过金杜。当然,我曾无数次跟她提起过他:矮墩墩的个子,小蛮牛一样结实的腰身。小蛮牛是什么?丁妍问。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金杜那么个样子吧。

至于杭州呢,当然就不用我介绍了。电视剧《白娘子传奇》,丁妍大约看了三遍。每次都哭得稀里哗啦。我想去看雷峰塔。看我挂了电话,丁妍开心地说。雷峰塔?早已经倒掉了。你忘记了那篇课文?

丁妍那看着我的眼神,就像雷峰塔是我给拆掉的。还好,我赶紧说,好像前些年又修复了。

火车开动前十分钟,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卧铺车厢。丁妍在一层,我爬到二层。软卧,被褥洗得有些泛白,散发着淡淡的84消毒液的气味。

我把头伸到床边,往下看了看。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问丁妍。

暂时不要。暂时。丁妍连头也没抬,她在聚精会神地涂着指甲。

好吧,那就呆会儿再说。我缩回脑袋,再次把书拿出来。

《德莫福夫人》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终日花天酒地、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德莫福男爵,向他的妻子忏悔,并重新爱上了她。然而她的妻子拒绝了他。如此冷峻,如此决绝。

“她就是石头,她就是冰,她就是受了污辱的圣女。”

于是在一个大好的晴天,德莫福先生向自己的脑门儿开了一枪。

我再次把脑袋伸到床边。仿佛害怕从床下突然伸出一只枪管。黑洞洞的。對着我的脑门。

丁妍睡着了。她的眉头少有的舒展。也许她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车窗外,天色终于变暗了。虽然已经是秋天,但偶尔掠过的树林仍然郁郁葱葱,仿佛它们有着无限的活力,可以把这种青翠一直保持下去。

对面的铺位空着。

下面的铺位也空着。

这使这间车厢有了暂时的相对的安静。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乘务员推着餐车叫卖晚餐的声音。在我听来似乎有些遥远。德莫福。我还在想着一个与我无关的男人的最终命运。很多时候,爱情的后果让我们无法预料。

我不知道他的内心经历了什么。至少现在,我还无法理解。包括那夺去他生命的绝望。

丁妍醒了,问我饿了没有。

我点了点头。但立刻意识到她根本不可能看见。

列车仍在齐鲁大地上穿行。刚刚驶出东营两个小时,已经在两个站停过,淄博和周村。下一站是不是济南?我没有听清,我不知道它是否还要在邹平停一下。

可能也是世界上最慢的火车。这列绿皮火车载着我和丁妍,每站必停。但我们还没有失去耐心。出行的兴奋感还没有彻底消散。

我和丁妍。

我们刚刚吃过晚餐。两个盒饭。难吃得要命。幸好丁妍还带了几个苹果。

我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向车窗外望去。天慢慢黑了下来。然而灯火还没有亮起。铁路沿线的巨幅广告牌依然隐约可见。

我记起二十年前在济南读大学时,为了逃票——尽管还不到十块钱——我和一个同学下车后,沿着站台上一直走,一直走,找到巡道工的工作出口,若无其事地走出栅栏。

丁妍已经洗过脸,正在化妆。结婚五年来,这是她干的最用心的事儿。如果她去做化妆师肯定不错。她是多么热爱化妆这件事啊,完全可以将之作为一项事业。

我剥开一只桔子,撕出一瓣,送到丁妍嘴边。她往里挪了一下,我在她身边坐下。

你发现了?丁妍没有看我,她正在涂眼影。

你是不是羡慕了。丁妍瞄了我一眼,用没涂眼影的那一只。这让她看起来十分怪异。

列车离开南京。我们当然不可能一觉醒来就到杭州。那只是一个比喻。一觉醒来,只能到南京。

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车过南京不久,就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车站,而是荒郊野外。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我靠着丁妍躺下来。现在,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也许要感谢那两个不知名的男女,我和丁妍似乎有了亲近彼此的需要。

我躺在外侧。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放在左边的乳房上。这个稍微小一点,也得到我更多的喜爱。

我又睡着了。

在我睡着的时候,列车开始慢慢移动。慢慢加快。然后再次停下。

总是这样,走走停停。它开动的时候,我睡着;当它停下,我就醒来。

我要去洗手间,丁妍转动了一下脖子。我把手抽出来,侧身坐起,趿上鞋子,坐到窗边。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车窗外的风景骤然美丽起来。远处的田间河汊纵横,几栋二层小楼坐落其间,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南方的树木。

丁妍回来了,妈的,我忘了车一停卫生间就关闭。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除了幸灾乐祸你还会干啥?

和丁妍第一次坐火车出门,是四年前去成都。那次,我们坐了足足 48个小时的慢车。

硬卧。同一个车厢的另外四个人,三男一女,是大学同学,去成都参加同学聚会,或者是校庆。我和他们聊得不错,我们甚至谈到了一个共同认识的人。

那也是我第一次去成都。我和丁妍,我们刚刚结婚半年,算是弥补蜜月旅行。如今,四年过去了,发生了什么变化吗?那次我们是两个人,这次也是。那么变化是什么?我们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好,但也没有变得更坏。

而时光是不会停滞的——这正是我担心的。我担心变化,又担心没有变化。

也许最大的变化,是我对一切变化都渐渐没有了期待。

我走出车厢。过道里空荡荡的。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南京那样的大站,反而没上来什么人。可能他们早已知晓这趟慢车的问题所在。

我询问一个正准备侧身而过的乘务员。这是慢车,她回答说,我们要给动车让路。

我明白了:为了让快车更快,就要让慢车更慢。

显然,这是一辆受到鄙视的车。

它停在空曠的大地上,孤零零地。它在给别人让路,不管是否情愿。它是否为此而感到委屈或羞耻,就像一个被老师罚站的差等生?

列车再次开动。终于一口气到了杭州。之前,金杜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一开始说要等我们一起吃午饭。我们要一起吃午饭,他说,有一家新开的连锁饭馆,门面不大,但很有味道。几次电话之后,他终于泄了气。我们只能一起吃晚饭了,他无奈地说。

从南京站出来,整整 10个小时才到杭州。如果我们从南京站下车,乘坐一辆开往杭州的动车,大概两个小时就到了。

也就是说,从东营出发 24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达杭州。

按照金杜的指引,我和丁妍打车来到武林路的一个餐馆。

我们比金杜先到。因为他要在办公室赶一个稿子。武林路的外婆家,出租司机都知道的。你们到了吗?到了。

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我和丁妍是最早的客人。本来也可以先去金杜的单位,但我想早点来餐馆。中午我和丁妍都只吃了几口面包。在火车上时间太长了,吃东西没有胃口。

这让金杜心怀歉疚,似乎显得他有些照顾不周。他打来好几个电话。你们到了吗?到了。好的,我抓紧。

不要着急。我说,谁跟谁呀。

半个小时后,金杜的大脑袋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喝了一杯热茶后,我一直盯着窗外的人群。我喜欢南方。在某种程度上,也喜欢南方人。

丁妍是典型的北方人。她浓黑的眉毛如果不加修剪,几乎快要和弗里达一样连成一条线。

金杜一进门就喊我的名字。他个子没我高,但虎背熊腰,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在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后,他向丁妍伸出厚实的手掌。丁妍也把手伸向金杜,金杜却一把把她拉过来,抱了一下。

丁妍对金杜的印象不错,这从她的笑容就能看出来。她甚至主动张开了手臂。

小妍负责点菜,金杜说。小妍,我说,我都没这么叫过。

没你什么事儿,金杜说。小妍点菜,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金杜并没怎么变。我们仅仅三年多没见,能有多大变化呢。不过他的白头发的确比从前多了点。媒体工作压力很大,他又在几份报纸和期刊开了专栏,经常熬夜。

这个是标准的杭帮菜,重点推荐。金杜说。丁妍正对着一页菜谱犹豫。

我把后背靠在扶手椅上。

金杜啊,看起来,他还是我的那个老朋友。最老的朋友之一。

吃完饭,我们决定去西湖边转一下。第二天是中秋节,我们将会在西湖边待上一整天。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计划。

我们打车去了白堤。那儿有个露天茶馆,已经聚了不少人。金杜点了一壶西湖龙井。反正到哪也没有真的,金杜说,至少这是在西湖喝的。

服务生端上茶壶,摆好杯子。我们自己来,金杜说。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倒完茶,金杜把头朝我扭过来。

我不太喜欢这个问题。虽然不复杂,但有点说不清。我看了看丁妍。她正望着远处的湖水,当然,也可能是旁边的那棵柳树。我先认识了她的哥哥,然后就认识了她。我说。好吧,金杜说,听起来顺理成章。他吹了吹杯子里飘浮的一片茶叶。

你呢?为了避免他再问下去,我决定主动出击。你现在怎么样?

我见过金杜之前的女友。他们去金杜父母家过春节,节后的某一天,金杜开着他父亲的车来东营看我。我带他们去天鹅湖看天鹅。看到成片的白色大天鹅,和挤在它们身边的小小的黑色野鸭时,她发出了一声惊呼。她觉得那画面实在是太美了。不是吗?她说。她的脸涨得通红。

金杜掏出手机,找出一个眼睛大大的姑娘的照片,递给我看。

眼睛好大,我说。我喜欢大眼睛的姑娘,金杜说。

金杜算得上是我最好的朋友,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的。至于金杜呢,我已经没有了把握。毕竟我们分开了那么多年。他先是考上一所南方的大学,然后分配到一家大型摩托车生产企业。甚至还差一点被派往设在非洲的分支机构。当他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还给他写了一首赠别诗:不是平生不嗜酒,天涯一望一涕零。非洲,那当然是天涯之外的天涯。

然而他最终没有成行。而是辞职去了北京,成为最早的北漂一族。

我不知道他在北京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对于那一段经历,他似乎有些讳莫如深。这也许就是我们之间有了隔膜的原因——我们不再是从前那种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一段为时不短的岁月我们没有共同见证。

今天是八月十四,然而月亮并没有升起来——杭州是阴天。我感到有些疲倦。丁妍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了,话也明显减少。我们回去吧,金杜说,你们旅途劳顿,应该早点休息。

金杜住在体育场路的一个小区里。一楼,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房子非常宽敞,两厅三室。金杜把我带到洗手间,告诉我怎么用热水器。凉水就可以的,我说。金杜说,气温有些低了,你的小身子骨能行吗?

金杜边说边掐了掐我的肩膀。是掐,不是拍。他在看我肩膀的厚度。

床单都是我才换洗的,你们好好睡,他意味深长地说。

睡得的确不错。一觉到天亮,自然醒。

我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却突然被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吓了一跳。

——老鼠!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我。它就站在床头柜旁边,那么神定气闲,就像一个主人看着一个闯入它的领地的陌生人。是的,它的确是主人。这里是它的家,而不是我的。在它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外人。

我们对视了足足 5秒钟。然后,它似乎对我失去了兴趣,慢慢转过身,扭着屁股离去。它胖墩墩的,从背后看起来,就像是金杜。

我突然很想跑到金杜的房间,看看他在不在。

丁妍醒了过来。你在干什么?她好奇地探过身子,向我这边的床下张望。一只老鼠。什么?一只大老鼠。我用两只手对着丁妍比划了一下。

真的?当然是真的。

一只长得很像金杜的老鼠。我补充说。

滚!丁妍说。

然而金杜坚决予以否认。不可能!他把剥好的鸡蛋整个放进嘴里,几口就吞了下去。我在这屋子里从来没见过什么老鼠。而且,也不可能有。我所有的零食,米饭,馒头,都没有老鼠动过的痕迹。金杜又剥了一只鸡蛋,我甚至连一粒老鼠屎都没见到过。

我不再说什么,低头喝碗里的白米粥。

丁妍悄悄踢了我一下。

我当然不希望被一只老鼠破坏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更何况,这是一个杭州的早晨。我夸赞着杨波做的白米粥,又去盛了一碗。

阳光已经从门缝里挤进来。这是一个明媚的秋日。

我们打车到了杨公堤,然后下车步行。金杜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装着单反相机和长镜头。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徕卡胶片机。

已经有很多人在湖边漫步,对着各处景色指指点点。我遥望着对岸的一座青山,想象着是否有哪一位古人曾在那里隐居。天色忽然变得有些阴沉,太阳也越来越暗淡,最后躲到一块薄云的背后去了。

丁妍在草地上发现了一朵花。我发现了一朵花,她在后面喊,太美了。我和金杜转回身走到她身边。

彼岸花。金杜说。哦,彼岸花。丁妍说,名字也美。

没有叶子,一茎花从土里直接伸出来。仿佛是有人从地狱里献给我们的。

细细的雨丝开始飘落。不是唐朝的雨,也不是宋朝的雨。它只是落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

我们有两把伞。

金杜一把,我和丁妍共用一把。其实也不必打伞,雨太细了——与北方的雨完全不同。

我把伞收起来,将长长的伞柄递给丁妍。牵着我。我把眼睛闭上。牵着我,我说。

丁妍兴致勃勃地在前面牵着我。她觉得这个装瞎子的游戏很好玩。

不要把我带到坑里啊,我说,这事关信任。

丁妍一阵大笑。在细雨里,在西湖边的草坪上,我就这样闭上眼睛,把自己交给了丁妍。而金杜则一个劲地给丁妍出主意。这边,那边,那边。他不停地指挥。

我终于绊了一跤。金杜一阵大笑。

十几年前,我曾来过西湖。市里组织的外出學习团,我们一行十余人,匆匆忙忙赶到西湖边,向湖中心使劲望了一眼,说,哦,这就是西湖。然后转身离开,再匆匆忙忙赶往上海。

湖水在轻风的吹拂下泛起了涟漪。岸边的石头上满是古旧的绿苔。金杜指给我看远处的一株垂柳,他要说的不是垂柳,而是旁边的一孔石桥。我们走上石桥,眺望来时路,仿佛穿过了前朝的烟云。

在石桥上,丁妍站在前边,我站在她的右后侧,扶着她的肩膀。金杜给我俩合影。

在照片里,丁妍开心地笑着,露出了一部分牙龈。而我一脸严肃。我总是不能在拍照时,适时地露出微笑。

我又给金杜和丁妍合影。丁妍使劲搂着金杜的脖子,我怀疑她已经把二分之一的重量压在了金杜的肩头。

金杜也笑得非常开心。只是眼镜有点反光,有一只眼睛被白光挡住了。

这两张照片,我前些天收拾抽屉时还见到过。

我们游览了白堤,苏堤,武松墓,苏小小墓。还路过昨晚喝茶的地方。

我想去西泠印社。但因为丁妍的反对未能成行。

那就改天再去,金杜说。我们沿着湖边一直走。大约一个半小时,到了吃午饭的地方。

我已经腰酸腿疼,几乎走不了路了,而金杜还是兴致勃勃。金杜壮得就像头牛!丁妍说,小蛮牛!

我的包,丁妍的包,全都挂在金杜的两个肩膀上。

我和丁妍,一人拿着一把伞。

不许动,我说。你不许动!丁妍说。用她的伞把我的伞压在下边。

江南驿门外已经排了一条长龙。全是年轻人。金杜带着我们从门口挤进去。老板是他的熟人。金杜说,她们的规矩是,每天都要给熟人留三张桌,雷打不动,顾客再多也要留着。

金杜过去跟老板打了个招呼,我们顺利地坐到一张空桌旁。

江南驿,这个名字和它的作派,让人感觉来自古龙的江湖。

三个老板,三个年轻女子,金杜说,每年只有两个人在店里管理。而另一个呢,背包周游世界。一年后回来,换下另一个。依然是背包周游世界。

这样的生活是我的梦想。而且可能永远是个梦想了。我从包里取出水杯。毫無疑问,这也是三个有梦的女子。

当然,梦和梦是不一样的。有的能够实现,有的不能实现。有的人能实现,有的人不能实现。

后者,比如我。

下山的路有两条,我们选择了比较偏僻的那条。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基层机关和企业里沉沉浮浮。与中学时代的好友们相隔遥远。从前,我们有钱一块儿花,有饭一块儿吃,连衣服都是混着穿。下了晚自习,我和金杜、郭洪和老沙,一人拿一瓶啤酒,在县城人迹寥落的大街上游荡。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唱歌。我们在马路中间摇摇晃晃,就像几个醉了酒的流氓。

那时,我们相信彼此已经“深入灵魂”,相信我们有着无愧一生的“伟大友谊”。

雨渐渐大了起来。我们又把雨伞撑开。金杜一把,我和丁妍共用一把。

我举着雨伞,丁妍紧紧挨着我,挽着我的胳膊。这一刻,我们十分恩爱。

下一站是枫林晚,金杜最喜欢的人文书店。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出租车。我和丁妍坐在后排。将所有背包都摘下来递给我之后,金杜终于把肥胖的自己塞进前面的副驾驶座。

枫林晚比不上南京的先锋书店和北京的万圣书园。但金杜非常喜欢它的旧书区,他曾在这里淘到不少古代典籍。而我,除了几个晋唐诗人,对古典文学根本就不感兴趣。我在外国文学架前细细翻看,想找到一本喜欢的书。从家里带来的那本已经看完了。

最终,我在角落里找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莫迪亚诺的《暗店街》。

与东营相比,杭州的秋天是温和的。我把雨伞交给丁妍,任雨丝落在我的头发上、身上和背包上。

金杜讲起了我们的哥们郭洪,前段时间刚刚来过杭州。如今是北京一家国企的副总。我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他了,听说离婚后找了个外国女人。

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可能早已成了陌生人。大家接触的人、事,读的书,都完全不一样了,还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呢?对了,葛洪现在还读文学书吗?

我表示怀疑。

今天是中秋,我们将按原计划去西湖边赏月。

我让金杜约一下他的大眼睛女孩。从上海过来,只有一个多小时,晚饭都赶得上。

金杜掏出手机,走到一棵树下。不一会儿,有些怅然地走回来。她来不了,和同事去扬州过节了,金杜说。

上天没有辜负我们,今晚有很好的月亮。我们坐在水边,看着月亮在天空中巡游。这是我第一次在西湖边看到它。如果还有下一次,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当它映照在西湖上,显得更加柔和、动感。水波闪动,湖上空濛一片。那细细的牛毛般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我们可以来个诗歌朗诵啊。丁妍说。

这个主意真不错。我和金杜响应。必须是与月亮有关的,丁妍又兴致勃勃地提出要求。

于是,我们在湖边举办了一场三人中秋朗诵会。各种与月亮有关的诗句飘荡在西湖的一角。

应当说,这是一个难忘的中秋之夜。不仅因为在杭州,也不仅因为在西湖。而是因为它已经成了一段永久的记忆。还记得那次湖上的中秋吗?大概在很多年之后,我们还可以这样彼此问起,脸上带着发自

内心的微笑。

那是什么?丁妍说。远处的湖面上,漂过来几盏灯。如此突兀和幻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丁妍换了一副乳罩,黑色,蕾丝花边。这使她的身材看起来更加妖娆。丁妍第一次在我面前脱下衣服时,也是一副黑色的乳罩。

而在杭州的夜晚,我把脸埋在丁妍的肩窝处,像一个潜水者沉入记忆之海。一些几乎就要被遗忘的细节浮上来,像气泡咕噜噜冒出水面。那些记忆其实并没有多久远,仅仅四年多一点而已。这种久远的感觉,也许只是为了让人心安。

我的脑海里闪过火车上的一幕,这使我更加兴奋。如果不是及时掩住丁妍的嘴,也许她会忘记隔壁的金杜而喊出声来。

嘘——我说。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那只肥硕的老鼠。

它依然站在老地方,眼睛浑圆晶亮,就像是在探询。我突然想到,昨晚我与丁妍做爱的时候,它是否就在旁边。

上午,金杜带我和丁妍去逛街。为此,丁妍简直有些雀跃。

吴山广场可能是这座城市最市井的地方,小吃,文玩,各种店铺鳞次栉比。丁妍在每个店里进进出出,兴致盎然。不仅喜欢买衣服和化妆品,那些小玩艺儿也是她的至爱。

我和金杜跟在她后面,就像一胖一瘦两个保镖。我们是不是保镖,我对金杜说。他在笑。

丁妍向我招手。她挑了三件银饰。在卖家的指点下,她很认真地在每个红纸包上写上祝福的话语,再把它们包起来。

其中一个给我:健康快乐。(好的,我喜欢。)

丁妍进了一家丝绸服装店。我坐在门外石阶上等她。我的双腿已经酸软。这几天,我们走了太多的路。

金杜举起相机,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他说这张照片的标题,就叫“苦等”。我猛地站起来。我看到广场的斜对面有一家影院。我突然想去看個电影。我要去看电影,我对金杜说。等丁妍

出来的时候,你跟她说一声。你们可以先回家,我补充道。丢下一

脸诧异的金杜。但我并没有去看电影。我从贴着海报的墙角拐过去,一直往

前走,而不是推开那扇贴着马特·达蒙头像的玻璃门。影院里正放映《谍中谍》系列的最新一集。

我走得很快,但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向

哪里。当然,这不重要。我只是在走。只是想走一走。金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连我自己

也不知道。一走上大路,我就把手机关了。往往是这样,电视里,放着不知名的

韩剧。

而丁妍,坐在沙发上一个固定的位置,怀里抱着一只布熊,有时笑,有时哭。全凭剧情的牵引。

我在书房里看书。一个年轻的军官被派往一处荒凉的城堡,他每天都拿着望远镜向沙漠中瞭望,希望敌人的军队快点到来,如此,他们那平庸沉闷的生活就会发生一点变化,他就可以做一个英雄,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有一点价值。就这样,一直过了 30年。最后,敌人终于要来了,他却由于年老多病被人逼迫离开了城堡。荒原中的巡逻,漫长的等待……他的青春和生命就这样白白耗尽了。

我忽然也想哭。

有时候,我会主动坐到丁妍身边。我给她倒上一杯水,然后静静坐在她的身边。

我想融入那些剧情里去。其实,是想试着走入她的内心。

她有时候会挪挪屁股,让我坐得近些。有时则毫无反应,仿佛我不过是一只跳到沙发上的猫。

我们上床睡觉的时间似乎永远不能一致。

我想象着丁妍在得知我突然离去后的反应……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呢?在金杜面前,她能否克制自己的恼怒。或者,她会恼怒吗?

走出吴山广场,一辆出租车恰好在我身边停下。车上下来一位戴着墨镜的女子,那副大墨镜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能看到她小巧直挺的鼻子和紧闭的双唇。我坐上车,对司机说,西湖。

西湖什么地方?

西湖。随便什么地方。

我再次来到西湖。

有什么不同吗?看起来并没有。这两天我们每天都来一次。

但归根到底,还是有所不同的吧。因为这次是我一个人来到西湖边。它难道没有因此变得安静一些吗?

我坐在垂柳下面的一把木椅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在那段时间里,我经常想到死亡。一想到有一天我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像一堆被扔掉的垃圾,就不禁悲从中来。

我并不是怕死。我相信不是。让我悲伤的,也许只是死亡的概念。

今天没有下雨。虽然微风拂面,也还是有些燥热。

树荫随着微风轻轻摇荡。湖面上也起了细细的波纹。在更远的地方,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幼小的女儿玩水。女孩儿提着一个小小的塑料桶。她们把水打到小桶里,然后再倒在小女孩的凉鞋上。每倒一次,小女孩都发出欢快的尖叫声。她们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倒着,叫着,乐此不疲。

湖面上一无所有。只是一些水,在风中轻轻波动。

湖的对面,有一座葱绿的山。我不知道山的名字,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我们昨天吃饭的地方。在阳光下隐隐有雾气蒸腾。

我感到一阵头晕。接下来,我睡着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绕到我的对面。我看了下手机,下午三点一刻。这么说,我睡了将近一个小时。

我从长椅上站起,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似乎还有一丝凉意粘在后背上。脚下的路开始变得狭窄,石头铺就的小路,缝隙里的青草在游人的踩踏之下顽强地生长着。风似乎又大了一点,不时把柳丝刮到脸上。

四面荷花三面柳——描写的是济南,西湖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坐在泉水旁边的亭子上喝茶,一个小小的茶楼。我们谈论着远远近近的楼宇,以及近年来离开此地的朋友。人事渐凋零……等等,前面那个高大的城楼是什么建筑?解放阁?怎么回事,那不是济南吗?

我发烧了。也许昨天淋雨已经被凉意侵入,而现在,它趁着一场湖边的午睡把我击倒了。

我决定找一家诊所。

如果不能及时缓解,我担心我会卧床不起。

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打到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诊所。哪儿?帮我找一家诊所。我告诉他金杜家的地址,请他找一家离得比较近的诊所。谢谢。

一家看起来蛮正规的社区诊所。一共五六个人。他们给我测体温。哇,39度4!个子不高脸蛋圆圆的护士说,你竟然是一个人来的。按她的说法,如果没人陪同,很容易发生危险。

大夫很快开好了药。还是那个小个子护士,负责给我打针,静脉滴注。我没看是什么药。我对自己一向很粗心。第一瓶快打完的时候,下班时间到了。其他人脱下医护服,下班。只留下圆脸护士值班,要等到打完下一瓶。

小马。我说。她在窗前的桌边低头看一本杂志。小马。她抬起头,有事吗?没什么事。我想,能有什么事呢。我是从她胸前的工号上看到她的名字的。

我是来杭州过中秋的。我说。

这次,她来了兴趣,放下杂志,把凳子挪到我的床前。说说,她看了一眼挂在高处的药瓶,调整了一下滴注的速度。你怎么会想到来杭州过中秋的,你一个人?

这会儿,丁妍在干什么呢?应该逛完街了吧。和金杜一起吃饭,还是已经回到金杜的家中?或者,他们“也去看电影”了?

不是一个,我说,我和我妻子来的。

那你妻子呢,我是说,你感冒这么严重。

她现在……可能还在逛街。

小马似乎想笑一下,大概又觉得不妥,

于是问我饿了没有。饿了,我说,我中午就没有吃饭。我停顿了一下,就是像你这么大的面包,我也能全部吃下去。

她终于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马丽熟练地点了四菜一汤。想了一下,又要了一瓶啤酒。算了,我自己喝一瓶,她说。你刚刚给我灌了两瓶,就当陪你喝的,我说。马丽又笑。她是一个爱笑的姑娘。

餐馆离诊所不远,马丽和她的同事经常来这里吃饭。虽然不大,但生意很好,客人几乎坐满了。我和马丽坐在后面靠墙的位置,墙上挂着一幅打印的《拾穗者》,使这间餐馆有了一种黄昏般的柔和气息。

换下了护士服的马丽穿着白色 T恤,蓝色长裙。我想,如果把她画进德加的画中,背景就是这间灯光明亮的餐馆,那应该非常合适。一点点啤酒,马丽说,我喜欢喝一点点啤酒。她的杭州普通话听起来十分迷人。

马丽忽然冲我一笑。也许是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她把啤酒端到嘴边。

你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给你的妻子和你的朋友。马丽看着我,她的眼睛更亮了,酒杯还扣在嘴上。

啊,我的手机忘在诊所了。我摸了摸包里,摊了摊手。

马丽趴在我的身上,就像一只轻盈的燕子。上午,我还在西湖边看到它们在水面上徘徊,而现在,有一只就落在我的怀中。

我们躺在我输液的那张小床上。虽然窄小,但足够挤下我们两人。

你又在想什么?马丽问。

马丽的肌肤如此白皙、光滑,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贪婪地呼吸着她的身体的气息。马丽。我说。

你是个坏人,马丽说,你的手机根本就没落下。

你说,你说你是个坏人。马丽说。

嗯,我是个坏人,我太坏了。马丽呻吟了一声,把她的手插进我的头发里。

毕竟是秋天,即便是杭州的风,在夜晚也变得有些凉意袭人。

接近小区时,我从出租车上下来。这一段路,我要走着回去。我想象着自己正走在一片空旷无垠的沙漠上。也可能是月球上的一片沙漠。我甚至听到沙丘移动的声音。它们是要埋葬我吗?

我数了数金杜家楼下的法国梧桐。一共是九棵。不错,九棵。我记得很清楚。“九”是我的幸运数字。

在金杜开门的一瞬,我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

我躺在床上,但毫无睡意。我感受着丁妍的呼吸,知道她也没有睡着。两个装睡的人,分别占据床的两边,一动不動。

月光从薄薄的窗帘里透进来,房间里是一片朦胧的灰色。

丁妍并没有和我大吵。我们甚至没有说几句话。只有金杜嘻嘻哈哈地调节着屋子里的气氛。然后,洗漱,回到各自的房间。时间已经不早了。明天虽没有明确的计划,但我们仍然需要休息。

侧身之际,我忽然觉得脖子下面被一个硬硬的东西硌了一下。我悄悄伸手拿出来,背对丁妍看了一眼。

一块手表。

上午逛街时,它还在金杜的手腕上,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亮。

吃早饭的时候,金杜提议去看一个古版线装书制作基地。你肯定喜欢,金杜热切地说。他首先把自己的兴致调动起来。也许,他觉得昨天的经历对我与丁妍来说,可能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

作为好友,金杜显示了他的努力。

我同意。

我们来到一个长途车站,坐上开往富阳的大巴。那个地方在富阳与杭州之间。富阳?我想起我的一位尚未谋面的朋友,他在富阳的某个报社工作。

大巴行驶在城乡结合部。南方乡村的景色再一次扑面而来: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田,绿树掩映的村舍。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金杜拿着手机,不停地和远在上海——也许是在扬州——的女友聊天。

而丁妍,则一直将头扭向车窗外面。一片片高远的白云凝滞不动。

我捧着那本《暗店街》,听着车厢内的杭州方言,突然想到了马丽。

大巴停在某个村庄的候车亭边,金杜招呼我们下车。步行不到两公里,来到一片白色的院墙旁边,进入院子,则是几排青砖灰瓦的平房。最前排是一溜展厅。金杜走在一排排玻璃展柜前,解说着线装书的工艺。

在这里,时间仿佛停顿在历史的某个点上,它散发出的怀旧气息让我深深迷恋。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我买了三本竖排刻印的戏曲作品:《桃花扇》《西厢记》和《杨乃武与小白菜》。

我给富阳的那位朋友打电话,他说我们离富阳已经很近了,要我无论如何前去一聚。

我们再次来到候车亭边。金杜回杭州,我和丁妍去富阳。

他要回去编排一个版面。

高岭在车站口等着我,虽然没见过面,我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个头比我略矮,和我一样消瘦,看起来,我们俩就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高岭将我们拉到一家餐厅。他的几个朋友早已到了。

高岭一一介绍:艾辛,诗人;黄小夏,记者;李立,石油商;万红,高岭的夫人。我们一一握手寒暄。

这些人里,我只知道艾辛的名字。作为一个年轻诗人,艾辛在诗歌网站昙花一现之后,再也不见踪影,原来他在富阳。而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是个东北人。找了个富阳老婆,就跑到这边来了。艾辛说。

我们谈论着诗歌和文学,以及各自的写作和生活经历,都显得十分兴奋。几杯啤酒下肚,高岭的脸就红了,大家于是一起笑着说起高岭的种种醉酒故事。

丁妍也喝了几杯啤酒。她并不喜欢喝啤酒,她宁愿喝白酒。我第一次见到丁妍的时候,她足足喝了两杯白酒。和高岭相反,喝酒后丁妍的脸变得煞白。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来到富春江边,沿江而行,去看郁达夫旧居。在我的印象里,郁达夫是一个阴郁的作家。也许不是,他的作品我看的并不多。当然,我记得他在日本的放荡生涯,那些春风沉醉的夜晚。但是,那能证明什么呢。

沿着窄窄的木制楼梯,咯吱咯吱地上到二层,我们依次坐在达夫先生的书桌旁边,拍照留念。他的破旧的床榻上,铺着一层旧得泛黄的凉席。一个已经变得灰白的圆顶蚊帐挂在中央,再一次让我想到它的主人的样子。瘦削的脸。眼镜。忧郁的眼神。

我仔细抚摸布满小坑的桌面,想象着它的主人俯案奋笔的夜晚。就在此时,我收到了马丽的短信。

你在哪里,她问我。

仿佛直至现在,我才真正确认了马丽的存在。马丽,一个杭州女孩。在她忙碌而单调的岗位上,望着窗外的那株白玉兰,想起了我。这样的场景一旦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就再也无法消除。我想起她轻柔的声音——“不要紧张,我的技术很好”,她把针头缓慢然而坚定地扎入我的静脉血管。我技术很好,你不要紧张。后来,在那张小床上,我把这句话又送还给她。我还记得她努力控制笑意的样子。

我没有回复她。

一行人走在去往庙山坞的途中。那里曾是黄公望的隐居地。按照高岭的说法,来到富阳,不能不去朝拜这位《富春山居图》的作者。

我们在平缓的山间悠然前行,高岭指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向我介绍,当年黄公望“构一堂于其间,每春秋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雨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这一段公望画语,高岭随口而出。我不由心驰神往,这何尝不是我向往的生活。

我们进入山坡上的一片竹林。万红向我和丁妍介绍着竹子的品种。我们在竹林里或倚或坐,自称“竹林七贤”。我们竟然真的是七个人!高岭说。艾辛仿佛回归了他的诗人本性,独自向竹林深处走去。

从山上下來,我们再次来到江边。坐在木椅上,边聊天边眺望江水和对岸的远山。

高岭指给我江边正在施工的一片楼盘。有钱的香港人,他说。我没听清他接下来说的什么,我的注意力被江面上一只体型硕大的水鸟吸引。它展动翅翼,一会儿俯冲下来,一会儿又陡然向上飞起。

丁妍和万红坐得离江边更近一点,她们的笑声不时传来。丁妍是一个性格活泼的人,如果再喝上几杯酒,简直可以用爽朗来形容。她和万红叽叽喳喳的谈笑声,表明她们已经成了投契的朋友。说不定,我的某件糗事正被传播。

那是丁妍津津乐道的话题。

高岭希望我们在富阳住一晚。我转回头去看丁妍。还是回去吧,丁妍说,也许,我们明天可以回东营了。但高岭坚持要我们在富阳吃晚饭。富阳到杭州的城际公交,最后一班是夜里 11点,高岭说。

我们就近去了一家饭店。我,丁妍,高岭和万红,还有老黄。人少,话题就比较集中。高岭谈起了他十几年前在全国各地漂流的日子。年轻的时候,高岭和我一样,认为诗歌就是自己的宗教。为了诗歌可以浪迹天涯。

一个流浪诗人,这也曾是我年轻时代的梦想。读高二时,我的同桌就曾经邀我一起去流浪。他的设想是,我们扒车,或是搭车,去新疆或西藏,总之越远越好。我们俩在操场上悄悄商量了好几次,冬天的夜晚,冷得瑟瑟发抖,可最终还是没有付诸实施。现在,我的那位同学在财政局当了一名科长。

高岭把我和丁妍送到了大巴站。我站在车门边,转回身向高岭挥手。车上人很少。我和丁妍坐在车厢后面;车窗外,高岭还站在原地。一直到大巴缓缓开动,他才钻进车里。此时,响起了雨打车窗的声音。

我以为金杜已经睡下了。

金杜给我们开了门,又坐回沙发上,说,辛苦了。原来他一直坐在沙发上看一本书。

分手了。金杜告诉我。什么分手,大眼睛的姑娘?还会有谁?金杜端起面前的一杯咖啡。我觉得你可以考虑改变下喜好,我说,

找个眼睛小一点的也不错。丁妍控制不住笑起来。靠,你说什么。

她说。丁妍泡上一壶龙井,我们喝茶。我突然醒了过来。床头柜旁边仍然是

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

我悄悄抓住挂在床头的外套,慢慢地积蓄力量,突然把衣服抛到了老鼠的身上,并猛地扑了上去,把那只硕大的老鼠压在了身下。

干什么?丁妍被惊醒。不知怎么从床上掉下来了。做恶梦了?丁妍翻了个身,又睡了过

去。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 5点。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决定坐动车去济

南,然后从济南坐大巴回东营。由于出发晚,当我们到达东营长途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8点钟了。

金杜恋恋不舍地把我们送到了杭州站。我催他回家。我最见不得在车站和人挥手告别,我说,我这人轻生死,重别离。

谁要和你挥手告别,金杜说。他张开手臂,我和丁妍都和他拥抱。等一等。我和丁妍准备进站,金杜又

追上来,从背包里拿出两个星巴克咖啡杯。我昨天下午买的,你俩一人一个。是不是每个胖子都有一颗柔软的心?

我说。去你的吧。金杜说。一上出租车,丁妍就开始流泪。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丁妍到底希不希望我对此做出反应。也许,最好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我把大包小包挂在左边的肩膀上,伸出右手揽着丁妍的肩头。

几天不在,小区里又开始施工。我们不得不小心地避开路边堆积的泥土和碎砖。丁妍从我肩上卸下一个装满了衣服(大部分是她在杭州买的)的包,把背带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后提在手上。

这让我觉得,生活正重新恢复到从前的轨道上来。

不同的是,丁妍似乎产生了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对我来说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热情。

一起洗澡吗?她问我。当温热的水洒下,丁妍仰起头,把眼睛闭上。热气很快在她的头上蒸腾起来,接着在整个浴室里弥漫。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丁妍已经睡着了。但眉头仍然紧紧地皱着。有那么一会儿,我满足于这样,在黑暗中看着她。这时,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提着衣服来到客厅。我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找到了挂在衣帽架上的背包,又从阳台上拿了种花用的小铁铲,悄悄下楼。

在楼前的花圃里,我找到一棵矮小扭曲的龙爪槐,在树下挖了一个坑。然后拉开背包,拿出团成一团的外套,一层层打开,把一只硕大的老鼠尸体抖落在坑里,埋上,用脚踩实。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跳出花圃,走到附近的垃圾筒旁,把外套扔进去,抓起耷拉在一旁的盖子,“砰”的一声盖上。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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