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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三弄

2021-01-06徐康

文史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咏梅梅花诗人

徐康

小引·解题

梅花,梅树之奇葩。寒冬或早春开放,花瓣五片,有红、粉、白各色,系有名的观赏花卉植物,历来被视为“十大名花”之首。范成大《梅谱》云:“梅乃天下尤物,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隐然有“花中王”之意。另,《梅谱》还叙及梅的种类,有江梅、早梅、官城梅、消梅、古梅、重叶梅、绿萼梅、百叶缃梅、红梅、鸳鸯梅、杏梅、腊梅等。宋人张镃《玉照堂梅品》,也有“梅花为天下神奇,而诗人尤为酷好”之说。

弄,古曲名。《梅花三弄》,内容系赞颂傲霜斗雪之梅花,曲中主调出现三次,故称“三弄”。其和缓曲调用以表现梅花高洁安祥之静态,急促曲调用以表现梅花不畏严寒、迎风摇曳之动态。据明人朱权《神奇秘谱》称,此曲系由晋人桓伊所作之笛曲改编而成。元人朱庭玉《夜行船·春晓》套曲:“《梅花三弄》曲,勾引起禁钟楼鼓。”《梅花三弄》又名《梅花引》,李白《青溪半夜闻笛》诗云:“羌笛《梅花引》,吴溪陇水情。”另,《梅花三弄》省称《梅花弄》,如秦观《桃园忆故人》词:“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六有句:“西风送,戍楼寒重,初品《梅花弄》。”

拙文紧扣“梅花”,所论者话分三题,名曰《梅花三弄》,借题发挥而已。

一、赏梅品诗 咏梅佳作,代代相传

从古至今,爱梅、赏梅者堪称众也。而梅花,又是中国古代文人数千年吟咏不绝之主题。若能由梅之可爱,而兼及历代吟咏梅花、梅树之诗章,进而品味其蕴藉与高雅,鉴赏其情趣与格调,当又胜一筹且余味无穷也。

最早的咏梅诗,见于三千多年前《诗经·召南》之《摽有梅》(摽,biāo,落下)。其以梅子落地起兴,抒写待嫁女子青春将逝,寻求美好婚姻的情愫。诗中的“梅”,虽指梅子,也可泛义理解为包含梅花。之后自南北朝始,咏梅诗渐次兴盛,如宋文帝元嘉年代(公元424—453年)鲍照的《梅花落》:“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借助赞美梅花,表现诗人不同流俗的品格;南朝梁时何逊的《咏早梅》:“兔园(西汉宫苑名)标物序(节令的时序变换),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通过赞扬梅花的耐寒品格,抒发自己早建功业、不甘落后的精神。还有南朝梁·萧纲的《还城诗》:“日照蒲心暖,风吹梅蕊香。”隋朝侯夫人的《春日看梅诗》:“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五代时的后晋和凝的《望梅花》:“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余踪迹。越岭寒枝香自拆(拆散、扩散),冷艳奇芳堪惜。”这些咏梅诗都曾传诵一时。

延至唐代,中国进入诗歌的鼎盛时期,咏梅也成了诗人们竞相角逐的常见主题,佳作迭出,不胜枚举。如杜甫的《江梅》:“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雪树元(原)同色,江风亦自波。故园不可见,巫岫(指巫峡的峰峦)郁嵯峨”;李商隐的《忆梅》:“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恨,憾),长作去年花”;白居易的《忆杭州梅花》:“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踏随游骑心长惜,折赠佳人手亦香”;韩愈的《春雪映早梅》:“梅将雪共春,彩艳不相因……谁令香满座,独使净无尘”;柳宗元的《梅雨》:“梅实迎时雨,蒼茫值晚春”;王建的《塞上梅》:“天山路傍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齐己的《早梅》:“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卢照邻的《梅花落》:“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戎昱的《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孟浩然的《咏早梅》:“园中有早梅,年例犯寒开。少妇曾攀折,将归插镜台。犹言看不足,更欲剪刀裁”;罗邺的《梅花》:“繁如瑞雪压枝开,越岭吴溪免用栽。却是王侯家未识,春风不放过江来”;罗隐的《梅》:“天赐胭脂一抹腮,盘中磊落笛中哀。虽然未得和羹(配以不同调味品而制成的羹汤,称“和羹”)便,曾与将军止渴来”;王适的《江滨梅》:“忽见寒梅树,开花汉水滨。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意为“玩珠人”,典出张衡《南都赋》“游女弄珠”)”;张藉的《梅溪》:“自爱新梅好,行寻一径斜。不教人扫石,恐损落来花”。唐时咏梅名句,还有杜牧的“楚女梅簪白雪姿,前溪碧水冻醪时”;李绅的“竹扉梅圃静,水巷橘园幽”;骆宾王的“上苑(皇家园林)梅花早,御沟杨柳新”,等等。

宋代诗人的咏梅诗,亦既多又好。如孙觌(dí)的《梅》:“梦断酒醒山月吐,一枝疏影卧东窗”;徐玑的《梅》:“不厌垅头千万树,最怜窗下两三枝。幽深真似离骚句,枯健犹如贾岛诗”;韩驹的《梅花》:“云根细路绕溪斜,日出烟销水见沙。几度关山魂已断,只须疏雨湿梅花”;戴敏的《观梅》:“为爱梅花月,终宵不肯眠”;谢翱的《梅花》:“到无香气飘成雪,未有叶来开尽花”;刘敞的《梅花》:“泽阁春还早,山梅腊竞花。缤纷迷雪意,浩荡逼年华”;毛滂的《南梅林盛开》:“水北烟寒雪似梅,水南梅闹雪千堆”;杨万里的《南斋梅花》:“朝来早起挂南窗,要看梅花试晓妆”,以及他的《探梅》:“山间幽步不胜奇,正是深寒浅暮时。一树梅花开一朵,恼人偏在最高枝”;杜小山的《冷夜》:“冷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卢梅坡的《雪梅》二题:“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和“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还有如欧阳修的“野篁抽夏笋,丛橘长春条。未腊梅先发,经霜叶不凋”(《初至高陵答苏子美见客》);戴复古的“天寒梅信早,海近雁声多”(《郑南夫云林隐居》),和“有梅花处惜无酒,三嗅清香当一杯”(《山中见梅》);梅尧臣的“岸梅欲破萼,野水微生澜”;范成大的“梅花夜夜湘南雨,榕叶年年海北风”;黄庭坚的“旧时爱菊陶彭泽(东晋诗人陶潜曾任彭泽县令),今作梅花树下僧”,和“舍人梅坞无关锁,携酒俗人来未曾”,等等。这些诗人往往作咏梅诗数首,限于篇幅,一般一人仅举一首,个别诗人举了两首,足矣。

北宋大诗人苏轼,自号东坡居士,蜀中眉州(今四川眉山)人。他也偏爱梅花,雅赏吟咏而达四五十首之多,其中当然不乏佳句。如“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枯瘦雪霜枝。诗老不知梅格(梅花的品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江梅》);“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再用前韵》);“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欲开。珍重多情关令尹(按:宋代俗称县、府行政长官为令尹,苏轼好友关景仁曾知丰县和钱唐县),直和根拔送春来”(《谢关景仁送红梅栽》);“中州(今河南省一带)腊尽春犹浅,只有梅花最可怜(意谓可爱)”;《黄州春日杂书》:“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六年正月复出东门仍用前韵》);“蕙死兰枯菊亦催,返魂香入岭头梅”(《歧亭道上见梅花戏赠季常》);“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闇(同“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和秦太虚梅花》),等等。只举上述数例,即可说明这位绝代风华的大诗人对梅花的深情厚意或曰“诗情画意”。我与东坡先生是眉山“同乡”,读他的咏梅诗,尤感格外亲切。

北宋诗人“咏梅诗”值得一提的,还有王安石的《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以形似之“雪”引出梅花独有之“暗香”,极富情趣和哲理。王安石一生还写过多首咏梅诗,如《江梅》:“江南岁尽多风雪,早有江梅漏泄春。颜色凌寒终惨淡,不应摇落始愁人。”《独山梅花》:“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悴守蒿蓬。亭亭孤艳带寒日,漠漠远香随远风。”《沟上梅花》:“亭亭背暖临沟处,脉脉含芳映雪时。莫恨夜来无伴侣,月明还见影参差。”《次韵徐仲元咏梅》:“溪杏山头欲占新,亭梅放蕊尚娇春。额黄映日明飞燕,肌粉含风冷太真。”《次韵微之即席》:“风亭对竹酬孤峭,雪径寻梅认暗香。”仅此几例,即可见其别出一格之韵致。

南宋诗人中,咏梅诗的代表人物当推陆游。陆游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特别喜欢梅花,仅入川后的一部《剑南诗稿》便有梅花诗百余首之多,且意境绝不重复。他甚至说过:“放翁年来百事惰,唯见梅花愁欲破。”在他的笔下,极尽赞扬梅花之能事。如“闻道梅花坼(chè,裂开)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忆?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之三》);“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指司春之神)更乞怜”(《梅花·七绝》);“梅花耿独立,雪树明前川”(《广都江上作》);“不是怯清寒,愁踏梅花影。园梅虽未花,瘦影已可人”(《月夜作》);“半霜半雪相仍白,无蝶无蜂自在香。月过晓窗移影瘦,风传残角(角,古乐器名,“残角”指拖长的角声)引声长”(《客舍对梅》);“青羊宫前锦江路,曾为梅花醉十年。岂知今日寻香处,却是山阴雪夜船”(《梅花》);“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梅花绝句》);“广寒宫里长生药,医得冰魂雪魄回”(《北坡梅》);“清泉冷浸疏梅蕊,共领人間第一香”(《初春抒怀》);“何时小雪山阴路,处处寻香系钓舟”(《小饮落梅下戏作送梅》);“双鹊飞来噪午晴,一枝梅影向窗横”(《雪后寻梅偶得绝句》);“江上梅花吐,山头霜月明。摩挲古藤枝,三友可同盟”(《梅花》)……真是嘉作首首,妙句连连,举不胜举,令人击节赞赏。另一位南宋诗人张道洽,亦堪称数量、质量均佳的梅花诗人。他的代表作《梅花二十首》中的第十六首:“才有梅花便不同,一年清致雪霜中。疏疏篱落娟娟月,寂寂轩窗淡淡风。生长原从琼玉圃,安排全在水晶宫。何须更探春消息,自有幽香梦里通”,对不畏严寒、霜雪,世人誉为“岁寒三友”(松、竹、梅)之一的梅花,赞之、颂之,赋予“清致”“幽香”之品格,以及生长自琼玉之圃、水晶之宫的高贵与清雅,表现作者不同凡俗的情趣与志向。这首诗,实堪称咏梅七律之精品。其余南宋诗人咏梅名作,还有陈亮的《咏梅》:“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欲传春消息,不怕雪里藏。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王琪的《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借林逋(和靖)咏梅之诗,赞梅花纯净、不染尘埃之“洁”。林逋咏梅一事,后面还会谈及。

接着想插进来说一说“咏梅词”。词(俗称“长短句”)的发展史,系肇源于南朝,始于唐而盛于宋。这是一种由五言诗、七言诗和民间歌谣发展而来的韵文,按词牌填写,可合乐演唱。宋代是词的鼎盛期。咏梅词的代表作,如苏轼的《西江月·咏梅》:“马趁香微路远,沙笼月淡烟斜。渡波清沏映妍华,倒绿枝寒凤挂”,《西江月·梅花》:“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定风波·红梅》:“诗老不知梅格(梅花的品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浣溪沙·梅》中的“清香细细嚼梅须”(梅须,梅花之蕊);张先的《满江红》:“飘尽寒梅,笑粉蝶游蜂未觉”;晁冲之的《汉宫春·梅》:“潇洒江梅,向竹梢稀处,横两三枝。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风欺”;欧阳修的《蝶恋花》:“腊雪初消梅蕊绽,梅雪相和,喜鹊穿花转”;李清照的《蝶恋花·梅》:“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以及《清平乐·梅》:“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近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吕本中的《踏莎行·梅》:“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朱熹的《青玉案》:“一湾溪水,半痕新月,画作梅花影”;陈亮的《汉宫春·咏早梅》:“群葩如秀,到那时争爱春长。须知道未通春信,是谁饱试风霜”;刘克庄的《长相思·惜梅》:“寒相催,暖相催,催了开时催谢时。丁宁花放迟。角声吹,笛声吹,吹了南枝吹北枝。明朝成雪飞”;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此词抒写梅花品格中甘心淡泊、与世无争的一面,堪称咏梅词中的佳品。

回过头来再说咏梅诗。金代的元好问有两首梅花诗颇有意趣。一是《京兆题曹司官居》:“闻说梅轩好,长吟有所思。入檐看瘦影,挂月见横枝”。二是《官园探梅》:“残留瘦骨犹堪画,未展幽香已可怜。”在作者眼中,梅树清瘦有“骨”,梅花幽香可“怜(爱)”,既可长吟,又堪入画也。

元初诗人中,值得一提的有刘秉忠的《焚胜梅香》诗:“檐外杏花横素月,恰如梅影在西窗。”

元末咏梅诗人中的佼佼者当推王冕。王冕,字元章,浙江诸暨人,少时家贫,自学成才,多次应考不中,遂放弃科举,携妻儿隐遁于世。《玉壶冰》载:“王冕隐居九里山,树梅花千株,桃树居其半,结茅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王冕自号“梅花屋主”,长期沉浸在咏梅的情趣之中。他每天作画,画得最多的是梅花,且作画之后都要题诗。王冕的梅花诗中,有两首堪称佳作,一曰《素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可谓气势宏大;一曰《墨梅》:“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澹墨痕(形容墨痕起伏)。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清气者,清高、清旷之意蕴也。

明代诗人中,较好的梅花诗,有袁宏道的《梅花》:“国艳名葩世岂少,只缘无此秀丰神”;道源的《早梅》:“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陈道复的《画梅》:“梅花得意占群芳,雪后追寻笑我忙。折取一枝悬竹杖,归来随处有清香。”皆清新可喜。

清代的梅花诗,有蒋廷锡的《看梅》:“横列春山翠帐开,几株相映白皑皑。青烟未散月未上,放鹤亭边雪欲来”;钱澄之的《梅花》:“众芳久寂寞,赖汝照乾坤”;汪中的《梅花》:“孤馆寒梅发,春风款款来。故园花落尽,江上一枝开”;尤侗的《梅蕊》:“陇头倚雪眠霜,寒肌密抱疏香。待得罗浮梦(按:罗浮,山名,在广东省东江北岸。相传隋代赵师雄在此梦遇梅花仙女。)破,美人打点新妆”;沈钦圻的《梅》:“冰霜磨炼后,忽放几枝新。独立江山暮,能开天地春”;林古度的《吉祥寺古梅》:“一树古梅花数亩,城中客子乍来看。不知花气清相逼,但觉山深春尚寒”;董文骥的《惠山舟中作》:“未闻春鸟来墙燕,已见寒梅笑岸花”。自明至清,还有不少诗人,写过咏梅的好诗。限于篇幅,就不一一举证了。

综上所述,咏梅诗人,以宋人为多。有一种说法,以“梅诗”的数量论,“冠军”是张道洽,一人竟达三百多首。《宋诗纪事》说,张“平生作梅花诗三百余首”,似可信。近年重新整理出版的《全宋诗》,收张诗九十八首,其中咏梅诗就占九十六首。南宋诗人刘克庄,其《后村先生大全集》中,便有梅花诗一百三十余首,排名第二。排名第三者当数陆游,一部《剑南诗稿》,便有梅花诗百余首之多。第四名、第五名是否轮得上有四五十首梅花诗的苏轼、王冕(元),尚待考证。以上五位诗人,堪称梅花诗数量、质量俱佳者。关于咏梅诗作的多寡,还有另一说,即有连篇累牍而多至千篇者,如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云:“庐陵太守程祁,学有渊源,尤工诗……郡人段子冲字谦叔,学问过人,与程(祁)唱酬梅花绝句,展转千首,识者已叹其博。近岁有同年陈从古希颜,哀古梅花诗八百篇,一一次韵”。此外,如《元史·欧阳玄列传》所述:“玄……八岁即知属文。部使者行县,玄以诸生见命赋梅花诗,立成十首,晚歸增至百首,见者骇异之。”以一日之间,竟成梅花诗百首,亦可称得上咏梅圣手了。此外,清代的彭玉麟亦常咏梅,相传多至万首。不过,据说其部分诗是为他的初恋情人梅姑而作,当然与专咏梅花的诗作有所不同了。

二、梅涉毁誉 “梅痴”幸甚,《落梅》逢厄

先说“誉”,即因“梅诗”而获誉驰名者,当首推号称“梅痴”的北宋诗人林逋。清人吕留良《林和靖诗钞序》记:“林逋字君复,杭州钱塘人 。少孤,力学刻志(立志)不仕,结庐西湖孤山……时人高(崇尚)其志识,(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逋不娶,无子,所居多植梅、畜鹤,泛舟湖中,客至则放鹤致之(致意),固谓梅妻鹤子云。”另据史载,宋真宗时,林逋曾受到官场冷遇,遂归隐;但心潮难以平静,依然愤世嫉俗。他做不到“修身以避名”,便但求“饰己以要(邀)誉”,遂隐居于西湖孤山,且隐出了名声。他把七情六欲都转移到梅花、仙鹤上。林逋之鹤,据说能传人意。他爱梅,更全身心地投入,于居地遍植梅树,朝灌夕剪,春锄秋施;一旦梅开花绽,便日夜观赏不已,如痴如醉。看来这位林逋先生是够浪漫的了。在林逋诗作的传世名篇中,最为后人称赏的是那首《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后人评曰:“诗中,梅花傲霜独放之品格,清溪横斜之风姿,月夜暗送之幽香,禽蝶消魂之神韵,一一毕现。”开篇便以“众芳”陪衬“独”花的骄傲,以“摇落”的遭遇和“暄妍”的亮色相对比,将“占尽风情”的山园小梅呈现于读者眼前。尤为人称颂的是颔联二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十分工稳、贴切、生动,一“疏影”一“暗香”,一“横斜”一“浮动”,把梅花气清骨秀、幽独超逸的风韵,简直是写活了,故被后人誉为咏梅的“千古绝唱”。就连北宋的天才诗人苏轼也为之绝倒,衷心地夸赞曰:“先生可谓绝伦人,神清骨冷无尘俗”(《书林逋诗后》)。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亦赞曰:“前世咏梅者众矣,未有此句也”(《归田录》)。饱学的“文人宰相”司马光亦说:“人称其(指林逋)梅花诗(指“疏影”“暗香”一联),曲尽梅花之体态”(《温公续诗话》)。后世诗评家亦多有褒赞,王十朋说:“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千古无诗才”;吴沆赞曰:“咏梅诗,无如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句”。另有《苕溪渔隐丛话》评曰:“池水清浅,月色朦胧,树枝梅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宛如画境,又胜似画境。后人之喜诵此联,良有以也”。 今人严寿澄在《百家唐宋诗新话》中亦评曰:“雪后园林,梅开半树,诗人踏雪寻梅,行至水边篱下,忽见一枝横出,于是写下此联。不施藻绘,不加涂泽,而梅花兀傲之姿、清高之格,此焉全出……于梅不作刻画,只写雪后园林,篱落横枝,瘦劲而有野趣,不落俗套。”评价颇为得当。

接下来,颈联二句用“霜禽偷眼”和“粉蝶断魂”,衬托出梅花之可爱、诱人,与前面的颔联相辉映。这样的“反衬法”“侧写法”“烘托法”,为山园小梅增添了明丽的色彩——禽、蝶爱梅如是,何况人乎!尾联二句说,我庆幸自己可以如此亲近(“相狎”)地浅吟低唱(“微吟”),又何须像那些达官贵人一样,“檀板共金樽”(音乐加美酒)地享受荣华富贵呢!诗至此作结,卒章言志,将诗人的情操和志趣表露得淋漓尽致。

古时本以“处士”称有才德而又隐居不仕的人,后亦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知识分子),故当时称林逋为“林处士”。元末明初的丁鹤年《樊口隐居》诗曰:“春深门巷先生柳,雪后园林处士梅”;明人袁宏道《代广陵姬用前韵》诗曰:“梅花终作处士妻,海棠暂拭诗人目”;清人徐釚(qiú)《词苑丛谈》卷三赞曰:“林处士妻梅子鹤,可称千古高风矣!”自宋至元、明、清各代,对《山园小梅》诗赞誉者络绎不绝。

综上所述,这首诗(尤其是“疏影”“暗香”一联)可谓好评如潮,驰誉千载也。此外,林逋还写过许多咏梅诗,留下不少佳句,如“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剪绡零碎点酥干,向背稀绸画亦难”“惭愧黄鹂与蝴蝶,只知春色在桃溪”“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等,亦为世人所推崇。特别是“雪后”二句,北宋黄庭坚尤为称道。

说罢“誉”,接下来再说“毁”,即作者因“梅”诗而获罪遭贬的事例,历史上就有著名的《落梅》诗案。

《落梅》的作者,系南宋诗人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居士,福建莆田人,曾任靖安主簿、建阳知县等职,官至工部尚书兼侍读。其所作诗词,多反映民间疾苦。他因所著《落梅》诗而引祸,“罪”及自身,闲废十年。《落梅》全诗如下:

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

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

东君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这首诗写作的背景,即诗人刘克庄所处的时代,正是南宋末期,屡遭金兵入侵,宋王朝濒临灭亡的年代。从宋宁宗到理宗、度宗,皇帝昏庸,偏安一隅,奸臣当道,致使朝政腐败不堪,百姓生活困苦,颠沛流离,恰似《落梅》诗开头二句所描绘的,叶败枝枯,落英飘零,可真是“一片能教一断肠”,怎堪忍看其愈落愈多,以至砌成平台、堆成花墙呢(“可堪平砌更堆墙”)?接下来的颔联,诗人以譬喻之法,进一步状写梅花的“飘”(飞)与“坠”(落)。上句用的是唐代诗人韩愈因上《论佛骨表》力谏宪宗“迎佛骨入大内”,触怒“圣颜”,“几论死罪”而被贬为潮州刺史的典故。“迁客过岭”,即指韩愈被贬谪放逐路过秦岭。(韩愈《左迁至蓝关》诗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之句。)下句写“骚人赴湘”,用唐代另一位诗人柳宗元遭贬、谪迁之典故。柳宗元因参加主张革新政治的王叔文集团而被贬到湖南永州作司马,湖南又称“湘”。“骚人去赴湘”即指诗人因遭贬而去湘地。一“过”岭、一“赴”湘,精炼而又集中地概括了两位前朝杰出诗人的不幸遭遇。诗人以“飘”“坠”为喻,既紧扣诗题“落梅”,又暗喻韩、柳诗人的飘泊境遇,十分切题,寄托了作者(刘克庄)的愤懑不平。接下来,诗人通过颈联二句,以“乱点莓苔”描绘了梅花的凋零境遇,以“偶粘衣袖”颂扬了梅花的高洁品质。凋零于霉苔之上,倾伏于泥土之中,岂不令人触发同情,顿生伤感?然而,虽“零落成泥碾作尘”,却依然馨香如故,且历久弥香啊!同样,具备这种“梅香”品格的前辈诗人们,虽遭致不幸,不也依然保留住馨香如故、品质高雅的格调和节操么?尾联是对全诗的升华,应视为题旨所在:“东君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东君者,春神也,本应以“司春”为本职,公正地掌握百花的命运,正确地使用手中的权柄;然则,这位司春之神却是“谬掌”权柄,施虐于百花,甚至忌妒梅花的纯正高洁,对它横加摧残挞伐,使之遭遇惨烈。诗中对谬掌权柄“却忌孤高”而又毫无“主张”(作为)的“东君”加以谴责,实际暗指昏庸的“皇上”,表现出诗人愤世嫉俗、力主正义且又不畏高位强权的高尚品质。

分析至此,这首题为《落梅》的咏花诗,以诗托讽,针砭时弊,其指向之鲜明、挞伐之尖锐就已十分明确了。不过,刘克庄这位正直的诗人,却因此诗而受到言官李知孝等人的弹劾,被冠以“诽谤当朝”“讥刺圣上”的恶名,遭谪官贬职,“闲废十年”,这便是南宋时的一桩著名诗案,史称“落梅诗案”。这与北宋时苏轼(东坡)遭遇的“乌台诗案”,相距仅几十年。透过这两桩著名诗案,可见被誉为文化“造极”之世的宋代,亦不乏文字狱,且还险恶。

刘克庄因《落梅》诗遭贬之后,又写了《贺新郎·宋庵访梅》词:“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受取风流罪。”其正气凛然、磊落坦荡地申斥了因《落梅》诗而获罪的历史冤案。他还作《病后访梅九首绝句》,其中之一曰:“梦得(唐朝诗人刘禹锡字梦得)因桃累左迁(贬官),长源(唐朝诗人李泌字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这首诗用了唐代诗人刘禹锡咏桃和李泌咏柳而被贬官的典故。《新唐书·刘禹锡列传》:“禹锡作《玄都观看花君子》诗,语讥忿,当路者(当权者)不喜,出(贬谪)为播州刺史……易连州,又徙夔州刺史。”刘禹锡的《(戏赠)玄都观看花(诸)君子》原诗为:“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后二句意为满朝新贵(“桃千树”),都是他(刘郎)“去后”(贬官后)才得以高攀而升官的。这无疑刺痛了权臣新贵,故再次遭到排挤、贬官(“因桃累左迁”)。另,唐玄宗时,本来深受信任的邺侯李泌,在一次王公大臣宴会时,即席赋《感遇诗》:“青青东门柳,岁晏必憔悴”,被权臣杨国忠附会为“指柳骂杨”,说影射忤逆了他,于是在玄宗面前大进谗言,将李泌贬官外放。刘克庄的《病后访梅绝句》,将《落梅》诗案的十年文字狱与上述刘禹锡、李长源等诗人因诗咏桃赋柳而得祸并提,发泄了作者对遭逢文字狱冤案的不满与愤懑之情。

三、评梅说文 以“梅”言事,意蕴丰赡

前面一、二两节,均涉“梅诗”。接下来第三节,专谈涉梅之文——与梅相关之美文。

《补孤山种梅序》。作者張岱(1597—1679)号陶庵,明末清初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出身于世代显宦之家,通晓音乐戏剧,却一生未曾仕宦。明亡后,张岱避居浙江剡(shàn)溪(在今浙江嵊县西南)山中,从事著述,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等著作名世。其小品尤细腻生动,极富诗情画意,在晚明作家中独标高格,影响甚大。因之,张岱被公认为晚明小品文的集大成者。明亡之前,他曾多年寓居杭州,对孤山一带颇为熟悉。孤山在杭州西湖里、外二湖之间,一山耸立,旁无联附,故以“孤”名。张岱对宋时号称“孤山逸老”的林逋及其“隐迹西湖、植梅养鹤”的雅事颇为敬慕。自林逋《山园小梅》诗广泛流传后,张岱和他的朋友们大加赞赏,仰慕梅花的情操,更将林逋与梅花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遂发起到孤山补种梅树的雅举。之后,众诗友结集为《孤山种梅》诗一辑,由张岱补写一《序》,曰《补孤山种梅序》,叙其种梅“胜事”。文中,他赞誉林逋“高洁韵同秋水,孤清操比寒梅”,并将林逋咏梅名句加以点化、发挥:“疏影横斜,远映西湖清浅;暗香浮动,长陪月夜黄昏”,不仅保留了原有诗句的高雅意境,而且平添了几分俊朗的格调与飘逸的韵致。《序》中颇多佳句,如:“瑶葩洒雪,乱点冢上苔痕;玉树迷烟,恍堕林间鹤羽”;“凌寒三友,早结九里松篁;破腊一枝,远谢六桥桃柳”;“伫想水边半树,点缀冰花;待披雪后横枝,低昂铁干”;“美人来自林下,高士卧于山中”;“白石苍崖,拟筑草亭招素鹤;浓山淡水,闲锄明月种梅花”等等,均对仗工稳,用语雅致,浑然天成,颇见功力,堪称骈体美文之精品佳作。文中还有三处用“典”:一是“实为林处士之功臣,亦是苏东坡之胜友”,林处士即林逋,苏东坡即苏轼,均为宋代诗人中的爱梅雅士,且都有咏梅之佳作传世。二是“哦(吟哦)曲江诗,便见孤芳风韵;读广平赋,尚思铁石心肠”。曲江,指唐代诗人张九龄,粤(广东)之曲江人,人称“曲江公”;广平,指唐代名臣宋璟,受封“广平郡公”,曾作《梅花赋》,传颂一时。三是“共策灞水之驴,且向断桥踏雪;遥期漆园之蝶,群来林墓寻梅”。上句所指,系唐代诗人贾岛,自言骑在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驴背上可启迪灵感,诗思泉涌;“策”驴,用鞭子抽打坐骑之谓也;“断桥残雪”,乃西湖名胜之一。下句“漆园之蝶”,战国时庄子(庄周)曾任管理漆园的官职;“庄周梦蝶”见于《庄子·齐物论》:庄子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一忽儿又梦见蝴蝶变为庄子。此借指创作中的想象力。而林逋墓地亦在西湖边上,“寻梅”更见雅趣。总之,张岱此文融诗入文,格调高雅,被奉为经典的咏梅骈文,为历代文人所传诵。

《梅花赋》,即上面张岱文中所提到的咏梅名篇《广平赋》,唐代宋璟作,见于《全唐文·历代赋汇》中。宋璟(663—737)系唐代政治家、辞赋家,邢州南和(今河北南河县)人。《梅花赋》首先描写梅花姿容之美,用了许多古人来比拟梅花,写出了梅花各种不同的特色;接着描写梅花品格之高洁,各种花卉都“望秋先(凋)零”,而梅花却“岁寒物妍,冰凝霜冱(hù,积冻不化),擅美专权(指独擅其美)”,“栖迹隐深,寓形幽绝”(意为潜形藏幽,深隐不露),“不移于本性,方可俪乎君子之节”(意为以其不变之高洁本性,方能体现君子的风格与节操)。这篇赋描写了梅花的美丽姿容,赞颂了梅花的高洁品格,托物言志,表现了作者不随俗沉浮的高尚人格。赋文充分发挥了“铺采摛(chī)文”的特点,对梅花作了多角度多方位的描写,读来颇觉生动形象。另据《唐诗纪事》引刘禹锡曰,昔宋璟为底层之“下僚”,而将《梅花赋》投于时任宰相的苏味道(在武则天时曾任宰相),“苏(味道)甚称(赏)之”,于是“方列闻人之目,名遂振”。而这位唐代的苏味道,恰是宋代苏轼(东坡)的前辈祖先。巧则巧也,自苏味道数代之后,苏东坡也成了咏梅名家。自唐至宋,从苏味道到苏东坡,赏梅、咏梅,莫非亦有“遗传基因”乎?

南宋朱熹(1130—1200)的同题《梅花赋》,亦堪称辞赋名篇,载于《晦庵集》中。朱熹是南宋著名理学家、文学家,字元晦,号晦庵,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据其自序,《梅花赋》乃作者有感于宋玉以梅讽喻楚襄王招用屈原而“王不悟”一事,遥托宋玉之意以赋之。据后人叶农之诠释,文章切题直起,夸赞梅花“洁清姱(kuā,美好)而不淫兮,专精皎而无瑕”的高洁品格;接下来抒写梅花孤傲不迁、窈窕自恃、以月为伴、顾影自怜的姿态和境遇;最后以歌辞作结,呼唤屈原归来。朱熹《梅花赋》借宋玉赋梅,赞扬了梅花独立不移的高洁品性,对梅花孤独、寂寞的冷落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其通篇运用比兴,字面赋梅,而实则写人之品性,形象鲜明,情思缠绵,千回百折;语言清丽,感情深挚;意境邈远,含蓄蕴藉,实堪称又一赋梅美文也。此外,尚有南朝梁时萧纲的同题《梅花赋》,亦为名篇。限于篇幅,此处只提及篇名而不赘述。

《病梅馆记》。清代曾作过内阁中书、礼部主事的龚自珍(1792—1841),号定庵,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其文纵横捭阖,思致深刻。他的《病梅馆记》,开篇便列出苏杭一带的“产梅三地”;接着便引“文人画士”们的审美观点,阐述梅之“三美”,即以“曲”为美而忌“直”,以“欹”为美而忌“正”,以“疏”为美而忌“密”。在这“三美”观念的指导下,卖梅人“斫其正”而“养其旁条”,“删其密”而“夭(折)其稚(嫩)枝”,“锄其直”而“遏其生气”,并以此求得高价以售,这便造成了“江、浙之梅皆病”。他(龚自珍)却一反文人画士们只求出售而不惜“斫梅为病”的惯常作法,特意购得三百盆梅花,皆为“病态”而无一完好者。他为这些“病梅”的遭遇痛哭了三天三夜。他把这些盆景的盆子全部砸烂,把梅花重新栽植于地下的泥土之中(“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开捆缚它们的棕绳(“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限,一定要恢复这些梅树的本来状态,保全其欣欣向荣的蓬勃生机(“必复之,全之”)。写到此,龚自珍自谦说,我本来就不是文人画士,甘愿受到世人的辱骂斥责,只求开辟一个“病梅馆”来贮藏这些梅花(“予……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在文末,他大声疾呼道:哦唷!怎样才能使我多些空闲日子,又多些空闲的田地(“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用来广泛地贮养南京、杭州、苏州一带的病梅,用尽我一生的光阴来治疗病梅啊(“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这篇文章,是龚自珍通过独立思考,逆当时“文人画士”之意,“反其道而行之”的一篇代表作品。对于“夭梅”(使梅树夭折变态)、“病梅”而“为业以求钱”者,他深为痛恶;对于“遏其生气,以求重价”的贩梅者,他极为义愤。所以他才不惜重金购得三百盆病梅而“疗”之“纵”之“顺”之(加以治疗而纵其延伸、顺其生长)。他的这种主张有两层涵义,一是尊重生长规律,顺其自然,而不作人工斧凿的刻意修剪;二是对于已经受害的花木,则应尽可能地适时“解救”,使之获“疗”而不致“病”入膏肓。若对此文细读慢品,我们就不难揣摩出:作者所指并不僅止于“病梅”。龚自珍由梅及人,由人及事,不是向我们讲述了一个于世间痼疾、社会弊病均能适宜的疗治之意愿与规律么?如果往更深一层想,在清代禁锢思想、压抑人才的体制背景下,此文“题面上”是反对用人工矫揉造作的办法摧残梅树,主张恢复梅树的自然之美;而内涵里却隐含着对当时社会束缚人才、束缚思想的陈旧观念的不满与驳正。

《记超山梅花》。作者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著有《畏庐文集》,清末福建福州人,曾客居杭州。其博学多才,工诗善画,著述尤以散文为佳,承“桐城派”之遗风,具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他的这篇游记,以写景为主,叙写在浙江余杭塘栖之超山所见梅花。超山,宋代以来向为赏梅胜地,故文中以偕友“寻梅”为主要线索,从“超山之北,沿岸已见梅花”写起,先写“观宋梅”,只见“梅身半枯,侧立水次(水边),古干诘屈(弯曲盘绕状),苔蟠(青苔盘曲而附)其身,齿齿作鳞甲(一片片犹如鳞甲状),年久苔色幻为铜青”。过祠堂,则“花乃大盛,纵横交纠,玉雪一色”,状貌与色泽俱呈现于前矣。再进,随着步伐之高低,“沿梅得径”,而闻梅香之“远馥”;花树芬芳,洁白素净而弥满于山谷之中,几乎长达四里,“始出梅窝”。行文中,前有“齿齿”描梅花之单片形状,后有“梅窝”写梅树之丰茂情致,皆准确而形象。末段写次日“迟明”(天亮),又乘小舟绕行山南,只见“花益(更)多于山北”,而小径分岔“歧出”为七八道,“抵梅而尽”。好一个“抵梅而尽”,何等精炼又何等准确!接下来,游乾元观,观“水洞”、旱洞、“海云洞”……不禁“举觞叹息, 生平所见梅花,咸不如此之多且盛也。”由此一“叹”,足见实乃“梅花奇观”也。末了,听友人夏容伯言,待“冬雪霁后,花益奇丽,过于西溪”。行文至此,林纾作梅花诗一首寄赠嗜梅友人,遂作结语。《记超山梅花》以“寻梅”为线索,叙写沿途所见,简洁流畅而又详略有序,剪裁得体而又描绘精确。文中撷取了几个场景,如至超山初见梅花,行“里许”细观“宋梅”,进唐祠“花乃大盛”,入“梅窝”花满山谷;次日一早,乘小舟山南观花,沿小径“抵梅而尽”,入“水洞”直接旱洞,叹梅花既多且盛……超山梅花,宛在眼前,读者亦仿佛同游者也。这便是林纾游记扎实的功夫,这便是作者笔下梅花的魅力。

《梅花岭记》。作者为清代文人全祖望(1705—1755),字绍衣,学界尊其为“谢山先生”,浙江鄞县人。梅花岭,在今江苏省扬州市广储门外。明万历年中,州守吴秀浚河积土成丘,丘上植梅,故名。明末,清兵入侵攻破扬州,史可法死难,家人葬其衣冠于此。《明史·史可法列传》曰:“可法死,觅其遗骸。天暑,众尸蒸变,不可辨识。逾年,家人举袍笏招魂,葬于扬州郭外之梅花岭。”《梅花岭记》记民族英雄史可法誓不降清,殉国后尸骨无存,其部将史德威将其衣冠埋葬在梅花岭上。作者慨叹曰:“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常留天地之间,何必(一定要有)出世或入世之面目”呢!作者又说:“百年而后,予(余)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于是进而感叹曰:“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尘埃)”,并以此作结。这篇文章盛赞了史可法困守扬州、誓死卫国的忠义精神,情感充沛,记叙翔实,尤其记史可法壮烈殉国事,爱国情怀可圈可点。篇末以梅花譬喻史可法之品格,实乃“誉梅”之佳作耶!

《夏梅说》。作者钟惺(1574—1624),字伯敏,号退谷,明代竟陵(今湖北天门)人,与谭元春同为“竟陵派”创始人。钟惺为人孤高自许,酷爱山水,所至必游。其诗文反对慕古,提倡“幽深峭拔”之风格。他的《夏梅说》,以写夏梅为题面之义,抨击趋炎附势的市侩行径。开篇便论及梅之冷、热,恰与“季候”相反,天冷則梅热,天热则梅冷。到了“花实俱往”(往者,花已开过,实已凋谢也),时称“朱明”的夏日,则只存留“叶干相守,与烈日争”;时虽天气酷热而梅却“冷极”矣。作者和他的友人们,却正是在这样“天热梅冷”的夏日赏梅。友人有作《夏梅》诗者,“始及于叶”。何者?作者自答曰:“舍叶无所谓夏梅也。”他本人(“予”)也为此时的咏梅而“深感此谊”,且以“同志者”(志同道合者)身份“和焉”(呼应唱和)。他还作梅之“图卷”以赠之,足见他对“夏梅”之看重。在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紧紧抓住“冷”“热”两字,广为生发,借对待“夏梅”之态度抨击“巧者”(投机取巧者)为追逐名利而乘间趋附。这类人,便是前面提到的“趋梅于冬春冰雪者之人”,也即真正的“附热”者。钟惺和他的文友们,选择“梅冷”时节写夏梅诗,画夏梅画,既是出于对夏梅的同情与关爱,更重要的是寄寓作者对掌权者长期冷落、闲置自己的抗争,抒发他对炎凉世态和投机取巧、追名逐利者的愤懑和不满。诚如作者在文章结尾时所说:此乃咏夏梅之真意也。

接连分析了七篇历史上著名的以“梅”为题的美文。它们林林总总,仪态万方,文采焕然,美不胜收!这些文章,或叙事,或抒情;或以“梅”为发端,状写人间事态;或以“梅”为醇醪,浇润心中块垒。字里行间,饱蕴中国传统文化,含义隽永,意韵丰赡,读之赏之如沐春风,实堪令人熏熏然而为之陶醉也。

作者: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一级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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