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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三十五年前的一次丝绸之路考察

2021-01-06杨铭

文史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湟水武威敦煌

杨铭

1985年7月3日至28日,我们西北大学西北史研究室的三名83级研究生:苗普生、何宁生和我,在导师周伟洲、王宗维的带领下,从西安出发,历经兰州、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西宁等地,对丝绸之路沿线的文物、古迹、民族进行了实地考察。

一、在兰州的参观学习(7月3日—8日)

我们师生一行到达兰州后,先后参观了甘肃省博物馆、图书馆和西关大寺。记得参观博物馆的时候,是师初宾老师接待我们。除了介绍展厅的文物以外,老师主要向我们介绍了馆藏的汉代简牍等。甘肃省图书馆是周丕显老师接待,他向我们介绍了省图书馆的馆藏和特色,主要介绍了图书馆收藏的西北地方志和敦煌文献。我们几个研究生还在图书馆的目录室翻阅和抄录了一些方志的卡片。

7月7日,我们在兰州大学招待所见到了应约前来给我们讲课的杨建新老师。杨老师身体结实,说话中气很足,粗壮的胳膊和手腕,跟人握手时很有力气。他给我们三个学生讲授甘肃少数民族的历史与现状。他首先谈到回族,说有人认为从唐代以来回族人就开始在甘肃居住,唐代中亚人即其祖先。但这种说法缺乏根据;因为唐代回族人在沿海一带的较多,而在甘肃较少。所以有人认为,甘肃回族的出现应从元代算起,是因蒙古军队从中亚带回许多工匠、随员等,这些人后来散居在甘肃各地。但如果要讲明确的材料,在明末清初才有——有一个发生在甘肃境内的回族人起义,打出了“反清复明”的口号。再加上临夏在历史上没有回族活动的记载,所以伊斯兰教在临夏(河州)活动是较晚的。伊斯兰教应该是在明末清初从甘肃及陕西传去的。这以后,临夏才逐渐成为伊斯兰教的中心,但这时已是清代末期了。

杨老师说,东乡族与回族都信仰伊斯兰教。关于东乡族的来源,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以前多认为属于回族的一支。经研究,现在有一种看法认为东乡族是以蒙古人为主形成的。另一种观点认为东乡族是东来的阿拉伯及中亚人为主形成的,因为其面容不像蒙古人而像中亚人;但这个观点的人类学证据还不充分。其实东乡族与蒙古族的语言很接近。东乡人主要应是由元明以来蒙古人、回回人及后来的汉、藏人融合而成;即是说,蒙古安西王所率的士兵后来散居于东乡等地,这才形成了东乡族。这个民族是历史上民族融合的典型,在民族学和民族史的研究中有重要的位置。對裕固族,许多人认为其实是甘肃回族的一支;但有人不同意,认为唐代甘州回鹘、高昌回鹘在敦煌、酒泉一带的分界并不明显,故裕固人又很可能是高昌回鹘的后裔。关于保安族的族源,分歧不大,一般认为是进入河西的蒙古人演变而来,是元代驻扎于青海的军队(保安庄)后来散居务农或畜牧后形成的;故其语言属蒙古语族,其历史及特点与东乡人相似。

二、在武威的考察和座谈(7月8日—10日)

我们师生一行于7月8日乘火车抵达武威。

7月9日上午,在地区文化馆梁馆长陪同下,我们先后参观了武威地区文化馆文物陈列室(在武威城关)与位于县城北面2华里处的擂台汉墓(包括汉墓封土堆上年代较晚的庙宇建筑)和位于县城西北约5华里的海藏寺(明代)。

当天下午,在武威县文化馆党馆长的陪同下,我们参观了坐落于武威城关的文庙。文庙的陈列室陈列了武威地区从新石器时代到明清的许多出土文物,及凉州知名人士的遗著、字画等。更重要的是,有名的“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西夏碑)及“亦都护高昌王世勋碑”(元代),以及在城南青咀喇嘛湾出土的多块与吐谷浑有关的碑刻,都陈列在这里。之后,我们又参观了位于城内的古钟楼,这里存放着一尊唐代铸造的“大云寺铜钟”(一说为五胡十六国之五凉时期由鸠摩罗什所铸)。

10日上午,在梁馆长及党馆长的陪同下,我们驱车前往城南20公里处的青嘴喇嘛湾。这里除有新石器遗址外,还有唐代吐谷浑诸王的墓葬——它们分布在两湾北壁的一个个小山岗上,其中包括夏鼐先生发掘的慕容忠墓、弘化公主墓等。

吐谷浑为鲜卑慕容部的一支,其先祖居于徒河青山(在今辽宁义县境内)。西晋末(公元4世纪初),首领吐谷浑率所部西迁今甘肃、青海间。唐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其王诺曷钵娶唐弘化公主。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吐蕃“率兵以击吐谷浑,诺曷钵既不能御,脱身及弘化公主走投凉州”(《旧唐书·吐谷浑传》)。当时,吐谷浑活动中心在今青海湖附近,诺曷钵等奔凉州(治所在今武威市),可能就是北越祁连山,出其山口而至的。为了搜寻当年的历史线索,我们特意询问了过往青咀喇嘛湾的行人。他们说,此路即可穿越群山前往青海。我当时就有感慨:公路虽为后来所建,但穿越祁连山的通道,却是自古有之。远远望去,祁连山是难以逾越的;但在人们的脚下,特别是在游牧民族的马蹄下,却算不得什么天险屏障。诺曷钵等越祁山而奔凉州即是一例。往前追溯,小月氏退“保南山羌”,卢水胡入湟中亦是例证。(参见《后汉书·西羌传》)。

随后,我们驱车前往位于城南祁连山下的磨咀子汉墓群(包括马石遗址),这里出土了著名的武威“仪礼简”及“医简”。我们登上土坡,看见被发掘或被盗的墓坑比比皆是,墓坑内还有未清除的人骨及棺木等。我还大胆钻入洞中观察,虽然白骨累累,却未觉可憎。出洞后,我还随手捡了一些属于新石器时代的彩陶片。这种东西很多,俯拾皆是。

三、张掖、肃南裕固族自治县(7月11日—17日)

我们是于11日晨7点半乘车,下午约3时许由武威到达张掖县城的。途中,两边的景色逐渐由农业区转入间有草地牧场的地区,并且看到了很长一段明长城。从车窗看出去,明长城约有3—5米高,1米来厚;在一长段单墙后,多筑有一座垛楼。明长城的走向,在走廊中偏北的位置。明长城在历史上是用来阻挡蒙古骑兵的;但在客观上,则把当时的农业区和畜牧区划分开来,农业区在城墙以南。

我们下午到达张掖后,先去参观了坐落在城内的大佛寺,这里也是县文化馆的所在地。大佛寺建于西夏年间,后毁于战火,到明代又重建。这里塑造的卧佛,是目前全国最大的泥塑卧佛。接着,我们参观了文物陈列室。这里所陈文物不多,但有一块“西夏黑水桥碑”是全国罕有的石碑。此碑阳面为汉文,阴面为藏文。汉文记叙了建造黑水桥的背景及经过,藏文则有王尧先生的译文。

12日上午,我们乘车离开张掖县城,向西进入祁连山区。约三小时后,抵达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所在地红湾。这里群山怀抱,河流交错,县城建筑在山间的平地上。到红湾的次日,肃南县委宣传部召集有关方面的人员,与我们举行了座谈会。有意思的是,出席座谈会的县委安书记、政协杨主席就是裕固族人。

政协杨主席介绍了裕固族的文化、宗教和习俗。他说:裕固族分东、西两部分,区别主要在语言;西部的与哈萨克语言接近,东部裕固人大部分讲蒙古语。两部分裕固人在服饰上略有不同,如在帽子、领子、鞋子的装饰上有一定的区别。西部明花区的鞋饰还代表了主人家庭富有的状况,而东部的则不太讲究绣花。东部、西部裕固族在主要的风俗习惯上没有多少区别。整个裕固族人中,姓安的最多;除此以外,还有何、杨等大姓。由于裕固族没有文字,再加上没有背家谱的习惯,许多东西渐渐失传了。裕固人有奶名(小名)、大名之分,满月时取小名,结婚时取大名。大名由活佛给起,不带辈数;小名多取生活用具名,如石头、水疙瘩、杠子、花儿,也有用牛、羊取小名的。总之,大名多带吉祥色彩,而小名则多带生活习气。新中国成立前裕固族有一种“戴头婚”的习俗,后来便逐渐消失。其子女结婚后,一般都与父母分帐而居,在有土屋居住地区,则分房而居。明花区的土屋居住习惯,已有很长的历史。

四、敦煌 · 莫高窟(7月19日—23日)

在酒泉參观、游览嘉峪关之后,19日上午我们一行乘长途汽车前往敦煌。傍晚时分,汽车颠簸在一望无边的戈壁公路上,看着窗外硕大、嫣红的落日,这才体会到书本上读到的唐诗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的意境。

第二天到达莫高窟时,我在重庆师范学院念书时的同窗罗华庆前来迎接,异地相逢,格外亲切!华庆是自愿来敦煌工作的。早在重庆读书期间,他就有志于敦煌学的研究。大学毕业,他不留恋大城市生活,远离亲人,毅然来到西陲之地,经过两年的学习钻研,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就。他与两同行合撰的《中国敦煌学史》已脱稿,正在修改出版中。恰好,为熟悉洞窟,华庆近期正在实习讲解,便给我们当了几天的讲解员。其间,华庆还在他住的小屋里招待我们三个研究生吃了一顿饭;具体有什么菜记不全了,只记得有午餐肉、西红柿。饭后他提来一个水桶,里面放着一个西瓜,这算是那个年代的“水冷设备”吧。他住的地方十分简陋。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是莫高窟前的上寺还是中寺,那情景——小河边茂密的树林,林间弯曲的土路,土墙小屋的清凉和古朴,留给了我至今远未褪色的印象。

在敦煌我们一共住了4天,看了两天的洞窟,听了一天的课,在敦煌县城考察了一天。当时华庆腰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说你们要看哪个就开哪个!两天下来,华庆带领我们参观了约六十多个洞窟。它们上起前秦,下迄西夏,都是各个时期有代表性的。由于我的硕士论文在写吐蕃对河陇的统治,所以对吐蕃时期及晚唐、五代的一些洞窟特别注意。另外,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些密宗的洞窟。自那以后,我虽然又数次去过敦煌,但再也没有机会参观这些洞窟了。

在敦煌期间,我和华庆还去登了三危山。那是20日傍晚,吃过饭,太阳还未落山,我们拎着照相机、水壶出发了。三危山呈西北东南走向,纵卧在敦煌县南面;经过莫高窟对面的一段,是其主峰。三危山之名,对许多人来说,并不陌生。《后汉书·西羌传》说:“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国近南岳,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三苗所徙之三危,在今何地?前人多信《括地志》谓即敦煌南境之三危山,但亦有人据《河图》说在陇西乌鼠山之西南。持后一论者认为:远古之时,炎黄集团的势力尚未能达到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即使秦始皇时,其西界还不过黄河,长城在秦西边的走向,今兰州一段是沿黄河的东岸修筑的。(参见顾颉刚《史林杂识》)如此,三苗怎能徙至今敦煌之三危呢?这次,我们亲自登临三危山,见其怪石耸立,几乎寸草不生,焉能养活人民?故心中狐疑,这三苗所徙之三危,似应到青海、甘肃东南部去寻找。

五、湟水怀古(7月24日—26日)

7月24日,我们从兰州到达西宁。在这里,我们参观了青海省博物馆、塔尔寺,请青海民族学院的芈一知老师给我们讲课。随后我们考察了柳湾彩陶发掘工地、南凉都城遗址(在今乐都境),参加了互助土族自治县成立三十一周年庆祝盛会。7月26日,我们再返兰州,从那里踏上归程。

此前的7月24日,当我们乘坐的火车从兰州发出后,即沿黄河边向西走过一段路程,在河口转而沿湟水西进,进入青海省境内。火车进入湟水流域,从车窗两边望去,那是由于湟水的冲积,在大山之间形成的约一公里宽的冲积平原,东西往来的铁路、公路干线就纵卧其中。由于这里地处祁连山山脉东南,受东南季风影响,长年气温、降雨量都高于祁连山以北地区。所以,我们从较为干旱的河西走廊进入湟水流域,一下就被那铁路两旁绿油油的庄稼、蔬菜,南北山壁上茂密的灌木丛所吸引住了。我是在南方长大的,又不通地理之学;但我在火车上还是贸然地发表看法,说这湟水流域的气候、植被,算得上是我国西北与西南地区之间的南北过渡带。

据《后汉书·西羌传》记载,湟水流域最早的居民不是汉族,而是少数民族,主要是羌族。结合考古资料研究,古代羌人分布的中心在青海东部的河曲及以西地区。(参见马长寿《氐与羌》)如此,湟水流域便在其活动范围之中。汉武帝时,为割断羌族与匈奴的联系,“乃度河湟,筑令居塞”,之后又出兵击走羌人,于是“羌乃去湟中,依西海、盐池左右”。羌人既失“肥饶之地”,宣帝时,他们遂向汉朝官吏提出“愿得度湟水,逐人所不田处,以为畜牧”(《后汉书·西羌传》)。由于汉朝的拒绝,由此酿成了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的羌汉战争。

以前读史书,对羌人被迫离开湟水流域后,又顽强地要求重回故地的行动理解不深。这次进出西宁,亲眼见湟水流域实为“肥饶之地”,也就理解了汉家既占、羌人复争的道理。由此羌人的境遇,不禁让人联想起匈奴失去祁连山后的悲壮情形,其歌曰:“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蓄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史记·匈奴列传》引)。匈奴失去祁连、燕支尚哭如此,湟水流域自古为羌人家园,失而欲复得之,其与汉朝的抗争值得同情。

后 语

这次考察历经近一个月的时间,行程数千公里,沿途的所见所闻所学,内容十分丰富,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收益匪浅。虽然时间过去了30多年,但许多见闻印象深刻,至今回想起来尚历历在目。这次实地考察,影响到我后来学术研究的路径和走向。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我自从攻读硕士学位以来,研究精力就主要集中在吐蕃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史上,所有的研究都是以此为中心展开的。就自己发表的不多的论著来说,大多是引用敦煌西域出土的古藏文文献,结合相关的汉文文献和其他语种文献而写成的。这一风格已然数十年,未曾有变。

作者:西南民族大学二级教授(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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