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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形泪

2021-01-11李知展

啄木鸟 2021年1期
关键词:女孩儿祖父

李知展

张小菲涌起隐隐的恐惧并非是在小医院肮脏的铁床上,而是在发短信给教务主任周信奎的那个黄昏。按照杜一鸣的授意,编好短信,即将发出的瞬间,张小菲十五岁的右手不可抑制地抖了几下。她说:“你确定要这么耍他?”

“嗯,这狗日的,最近老找我茬儿,耍他一下,出口气。”

“不过你这也太下作了点儿。”

“怎么,害怕了?”杜一鸣打了个响指,“没事,你要是怕,这点儿小事,我再找别人。”

“怕你妹!”

张小菲吹吹刘海,天边落日辉煌浩大,风吹来,她燃起为爱情付出一切的悲壮,拇指发力,暗暗咬牙,像按响炸弹引擎一样地摁下发送键。

接下来就顺畅多了,像一场游戏,他们两人一人握一部手机,你一句,我一句,发完一串预谋的短信。杜一鸣摇摇偷来的手机,大功告成地笑了,一笑,眯着眼,眉毛便挑起来,坏坏的,他搂住张小菲说:“晚上一起去玩?”

张小菲抬抬肩膀,说:“自个儿去,爱谁谁,别烦我。”

他拍拍她的头发,故伎重演地笑,用力揽住她的肩头。张小菲挣扎了两下,便不再那么坚决,终于任他搂着,嘴上却说:“你不是喜欢那个小贱货吗,还找我干什么?”

杜一鸣不管不顾地亲过来,轻薄的嘴唇将她覆盖。张小菲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还在委屈,却又泛起一丝甜蜜。杜一鸣又哄了张小菲一句:“她爸是镇上的小领导,我家在镇上做生意,逢场作戏陪她耍耍,不想得罪她罢了,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搭理她?”他点着张小菲的鼻子,“你也真傻。”

张小菲心里踏实了,笃定地依偎在他怀里,望着晚霞,幽幽地说:“我就傻。”

杜一鸣飞快地把偷来的手机放回了办公室。之后两人一起去了网吧,张小菲陪他玩了大半天游戏,饱吸了一肚子二手烟,两人亲昵一番,她才骑自行车回家。一路上,她回放着杜一鸣好看的笑脸,他一笑,她的世界就忽然亮了,她哼着歌,完全不知道因为她的一条短信,许多人的生活已经悄然改变。

周信奎通过何入流,终于拜见到了其兄何入海。一顿饭下来,周信奎已喝得摇摇欲坠,而何入海仍然八风不动,笑眯眯地抽着烟,看着周信奎信誓旦旦地表演。“教学楼建成了,要立块捐资助学功德碑,到时候把你的名字刻在第一个,每个字都这么大——”周信奎大着舌头,手握成拳头比画,“路过的人老远就能看见,你说多露脸。”

何入海呵呵笑,不置可否。

“这可是功德事,老何。”

“咱这名,可不能那样显摆,不往上写也罢。”

“这可是给咱老家的学校集资,我的何总。”周信奎这一声何总喊得热忱,酒盅和笑容满盈,擎到老何跟前,然后先表态,一口干完。

何入海手里捻动着串珠说:“一个字你要我赞助十万,老周,你说我这名是不是也忒值钱了点儿?”

“前年莽山修庙你还施了二十万呢。”周信奎给他点上烟,“这点儿钱,你想,老师学生时时刻刻都念着你的好,不比给那几个假和尚花天酒地强?再说,你侄女也在咱学校,不也是为了给她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吗?”

何入海心里冷笑一聲,嘴上却打着哈哈:“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现在哪行哪业都不景气,我这一摊子,外面看着好像挺风光,其实呢,欠银行一屁股账,天天愁得睡不着。老周,你在学校,不知道社会上的钱有多难挣呀!”

周信奎恨得牙痒痒,孙子似的伺候你这么久了,到现在还是没一句敞亮话,不就是这几年做房产糊弄了俩钱吗,装什么呢?可恨归恨,还得赔上笑脸:“这么说吧,何总,以您现在的身价,大家都等着您打个样儿呢……”尊称都用上了,看你再怎么敷衍!下半句已很明显,你好歹一大老板,总不能缩头乌龟似的,比那些小商小贩出得还少吧?

何入海被逼到话语的墙角,却还是淡淡地笑:“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出。”他收起紫檀串珠,“我施舍给庙里,可不光是为了几声祈福,庙里每年是要分我门票钱的。”

周信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怪自己啰唆,终究抹不开脸直接交易:“教学楼建成,兄弟哪天说话管用了,第一件事就将学校食堂承包给何总名下的餐饮负责人,你看怎样?”

“那就先预祝你早点儿把这校长当了。”

“还早,还早。”周信奎呵呵笑,“来,老何,再喝点儿。”

回到家,祖父仍在吧嗒着旱烟袋等张小菲。月色里,祖父蹲在屋檐下,像一块衰老而又倔强的石头。她扔下自行车,拿了书包就往里屋走,没看在门口抽烟的祖父。

“给我回来!”祖父忽然在她身后大喝一声,猝不及防,吓得她一个哆嗦。她转身,把书包负气地扔到地上说:“冷不丁吼啥?吓谁呢!说吧,又想审问我什么?”张小菲拉过藤椅,大大咧咧地坐下,跷起腿,上下抖动。

“学校就教你这样和大人说话?”祖父气急败坏地说。

“还不是得亏你一手训出来的!”

“坐好,捋直舌头,好好说话!”祖父敲着烟袋锅子说。

“就这么着了。”张小菲翻翻白眼。

“没一点儿教养。”

“那也是跟你学的。”

“放屁!”祖父的烟袋被敲裂了,发出暴躁的破音。

“你有教养,会偷看我日记,会翻我抽屉?”张小菲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那还不是为你好,怕你学坏……”祖父气急,破碎的烟袋飞了过去,砸中她摇晃的脚踝。

张小菲一声“哎哟”,捂住脚踝,眼里漫出泪,说:“看你多会为我好啊!”说完起身回屋,一瘸一拐的,恨恨地踏着脚步。

她那咬牙说话的冰冷模样,让祖父心中一凛,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摊开手,身子滑倒在地。那个雀跃着牵他衣角,喊他“爷爷,爷爷,抱……”的小丫头一转眼长大了,会顶撞他了,那明亮的大眼睛,蹦蹦跳跳的欢乐神情去哪里了?祖父蓦地呜呜哭了起来。

病着的祖母被吵醒了,披着衣裳起来,拉祖父,拉不动,叹口气,便陪他坐在地上。“你也是的,吵她干什么呢?还当是小丫头呢,大姑娘了,管不动啦,她爹说她都不听,你说有啥用呢……”

“还不都是你惯的!”祖父将一肚子气撒到老伴儿身上,“平常要个啥都想方设法弄给她,吃个饭也挑三拣四的,现在好了,翅膀硬了,老子说两句她还犟得很……”

“那还不是觉得她爹娘都不在家,没个人疼,怕苦了咱孩子吗……”祖母咳嗽起来,抹了抹眼角。

“这下好,你疼出花儿来了,疼得她不好好学习瞎胡混,常有那些染着黄毛的小混蛋来找她,成什么样子?一个女孩子,万一出了事,咋给她爹娘交代!”祖父越说越气,“你现在就给狗日的广盛打电话,就说闺女大了,我们管不了了,让他赶快带走。他在外面挣点儿钱手一甩不管不问,倒是省心了。”

“你就消停会儿吧,老头子。”祖母受不了他的催促,说道,“电话在这儿,要打你打,顺便让你儿子把我也接走算了,你这暴脾气,我也跟着受一辈子了。”

“好,都滚,老子一个人过,倒清静!”

祖父起身,翻箱倒柜去找碘伏,找到后塞到祖母手里,怒气冲冲地说:“去,看破了皮没,给她擦擦。”说完捡起地上摔断的烟袋杆,一声长叹,“真是作孽呀!”

那天,周信奎和妻子拌了几句嘴,是因学校暑假组织去张家界旅游,本来妻子蔡玉芬作为优秀教师在其中的,可副校长关某的妻子也想去。“市里打的是奖励年度优秀教师,她一家属,又不是老师,再说上回已经占用名额去过一次了,凭什么还要去?”

周信奎说:“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凭人家是副校长夫人。”

蔡玉芬眉毛立着,痛心疾首的样子:“我能怎么说,只好拱手让出名额。”她气呼呼的,“让了也就算了,你猜她后边说了句啥?”

“说啥了?”

“她说你家老周前一段身体不好,正好趁暑假你多陪陪他。”

周信奎前一阵子对于人事升迁不满,这个教务主任一干七八年都没个动弹,愤愤不平,向来工作积极的他,报复性地休了一个月病假。谁都知道他是在赌气。

这事儿做得气人,话说得更伤人。周信奎也被煽动起情绪,骂了句:“狗仗人势的东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妻子还在嘟囔:“那人家是有依仗,不像我,名额被挤了不说,还受一肚子闲气。”

这就很直接了,潜台词里又在埋怨周信奎没能耐,七八年了还在原地打转。妻子摔摔打打的,甩着脸子择菜做饭,嘴里仍没闲着。周信奎盯着女人翻动着的两片中年嘴唇,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也为她。这个女人啊,当初在师范学校,心高气傲,一心学了英语要出国的,蜗角名利何曾看上分毫,现在呢,做个怨气满腹的英语教师,被生活糟蹋得一身臃肿。“真他妈的!”他恨恨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骂谁。

“前一段时间有人匿名举报吕凤池贪污建校款,他昨天和我谈话,听他那语气,竟怀疑是我背地里干的。”

“你怎么说?”

“能咋说,他那个人,素来疑心,辩解他又不信,老子一气,跟他顶了几句。”

“你,跟他吵?”蔡玉芬说,“真有出息,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当时吕凤池举着教育局转过来的举报信复印件,向他们几个副手质问:“我还有不到一年就退了,你们就那么急吗?”别人都不吭声,唯独周信奎觉得最委屈,辩解了半天也没消除对方的疑云,一时激愤,也是口不择言,嘀咕道:“你的一年和我们能一样?”吕凤池一时气结,嘴哆嗦着,颤抖了半天:“好,好!”

周信奎想起心里就堵得慌,抖抖翻看着的报纸,摔在茶几上。

这动作引發了蔡玉芬的进一步对抗:“给谁看呢?有本事去外面摔,在我跟前耍脾气算什么!”

周信奎大幅度地把门拉开,一头栽进外面的黑夜。身后的妻子追问:“干啥去,还吃不吃了?”

周信奎没好气地说:“死去!”

周信奎憋了一肚子气,出了门,信步走到操场旁边的小花园边上,心想,真是该争取一下了,老这么着,别说女人看不起,自己也憋屈。又想,这回建教学楼,还差最后一笔资金,何入海已经答应赞助,事成了,也算是一个亮点。吕凤池还有一年就要正式退了,到时候人事调整,有了这个亮点,怎么着也可以搏一下……他郁闷地抽着烟,烦乱地想着,直到烟头灼了手指才慌忙甩开,弹到旁边小花圃的泥地里。烟头的火点划了一个弧线扑过去,然后溅起一声尖叫。周信奎推推眼镜,大约看清花圃的树下有一对早恋的学生。刚才他就觉着不对劲,隐约一团黑魆魆的,没顾得上想,原来是见他来了,他们静悄悄地躲在那儿呢。

周信奎呵斥道:“谁,出来,哪班的?”

一团大黑影拉着身后一团小黑影,鬼鬼祟祟的,往前走了一步。只凭对方嗯的一声,周信奎就判断出男生是杜一鸣。这个小祸害,他太熟悉了,打架斗殴、勾搭女生,哪件事也少不了他。“杜一鸣,你可是记大过一次的人了,再这么胡闹几次,离开除就不远了。”

杜一鸣拧着头,满不在乎:“那我早日争取。”

周信奎气得跺脚:“少废话,回去写份检查,下周一升旗当着全校检讨!”然后叉开手虚晃一枪,往杜一鸣背后一指,说,“还有你,小姑娘家,不知检点,和他一样,回去检讨,下周一你俩一块儿念!”

说完,周信奎气冲冲地走了。然后,何湾湾就嘤嘤地哭了。杜一鸣的心都要碎了。

其实周信奎根本没看清那女孩儿是谁,何况杜一鸣还把她挡在身后。要知道她是何入流的宝贝女儿,老周可能就装作没看见走开了,这样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何湾湾一想到要在全校师生面前检讨,就觉得天都要塌了,丢脸死了。她哭得梨花带雨:“我就不该和你出来的,这下好了,呜呜呜……”何湾湾捶打着杜一鸣,哭得更厉害了。

杜一鸣追了何湾湾两个多月,都破纪录了,以往哪有女孩儿他短期内拿不下的。一张帅气的脸,痞气的笑,幽默的谈吐,那些轻易被他拿下的女孩儿也很快被他轻易地甩开。唯有这个何湾湾,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睫毛长长的,眼睛亮亮的,笑起来带着一份天真和明朗,看她一笑,让人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起来,不像他平常耍的那些女孩儿那样,带着一种故作风尘的轻佻相。何湾湾出落得古典而矜持,像什么呢?如优裕温室里开出的花,干干净净的,香气也不一样,不刻意,不浓烈,清清的,淡淡的,反倒让他更难忘。以前他耍女孩儿,玩的都是酷酷的做派,要那种被女孩儿围绕的感觉,享受着,也嫌恶着,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那些女孩儿反而更黏着他。这回不一样了,何湾湾久久不回应,而且好像对他也不怎么感冒,终于轮到他在一边辗转惆怅了。

越是追不上,越是激发出他的执拗,心思用尽,今晚才把何湾湾约出来,刚把她哄上路,一下却被周信奎给毁了。杜一鸣恨得牙痒痒,却又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何湾湾哭,清澈的眼泪像是露珠,娇俏的脸颊粉扑扑的,他想,她真美啊……他握住她扑打的小手,嘴唇抵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泪水像是初涨的春水,带着温热甘冽的气味。杜一鸣心里凭空感觉到了一种苍茫的忧伤,这忧伤柔软又美好,他想,这回玩砸了,哥们儿可能真爱上这个娇小的女孩儿了,没办法,从来没有这种心疼的感觉啊。杜一鸣心中泛起大量廉价的柔情,抱着她说:“有我呢,别怕,放心吧,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安心做我的小公主,好吗?”他俯下身,掠起她飘摇的鬓发,小心亲吻了她。

吕凤池这人老派,开会时最看不惯别人的手机响个不停。每逢开会,周信奎便索性把手机放在办公室里,省得让他扫兴。那天周信奎开会回来,翻看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电源显示红色,可他记得是刚充了电不久的,当时还想着这破手机真该换了,这么不耐用,也没在意。事后想想,似乎是被人动了手脚。

因为第二天,周信奎循例到大办公室转一圈,刚一露面,就发现同事们在窃窃私语,见他进来,忽然噤了声,看他的眼神也很不对劲,躲躲闪闪的,像憋着什么事似的。他一转身,那些眼神又汇集过来,他甚至能感到那些目光黏糊糊的重量。他想,是不是裤子拉链没拉上,还是脸上带着饭粒?他悄悄查验了一番,没有啊。他心里狐疑着,逮住一位年轻老师,开玩笑道:“怎么今儿好像都这么关注我啊,是不是我这身衣服还挺精神?”那位年轻老师期期艾艾的,然后连忙点头道:“那是那是……”说完夹着教材急急忙忙上课去了,把周信奎撂在原地,一脸迷茫。

周信奎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一杯茶还没喝完,蔡玉芬就进来了。一听她气势雄大的脚步声,周信奎就知道情况不妙,却没想到她关上门,粗暴地从他面前把报纸抽掉,然后打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来势汹汹,周信奎蒙了,他扶正歪斜的眼镜,压住怒气,咬牙切齿地说:“你疯了,在家还没闹够吗,来这里耍什么威风?”

蔡玉芬也不接他的话茬儿,把手机划开,拿到他面前。他眨眨眼,看了一遍,然后摘下眼镜,揉揉眼,又看了一遍:

“今晚来亿隆酒店403房。”

“主任,让我去那里干什么呢?”

“来了就知道了。”

“現在就想知道。”

“来再说。”

“是不是跟以前在您办公室那样啊……”

对话的短信填满了一整屏,约请短信来自他的手机,对方是一个女生。周信奎从屏幕上抬起头,带着一副溺水的表情,奄奄一息地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

妻子表情扭曲:“我还想问你呢!”

周信奎大叫一声:“是他们诬陷我,一定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报复!”

蔡玉芬上前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儿声,外面都等着看你热闹呢。”缓一缓,问他,“到底是不是你发的?”

周信奎急得跺脚:“都这时候了,你还不相信我,我会发这些?”

“你先别自乱阵脚,想想谁会这么对你,能不能找到什么证据。”

“我上哪儿找去?”周信奎的手抖着,烟没点着,索性捏断,扔掉。“肯定有人偷拿了我手机,以我的名义编了那些短信。”他说,“这么简单的事你看不出来吗?不早点儿告诉我,还上来就给我一巴掌。”他低吼道,“你去帮我查下这个女生是谁,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我上哪儿查去!”蔡玉芬咕哝道,“这图片上她的号码被遮住了,要是像你说的,是有人偷了你手机发的短信,你还真以为有那么个女生?编造这事就是想让你出丑。”

周信奎攥着拳头说:“这下好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彻底把老子从竞争名额上抹去了,真他妈毒啊……”

事态很快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狂奔。

先是有人截图在学生群里传,后来就传到校外群了,借助智能手机的传播力,加速了看客的围观热情,人们评论着、咒骂着、传播着,不到一天,这些信息已经呈几何级数地四面扩展。快下班的时候,周信奎正躲在办公室焦头烂额,副校长关胜根敲门,让他去校务处接电话。周信奎盯着老关,很想从对方紧绷的脸上寻出一丝幸灾乐祸的隐秘笑纹,可老关痛心又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什么意思?等于默认他干了骚扰女生这事?

周信奎反而笑了:“这下你们都满意了吧?”他点上烟,慢慢抽起来。

“老周,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这位步步紧随吕凤池的二把手,眼睛小如绿豆,眼袋却很大,沉甸甸地倒挂着,总似睡不醒的样子,此刻却瞪着眼,“刚我和老吕在办公室还告诫老师们在没调查清楚之前,不让他们瞎议论呢。”

“那可真得感谢您了,关校长。”周信奎哼了一声,转身去校务处接电话。

电话是市报新闻版的记者打来的,想向学校求证信息的真假,刚才打了多次周信奎的手机,他没接,这才打到校务处。接了电话,等那捕风捉影的记者问完,周信奎才反击:“就凭一个截图你就判定那些信息是我发的?”

“可那些信息确实来自你的手机。”

“手机不会丢吗?不会被人偷走发完短信又送回来吗?手机是死的,人也是吗?”

“那周老师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设局诬陷你?”

“我不敢确定。”他说,“我觉得在学校这些年我的人品如何,还是让我们领导给你说明一下比较好。”周信奎转过身,暂时捂住听筒,望向吕凤池和关胜根,“两位校长不帮我说几句吗?”

吕关二人面面相觑,然后看向屋子里某个虚无的点,一个继续喝茶,一个接着抽烟,似乎都没听见。

周信奎冷笑一声:“那好吧。”转过身继续说道,“不过,关于我们学校上学期学生餐费的用途,记者先生,你有没有兴趣也调查一下?”

吕关二人的脸瞬间都绿了。关胜根抢先一步:“我来说我来说。”周信奎一笑,让他看清听筒还捂着呢,关胜根大松一口气,接住电话,嘴皮翻动,卖力地帮周信奎做人品鉴定。

张小菲没想到事情会闹那么大,本想着一个恶作剧,吓唬一下周信奎就完了。可现在满世界都在找那个被打了马赛克的手机号码,她怕很快就有人知道是她。她请了假,给杜一鸣打电话,约他出来,想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打了好几次他的电话,他才不耐烦地和她见面。

杜一鸣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刚开始他还得意想出这么一个点子,现在,眼看着一块巨石不知往哪个深渊滚落,他心里也绷着一根惊恐的弦。但是见了张小菲,他佯装镇静:“你该干啥干啥就是了,大不了,手机换个卡,怕啥呢?”

“你说得轻巧,那你当时怎么不把短信发到何湾湾手机上呢?”

“那不是咱俩好吗,妹儿。”他贴过身来说。

张小菲推开他,说:“杜一鸣,我告诉你,是,我犯贱,我喜欢你,但不代表我傻,活该被你玩得团团转!”

“这么说有意思吗?”

“你有意思?你利用着我,聊逗着何湾湾……”张小菲攥着拳,对自己说不哭不哭,为这个人不值得,可还是心里一恸,身体这种老实的反应,总让她很无助。

“怎么说呢这是?”

“不是吗?”张小菲觉得自己真不争气,心里泛着委屈,眼里噙满泪水。她清了一下嗓子,大声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天天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还骗我说你根本不喜欢她,和她早分了……”

“你偷偷跟踪我们?”

“你才是我的小公主……”张小菲学着他说话。

“啪!”

“你打我?”张小菲捂着脸,“去你大爷杜一鸣,你打我!”她扑上去,跳起来还击。杜一鸣轻而易举地攥住她的手腕,她的脚还在踢,杜一鸣钳制不住,情急之下,他把头俯下来,覆住她的嘴巴,以为像往常一样,这小女孩儿家家的,吃醋呢,打几下,哄一哄就好了,却不想被张小菲顺势咬了一口,下嘴还很重,嘴角都破了。

“你他妈是狗啊!”杜一鸣猛地推了张小菲一把,她便倒在了地上。

刚下过雨,地上很脏,张小菲一身泥,还在那里模仿着偷听到的杜一鸣和何湾湾的对话:“听说那个张小菲很喜欢你呢……别说她,老一个劲儿往我这儿黏,也不照镜子看看,长得跟土特产似的……”

张小菲躺在地上,对着天空哈哈笑了,笑的声音那样大,以至于带出了满脸泪花。

市里民生节目记者报道:近来备受关注的雪湖一中教务主任短信骚扰女学生事件,日前又有了新的进展,下面是我们记者的现场采访片段——

记者:这些短信是发到你手机里的吗?

女孩儿:嗯。

记者指了一下周信奎的照片:你确定是他发的?

女孩儿:那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那是他的手机号码。

记者:听说他经常叫学生到他办公室单独谈话?

女孩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记者:叫过你吗?

女孩儿点点头:嗯。

记者:只谈话吗?有没有……

女孩儿:……

记者:别害怕,孩子,什么话都可以跟叔叔说,你再想想,除了谈话,还有没有别的,比如动作、暗示之类的?

女孩儿低着头,默不作声,蹲在那儿,一会儿拨弄着鞋带,一会儿拿着石子在地上画来画去,偶尔抬起臉,眼神里满是惶恐。

记者转移了话题:你父母多久回来一次?

女孩儿:他们在广东打工,一般过年才回来。

记者:也就是说你一年只能见他们十来天。

女孩儿:嗯。

记者:见面后觉得亲吗?

女孩儿:亲不起来。他们是爸妈,我心里知道,可没什么话说。

记者:那和谁亲,爷爷奶奶?

女孩儿:小时候亲,现在……

女孩儿吐吐舌头,摊摊手,没明确表态。

记者:想你父母吗?

女孩儿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忽然又笑了:我都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

记者叹了口气:前几天给你做的检查,现在结果出来了,你想知道吗?

女孩儿抬起头,一脸懵懂,到此刻她才弄清上次被送去医院的真正目的。她接过单子,看了一会儿,脸上交织着茫然、震惊、无助的表情。看完后,她下意识地捂住腹部,整个人在阳光里抖动。过了许久,她仰着脸,抿住嘴唇,终于作出决定:能不让他们知道吗?她快速地指了下屋里面色凄哀的爷爷奶奶。

镜头转过来,屋子低矮,院墙破败,一条黄狗带着无辜而好奇的眼神盯着镜头。屋门打开,屋子在阳光下像个黑洞。

采访结束,离开女孩儿的家,记者才展示他手中的彩色超声检查报告单——张小菲已经怀孕五周了。

蔡玉芬办理了停薪留职。

“你一走了之,把这烂摊子留给我!”一个多月下来,周信奎瘦了,头发也有了杂色。

“这烂摊子是你惹的,又不是我!”蔡玉芬说,“你以为我想走,我都快四十了,没承想到了这个年纪还要一个人出去打工。”她落了泪,为自己委屈,也为这命运悲愤,“算我瞎了眼,跟了你。”

“不是跟你说了吗,已经找到了发短信的那个女孩儿,她也承认了,信息不是我发给她的,只是她还嘴硬,不说是受谁指使的……”

“可是她确实怀孕了。”蔡玉芬打断他,“说这些还有用吗?你现在是过街老鼠,你觉得你还有脸在这里混下去吗?”

周信奎一脚踢翻椅子,说道:“我就不信这个邪!还没个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那你慢慢等着吧,我受够了这些当面的眼色背后的流言,我走了。我早就该走了。”

他拉住她:“玉芬,你不能走,你一走好像我们真怕了,好像我真做错了……”

妻子甩开他,头也不回,拉开门,步入外面的天地。

而同一时间离开雪湖镇的,还有张小菲。她母亲回来,见了面,跑过去,先脱下鞋,扇她的脸,一下一下。她一言不发。母亲扇着扇着,撇下鞋子,呜咽着,然后紧紧地把她揽在怀里,凄厉地号啕起来……她却望着天空,冷冷地笑了。她记得这是长大后,母亲第一次这么抱她……母亲带她去邻县做了流产手术,然后家也没回就坐上了去往东莞的火车。父母在南方那座工厂遍地的城市里打工,不出意料,玩具厂的生产线上不久就会多出一个伪造身份证年龄的豫籍女工。

在火车上,张小菲睡着了,朦朦胧胧的,又梦到了那天的场景,她因为和邻校的女生发生冲突,那女生找了六七个人,放学的时候将她堵在拐角处的小巷子里,正打到酣处,杜一鸣踩着单车路过。过了很多年,她依然记得那天的场面——

在她被密集的拳脚包裹,如溺水的人将要沉入水底的那一刻,路过的少年停下了车,大步奔跑过来,加入她的阵营,跟那些外校的人厮打起来。那些人不知道他在此校的威名,五六个人合揍一个,他很快就处于下风……在对付他的间隙,那些施加在她头顶上的乌云被掀开,阳光重又洒了下来,那少年原本只属于梦中,此刻却为她舍身拼命。张小菲内心鼓动,爬起来,少年朝她看了一眼,她周身的血液便燃烧起来,吼叫着,和少年并肩作战……当然,很快一记闷棍愉快地抵达她的腰身,在倒下的时刻,她看到了仍为她冲锋陷阵的那张英俊的脸。张小菲笑了,春天一样,心里回荡着盛大的温暖……虽然对杜一鸣来说,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不容许外校的人在自己地盘上放肆罢了,却值得张小菲怀想了很多年。

伏在火车小桌面上,她捂着阵阵刺痛袭来的腹部,心想,欠你的我都已还,就这样了……

妻子走后,烟盒里仅剩最后一支烟,不足以度过这漫长的夜晚,周信奎打算出门买烟。路过收发室,有他一封信,他回家拆开,字迹歪歪斜斜,写着——

周老师,我错了,虽然我也很烦你,烦你开会时那些假大空的教导,烦你关于学生是水就得要约束着才能不流偏了的破观点,烦你训斥我这样的坏学生时那种高高在上的学究范儿……但我还是不该这么戏弄你。周老师,以后对其他学生好点儿吧,也试着尊重他们一下,毕竟每个学生都是独立的。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但别老骂我们,很烦的!你看你骂醒了几个呢,是不是越骂越逆反呢?告诉你,其实我没那么坏,心里也想好好学习的,你看,我包里还带着一本字典呢,我会多学点儿知识的。好了,就说这些吧。这儿有个存储卡,上面存的是那天杜一鸣让我发短信时的录音。我走了,对不起。

责任编辑/谢昕丹

文字编辑/李敏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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